雕花廊下纱灯暗,园中树影花丛随风摇曳,浓重暮色里最后一抹金红坠下,只留漫天黑沉。长廊极长,脚步声声回荡在耳际,与不远处幢幢的暗影纠缠在一处,催生出令人惊慌的寂静。颐儿不敢作声,梁月海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着,紧蹙剑眉也不作声,忽地树影间哗啦一声响,入夜后已安静栖在茂盛枝叶间的雀鸟被惊起了,咕咕叫着扑棱着翅膀自树冠中高高蹿起,惊慌失措地在树梢盘桓不去。颐儿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一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梁月海。“景姑娘小心。”他忙双手托住她后倾的身子,轻声叮嘱道。长廊尽头黑暗处蓦地影影绰绰,顾含章壮着胆子走近了才发现是廊外园子里的一小片翠竹投了疏影在镂花墙壁上,风一吹,影子左右摇曳,便如鬼魅一般。颐儿拍了拍心口,舒了口气嘀咕道:“可吓坏人了。”

王府西边园子本就比较偏僻,翠竹丛生,花枝繁茂,入了夜不大有人经过,越发显得冷清安静,长廊内减了数盏纱灯,光亮也暗淡了大半。夏末的虫儿在草丛间唧唧叫着,更显悲凉。前方是石阶,上去拐过长廊便出了西园,顾含章心头咚咚跳着,不知为何有些慌,夜风忽然之间大起来,远远近近传来一声冷笑,她顿时停下脚步低喝道:“什么人!”

颐儿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来:“小姐,哪里有人!”梁月海竖起耳朵听了听,低声道:“请王妃与景姑娘速离西园。”

此时园中又静了下来,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唯有鸟儿呓语般的咕咕声与虫鸣犹在耳旁响着。三人出了西园,梁月海护送顾含章回去,拐过花 径不远,便看见萧桓负手立在廊下遥遥望着他们三人。大红纱灯下瞧不见萧桓的面容,顾含章隐约察觉他有些不悦,怔了怔要开口说句什么,梁月海轻笑了一声退了下去,颐儿再憨也骤然开了窍,寻了个借口跟着溜走了。

她低着头回了房,掌心犹湿漉漉捏了一手冷汗,沐浴更衣后回来,萧桓已衣着清爽地坐在床沿等她。“过来,含章。”他向她伸出手掌,她犹豫了一下,他已起身慢慢向她走来,虎目沉沉地锁住了她。

天旋地转,一切如旧,她在萧桓怀中喘息着,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将她嵌入体内一般,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揉着她;她一面颤抖着一面听着他如擂鼓一般激越的心跳,忽然之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在昏昏沉沉间笑了一声,萧桓眸色一黯,抱住她翻身坐起,在她耳旁沉沉道:“来,坐好。”她忸怩地睁开眼,望见他灼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看,羞得伸手推拒他,萧桓反手扣住她纤细的双腕高高举起,一面轻啄她颈间的娇柔肌 肤一面拥着她一道载浮载沉。

烛火轻摇,蜡尽灯始灭,满屋只有轻微喘息声。许久,萧桓哑声问道:“你同月海有什么事瞒着我。”语气是极确定的,稍稍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悦,顾含章一怔,他的手已惩罚一般抚上了她的腰间。她脸一红,捉住他的手急急挪开,低声道:“没什么。”

萧桓蓦地将她压在身下,眸色幽深如潭:“含章,你当真以为我足够大度到可以容许你与别的男人之间有秘密?”顾含章一愣,以为他着恼,顿时有些慌乱,他却沉沉地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信得过月海,同样也信得过你,若是你不愿说,那便罢了。”顾含章吃软不吃硬,在黑暗中听着他轻微的喘息声,不知怎么的就软化在他的哀兵政策下,低声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便是了。”

她一五一十将翠鹂之事说了,萧桓没作声,双臂环过来将她拥在胸前,温热双掌贴住她的小腹,过了许久才沉声冷冷道:“谁给她这胆子害你。”

顾含章蓦地便怔住了,翠鹂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是她亲自挑选的压房丫鬟,在御史府住了六七年的乖巧姑娘一朝存了恶念,换了她的药要害她永不能孕育子嗣,她如何也猜不到这是出自何人的指使。

“同翠鹂接应的人,是大殿下府上的下人。”她低声道,萧桓的手臂一紧,寒声道:“不会是皇兄。”顾含章点了点头,转身抱住他,轻声笑道:“襄王叔,或者四殿下。”

半月来,隔几日便有襄王府的下人悄悄来府里见翠鹂,袖姨在厨房内时常见到,昨日问起她,她只当翠鹂丫头行情俏,连襄王爷府上的俊俏小伙子也对她有意。

襄王府的下人男子着黑衣,腰带绣翠竹几枝,袖姨所说之人的装束正与前些时候顾含章在御史府顾弘范书房门前见到的那匆匆离去的黑衣人一般无二。

 

翠竹长乐宫

顾含章以为萧桓会勃然大怒,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拥紧她低声道:“此事我会处理,你在府中多加小心。”她一惊,顿时心中有数,萧桓怕是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因此特地留下梁月海在王府内照应着,她的处境犹如此,想必他在朝中更是立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你也谨慎些,万事莫要出头冲撞,忠言逆耳,终究不比逢迎拍马讨人欢喜。”顾含章稍作沉吟,犹豫片刻小声劝道,“大殿下被远迁幽禁,恰巧避开了大风浪,对殿下与几位嫂嫂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话说出口,她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精明如萧桓,沙场官场打滚二十年余,哪里还需要她的提点。

萧桓略略有些惊讶她的镇定,在黑暗中捉着她柔软的发尾把玩了片刻,轻抚她瘦削的雪肩沉沉笑道:“我果真该庆幸顾弘范顾大人只有你这一位待嫁之女,含章。”顾含章怔了怔,心头微微地泛起了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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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月海连夜将西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除去窗台上的足印,别处再无蛛丝马迹可寻,他又盘查过整理西园各处的家丁与花匠,这七八人也都是数年前便已在秦王府做事,问起这几日府中可有陌生人进出,花匠想了想,只是摇头称不知。

“那日在西园,分明花丛树影间有人声。”梁月海对萧桓道,略一沉吟,又补上一句,“王妃也听见了。”

天蒙蒙亮,晨风犹隐约带了夏末的热意拂过萧桓冷峻的面庞,他眯眼朝西北角看了一眼,浓眉微皱:“找几个身手好的暗卫去盯着。”梁月海与萧桓共事多年,早有了默契,抱拳道:“已挑了北营三个身手最好的人在西园守着,王府各处侧门也安排了人看守。”

萧桓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顾含章起身也不迟,只因今天是容小郡主的生辰,前些时候皇后提起要在含元宫中为容儿庆贺,两个小丫头天真不知世事,听得有很多人进宫陪她们玩耍,高兴得格格直笑,她在一旁看着,不知有多心酸。

早起梳洗毕,颐儿将准备了给容郡主贺寿的锦盒取来放到桌上,轻声笑道:“小姐赶了几天绣了这一对儿香囊,小郡主定然喜欢。”

经过翠鹂之事,颐儿这些日子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嬉笑玩闹,眼底也新添了些说不明的心事,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顾含章问起来,她只是摇摇头笑道:“小姐说笑呢,颐儿还是颐儿,哪里不一样了?”顾含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不同,便一笑了之。

轿夫已在王府门外石阶上等候,顾含章抱着锦盒上了轿往宫中去。

此时宣德殿已下朝,四品以下官员乐得无事,拢着袖子三五成群一面笑谈一面往外走,萧桓大步出了宣德殿,远远地望见襄王萧烨随人群出了大殿慢慢走下石阶,竟不是往议事房方向去。“二皇兄?”随后跟上来的五皇子萧璟立到他身侧拘谨又恭敬地朝他笑了笑提醒道,“父皇在议事房等着我们,若是迟了怕是要恼了。”

话才说了一半,萧桓已身形如风几步下了殿前的石阶往下朝的拥挤人群匆匆追去,萧璟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默默轻叹一声,无奈地笑了笑:“二皇兄,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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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是陈王萧瑧已故的母妃静妃的住处,静妃因病香消玉殒之后,顺钦帝极为伤心,吩咐宫人仍旧将长乐宫还原成静妃生前的模样,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这多年来,长乐宫时常有人打扫,园中花木也有宫中花匠修剪栽种,因此宫中处处洁净齐整、树木郁郁葱葱,便如同静妃尚在人间一般。

萧桓跟着襄王萧烨一路到了长乐宫,萧烨明知他跟在身后,也不回头看他,只负手慢慢地走着,宫门前守着的宫女与太监认出前头走的是襄王爷,先是哆嗦了一下,再往萧烨身后一看,更是抖得厉害,忙侧身让开条道来让两位贵人进去。

静妃生前最喜桂花,顺钦帝便让花匠在长乐宫内种满了桂树,一晃十余年过去,寸草数度枯荣,满园桂树已长得高大无比。大齐的秋天来得早,这几日犹是夏日的燥热,桂树却早已吐露了嫩蕊,芳香了整个长乐宫,风一吹,清甜醉人的桂花香气便迎面扑来。

萧烨在宫楼前一株高大的桂树前停下脚步,凝眸望着枝叶间星星点点嫩黄的花骨朵,过了许久,终于笑了笑道:“桓儿怎的没去议事房?明日皇上又该责备你了。”他并未回头看萧桓,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摘了几朵小花在掌心把玩着,意态轻松悠闲,似是忘记他襄王爷也是该去议事房同左右相、诸王议事的人。

“王叔好雅兴,为了赏花,不也不怕父皇怪罪?”萧桓笑了笑,抬眼四顾一周,忽地感慨道,“静妃故去已有十余年,没想到长乐宫景致依旧,这桂树都长这般高大了。”

萧烨将桂花揉碎了在掌心轻轻压着,转身朝他淡淡一笑,虽已是年逾不惑却仍旧儒雅俊秀的面容上神色沉着如水:“你都长大成人了,何况这些桂树?”

叔侄二人在和煦的日光里眯着眼互相打量着,萧桓蓦地沉沉地笑了:“日子过得倒是快,我还记得当初王叔领着我与四弟去郊外猎兔,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

萧烨笑着颔首:“那时臻儿年纪尚幼,连马背都爬不上去,非得你托着他才能勉强翻上马。”温润日光穿透桂树茂盛的枝叶,斑驳的光晕落在他沉静面容上,照亮了他双眸中微微的笑意:“现如今,他不再是当年那抱着马腿哭嚎着不肯上马的稚龄孩童,也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了。”他顿了顿,慢慢走过去拍了拍萧桓的肩:“你这哥哥做得好,他也学着你往前走。”

萧桓笑着摇了摇头:“四弟自小最尊敬仰慕的是王叔,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该是王叔教得好。我们兄弟二人的骑射与拳脚功夫可都是王叔手把手教的。”

萧烨点了点头:“我记得琰儿总是欺压臻儿,臻儿年纪小,力气也小,总也打不过琰儿,我只好悄悄教臻儿学了几招拳法,防身足矣;后来无需你出面,琰儿也再不敢大骂臻儿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记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萧瑧丧母,萧琰自小就是恶霸脾气,总仗着有母妃宠着惯着,就拿这小弟弟使唤撒气,若是给萧桓撞见了,必然是狠狠训斥一顿,这也让萧琰至今还畏惧这位冷面淡漠的二哥。

“那时三弟年纪都还小,不懂事,听梅贵妃怂恿几句耍耍横脾气也便罢了,若是如今再有人胆敢算计到我兄弟家人身上,我自是不会善罢甘休。”萧桓沉沉说罢,抬头望了望天上去而复返的流云,朝萧烨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换了王叔,恐怕也是如此罢?”

萧烨神色未变,仍旧淡淡笑着将手中揉碎了的花朵抛向风里,温润儒雅的沉静面容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桓儿,你一向宽厚忠孝,皇上与我都十分看重你。”

萧桓没有接过话去往下说,他远远地往宫楼前眺望数眼,忽地挑了挑浓眉道:“静妃娘娘果真是个幽静娴雅之人,长乐宫中满园桂树、菊绕荷池、梅拱兰亭,连墙根处也种了几丛翠竹,当真是雅致清幽。”放眼望去,长乐宫中除去大片桂树,荷池畔花圃中已有秋菊悄悄绽开了花朵,最惹眼的便是沿墙根一整片的竹林,郁郁葱葱,翠绿可爱。

“我记得王叔也是极其喜爱翠竹,襄王府中还有个不小的竹园。”萧桓望着远处的大片翠绿,笑了笑转头对萧烨道,“不知王叔府里的竹子生得好,还是这冷寂萧条的长乐宫内的长得茂盛?”

萧烨眸色略略一黯,刚折在手中把玩的桂枝啪一声被折断了,他怔怔朝掌心看了片刻,忽地微微笑了笑,将残败的枝叶往地上一抛,朗声道:“无论在何处,它不过是一丛翠竹,好也罢坏也罢,既是扎了根,便休想挪动一分。”

这句话有些怅然与悲凉,萧桓皱了皱眉头,自认已将话点到了七寸处,便不再往下多说。

叔侄二人在长乐宫内闲话家常,顾含章在宣德殿前听小太监提及萧桓未去议事房,得了几位宫人引路,一路急急走到长乐宫门前。

宫前守着的宫女与太监原不认得她,但见顾含章衣着华贵气韵端庄温婉,便也不敢拦着,由着她大步进了宫内去。长乐宫九曲回廊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才转过水榭亭台到了宫楼前,顾含章遥遥地望见满目葱翠嫩黄,鼻端嗅到满腔的桂花甜香,顿时心旷神怡,树丛间隐隐有两人隔了几步随意地立着说话,均是身形挺拔、伟岸不凡,她自树间觑见极眼熟的一角衣袍,心里微微一喜,正要过去招呼,身后却忽地有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轻声问道:“这位可是二皇嫂?”

 

 

平地起疑云

顾含章转过身,见身后两步处立着个极俊美的青年,桂花开了满树,有几朵花坠落他肩头,数点嫩黄衬着月白袍子,在和煦日光下静美得如同一幅画。他的相貌生得极好,天庭饱满、鼻梁英 挺,比萧瑧多一分英俊,比萧瓒多一分随和,而那身段却是不比萧桓矮多少,若非他眉目间隐隐透出的稚嫩,顾含章会误以为他是三皇子梁王萧琰。

萧琰声名不大好,年前才及冠的五皇子萧璟却是人人称赞的温厚青年。她端正容色微微一笑,向这位只闻其名其声而未曾见过面的小叔躬身一礼:“正是顾含章,五殿下。”

萧璟不慌不忙还礼,眨了眨星眸轻声道:“父皇在议事房发了脾气,这会该是往含元宫去了,我来通风报信,让二皇兄绕道去含元宫,莫要给父皇在半道上撞见了。”说罢他微微一笑,明亮眸中有些微的拘谨,顾含章怔了怔,顿时轻笑出声,代萧桓感谢道:“那就多谢五殿下了。”

林中萧桓与萧烨两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顾含章在桂树林中听见后半段对话,蓦地惊讶地抬起头望过去,萧璟也是极震惊,俊美面容上却是神色未动,他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示意她一道先避一避,两人悄悄地往来路走回去,才走了几步,远处有长乐宫中花匠瞧见了两人,匆匆过来叩拜,惊动了林中的叔侄二人。

萧桓先大步走了出来,淡淡朝萧璟一颔首,问道:“都等很久了?”顾含章与萧璟两人不约而同抢着道:“才到。”说罢,顾含章有些心虚,悄悄一看萧璟,他倒是比她镇定,弯眉笑着朝慢慢走来的萧烨颔首唤了声“王叔”,萧烨点了点头,眸中带笑望向顾含章道:“既是含元宫催促了,我们便早些过去罢。”

自平王之事后,宫中沉闷灰暗了好一阵,容小郡主生辰给这宫里添了些许的喜气,萧桓几个兄弟出了议事房便直转去了含元宫,只他们叔侄三人未到,恰巧都聚到了这长乐宫中来。
几人都往含元宫去,顾含章侧身退开一步让萧烨与萧璟先行,萧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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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宫中十分热闹,萧桓兄弟五人除去幽禁别院思过的萧瓒,其余四人都在场,萧琰萧璟的王妃也一道进宫来替容小郡主庆生。顺钦帝一向喜爱容宛两个小丫头,虽萧瓒让他极恼火,容儿的生辰他倒也来了,抱着粉雕玉琢的容儿逗着玩了好一会,宛儿见状,也咯咯笑着要爬上顺钦帝膝头去同小姐姐一道玩耍,皇后难得地笑开颜,与顺钦帝坐到一起轮番逗着两个小丫头说话。将至午时,太监来报,左相卫丕在议事房外候着,有急事上奏,顺钦帝无奈地笑道:“难得与儿孙共享天伦,这卫老头子也太煞风景。”当下只得放下容儿,匆匆地走了。

容儿与宛儿与顾含章最熟,顺钦帝走后,皇后抱不动两个人,便让她们下地走走,容儿琉璃般的眼珠儿转了转,笑呵呵地拉着宛儿的小手慢慢挪到顾含章身前来,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便奶声奶气唤道:“姨姨、姨姨!”

满堂目光都聚到她与身前一红一紫两个小小身影上,梁王妃凤眼微挑,不甘示弱地朝两个小丫头招手笑道:“来来,容儿,宛儿,都过来三婶婶这儿。”容儿宛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咯咯笑了几声,仍旧抱紧了顾含章,萧桓伸手去托起容儿让她坐到自己膝头,她也不挣扎,反倒回头朝萧桓乖巧地笑了笑娇娇地唤了声:“二叔。”

萧桓冷峻的面容顿时缓了下来,笑着伸掌轻轻捏了捏容儿粉嫩的双颊,宛儿看了看在萧桓膝头居高临下朝她咯咯笑着的容儿,也手脚并用爬到顾含章身上,窝进顾含章怀里去。顾含章微微一怔,萧桓俯身在她耳旁沉沉低声道:“含章,以后我们也多生几个娃娃……”顾含章双耳一热,还没开口,梁王妃看着两个雪玉般的小人儿,哼了一声低声道:“爹娘都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洗去罪孽,小娃娃倒是不知世事,欢喜的很。”

皇后隔得远,又在同琴姑姑说话,因此也没听见,只离得最近的萧桓夫妇听得最是清楚,萧桓冷冷瞥了梁王妃与萧琰一眼,萧琰只是装作喝茶,也不敢看他;顾含章沉吟片刻抬头望着梁王妃心平气和道:“一桩事归一桩事,容儿宛儿不过还是孩子,何必将过去的事强行加诸她们头上?”
萧璟夫妇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奇地望过来,梁王妃被说得面上无光,讪讪地转过脸去不做声了。容儿眨眨圆滚滚的眼左右看了看,忽地大声道:“爹爹说明年春末会带着娘娘来看容儿!”这一声清脆的童音在含元殿偏殿投下了一块不小的石头,皇后手一颤,细瓷茶碗中滚烫的茶水泼了大半出来,洒在了身前五色丝线刺绣鸾凤图案的锦缎绣墩上。

平王谋逆证据确凿,顺钦帝怒而下旨终生幽禁萧瓒与妻妾三人,这是天下尽知的事实,他又怎可能离开观兰别院来探望一双女儿。

顾含章生怕容儿再说出什么话惹祸,悄悄伸手捏了捏小丫头露在大红纱裙外的雪 白足踝,温和笑道:“容儿可喜欢姨姨做的小香囊?”容儿伸手攥住挂在颈间的一对小香囊,脸颊笑出两朵小小梨涡:“喜欢,喜欢。”宛儿眼巴巴地望着,忽地扁了扁嘴道:“爹爹说明年带宛儿去骑马马,不带容儿。”

这下殿内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梁王夫妇嗤地一声冷笑,皇后却起身慢慢走过来抱起容儿低声呵斥道:“容儿,今后不得再同别人胡乱说这些话!”容儿年纪尚幼,似懂非懂地吐了吐舌头,皇后又严厉地看了看宛儿,重复了一遍,宛儿也被唬住了,怯生生点了点头。

“童言无忌,谁若是敢把注意打到容儿宛儿头上,休怪我不客气。”皇后一手牵着一个玉娃娃端立在殿中,目光缓缓地扫过萧桓兄弟四人,凤眸不怒而威,迫得萧琰与梁王妃低下了头去。顾含章留意到她眼中露出的一丝喜色,不由得一愣,再看萧桓,却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容儿。

一直坐着喝茶不做声的萧瑧起身打圆场,自袖中取了一对翡翠小鸟儿来给容儿宛儿把玩,又笑着劝慰了皇后几句,皇后才扶额叹了口气笑道:“我这做皇祖母的倒是搅了孙女的兴致。”她抬头望着半蹲着逗两个小丫头乐的萧瑧,默默点头笑了:“臻儿,你的五个兄弟里头只有你还未娶妻,改日让你父皇再留意留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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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小郡主生辰后,朝中平静了几日,顺钦帝与皇后均有意替萧瑧甄选正妃,在立秋这一日早朝时下旨四品级以上官员家中但凡有待嫁闺女的,往礼部登记造册,以备待选。一时间满朝轰动,有女待字闺阁的官员个个面露喜色,早朝一散便都匆匆往家中赶。右相卓青见顾弘范面色不愉,捋着胡须打趣道:“可惜顾相家中独女已嫁入秦王府,不然倒是有机会攀攀这新贵陈王殿下。”卓青只是随口说笑,顾弘范脸色微微一沉,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把卓青晾在议事房外雕花长廊内,尴尬无比。

早朝留下的政事处理完毕后,顺钦帝单独将萧桓留下,闭门训斥了大半日,张全在门外听着,连叹了数声。

神武军中有人在上京城内闹事,在御直街头聚众殴斗,又有几人在长街砸了几家有名的酒楼,几个掌柜不敢硬碰硬,只得悄悄写了联名状投往上京尹,上京尹犯了难,又不敢得罪神武军的人,连夜将状书越阶转递给了左相卫丕;顺钦帝自卫丕呈上的奏章中读到此事,先是强行压下了几日,让卫丕私下处置妥当,卫丕亲自去驻城外神武军大营交涉,要求惩办滋事将士,前锋十八骑中钱老七拒不认罪交人,气得卫丕一把白胡子直在颔下抖,一怒之下拂袖回家,上书请奏顺钦帝严办神武军闹事一事。

顺钦帝大为头疼,将萧桓留下好一番训斥,末了,一拍案头成堆的奏章道:“你治军不严,使将士扰民滋事,如何对得起上京百姓?”萧桓默然不语,顺钦帝越发恼火:“好好的神武军,在臻儿手下老老实实,怎么返京不到一个月,你就给纵容成这样!”萧桓浓眉皱了皱,只低头抱拳道:“父皇息怒,此事儿臣定然彻查清楚。”顺钦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下去罢。”

萧桓退了出来,面色已是极为凝重。张全遥望他匆匆远去的身影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只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只是个头啊。”

 

 


平明马蹄急

萧桓出了玉华门,骑马直奔城外神武军大营,萧瑧班师后,顺钦帝龙颜大悦,重又将三千神武军帅印交还萧桓执掌,只是先前被萧瑧调入禁军的先锋十八骑十数人还不曾回归。

出城数里到了龙牙山脚下,便是神武军营地,萧桓策马到了辕门前,早有守卫将士迎上来牵住马缰绳,梁月海却也在,听得卫兵通报,出帐来迎接他。萧桓翻身下马,皱了眉讶然问道:“你怎会在此?”梁月海抱拳淡淡一笑道:“骑兵营中出了这等大事,月海岂能坐视不理?”

萧桓没再多问,与梁月海一道进了中军帐去,钱老七钱根生正因卫丕指责一事坐在帐内生闷气,萧桓撩开布帘进来,他又气又愤,当着在场几人的面冲着萧桓便噗通一声跪下,粗着嗓子大声道:“殿下,我钱根生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犯不着欺瞒卫老相爷!”钱根生平日里憨直老实,性子却是极倔,他这一跪下,如同小山一般拦在萧桓跟前,梁月海只得去强行托起他道:“老七莫要着急,殿下既然来了自然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梁月海虽是已调到禁军任职虎牙都尉,前锋十八骑这些旧部属却仍旧待他如同旧日一般尊敬,钱老七一叠声说是,起身规规矩矩立到一旁去。萧桓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哼一声道:“老七你这莽撞的脾气不改改,迟早要惹祸。”钱根生黑亮的方脸上极不自然地露出些尴尬的笑:“殿下教训得是。”

帐内四五人是长街遭了殃的几户酒楼的掌柜,卫丕被钱老七气得拂袖而去后,今天便由上京尹衙中官差领着这几人来神武军中认人,钱根生手下四五十人一个个过堂,也没见到那几个闹事的兵士,掌柜的面面相觑不敢吱声,钱根生更是恼火,冲着几人吼了一阵,萧桓便来了。两个官差同三个掌柜早被暴跳如雷的钱老七吓得魂不附体,见这暴躁汉子忽地便收敛了火气老老实实立到一旁去了,正惊讶万分,梁月海笑了笑道:“这位便是秦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