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这事如果是我梁离做的,就罚年后第一道春雷将我劈死在玄武大道上!”
梁离肩背挺得笔直,眼圈也红了。
老金慌忙拉起他,训斥道:“也没说你什么不是,只是找你随意问问罢了。”
林微容不作声,一双黑如玄玉的眼眸静静打量着他,直瞧得小伙子又扑通一声跪下,低声吼道:“大姑娘,梁离从未干过对不起老爷,对不起酒坊的事,您要是不信,小的可以把心剖出来给您瞧瞧。”
他有些激动,嗓音不免高了些,林老爷子在后堂躺着休息,听着前头吵闹,隔了帘子问:“前头出什么事了?”
林微容抿了抿唇,扬声道:“爹,没事。”
林老爷子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便又不吭声了。
此时已是傍晚时,酒坊难得的早早关门打烊,将窗门都紧闭了,只在大堂点了盏油灯,微弱的光照在梁离年轻的脸庞上,林微容瞧见他眼中的急切与愤然。
“梁哥,你起来。”她伸手扶起梁离,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这春酿大约从你出了南宫家便就被偷换做春溪曲了。”
梁离素来办事稳妥,又是个忠厚稳重的人,他打小就被老金带进酒坊做事,也算得是林家酒坊的老伙计了,因此林老爷子也是颇为器重,往居梁去买酒的事一般都是着落给他去,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梁哥在居梁城内可有逗留?”林微容沉吟了片刻,又问他。
梁离低头一想,霍地抬头:“有!南宫先生请我在酒肆内喝酒,我推辞不过,便多留了一日。”
他所说的南宫先生,是居梁城中有名的酿酒能手,更是陶然酒肆的东家。
林微容一怔,又摇头道:“南宫大少断不会做这龌龊事来砸自家招牌。”
那么,便毫无破绽可寻。
这便是个悬案。
三人沉默了许久,老金抬了抬眼皮,取过已修好的红木算盘来噼里啪啦拨了一阵,叹气道:“咱们酒坊也就买了十八坛春酿来,还都是卖给了白家饭庄,这一来可好,春酿被换做了春溪曲,我们哪里还能变出八坛春酿来赔给白家?”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拨拉了一阵算盘,长叹一声:“若是再去居梁买酒,一来一去也要十天,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单说白家那边,就不好应付。”
“金叔,明日送三坛金丝酿去白家做谢礼。”林微容垂下眼睫,灯光在她眼下落下浅浅一片暗影,遮去了她大半的神情。
老金“咦”了一声:“大姑娘,这谢礼……”
“白家不追究这八坛春溪曲的事,也没要咱酒坊赔银子。”她顿了顿,别开眼去望着油灯,轻声道:“既然他愿意念在旧日两家的交情上抹过这一段,咱们也该有些表示不是?”
“大姑娘……”老金迟疑了下,挥挥手遣退了梁离,略略压低了嗓子道:“大姑娘与凤起少爷打小便很要好,怎么几年不见变得这般生分?”
林微容怔怔盯着油灯出神,老金的话是听进了耳里,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金见她不吭声,只得微微地叹了口气道:“老了老了,老金我也不懂得你们这些少年人的心思了。”
说着,站起身摇着头蹒跚地往后走,佝偻着身子掀了帘子出去。
不知哪里来了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得险些熄了,火焰摇摆一阵才又重新蹿起,忽明忽暗的昏暗光线仿若午间白家库房内的混沌微光。
那同样昏暗的光微微照在白凤起的左脸上,落下一片暗影。
他忽地轻笑一声对她说:“微容,这点小事罢了,把你惊慌成这样?”
她霍地抬头,一眼望见他半明半昧的俊脸,日光与暗影,分隔开他两边的面容,那在日光下的右脸似笑非笑地对着她,她猛地心里一颤,不知为何竟脊背一阵发凉。
她看不清他另半边面容上的神情,却是能清楚地察觉他在灼灼地望着她。
“白少爷。”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傲然昂首道,“此事是由我林家酒坊出错引起,二少爷毁我招牌当街辱骂我林家上下,我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
她强逼自己低下头,放软了话,“只是希望白家能将这一段揭过,与我林家酒坊买卖照做,此后每到单月,白家饭庄所需作为摆设装饰的时令花卉我会遣人送来,分文不取。”
“如何?”她挺起胸膛来直直望向门前立着的高大修长的身影,忽觉胸臆间心跳得急快,仿佛要蹿出喉头来。
沉默漫长,却又寂静,过了许久,她等得手足冰凉,几乎要僵硬了颜面,白凤起才轻轻笑了几声,往外走了一步,转身温和道:“微容这般客气做什么,便是看在林白二家旧日的交情上,我也该帮着压下此事。”
和煦日光落了他满身,她紧跟几步走出门来,只瞧见他惯常露出的温文笑意,与眼眸中的柔和目光。
只片刻间,她恍然如惊梦。
风拂雪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林微容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只一闭眼,就会记起十三四岁的年纪里,那个披散了黑发躺在树下长榻上对着她微笑的病弱少年,他说,你这丫头,性子就是倔。
桃花开了满树,风一吹,离了枝头簌簌地落下,纷飞如雨。
她拈起一片花瓣来淘气地贴上他的额心,眨眨眼格格地直笑,不知何时竟忘了先前在生谁的闷气。
那个时候,他还是她的凤起哥哥,是她隔几日便会偷偷溜出林家大宅去探望的小伙伴。
时光荏苒,一晃七八年过去,有些事无法轻描淡写地略去,若说还能依稀留下的,仅这一些零星的过往,便如漫天黑沉的夜幕中那一点寒星,荧荧地驻在心底。
油灯未熄,一点微弱的火苗如豆一般,在满室沉静里苟延残喘着,将熄未熄;四周围极安静,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狗儿的呜咽声,在这暗夜里分外清晰。
林微容睁着眼望着那摇曳的一点星火怔怔出神,半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披衣下了床。
屋内的火盆也未曾熄灭,她只着了里衣,披了棉衣下床来,却也不觉得寒冷,只是双足光 裸着踏进鞋内略觉有些凉意。
此处是酒坊后院的青砖小楼,她偶尔回城来探望老爷子,大多是住在这里,林家大宅倒是极少回去了。管家老钱便吩咐下人将她闺房内的书籍杂物都一起搬了来,将这间房收拾干净了给她落脚之用。
只是她难得回城,酒坊内的伙计心粗,也不大记得常来替她打扫,一人多高的梨花木书架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林微容添了些灯油,将灯芯用细针往上挑了挑,重又拨得明亮了,顺手取了一本书来,往桌前坐下了细细翻阅。
这是一册志异传奇,说的是花妖菊花三娘子与爱花成痴的落第书生兰生的爱恨纠葛,书有些旧了,封皮被磨得毛糙,装订的棉线也见磨损,内里的书页却是保存得极好,没有一页卷边、没有一页有折痕,显是它的旧主人是个爱书之人。
她犹记得两年前沈穆轻捎给她这一整箱的书画时,曾笑谈起东边的天朝的书肆,说是书肆内有些书被翻得旧了,或是有人将旧书折成旧纸卖还给书商,精明的书商便在店内辟了一处地方来专售这些旧书,大约价格只得原书的一两成,倒是极受百姓欢迎。
书么,只要是不缺页不少字,便都是能读的。
沈穆轻曾笑着对她说过,譬如手头这一本《菊花三娘子》,书页洁净毫无缺页,在她而言与新印的书册也没多少差别,仅有新旧之分罢了。
“若是如此,倒是个极好的商机……”林微容翻了几页,心头忽地一跳,蓦地笑了起来。
夜已近三更,不知何时屋外竟起了风,虎啸一般,隔了窗夹着细沙一般的事物扑上窗棂,沙沙地异响。
傍晚时天边便是彤云密布,黑沉得吓人,老金关门打烊时曾说大约入了夜便要落一场雪,想必是此刻外头已是有雪粒落下了。
忽地门外廊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林微容以为是老金听见下雪的声音起来查看,不等他开口说话,便抢着扬声道:“金叔,我再看会书就去睡了。”
门外静下了,默然片刻后有个带笑的嗓音道:“微容,是我。”
这嗓音极熟悉,却是颇有些久违了。
林微容心中一惊,霍地立起身走到面朝走廊的雕花木窗旁,犹豫了下,低声问道:“沈穆轻?”
这厮前几日不在城中,也不知去了哪里,铮儿去他长驻的客栈跑了几趟也没能碰见他,好一阵埋怨。
“是沈穆轻么?”她又低声问了句。
屋外的人嘿嘿笑道:“前些日子你可是答应了做我妹子,今儿怎么还直呼我名讳?”
林微容听得那笑声里颇有打趣的意味,抿了抿唇嗤一声笑道:“也不知羞,你使诈赢了我一局棋,做不得数。”
“兵不厌诈。”屋外那人笑了笑,“都说无商不奸,做买卖的生意人还讲究这些?微容,你还是学得不够精。”
林微容靠着窗立着,怔了怔,却又听见他在外头低声笑道:“给你带了一坛颙国的好酒,还有些有趣的东西。”
她心里一动,听着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忙开了窗横了他一眼道:“你不会先去隔间坐着么?我爹特意让人打扫了屋子就等你这个忘年交来住,你倒是好,情愿住客栈不说,来去也不知会一声,前日铮儿去客栈寻你,几回都没见你,回了花圃后发了脾气再不肯去请你的大驾。”
窗扉推开一扇,屋内的昏暗灯火便落在了倚着雕花石柱的沈穆轻身上,照亮了他斜飞的长眉,与那一双含笑的眼。
“嘿,嘿,铮儿小妞笃定是没去问客栈的伙计,我可是交代过伙计,若是有人来寻我,就说过两日回来,她多跑了几趟冤枉路,可是怪不得我。”
说着,朝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我去楼下厅中坐着,等你下来喝一杯。”
林微容正欲婉拒,刚微微蹙了眉头要张口说不,沈穆轻便笑了:“我在楼下与林老哥说了很久的话,你房内的灯一直亮着,莫要说不是睡不着。”
说罢,径自提了酒坛子大步走下楼去。
林微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穿戴妥当,熄了油灯,又轻手轻脚掩了门,冒着风雪抖抖索索地下了楼。
前厅内却是极热闹,有三四个伙计坐在一角的八仙桌旁一面说笑着一面喝酒划拳,梁离眼尖,一眼瞧见楼梯拐角处单薄瘦削的身影,压低嗓音向桌旁几人说了几句,伙计们嘿嘿笑几声,都离了桌,伸臂捶腿地打着哈欠道:“唉哟,夜深了,再不去睡明早就起不来了!”
梁离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明早还得早起送酒做买卖呢!”
林微容一脚踏进厅内来,听着伙计们的声音,失笑道:“今夜下大雪,驴车上不了道,还用起那么早做什么?”
屋外的雪下得极大,鹅毛一般,落了地也不见融掉,速速地就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照这样看,不到天明又会是雪深一寸有余了。
但凡下雪的日子伙计们都能偷得闲暇,坐到一起喝酒闲话,譬如今夜这般,即便是再迟些睡,也没人会拦着。
只是这帮家伙一瞅见她下楼,便勾肩搭背地说要走,她有些奇怪,却也只是随口问了问,谁知几个人只是笑,暧昧地朝沈穆轻眨了眨眼,一溜烟地跑了个一干二净。
她有些不甚明白,沈穆轻却是极自在地朝她招了招手:“妹子,过来坐。”
他有意逗她,说罢,自己便笑起来。
林微容瞪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了,低头一看,才发现面前还有一碗喝了大半的春茶。
她爹竟也熬到这么晚,是担心白日春酿一事还是……
“来来来,喝酒喝酒。”沈穆轻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两个白玉小酒杯,将那坛酒揭了封,替她斟满一杯,笑道,“颙国乡间偶得的美酒,虽是没有好名字,却是甘冽醇厚得不输春酿。”
能得到沈大少爷这般好评的酒,必然是上品,林微容好奇着,一低头,便闻见奇香扑鼻,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再举杯一尝,绵柔清冽的酒液自舌尖滚入喉头,更是唇齿留香。
“好酒。”她由衷赞道。
杯底尚有一口酒,她就着油灯火光仔细一看,这酒的色泽与金丝酿相似,都是澄澈的琥珀色,却又比金丝酿稍稍暗沉了些。
“这酒与金丝酿相较,如何?”沈穆轻笑着又替她满上一杯,自己捉了玲珑的白玉酒杯把玩着。
“金丝酿略输一筹。”她有些不甘心,别扭挣扎了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金丝酿是她父女二人以祖传酿造之法稍作精进酿出的美酒,绵柔醇厚远胜其他酒坊酿造的酒,就算是居梁南宫家的春酿与它想必也是稍稍逊色,谁想沈穆轻从“乡间偶得”的一坛子不知名的酒便将金丝酿比了下去。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东边天朝有一种酒叫做女儿红?”沈穆轻轻轻将酒杯放下,抱臂朝她一笑。
林微容点了点头,女儿红与花雕的由来他都曾告诉过她,一喜一悲两个名称的由来都是与乡人家中女儿有关,无非是寄托父母亲情意的方式。
她还在想着,沈穆轻伸指轻叩桌面,漂亮双眸中隐隐带了笑:“这酒,也是与女儿红花雕一般,同属黄酒,酿造方式却是很新奇。”
“如何新奇法?”一提到酿造之法,林微容精神振奋了不少。
“也算不得是酿造之法,我未能打听得太多,只知道酿好后便要将酒分装缸中,以该地丘陵坡地上的黄泥和水搅成的湿泥将缸口严实地封上,贮存一年有余,便是成了你杯中这封缸酒。”
他嗓音带着奇异的笑意,却是将最后三个字说得格外的清楚有力,像是有意要让她听进心里去一般。
封缸酒。
以黄泥封口,贮存一年有余。
林微容沉吟半晌,蓦地古怪地笑道:“沈大公子,你分明就是得了这酿造之法,却是在这里吊我胃口是么?”
沈穆轻是个十足的奸商,她虽是弱了许多,却也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简单人物。
“妹子,你果真是我手下教出的好徒弟。”沈穆轻抚掌大笑道,“就知道你对这桩买卖有兴趣。”
林微容不做声,一双玄玉一般黑亮的眸子望住了沈穆轻,半晌后才开了口:“说罢,想如何合作?”
更新迟
大奸商与小奸商如何合作?大抵不过你出银子我出力这般。
沈穆轻带了颙国该地乡间酒坊内的几名酿酒好手来月琅,当夜便住进了酒坊内。
“我雇了人来替你酿酒,你只需坐享其成便可。”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就如同狐狸一般。
林微容早知他有备而来,缓缓地饮尽面前那杯酒,沉吟了片刻,偏首抿唇笑道:“若是能酿成,沈大少预备吃我林家酒坊几成的利?若是酿不成又如何?”
“五五分,你看怎样?”沈穆轻将白玉酒杯在掌心颠来倒去把玩着,一双带笑的明眸却直视着她,“林家酒坊酿酒的器具一应俱全,他们几位兄弟既有把握随我来月琅,便是一定能酿出这封缸酒来,微容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叫她如何不担心?
老爷子年纪大了,早已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打理城内三四间的酒楼客栈,一年前还有个精明能干的妹子轻容在家帮忙照料着生意,她一嫁去山城,家中便无人能再帮衬着老爷子;账房老金叔曾劝她关了城东的园子,回城来帮家里做事,可那几十亩的花圃与园子是她辛辛苦苦建起的,她不舍,也不愿丢弃才逐渐兴起的花卉买卖。
若是又添了这新酒的酿造,她势必要没日没夜地在酒坊中紧盯着,不得出一点的纰漏。
可恨沈穆轻只需动一动嘴,指派了人来上工,她却是要耗上几日几夜的功夫熬夜看守,这买卖做得着实辛苦。
林微容望着摇曳的烛火怔怔地出神,将片刻之前沈穆轻所提之事在脑中又想了一回,暗暗叹了口气,吹熄了灯脱衣上榻。
已是近五更天,天明前的夜最是黑沉,四下里越发的寂静,又有雪扑簌簌地往下落着,偶尔压断了外间老树上的枯枝,喀拉一声,分外的清晰。
林微容重躺回床榻间,倒不再像上半夜那般脑中纷乱,耳旁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与轻微的风声,不多时便觉倦意渐渐袭来,也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已是将近午时,院中有悉悉索索的笑闹声,细听下还能听见竹丝扫帚扫过雪地的沙沙声响。
老金在楼下小院中焦急地说了句什么,忽听得有伙计笑道:“金叔老糊涂了,二小姐再过两天才回来哩!”
林微容原本还蜷在被中恋着被窝的暖意,这一听,顿时像被冰雪泼了一身一般,脑子立时清醒了七八分;她霍地坐起身来,急急忙忙地穿了衣裙鞋袜便往楼下走。
石径上的雪已被伙计们铲尽了,几个年轻小伙子绾了衣袖、挥着铁锹在铲檐前的积雪,见她匆匆奔下楼来,慌忙提醒道:“大姑娘脚下小心,地上冻了冰雪,滑的很!”
话说得迟了,林微容一脚踏下楼梯,便踩上了阶下的冰面,只觉足下打滑,猛地就往前冲去。
好在石阶下种了一株桃树,她慌忙伸手抓住那光溜溜的树干,好容易才稳住向前倾倒的身子,已是吓出了一身汗。
远处有人扑哧一声笑,林微容听不真切是谁的声音,懊恼地抬头去看时,却见前院后门处立着两个人,高个儿的面朝着门内不知在和谁说话,矮个儿的却是她的丫鬟铮儿。
铮儿穿了件翠绿的棉衣,将大半的头脸都捂在竖起的领子里,抬眼瞧见她小心翼翼地踏着冰冻了薄薄一层冰的石径走来,一把拉下领子,一面用力地搓着手一面笑嘻嘻地唤道:“大姑娘在家可住得惯了,都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喽!”
林微容捉起裙裾,踮着脚尖在小径上战战兢兢地走着,不忘横她一眼笑道:“我这不是记起了么!”
说话间已到了前院的后檐下,那高个儿的慢慢转过身来,朝她淡淡一笑:“微容早。”
这一打照面,林微容蓦地一惊,脚下便失了平衡,又像刚才那样往前栽去。
眼前是檐下的石阶,左右没有可以攀附扶持的东西,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定然是要将额头在石阶上磕出个血窟窿。
她在心里暗叫声糟糕,眼看着脸就要扑向地面,却有一只手斜伸来,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扶起站直了身子。
林老爷子正好掀了帘子走出来,一眼瞧见这危险场景,瞪圆了眼跺着脚急道:“你这丫头,走路也不小心些!”
林微容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横在腰间还未松手的长臂,迟疑了下,低声致谢道:“多谢白少爷。”
她听见身后淡淡笑一声,那手臂缓缓抽离了,白凤起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微容还是这么客气。”
铮儿蹦蹦跳跳地扶着林老爷子进了前堂,檐下便空出些地方来,足够她转过身面对着白凤起。
这大冷天里,滴水成冰,檐下还挂着长长的冰凌,白凤起却只着了一件白缎锦袍,立在她跟前说话不见一丝瑟缩。
他不怕冷么?
林微容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正抬腿要往屋内走,白凤起却在她身后低叹一声道:“你连叫我一声大哥都不愿意么?”
她身形一僵,迈出的腿就落在门内,后一脚迟迟没能踏进来。
半晌,她才极不情愿地低声问道:“白大哥来林家酒坊有什么事?”
铮儿忽地掀开帘子格格笑着,调皮地朝两人眨眨眼:“凤起少爷原本是去城东园子里买花,我说要来城内接大姑娘回去,凤起少爷便好心送我来了。”
说罢,又添了一句:“这大下雪天的,咱们园子的驴车马车都出不来,还是凤起少爷的马车好,一路走来也不见陷进雪里。”
林微容低着头走进来,跺去鞋上沾着的冰渣雪粒,抿着唇许久没出声。
才几天功夫,酒坊上下连带着铮儿都待他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凤起少爷叫得欢快,更有几个伙计大赞白凤起温文和善,又贵气儒雅,是铜鸾城内少有的青年才俊。
她听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因春酿一事,说不感激他是假的,但真要她大大方方说出口,那却是有些勉强。
“凤起少爷,快快进来,屋外冷!”铮儿去掀起帘子招呼白凤起进来,格格笑着道,“我家大姑娘性子别扭,凤起少爷多担待些。”
林微容脸颊蓦地一热,恼火地瞪了铮儿一眼,这小丫头只当没看见,仍旧是嘻嘻笑着过来拉着她道:“大姑娘,凤起少爷说先送我们回花圃去哩!”
一旁坐着喝茶的林老爷子一听,重重地将茶碗往桌上一磕,立马吹胡子瞪眼:“你才回来几天,又急吼吼地要回去,是嫌我老头子话多聒噪惹人嫌还是怎的?”
在屋内的其他人大多摸熟了老爷子脾气,知道他也就是随口说说,倒是白凤起颇有些惊讶地转头望了望林微容,见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桌边,伸手倒了杯茶,又不慌不忙地小口小口呡着,喝去了大半杯的热茶,才抬起头来从容道:“为商之道,贵在诚实守信,这是爹您教我的。”
见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又微微一笑道:“今儿我与一个客人约好了交货,若是失约,岂不是爹您最瞧不起的不实不信?”
一句话将老爷子的抱怨堵了回去。
老金在屋角立着,捂了嘴轻笑,一旁转出了哑厨娘,递过来一个用布包好的瓦罐,朝林微容比划了下,又退了下去。
“好你个大闺女,你、你……”林老爷子颔下长须抖了抖,哼一声挥挥手道,“你别忘了两天后轻容要回门。”
“我记着呢。”林微容弯起唇角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些许俏皮来,“爹您不就是担心轻容回来胡乱折腾,没人能压住她么?”
“放心,我等明儿雪融得差不多了,就回城来。”她接过老金递来的瓦罐,嫣然笑道,“您就在家等着轻容那捣蛋鬼回来罢。”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众人一片惊倒,难得见到自家大姑娘笑得这般开心爽快,不由得全愣住了。
只有老金拢着袖子在一旁感慨着:“大抵老爷子健朗,能说能笑,大姑娘也就能放心了。”
白凤起略略挑了挑眉,便笑着向两位老人道了别,大步往外走去,铮儿早吱吱喳喳跟着出去了,在雪地里欢快地踏了好几个秀气的足印,此时正抱了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格格地笑。
林微容立在雪地里,见他走近来,犹豫了下低声道:“若是不顺道,我与铮儿自己走回去便是了,不必烦劳白……白大哥相送。”
她学乖了,心知再唤他白少爷,怕是又有一番争论,索性直接换做白大哥。
“怎么不顺道?我却还没能买到花呐。你这花圃老板不在,伙计们哪里肯卖花给我?”白凤起不知是说笑还是什么,竟颇有些怨气,“我说白家与林家是故交,因此看在两家有旧的份上先卖我一盆水仙,那几个伙计竟死活也不肯卖,非说大姑娘说了,要买就买下花棚里所有的花,不然半盆也不卖!”
他挥了挥手做了个驱赶的动作,逗得铮儿格格笑起来:“凤起少爷,你莫要糊弄大姑娘,大姑娘要是跟你生了气,更是不卖你花!”
“是么?微容这般小气?”白凤起朗笑一声,这才换回了从容温和的神色,望向林微容,目光深沉如水,像是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一般。
“外头很冷,上车罢,铮儿。”林微容不答,只是淡淡一笑,向铮儿招呼道。
旧时忆
白家的马车的确与寻常的马车不同,那车的车轮既宽且厚实,打雪地过时不易陷入积雪中,因此走得也是极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