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起轻叹一声,松开她的肩膀,低声道:“好好,我道歉,不该同你开这个玩笑。”
林微容听他说得诚恳,略略和缓了脸色,却仍旧不敢随意看他:“快将衣服穿起来。”
她将手中的衣物捧高,挡在眼前,就生怕会瞄到些不该看的;许久却没人接,她暗恼,伸手将衣物往白凤起身前一推:“衣服拿去。”
白凤起不接,仍旧是沉默着,她一咬牙,抬起头恼道:“你……”
蓦地,便怔住了。
她望入一双沉静若水的星眸。
白凤起静静望着她,眼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微的伤感。
“微容。”他开了口,嗓音沙哑,“你我能不能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坐在树下说笑,你给我念书,我教你弹琴……”
林微容忽地鼻子一酸,别开眼去不看他。
他曾病弱得抬不起胳膊来翻书,白府的下人将他抬到园中赏花时,她便悄悄溜进园子里,取出偷偷藏着的三五册志怪传奇,倚着竹榻念给他听;偶尔他身体好些了,也会吩咐下人取了瑶琴来教她弹琴。一晃七八年过去,物是人非,这些事她却还记忆犹新。
只是,昔年的花已落尽,成土,成灰。
“我早已不想学弹琴。”她哼了一声,挺直了肩背。
“那你教我养花如何?”他沉默许久,忽地笑了。
“我不需要你……”林微容及时收回最后几个字,霍地抬起头来看他,“教你养花?”
白凤起微微颔首,重又笑着低声道:“对,教我养花。”
林微容抿了抿唇,直勾勾盯着他沉静带笑的俊朗面孔看了良久,忽地笑靥如花:“我不教。”
她是吝啬的奸商,决计不会轻易将这养花的手艺技巧教给别人,即便是仗着小时候的交情也无商讨的余地。
何况,那些交情说不定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抿紧了唇不出声,心中却微微有了些火气。
“若是我说,从今后我白家所有店铺的酒都从林家酒坊订购,那……”白凤起直视她闪烁的双眼,顿了顿,又接着道,“可有商量的余地?”
林微容蓦地怔住。
铜鸾城较大的客栈饭庄不是姓林便是姓白,若是允了他,那么几乎全城便都得与她林家酒坊做买卖……
她许久不吭声,白凤起低下头轻声问:“如何,微容?”
林微容低叹一声,不再闪躲,也同样抬头直视他:“白大哥,你究竟想怎样?”
一声白大哥,虽无十分的热情,却也是诚恳爽快,白凤起蓦地眸光一闪,却还是温和地轻笑道:“不怎样,我只是想请你教我养花,我爹娘种了满园子的花草,却总也伺候不好。”
“你要养好花草让二老欢喜?”林微容一怔,记起多年前常去的白家园子,果真是种了满园的花花草草,除了几株桃李能活下来,花圃内的其他名贵花草倒真是不几日便会枯黄败落。
“不仅仅如此。”他含笑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衣物,往后退了一步,当着她的面一件件穿起,“我还想多与你说说话。”
他说着,系起腰间的白玉带扣,抚平衣袍各角,慢慢地走到林微容跟前,低声道:“微容,我为当年那件事说声抱歉,你可否给我时日来弥补?”

官赐缘

天色初蒙,冬日的浓重雾气迷蒙在旷野里,车马辚辚,缓缓拐过城郊的大片水杉林子时,险些辨不清方向。
驾车的少年挥着鞭子,低叱几声,那枣红大马便跑得更快了。
马蹄声嘚嘚地在寂静原野中响,少年俊秀却略显阴沉的脸上有着犹豫的神情,迟疑了又迟疑,终究还是翻了翻眼皮,咬着牙低声问道:“微容,我为当年那件事说声抱歉,你可否给我时日来弥补?”
嗓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穿透了厚厚的帘子传进车内,坐着打盹的林微容霍地惊醒,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还未全然清醒,那句话已跃入脑中。
他问她,可否给他时日来弥补。
那一日,她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他。
大约她自己内心里还耿耿于怀着,即便是过了多年,那一处的伤犹在隐隐作痛。
林微容许久不出声,那少年等得心焦,又翻了翻眼皮,恶狠狠地问道:“微容……”
“七少爷,我听见了,你不必再复述。”林微容忍着笑扬声道。
帘外一阵低声咒骂声,唐七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是我小师叔吩咐我问的,他交代我一得了空就问,哪一日大姑娘答复了,我才能回去复命。”
林微容一怔,还未及开口问,唐七不情愿地哼了一声道:“小师叔担心道上冰雪太厚,大姑娘进城不便,一早便催了我来城东接人,也不体谅我昨夜练功睡得迟……”
她又是一怔,想起今早在园门外见到这面带倦意的俊秀少年时,倒是真在他眼下看到了乌青阴影。
“那七少爷进了城到了玄武大道上就停车罢,我自己走回酒坊就可以了。”她掀开帘子探出头去,颇有些歉疚地同他商议。
谁知唐七忙不迭摇头:“不成不成,若是被小师叔知道我没能送大姑娘到地头,回去准没好果子吃。”
林微容一愣:“莫非他会责罚你?”
谁都说白家大少爷温文儒雅谦逊有礼,对待家中下人更是温和可亲,若要说他真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唐七,任谁也不信。
唐七没回头,只是嗤地一声笑:“大姑娘真以为小师叔是个老好人么?”
“难道不是?”林微容听着这素来默不作声的少年今日难得的絮叨一阵,忽地竟也有了与他闲话的兴趣,便顺着他往下接了一句。
谁知她越是等着他往下说,这小鬼却不吭声了。
“七少爷怎的不说了?是怕我在你小师叔跟前嚼舌根么?”林微容有意激他。
唐七却沉得住气,嘿嘿笑一声回头道:“大姑娘想听我说什么?告诉你我小师叔其实是个阴险狡诈满肚子坏水的人?”
说着,他抬手挥了挥鞭子,忽地就乐了:“我偏就什么也不说,让你们俩互相猜去,嘿嘿。”
这话说得玄乎,林微容却也没太在意,只是好笑地望着他挺直的肩背半晌,开口打趣道:“七少爷今天兴致不错,竟然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虽未见过几回,这唐家老七总是沉默寡言,今天难得的话多,才像是个十四五岁的明朗少年。
“你、你嫌我吵么?”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哼一声道:“嫌我吵也没办法,小师叔吩咐我每日都要来接大姑娘去白家大宅,这一路想要我一直闭嘴,那是休想。”
他话说得别扭又赌气,却叫林微容瞧见了红透了的耳根。
这小鬼,明明是活泼的性子,也不知为何跟着白凤起时便是那阴沉的模样,简直是像换了个人。
她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掀了窗边的布帘往外看,入目是街道店铺,却是已经进了城内。
玄武大道旁的店铺最是密集,她这一眼随意瞟去,竟意外地看到了个眼熟至极的人。
沿街的酒楼二楼,朝外敞开的雕花木窗口,立着个挺拔的身影,他修长五指间捉了个酒杯,正对着街心欢笑畅饮。
林微容与他一眼对上时,他似乎也瞧见了她,如画般的长眉略略一挑,满目春水蓦地温润起来。
“沈穆轻!”她低呼一声,心念陡转间连忙朝前唤道,“七少爷,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掀了帘子躬身出去,轻快地跃下车,转身对唐七笑道:“七少爷,就送到这里罢,多谢了。”
“小师叔说一定要将大姑娘送到酒坊……”唐七皱眉,颇有些为难。
沈穆轻不知何时下了楼,立在林微容身后勾了勾唇角,笑觑着眉宇紧皱的少年道:“无妨,过一会我送她回去便是了。”
林微容还未及回身与沈穆轻说话,便见唐七俊秀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珠凸了凸,神情竟是十分震惊。
“呀,险些忘了打招呼。”沈穆轻那张比女人还要清丽秀美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促狭之意,他闪电般伸手捏住唐七的脸颊左右晃了晃,含笑道,“小伙子瘦了不少,是你小师叔不给你吃肉么?”
不知怎的,唐七竟也敢不反抗,只是瞪着双眼由着他捏着脸颊戏弄着,待他松了手,这才捂住脸愤愤地斜眼看他:“你怎么会在铜鸾城?”
沈穆轻也同他一样斜了眼看他:“怎的,你能在我就不能在?”
唐七哼一声道:“这是我的地盘。”
林微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满心诧异着,不知为何脑中蓦地闪过一道亮光,她惊呼一声道:“呀,你们是师徒?”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又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还待再问,唐七甩了甩鞭子,狠狠地看了沈穆轻一眼,哼一声傲然道:“要是身上银子不够花了,就去唐家寻我,可莫要让我那无良浪荡师父以为我不照应你。”
说罢,驾着车扬长而去。
沈穆轻望着他走得远了,轻轻推一推呆立着的林微容,笑道:“微容,楼上说话。”
这酒楼是林家名下的知意轩,雅间设在临街的东面包间,四壁挂了几幅书画名家的墨迹,又在墙角花架上摆了一盆金丝白玉兰花,一进得门内便能闻见淡雅花香。
雅间内临窗便是一张花梨木雕花圆桌,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两只酒杯,杯中尚有残酒,倒像是原先就有人坐在此处与他对饮。
“一个朋友,一起喝了几杯,刚走。”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唤来伙计重新送上碗筷酒杯,那伙计大约是新来的,眼极拙,竟没认出林微容来,拿眼悄悄打量了青衣束发仍作男子装束的林微容一眼,颇暧昧地低笑一声,应声道:“二位爷,小的立马就换上,两位好吃好喝,要做什么尽管做,小的在外守着,决计不会让人闯进来。”
邻近的山城男风大盛,铜鸾城虽是皇城,却也略受了些微的影响,这伙计大约是见林微容生得秀气,又娇小瘦弱,便以为两人也是那一类悄悄在外幽会的禁忌恋人。
林微容啼笑皆非,与沈穆轻对望一眼,懒得解释,待他送了碗筷酒杯来,便遣退了他。
她找沈穆轻有事,沈穆轻却也有事要对她说。
两人一聊开,说的居然是同一桩事情。
前几日沈穆轻说有有趣的东西带给她,她光顾着品酒,忘了问,第二日一早又匆匆回了花圃,直到今日见到沈穆轻,才又记起这事。
沈穆轻取笑她道:“我听说妹子急急忙忙跟着白家大公子走了,也同我道个别,真是伤心。”
林微容横他一眼,正色道:“你要给我的东西在哪里?”
“还在酒坊的小楼中,我悄悄塞进你床下的木箱内了。”他笑着饮尽杯中的酒,忽地眉宇间露出些萧索的神情来。
“再饮两杯,我就回居梁了,不知道再见是何时。”他笑了笑,又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再抬头一饮而尽,“妹子,不是哥哥说你,有些事,能忘就忘了罢,你这倔脾气也要改改了。”
沈穆轻说得诚恳,全无平日的嬉笑神情,林微容不由得一惊:“你从此不回来了?”
话未说完,她立时住口,沈穆轻本就是颙国人,他常在月琅跑动,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也不是。”他忽地抬眼望向窗外,淡淡一笑道,“家中琐事处理完了,自然还会来探望林老哥与你。”
林微容默然无语,心中略有不舍。
正怅然间,手中握着的酒杯却被他叮一声碰响了,朗声笑道:“莫要惆怅,我还会回来。”
说罢,一口饮尽了,放下酒杯大步走到窗旁去,负手立在窗边许久,忽地轻笑一声道:“微容,看牢了酒坊。切记,切记。”
林微容一怔,却见他竟也不走正门,笑着自窗口跃了出去,她赶到窗边往下张望时,他已飘然落到了街心。
酒已冷,笑声却犹在耳。
伙计见到她独自走出来时,险些惊得掉了眼珠子,往雅间探头探脑看了好几回也没敢多问,知意轩的掌柜倒是认出了从楼梯上缓缓往下走的是少东家,慌忙迎了过来,陪着笑说了几句,只把那小伙计惊吓得躲到木梯后去不敢吭声。
林微容正要走,忽地门外街道上锣鼓喧天,有两队衙役打扮的人在前开道,后面跟了一乘红呢小轿,又有一队人敲锣打鼓紧跟其后,竟浩浩荡荡往城西方向走去。
她看得真切,小轿半掀了帘子,露出一张年轻刚正的脸庞来。
掌柜的脸色微变,缩了缩肩膀转身要走,却被她狐疑地唤住:“丁叔,街上这是做什么?”
丁掌柜老脸皱了皱,目光闪烁着讪笑道:“大姑娘,我哪能知道……”
“那是知府公孙大人听闻咱们铜鸾城内双十以上未嫁的姑娘不少,特地拣了黄道吉日在城西街头摆了桌案替这些姑娘们登记造册,由官媒帮着挑选合适的人家,老爷子也……唉哟!”小伙计抢着讨好林微容,还未说完便被横眉瞪眼的丁掌柜拿账簿狠狠敲了一记,疼得唉唉叫唤。
可惜已是迟了。
林微容沉下脸,转过身来望着丁掌柜,一双美目中早已冒了火:“丁叔,我爹当真去了?”
丁掌柜佝偻着腰,额头冷汗涔涔:“我、我……不知道啊……”
忽的一阵风过,他再抬头时,林微容已奔出门去,只瞧见青色衣角自门前一闪,人已不见了踪影。

公孙瑨

铜鸾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西街的昌平楼,楼上是白家的书画铺子,楼下是官府批下的一处场子,专给转手倒卖古玩瓷器的贩子们摆摊之用。
而这昌平楼前更是空阔,平日里摆满了小摊,又常有杂耍卖艺的人在这里舞刀弄枪、喷火吞剑,铜鸾城内百姓闲来无事多往这来凑热闹。
尤其是这一日更是热闹,一早便有衙役来清了场子,在楼前空地摆了桌案木椅,收了摊的小贩们也不走,远远地看着楼前的大片空地,只等知府大人现身。
前一日城门口便有告示贴出,知府公孙瑨挑选黄道吉日在城西昌平楼前摆设几案,专替城内年过双十仍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登记造册,由新近上任的官媒帮着挑选合适的人家相配。告示一出,满城轰动,百姓纷纷奔走相告,一时间街头巷尾就这事议论纷纷。
铜鸾城是月琅皇城,要说富庶,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却也有穷困潦倒的贫苦人家,闺女过了二八年华仍旧是无人问津,若是相貌生得好些也便罢了,总也会有大户人家买去做填房或是丫鬟,若是相貌生得不好,就不得不蹉跎了岁月,过了双十年纪也无人上门迎娶。新上任的知府公孙瑨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一到任便马不停蹄地四处走访,将整个铜鸾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满城百姓都看着,只等瞧好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烧起,是整修拓宽城郊小道,还是清淤九曲护城河,又或者是减免苛捐杂税?
谁知公孙瑨哪一条也没选,上任第十日,在城门口贴了这道公告,就如同往一潭静水中投下大石,那可是激起了惊天巨浪。
因此,这一大清早的,楼前已聚了不少的人,踮着脚尖往场中远眺。
知府大人来得也早,衙役开道,锣鼓手紧随其后,拥着一乘红呢小轿沿着玄武大道缓缓地过来,末了在楼前慢慢地停下,轿旁的带刀护卫忙掀了帘子请了这位新任的知府老爷下得轿来。
桌案几凳已摆得齐整,笔墨纸砚也已备妥,公孙瑨未着官袍,仅随意穿了身鸦青色布衫,将黑发用乌木簪子绾了,一身的轻便与随性。
他往那寒风里一坐,远远立着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阵低呼,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上下瞅着知府老爷那张年轻刚毅的脸,抖了抖榻下的眼角啧啧几声赞道:“新任知府老爷倒是生得好相貌,若是我年轻个二十岁,就是挤破了头也要嫁这样的俊俏小伙儿。”
人群里轰然一阵讪笑,却也没人反驳她;林微容被挤在中间,听得甚是清楚,险些儿笑出声来,再一看,竟是酒坊隔壁烧饼铺子的张婆子;这老妇人眼尖,一眼瞧见林微容,张口就招呼:“唷,这不是林家大姑娘么?”
幸好两人靠得近,周围又是人声嘈杂,没几个人听见张婆子的声音,也便没能认出一同挤在人群中的秀气男装俪人便是林家的大姑娘。
人越来越多,里一圈外一圈将场子围得水泄不通,林微容使劲吃奶的力气勉强往张婆子身旁挤了挤,低声问道:“张婆婆,可有见到我爹?”
她话未问完,便见张婆子眯起眼凑近她身旁来,皱起了满脸的褶子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呐!”
她又压低了嗓音问了一遍,老婆子仍旧是笑呵呵地大声重复:“哎呀呀我人老了,耳朵不灵光,听不清楚喽!”
说罢,将粗壮的身子往一旁挪了挪,摆摆手道:“大姑娘莫要问我,我可是什么也没听到唷!”
林微容听这话里有话,心中大概有了底,必定是街坊邻居也都知道她爹要来,却早早互相商议好了,就是不让她知道。
她懊恼地抿了抿唇,正要再四处寻人,忽听场中锣鼓声骤歇,公孙瑨将惊堂木一拍,“啪”一声响,人群都静了下来。
旁边的带刀护卫清了清嗓子,将原先贴在城门口的布告重又大声宣读了一遍,这才抱拳笑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就开始罢,家中若有适龄闺女待嫁,不论贫富,都可在知府大人处登记造册,过几日由官媒挑选合适的人家婚配。”
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众人见知府老爷温和可亲,又神色从容,早有几人跃跃欲试,拽了自家闺女就往前挤去。
公孙瑨含笑点头,吩咐衙役给几位老人看座,耐心仔细地问过情况,将各家姑娘的闺名与生辰八字都记下了,又誊抄了各执一份,盖了知府大印,叮嘱道:“务必收好这几张单据,过了午时带几位姑娘去我府上画像,好交给官媒方便行事。”
这几户人家都是城东的穷苦乡民,闺女十八九了还没能出阁,这一下可是喜不自胜,忙不迭地要鞠躬行礼,几个侍卫连忙扶起了,好一番劝,才劝得几人互相搀扶着下去。
林微容仔细瞧着,四处看了又看,竟也没能见到林老爷子的身影,正以为或许他放弃了这荒唐主意时,场中忽地人影一闪,一个身着粗布青衣,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蹒跚地排到了队末去。
“爹?”她又惊又怒,再不顾身旁拥了太多的人,奋力拨开人群向前挤去。
有人认出她来,低声道:“唷这不是林家大姑娘么,先前谁说她生得丑,嫁不出去,说不定是她眼界高,瞧不上咱们铜鸾城的公子少爷们……”
另有人嗤地一声笑道:“林家大姑娘这许多年来也没见有人上门提亲,怕不是有什么毛病罢。你瞧瞧,她今儿都自己来登记了。”
林微容听在耳中,懒得搭理,只管使劲往前面挤,眼看着林老爷子前头的几人都千恩万谢地鞠着躬走了,她正好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
那边却已轮到了林老爷子。
“知府大人,这是小女生辰八字,我已托人写好,请过目。”林老爷子弓着腰,手举起了半掩着脸,压低嗓音道。
公孙瑨含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纸片,也不细看,挑眉打量老爷子一身假扮农人的布衣,忽的抬眼往他身后一瞥,轻声笑道:“舅舅,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老爷子一惊,还未转身,林微容已立到了他身后,横眉怒目地低声道:“爹!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来瞧瞧你大表哥做事不成么?”林老爷子颔下花白的长须抖了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林微容又气又恼,瞪着老爷子的眼中小火窜起半天高,像是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来:“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嫁,不嫁,不嫁!”
老爷子一下直起了腰,一把拽下脸上粘着的假痣,大声嚷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听劝,我给你找媒婆你不要,那好啊,我让你大表哥替你留意着,你也不要,这是要气死你老子我吗?”
场外人群哗地一声,都认出了这铜鸾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林家老爷子,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一下,竟成了个闹剧,林微容骑虎难下,狠狠地瞪了林老爷子一眼,他却将眼一横,哼一声道:“瞪什么,你都二十一了,谁家姑娘这年纪不已经抱着两个娃娃了,偏偏就你这丫头死活不肯嫁人,我给你挑的上门女婿个个俊俏年青,哪里不如你意了?”
老爷子也是气得不轻,一时口快,倒将这不宜随意外扬之事吼了出来。
林微容脑中嗡地一声响,面上罩上了一层寒霜,他不说也罢,这一说,她满腔的怒火都被激起了。
这大半年来,老爷子寻了好几个媒婆替她说亲,倒也有几个相貌家世都还算相当的富家少爷同意上林家入赘,只是在老爷子跟前谦逊客套,出了门便都大肆嘲笑道:“林家大姑娘丑如夜叉,若非林老头家富贵泼天,我却也不愿低声下气伺候那母猪。”
正巧被她听见了,既恼老爷子私下给她招婿,又恼这几个蠢货出言不逊,当时咽下了这口气,今日再被提起,不由得陡生怒火。
公孙瑨眼看着父女俩都上了火气,连忙打圆场:“舅舅,这事急不来,你回家后好好同小容说。”又转头朝林微容使了个眼色,“小容你不是进城有事?还在这耽搁作什么?”
林微容平时最听公孙瑨的话,既然大表哥都说话了,她只好强压下满心的怒气,劈手夺过公孙瑨手中的纸片,寒声道:“我先回去收拾收拾接轻容。”
林老爷子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拦下她,只好眼睁睁瞧着她僵直着肩背大步走了。
这一场闹,又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全城,流言蜚语漫天飞,大多是猜测为何林家大姑娘不愿嫁人,分明是个尚算得清秀美人的姑娘,偏就不肯成亲,也不知道是身有隐疾,还是另有隐情。
人群不多时便就散了,林微容躲在昌平楼一侧的暗巷中,倚着墙懊恼了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暖阳冲破云雾,照进小巷中来,落了她一身的温暖,她心里有些疲累,慢慢地站直身子,长叹一声。
蓦地巷中有脚步声渐响,却是向她这里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向前望去,那人在小巷暗角中走出,月白锦袍,披一身的暖金色日光,立在远处微扬着长眉朝她淡淡一笑:“微容,可有兴趣随我去看看书画?”

自许媒

昌平楼前人群虽已散去,衙役们却还齐整地立在场内,公孙瑨也不怕冷,端坐在那冷风里飞快地誊抄今日所得名册,林微容跟着白凤起自小巷中走出,拐了个弯进了昌平楼内时,他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只隐约地笑了笑,便埋下头去继续做事。
一旁立着的带刀护卫齐练左右看了看,走过来低声道:“少爷,还要等表姑娘出来么?”
公孙瑨将笔尖在砚台内蘸饱了墨,捉笔的手停了停,略一沉吟,便笑了:“王妃不是吩咐你一定要请得微容过府么?你还能不等她?”
齐练抬头望了望天色,应了一声,又退了下去。
还不到正午,暖阳已升起至头顶,日光和煦地落下,驱走了大半的严寒。
昌平楼二楼便是白家的书画铺子,偌大的场地分成一大一小两间,楼梯上去左手边第一间便是较大的书画铺子,小间密密地垂着珠帘,门内一架绣了彩蝶牡丹的屏风矗立着,隔开了内外。
大约是冬日天冷的缘故,铺子里冷清至极,只三三两两有几个客人负手立在墙边细细地看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掌柜的老远见到白凤起领着林微容上楼来,忙搁下手中的笔与账簿,站起身便要迎过来。
“邹叔。”白凤起朝掌柜的老邹微微颔首,“不必麻烦邹叔,我领着朋友随意走走瞧瞧。”
林微容虽是没出声,却也极有礼地朝老邹欠了欠身。
“小间内有热茶点心,进去坐坐如何?”白凤起端详着林微容疲倦的神色,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