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储君之位定夺在父皇,若是有幸选中的是我萧桓,那我便一肩抗下这座江山。若是换做他人坐那金龙宝座,我也会尽心为兄弟守好这广阔疆土。”萧桓望着她道,“但无论如何,我会信守与你的承诺,终身只有你顾含章这一位妻子。”

这是一直埋在她心头的疑虑,顾含章被他的话震住,许久才拾回声音轻声笑道:“若是到那时,后宫三千,佳丽无数,殿下怕是已经在温柔乡中忘了同含章的这承诺了。”

她原是随口说笑,萧桓自绣榻上转过身望住她,忽地便沉沉笑了:“我倒是认为,若是真到了那时,她们未必进得了宫。”他将她缓缓拉到身前,虎目中隐隐带着调侃之色,顾含章镇定地回望他,从容却坚决地笑道:“我会将她们阻在玉华门外,一步也不许踏过金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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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泗水关三千神武军仍旧返回北地,陈王萧瑧留两千兵将驻守徐连、昌涂二关,其余人马随萧瑧一道浩浩荡荡班师还朝,大齐百姓一路夹道欢迎,所经之处颂扬之声不绝于耳。上京城满城披红挂彩,大开朝南三座主城门迎接远征归来的将士;城内鲜花载道、净水洒街,竟是比元夕夜还热闹。

大抵是十余年来头一次与辽军对战便大获全胜,谁也没料到陈王萧瑧骁勇不在萧桓之下,顺钦帝更是亲自率百官到太和门前迎接萧瑧,这份殊荣与场面比起八年前迎接武威将军李成思东征归来竟是不相上下。

礼官一扬手,鼓乐齐鸣,悠远地在内宫城安静的上空响起,顾含章在府里静静听着,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她一直等到了天黑,萧桓才回了府。“不是让你先休息,不必等我?”他神色如常,只冷峻面容上隐隐有着倦意,顾含章笑了笑没作声,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明天我想回我父亲那里去一趟。”她以商议的口吻轻声道,萧桓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明日我有事不能陪你一道去,让月海护送你去罢。”梁月海明日不当值,正好抓来差役一番。

顾含章微喜:“不必麻烦梁参将护送,不过是回趟娘家罢了。”“你是忘了京郊的那些弓箭手了么,含章?”萧桓淡淡地点醒她,她怔了怔,温顺地点了点头。

 


晚霞赤如火

一别两月余,御史府中又是另一番光景,白荷开败了犹存满池碧叶,墙根的蔷薇稀稀拉拉开着,全然不如五月时的缤纷热闹。花架下窈窕身影一闪,琳琅拨开道旁垂下的柳枝往门前遥遥一望,顿时喜出望外:“是小姐回来了!”

顾含章笑了笑,琳琅见她身后跟着个英俊青年,好奇着正要开口问,梁月海温和地笑道:“属下奉殿下之命护送王妃回府探亲。”她也不在意,哦一声低声道:“老爷早朝回来后吩咐谁也不许打扰,就在书房里坐着,四夫人送去的饭菜一口也没动。”

丁管家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多嘴,客客气气将梁月海请到厅内喝茶,转身对顾含章恭敬道:“老爷在书房等候王妃多时。”

顾含章挥退下人,沿着爬满藤蔓的长廊走到书房门前,门恰巧开了,一个陌生面孔的黑袍汉子匆匆出来,低着头沿着墙根快步走远。她淡淡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走进书房内去。顾弘范正皱紧眉头翻看手中一封书信,见她进来,不慌不忙地将薄薄的信笺折起放入袖中,温和道:“可曾用饭?”

父女两人一向有些生疏,顾含章在紫檀木方背椅上坐下,垂眼笑了笑道:“在府里吃过了。”顾弘范点点头,端过案头已冷的饭菜随意吃了几口,搁了筷子正色道:“此次陈王南征大胜而归,皇上龙颜大悦,在立储之事上朝中大臣也逐渐倒向陈王,这些你可知晓?”顾含章不畏他严厉的目光,直视他道:“含章听殿下说起过。”

“那殿下之意如何?”顾弘范又问。“殿下不曾提起过只字片语,含章也不敢多问。”顾含章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顾弘范眼中精光一闪,咄咄紧逼道,“若是秦王殿下这一步棋再走错,那太子之位终将就是四殿下的。”他立起身慢慢踱到顾含章跟前,瘦削儒雅的面庞上慢慢露出狠戾之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朝投错门,满盘皆成空,到那时不止咱们顾家,恐怕秦王府都逃不脱牵连。”

她只是默默听着,在心头冷笑了一声。顾弘范见她不言不语,好生劝道:“谁不知一山不容二虎,秦王殿下与陈王殿下现如今战功相当,论声望,陈王虽不及秦王,阿剌山一役却是令百官对陈王刮目相看。前些日子皇上虽是对秦王殿下颇有微词,但再如何秦王也是当初帝后二人属意的太子人选,因此鹿死谁手还不好下定论。”

“含章,可还要我多说?”顾弘范踱回书案后坐下,精明的眼牢牢盯住她,“毕竟秦王殿下才是皇后嫡出,就这份优势,陈王殿下可是及不得的。”他停下喝了口凉茶,长出一口气诚恳道:“听说你每日都会进宫给皇后娘娘问安,切莫浪费这大好机会,爹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些,于顾家、于秦王百利而无一害,明白么?”顾含章心中念头转过千百遍,终究还是装作柔顺听话的模样点头称是,顾弘范打量她半晌,低叹一声古怪道:“你与你娘模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脾气确实天差地远。”

顾含章之母柳梦蝶十数年前艳绝江南,是个既泼辣又美貌的率性女子,顾弘范家中只有个出身的发妻,自然是抵挡不住那种勾人魂魄的别样风情,对柳梦蝶一见倾心。之后如胶似漆万般甜蜜恩爱,直至顾弘范奉旨回京,柳梦蝶得知他家中已有妻室,怒而割发断义,闭门不见顾弘范,这段才子美人的佳话一夜之间跌落尘埃染尽污浊。

顾弘范一面回想着,一面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梦蝶当年愿意跟我回上京,也不会累你在关外受苦这么多年。”

“我娘若是跟着您回了上京,恐怕日子不会比四娘好过多少。”顾含章淡淡地笑了笑,眉眼间神色平静如常,话却如刺一般尖锐,“何况含章并未觉得我们母女二人跟着虎爹过的那几年有多辛苦,骑马放羊也好,风餐露宿也好,我们三人倒也过得极愉快,至少虎爹从未觉得我们是累赘。”她镇定说完,握成拳的手掌心已被蜷着的指尖刺得生疼,待稍稍缓了缓,又抬头温顺地笑了笑道:“当然,含章同样感激爹爹,竟也一直没有忘记过娘和我。”十余年前邻居可怜她年幼,帮着装殓了她父母的尸身,从此她孤苦伶仃在外流浪,没少受欺凌;顾弘范寻到她将她带回上京抚养,这份再造之恩她也铭记在了心头。

顾弘范面色不大好看,哼了一声道:“你总归是我顾弘范的女儿,我怎能让你流落在外头吃苦受罪。”顾含章欠了欠身低声道:“含章明白。”他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又将之前说的事拣些重要的重又说了一遍,郑重道:“千万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家就都交托到你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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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秦王府,已是傍晚时,翠鹂自厨下端了袖姨熬的汤药来,顾含章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放下罢。”翠鹂犹豫着看了看她,为难地笑道:“袖姨说要让我看着王妃喝完,不然万一王妃怕苦偷偷倒了她不好向琴姑姑交代。”顾含章啼笑皆非,她的确有些不情愿喝这苦涩得如同黄连的汤药,不过也不至于偷偷倒掉。“放着凉一凉罢。”她挥了挥手。翠鹂又看了看那木盘中的白瓷小碗,犹犹豫豫地退了下去。

顾含章沐浴更衣后记起那碗药,触了触碗沿余温犹存的,她皱了皱眉端起来要喝,碗刚递到唇边,温热的气息扑鼻而来;她怔了怔,白皙面容上神情变了又变,转身悄悄推开后窗,将一整碗药泼进了窗下的草丛里。

“你在做什么?”萧桓在隔间沐浴更衣后捉着外袍进来,见她立在后窗前,皱眉问了一句,声音不大,顾含章却被吓了一跳,忙转身笑道:“窗外像是有只蛐蛐儿在叫唤。”萧桓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曾想我这娇滴滴的王妃也会认得蛐蛐儿的叫声。”顾含章见他小看自己,柳眉挑了挑:“我五六岁时跟着爹娘在关外放羊牧马,与一道玩耍的牧人家的男娃娃斗蛐蛐就从未输过!”

萧桓望着顾含章瞬间变得明艳动人的面庞,稍稍一怔,目光掠过她手中的白瓷小碗,了然道:“可是又嫌药难入口,悄悄倒了?”顾含章摇了摇头笑道:“只是有一回没喝罢了,这么珍贵的药材我怎会舍得倒掉?”他也没再多问,只随意道:“若是真不爱喝就不喝了罢,这事也勉强不得。”顾含章在他身上嗅到不同的药香,稍稍放下了心。

隔日清早,翠鹂来收拾药碗,见碗中药汁一滴不剩,分明松了一口气。顾含章坐在梳妆台前绾发,从镜中瞧见她如释重负的神情,心里暗暗留意。

萧桓今日自朝房回得分外早,一踏进王府大门便吩咐老管家准备酒菜招待贵客,顾含章问是何方贵客,赵得四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微微笑道:“是陈王殿下。”她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里忽地便压上了重重一块巨石。

傍晚时,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犹盘桓不走,晚霞已在天边赤红如火。顾含章抬头遥遥望着那片艳红得异常绚烂的霞光,心头突突地越跳越急。萧桓换了衣物出来,见她立在廊下出神,牵起她的手沉声道:“走罢,四弟快到了。”

萧瑧果然已到了秦王府门前,南征数月,他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原先英俊白净的面颊瘦了、黑了,更是显得俊朗,顾含章从前认得的那个温润青年的影子全然从他身上褪去,换做了沉着英伟的汉子。他没有带随从,只身骑马前来,身后却还跟了一乘小轿。

顾含章立在秦王府门口悬着的大红纱灯下看着,萧瑧到了石阶下翻身下了马,那小轿也缓缓停了下来,不知从哪里走出个身形窈窕的丫鬟,掀了轿帘将轿内的一名美人扶了出来。天色尚未全然暗下,那一主一仆轻盈地随着萧瑧走到石阶下,都抬起头来朝顾含章微微一笑。“我在回京途中遇见了这位姑娘,听说是二哥故人,欲进京来探望二哥。”萧瑧剑眉微微一挑,哈哈笑道,“我索性就让她们随军一道回了上京。”

萧桓声色未动,顾含章在一旁立着,心中惊讶,脸上神情却也分毫不动:“真是巧,竟叫四殿下遇见了碧纱姑娘。”

数月前萧桓率神武军护送顾含章回上京时,梁月海已将碧纱主仆二人安顿在官道旁的集镇上,此时这两人却忽然又出现在上京城中,不得不令人生疑。

顾含章就着微薄的天光打量着碧纱,碧纱竟抬头朝她嫣然一笑,口齿清晰悦耳如同莺啼一般:“碧纱见过秦王妃。”

 


离离竹林风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萧桓与萧瑧高谈阔论、把酒言欢,说到高兴处两人抛了酒杯换了海碗畅饮,顾含章也不劝阻,只吩咐颐儿去厨下备些醒酒汤。碧纱在一旁文静地坐着,喝了一杯梅子酒后,俏脸微醺地转过来怯怯地握住顾含章的手轻声道:“前番蒙王妃相救,月海大哥又替碧纱寻了大夫医治,碧纱不知该如何感谢秦王殿下与王妃。”碧纱改了对萧桓的称呼,神情眉眼间也不见任何作伪的迹象,言谈举止已与常人无异,顾含章心头疑惑稍稍减了些,微微笑道:“碧纱姑娘无须客气。”

碧纱明媚的双眸忽地蒙了层水光,轻声道:“哥哥不知前因,误会了殿下,又冒犯了王妃,一怒而险些引起两国之争,如今他尸骨难寻,只能由我来替他说句抱歉,望殿下与王妃能宽恕他。”说着起身便要下跪,顾含章连忙扶起她,宽慰了几句,她才重又坐下了稍稍展眉轻笑道:“既得殿下王妃宽恕,碧纱这一趟来上京也值了。”

萧瑧正与萧桓笑谈,碧纱悄悄抬头看一眼萧瑧,白皙面颊倏地便赤红如霞,顾含章微讶,想到她历经种种不堪往事,心中又有些愀然。直到席散萧瑧告辞时,她犹豫了片刻,含笑道:“上京热闹繁华更胜南疆平州都,碧纱姑娘可多留几日,我让颐儿翠鹂陪你们四处看看。”

“不必烦劳二嫂,碧纱姑娘暂住我府上,改日我自会吩咐丫鬟陪着走走。”萧瑧笑了笑,看着顾含章时神色略微有些僵硬,顾含章点了点头没作声,碧纱朝她感激地嫣然一笑,转头欢喜又羞怯地轻声道:“多谢四殿下。”

送客到了秦王府门前,碧纱又忽地停下了,倏地转身给萧桓跪下:“碧纱先前不懂事,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殿下原谅。”萧桓眉头微微一皱,伸长双臂托起她,还未开口,那小丫鬟纤儿又冲着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冒犯了殿下,奴婢该死。”顾含章与萧桓对望一眼,蓦地都记起南疆官道上纤儿拔刀相向之事,念着这丫头忠心为主,也没同她计较,挥了挥手让她起来。
萧瑧上了马,吩咐轿夫起轿,碧纱轻声道:“轿夫大哥稍等一等。”她掀了轿帘探出半张明媚的脸来,怯怯地问道:“改日碧纱还能否来府上拜访王妃?”

顾含章一怔,见她眼波盈盈间带着期盼,遂点了点头,她低声谢过了,这才放下了帘子吩咐轿夫起轿。

秦王府门前两盏大红纱灯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晃,那红光便也瑟瑟晃动着,萧桓立在夜色中目送萧瑧走远,微微眯起眼仰头看了看半天里升起的一弯淡月,转身低笑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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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瑧大胜还朝后,朝中喜气洋洋欢笑声不止,顺钦帝心情愉悦,也就不再追究萧桓顶撞之罪,准他如常上朝议事,顾弘范稍稍放宽了心,又命庄墨云带了话给顾含章,让她再敲敲边鼓,顾含章口上答应下来,却是一直也没对萧桓说起过。

七月底仍有些燥热,过几日便是立秋了,颐儿与翠鹂同府里几个小丫鬟一道将箱底的冬衣拿出来翻晒,又使唤清风搬了顾含章的几箱子书出来,一本本摊开在日光下去去霉气,萧桓不在府里,小丫头们胆子大了些,叽叽咕咕蹲在花坛边大树下闲聊,颐儿忙完了回来没瞧见顾含章,往书房去寻人,果然见她坐在书案后写写画画不知在誊抄些什么。

正午前陈王府下人护送碧纱来府里探望顾含章,她陪着说了会话,到了近午时分,碧纱也没留下用饭便直接回去了,顾含章也没刻意挽留,颐儿却是心里不大爽快。

“那碧纱公主先前不是还寻死觅活要跟了咱们家殿下,现如今陈王殿下风光了,她倒又巴巴地贴了上去。”颐儿听琳琅说起过一些碧纱的事,向来也对她无甚好感,说起话来便刻薄了几分,“还不知她是怎么摸到四殿下回京路上费尽心思讨了四殿下欢心才带了回京的,可还非说是为了进京来探望咱们殿下和小姐……”

“颐儿你也就这张嘴厉害。”顾含章从案后抬了头淡淡扫了她一眼,颐儿知道她不愿听,嘀咕了几句又哼一声道:“那双眼蓝汪汪的,狐媚得很,谁知道她是真喜欢四殿下还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含章奋笔疾书的手稍稍停下,蘸饱了墨的笔尖无力地往下一挫,在薄薄的纸上晕开大片大片浓黑,她惋惜地叹了一声,揉掉了这张已写了一半的纸,横了颐儿一眼道:“你这丫头,那点鬼心思多放点在梁参将身上,我也好省点心。”颐儿脸一红,嚅嗫着正要反驳几句,顾含章指了指廊外不远处的林荫道笑了:“说曹操,曹操到。”

梁月海昨日当值,正午时分交接了回来,还没坐下喘口气,顾含章走到窗前远远地招呼他,他稍一迟疑便进了书房内恭敬地抱拳道:“王妃唤属下来何事?”

顾含章吩咐颐儿下去给梁月海热些饭菜,颐儿悄悄看了梁月海一眼,脆生生应了一声欢喜地出了门去,待颐儿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神色凝重地望住梁月海道:“我有事要麻烦梁参将相助。”她说罢,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吹了吹墨递给梁月海:“殿下最近公务繁忙,此事甚小,梁参将就替我保密罢,不必禀告殿下了。”

梁月海毕竟久经沙场,温润带笑的面容上神色分毫未变,极冷静从容地接过笺纸迅速扫了一眼,拱手道:“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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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掌灯时分,天色沉沉地暗下,府里各处星星点点地亮起了,檐下、廊中,隔几步便悬着大红纱灯,虽不够明亮,倒也喜庆祥和。颐儿提了灯在前头领着路,一面走一面嘀咕道:“府里头使唤丫头厨娘下人那么多,小姐你还亲自去厨房里头转悠作甚!”

顾含章好笑地看了看颐儿没作声,梁月海默默跟在她身后听着,温润双目中隐隐有着笑意,顾含章蓦地回头低声叮嘱他:“梁参将下手轻些,到时候莫要伤到她。”梁月海正望着她秀美清丽的侧脸出神,她一回身看他,他躲闪不及,俊雅面庞微微泛起了热意。好在是夜里,也瞧不见他赧然的神色,他眨了眨眼温和道:“是,属下明白。”

三人在长廊尽头停下,等了片刻,遥遥地望见翠鹂窈窕的身影走过来,颐儿噫一声道:“那不是翠儿?”顾含章吩咐她熄了提灯,沿墙根跟了上去。翠鹂端着木盘走了几步,忽地拐进一旁的佣人房内,左右看了看掩了门。顾含章叹了一声,走过去在门前立定了,轻声道:“翠儿。”

隔了门忽地听见哐当几声,屋内人似是很慌乱,梁月海一掌推开上了栓的门进去,屋内微弱的光扑面迎来。这是佣人房,墙下两排通铺,靠门边有一张极长的条桌,翠鹂慌张地立在桌旁,手背在身后不知藏着什么,她抬眼见顾含章亭亭端立门前,脸色越发地慌张。

“翠儿,我曾问过你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你可记得?”顾含章柔声问她,颐儿要发问,察觉气氛凝重,又闭了口立到一旁去。翠鹂没作声,警觉地低了头后退了一步,顾含章跨进门来慢慢往她跟前走:“你不愿说也罢,我只是想问你,为何这几日你没有将凉药换做补药送来给我?”

话音未落,颐儿脸色大变,震惊地抬头望向翠鹂,翠鹂不敢抬头,将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就是不做声,顾含章往她跟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眼看要退到墙角处了,顾含章忽地停下,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忍心。”翠鹂单薄的身子一颤,别过头去咬着嘴唇仍旧不吭声,泪水却已在眼中打转。

颐儿怒极,走过去捉住她藏在身后的手往前一拽,翠鹂扣在掌心的一个小纸包啪嗒一声落了地,她慌忙矮身去捡,颐儿劈手夺过了往她面门上愤愤地一摔,半包磨得精细的药粉纷纷扬扬撒开,落了翠鹂一脸。“颐儿,你先下去。”顾含章喝住她,颐儿红着双目愤怒地剜了蹲在地上发抖的翠鹂一眼,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顾含章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她,翠鹂却瑟缩着往墙角挪了挪不敢抬头看,两人僵持片刻,顾含章直起身来望着她发间的乌木发簪,一字一句问道:“说罢,是襄王爷还是四殿下?”

翠鹂蓦地僵住,掩在双掌下的面色愈见雪白,她扶着墙立起身来望着顾含章,许久才勉强出声道:“王……小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爷……”她面容虽还稚嫩青涩,眼中却有狠戾决然的目光一闪,梁月海不等她咬舌自尽,已闪电般扣住了她的下颔,另一只手如同铁钳一般将她双臂扣到身后抵在墙壁上。

顾含章终究不忍心再逼她,吩咐颐儿将她双手双脚缚住先关着:“等明日此时,再来问你。”
隔日傍晚,梁月海在王府西侧门候着,果真见到了悄悄前来与翠鹂接应的人。

 

 

 

树影惊栖鸟

夕阳如火,晚霞落了满墙的赤红,梁月海在西侧门旁的花架下立着等了大半日,有人在门外咳了一声低声唤道:“翠鹂姑娘,翠鹂姑娘!”

“鱼儿上钩了。” 顾含章柳眉微微弯起了笑道,她悄悄朝门口比划一下,梁月海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地拉开门栓,石阶上立着的精瘦汉子惊愕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之间像是醒悟过来,在梁月海出手之间倒蹿出一丈远,掉头就飞快地沿着墙根往北跑。

这人身手矫捷反应灵敏,竟非寻常家丁,梁月海一怔,他已跑出了很远,青黑干瘦的身影在墙角一闪,已不知去向,梁月海追到院墙尽头,只看见内宫城大道宽阔空旷,满目是金黄的落日余晖,哪里还有那精瘦汉子的身影。

袖姨在厨下忙碌,瞧见顾含章在花架下朝门外张望,将湿漉漉的手在布巾上拭干,匆匆出来施礼打躬,梁月海微蹙剑眉走进门内来,忽地问道:“昨天听袖姨说起隔几日便会来探望翠鹂姑娘的年轻人,似乎并非瘦小之人?”袖姨悄悄看了一眼顾含章,拘谨地笑了笑道:“回梁大人,小猴儿人高马大,怕是比梁大人还要壮上一圈。”她抬眼看了看门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有几日没来了,今儿我也没瞧见翠鹂姑娘,奇怪得很……”

顾含章心里一动,笑了笑道:“我今早让翠鹂回御史府去办点事,过几日她才回来。”袖姨这才松了口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被那穷小子诓走私奔奴婢就放心了。”顾含章一愣,想起昨日问起翠鹂之事,袖姨只提起过隔几日便会有人来探望翠鹂,倒是真没提到有这一茬。她正要细问,袖姨吞吞吐吐地自己便说出了口:“这小猴儿若是还在大殿下府里头当差,同翠鹂姑娘之事还好说,现如今平王府被封,人都散了……”顾含章面色微微一变,袖姨以为顾含章责怪她多事,慌忙又连连躬身惶然道:“奴婢不该多嘴多舌,奴婢该死。”安静了许久的颐儿叹了口气扶起袖姨,顾含章摆摆手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袖姨是替翠儿担心,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袖姨这才擦擦冷汗告退回了厨房内去。

线索在此处断掉,顾含章轻叹一声,只得再从翠鹂处下手,梁月海面有愧色,抱拳道:“惭愧,都怪属下粗心大意……”“梁参将不必自责,谁也没料到来人不是那小猴儿。”顾含章余光扫过他腰间的玉饰,原还有些沮丧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揉了揉眉头笑道,“殿下若是知道我胆敢差遣大齐赫赫有名的虎牙都尉梁月海做这些杂事,怕是要拿我军法处置了。”

“王妃说笑了。”梁月海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若是王妃不介意,就同殿下一般称呼月海罢。”

顾含章稍一迟疑,听见颐儿在她身后探出头笑嘻嘻地唤了一声:“月海!”梁月海也不恼,朝颐儿笑着点了点头,温润双眸间笑意更盛,她也便笑了笑道:“好,月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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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鹂被关在王府西面靠院墙的一间小屋内,沿长廊直走到尽头,再绕过竹林便到了屋前;天色逐渐暗下,颐儿借着微薄天光打开门上的铁锁,一推门,她大惊失色:“小姐,人不见了!”

北窗洞开,空荡的屋内不见翠鹂的身影,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呜呜作响。靠窗的墙根处落了些断成一截截的绳索,顾含章走近窗下弯腰拾起一截绳索细细查看,那大拇指粗的绳索断裂处切口平滑利落,一看便知是利刃造成。屋内各处并无一丝异常的痕迹,只在窗台边沿残留了一个沾了泥土的脚印。那是男人的足印,既宽且长,很容易猜到来就走翠鹂的人必定是个高大壮实的人,梁月海以手比了比那足印的长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此事恐怕不得不惊动殿下了。”

顾含章攥紧手中的半截绳索,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窗外天色昏暗,便如这秦王府中层层拨不开的浓雾,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紧紧盯着秦王府,不知道这府里上下几百人中有多少心怀叵测、暗藏杀机,秋将至,夜色中的阴郁之气越发的浓重,而她能做的,是否只是陪着萧桓咬牙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