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是当年缠绵病榻、轻声与她诵读诗书的苍白少年。
眉眼虽熟悉,神情却大半不同。
林微容被他看得慌乱,强自镇定道:“白大哥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片刻的寂静,他双眸沉了沉,轻声道:“你忘了先前在花辇上我们……”
“忘了。”她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双颊却微微地红了。
清浅的檀香,他迷蒙的笑,以及那温润双唇的轻触,就像惊梦一场,她能记起,却不敢记住。
耳旁却听见他轻声笑了:“我可以再让你记起……”
她一惊,双手刚抵住他结实的胸膛,他已撑住她身后的墙壁俯身向她贴近来。
惊惶间,她低呼一声,抽手捂住他的唇,却被他扣住手腕强往一旁拉开,俊脸缓缓地往下,再往下,轻轻含住她紧抿的双唇。
再一次,她僵硬了身子,双目睁得滚圆,眼中只有他含笑的眉眼,与他那高挺的鼻梁。
他吮着她的唇,温热的舌不知何时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纠缠在一处,唇齿相贴,气息相和,一寸寸探遍她的芳香。
他将她困在他与雕花墙壁之间,双手握住她的纤腰,挺拔的身躯沉沉覆下来,遮住大片的天光。
林微容终于回神,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用力推着,却不能推动他一分一毫,他仍旧紧紧箍住她的腰,双唇与她纠缠着,再不同花辇上那般的蜻蜓点水,却是热切而深入。
冰凉的唇被煨得暖了,温润饱满。
她双臂无力地垂下,闭了眼由着他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不舍地离了她的唇,抵着她光洁的额轻声道:“微容,不要和我赌气,嫁给我。”
林微容缓缓睁了眼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后忽地涩然笑道:“白大哥,你图我什么?二皇子瞧上的是我与睿王府的关系,你呢?你又是瞧上我什么?”
“钱财?林家酒坊从不在白家眼里罢?相貌?我更是比不得旁人……”
“我不是莲。”白凤起微微蹙眉,低声道,“我也不在乎你家世如何,我想娶你只因你是微容……”
他淡淡地笑了笑,忽地勾了勾唇角道,“你不知道我在牡丹苑见到你时有多惊喜,你却闯了祸跑了,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林微容抿了抿唇,没出声,白凤起却又道:“事后水月同我说起莲被打的始末,我才知道他竟然……”
他没有将话说完,却是又俯下身来亲吻住她的双唇,不容她拒绝地与她唇齿纠缠,重重地吮着她的舌,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分外的亲昵。
良久,两人微喘着气分开,白凤起松开扣住她纤腰的手臂,替她将拂乱的发丝掠到耳后去,又轻轻地抚过她微醺的面容,低声道:“我想娶你,微容,你若是暂时还不想嫁,那么我等你。”
林微容咬着唇抬眼望他:“即便是我不知道何时想嫁,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你也等我么?白大哥?”
白凤起俯下 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我会等你。”
“那么,以后不要再去酒坊提亲了好么?”她懊恼地别开眼,“伙计们都知道了……”
“好,以后我只同你说。”他笑着答应。
“林家酒楼也不买了,成么?”她讷讷地问道。
这却是个难题了,白凤起沉吟了下,歉然道:“这怕是不成,林家酒楼经营不善已有两三年,要重振旗鼓恐怕不是三两天的时间,林伯父就是看再无人能帮着搭理,才想到要转手我白家收拾残局……”
“残局”二字险些激得林微容跳起来,她暗恼道:“谁说没人能接下酒楼搭理,我爹糊涂了,不还是有我在么?”
白凤起眸光微微一闪,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道:“你敢与我百家饭庄较量一番么?”
“有何不敢?”林微容沉吟半晌道,“从年后起半年得利相较,若是我林家酒楼还不及白家饭庄八成,我便将林家酒楼双手奉上。”
她的话掷地有声,白凤起却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可莫要说双手奉上这种话,林伯父卖了这酒楼,原是想给你留着多买些田种花之用。”
林微容怔了怔,心中只觉有一阵暖意缓缓地流过胸臆。她瞥一眼窗外的渐暗的天色,低呼一声:“呀不早了,轻容早回了酒坊,我爹见不到我,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了。”
一面说着,忸怩地甩开白凤起的手掌,低头匆匆道了别就要往外走,白凤起跟上去轻笑道:“我送你下楼,让唐七驾车送你回去。”
两人才绕过屏风,楼下一阵吵闹,隐隐听见有尖细的嗓子在大声辱骂,大约是楼下白家下人没拦得住,那破口大骂之声竟直往楼上来。
掌柜的邹叔紧跟着上来要拦人,好声好气劝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少爷正在楼上休息,等我去请他下来如何?”
楼梯上一阵沉重又杂乱的脚步声,那人啐一口大骂道:“老头子,你这话说了几遍了我也没见你家大少爷白凤起下楼,怎么着,是欺我没人撑腰是么?”
那嗓音听得林微容一惊,分明就是先前被莲城伤了的那人么!
随怅然
木制楼梯一阵沉重响,那脚步声来势汹汹,在老邹好生劝阻中直逼上楼来。
白凤起与林微容刚出了雅间的门,那人已抱着手臂怒气冲冲大步冲上了楼来,林微容躲闪不及,正巧被他一眼看到,“噫”地一声怒喝,大声道:“白大少爷!我为了这劳什子观音会伤了手臂,你白家该给我个交代!”
又指了指白凤起身后的林微容,哼一声冷笑道:“还有你,莫要以为有了白家做靠山我便没法动你!”
他气势凶恶蛮横,林微容原还对他抱有一丝愧疚,他这么一阵吵嚷,顿时将那一丁点的悔意都消散了去。
白凤起听着蹊跷,楼梯上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邹擦着满头大汗喘着气走上来,低声惭愧道:“大少爷,我没能拦住他,他就冲上来了……”
那人听见,描得细致的柳眉倏地横起,冷笑一声:“你这小老儿骗我说白凤起不在楼中,却还真当我是傻子么!”
白凤起淡淡扫了他一眼,低声宽慰了老邹几句,吩咐道:“取五十两纹银来给柳公子,隔日再吩咐下人送些燕窝去长天戏班给柳公子补补身子。”
老邹一惊:“大少爷,这……”
“人又不是你伤的,他赖你作甚?”林微容也在他身后低声道。
白凤起也不解释,只拍了拍老邹的肩:“邹叔,去吧。”
老邹嘀咕几声极不情愿地走了,那姓柳的才歪了歪嘴嗤一声吊儿郎当笑道:“还是白大少爷会做人,禀生就不客气了。”
说罢,毫不客气地接过老邹手中的银两,又仔仔细细看了林微容几眼,阴测测嘿嘿笑了几声,竟大摇大摆地下楼走了。
这一去,便多了个祸根。
姓柳的下楼出了昌平楼,白凤起这才同她说起这柳禀生,原是铜鸾城长天戏班子的有名的旦角儿,因相貌生得好,戏唱得又动听,常被请到大户人家去唱戏,不知哪一回竟被成王爷看上,便要去了身边服侍;这一下飞上了枝头,他倒不怎么回戏班子来唱戏了,班主无奈下只得找旁人替换了他;原先白家请的便是替换柳禀生的那位戏子,谁知这厮不知从哪打听了这消息,容不得别人再占他好处,煽动成王爷出面又将他换来扮玉女,岂止人算不如天算,终究他还是没能踏上那荷花辇,伤了手臂又空做了场美梦。
白家得罪不起成王爷,摊上这事,破财消灾也是应该。
林微容一面听着,一面跟着白凤起一步步踏着楼梯下去,忽听得他状似无意般回头一笑:“柳禀生伤着的手腕该不会是与你有关罢?”
她一怔,干脆和盘托出,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又皱眉道:“谁知他竟会以此来讹你。”
两人缓缓走出昌平楼,昏暗的天色中,已有几点寒星升起,楼前空阔无人,有刺骨北风打着转贴着地面刮过,呜呜作响。
白凤起替她将衣袖往下拉了拉,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以后若是可以,少和莲混在一处。”
林微容微讶:“为什么?”
她一抬头,便望见白凤起眼中掩不住的沉沉笑意。
他俯下身在她耳旁轻声道:“我怕他将你抢走……”
白凤起吐出的温热气息贴住林微容的耳,她脸颊微醺,忸怩地别开眼,又将手从他掌间抽出,瞪圆了眼低声笑道:“谁会同你抢我这么个倔得像头驴的老姑娘!”
白凤起勾唇淡淡笑道:“说不定偏就是有些人喜欢抢别人的心头好,再者莲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道,浪荡惯了,若是有心要与我争你,我却还是真有些担心你会舍我取他,毕竟你终究还不曾答应要嫁我。”
楼前空旷,风声极大,林微容听得不大清楚,正要再问他,白凤起却又抬头笑道:“我可有同你说过?我偏偏就喜欢你这性子,倔得让人头疼。”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俊朗的面容上微微露出调侃之意,林微容懊恼地横了他一眼,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反击他。
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白凤起眸光一闪,伸手往街道上一招手,那驾车的黑影便挥了挥鞭子赶了过来。
天色昏暗不见人脸,到了近处林微容才看清那驾车的是唐七,这小子慢吞吞地靠近前来停下车,招呼她上了车,这才朝着白凤起歪了歪嘴取笑道:“小师叔今天可是心满意足了?”
白凤起双手拢在袖中,眯眼看了唐七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躲在门外偷听,莫要以为我不知道。”
唐七被说破行藏,只是嗤地笑了声,挥一挥鞭子赶着马车便往街心走。
夜色更重了,天外两三点星光镶嵌在泼墨般的夜幕中,闪闪烁烁。
***
按说这年底该是尤为忙碌的时候,林家酒坊却忽地闲了下来,只因大姑娘难得的留在城内过年,远嫁山城的二姑娘也与姑爷一道回了铜鸾城,外有大姑娘主事,内有二姑娘打理,账房老金与管家老钱乐得清闲,日日在酒坊内煮茶对饮;林家名下几家店铺的掌柜伙计赶在腊月廿五之前都将一整年的账册交到了二姑娘轻容手中,又各自从大姑娘手里接过老爷子置办的新年礼,高高兴兴回了铺子里去。
林老爷子生怕两位闺女累着,只劝说道:“过完年再忙也是来得及。”原以为要忙好几天,谁知轻容不到两日便已将账目校对得一清二楚,林微容也将年前各家订下的酒都着人送了出去,内外诸事尽了,这一来,倒真是清闲了下来。
不过,说清闲倒是早了些,刚过了腊月廿五,莲城却突然登门拜访,也没见带随身侍卫,在酒坊内一坐便是一整天,早上有老金泡茶伺候,午时有哑厨娘大展身手好酒好菜招待,过了正午时连二姑爷谢衍也在桌旁坐了下来,与这位厚颜的贵客兴致勃勃地谈论武艺,说到高兴处,两人竟还搬开了堂屋内的桌椅板凳,赤手空拳好好切磋了一番。
林微容不好赶他走,只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盯着,生怕家人说错话惹恼这位贵客。
好在一天下来相安无事,到了傍晚时林老爷子又留了他吃饭,席间一老一少聊得极欢畅,老爷子以茶代水敬了莲城数杯,赞道:“连城侄儿斯文有礼,又风趣大方,我老头子喜欢!”
莲城凤眸含笑,自谦道:“林伯父谬赞,实在是不敢当。”说罢,朝林微容挤了挤眼睛,咧嘴偷笑。
林微容正捧着饭碗埋头吃饭,一听见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莲城贵为二皇子,叔伯辈也该是王公贵族,哪里是她这糊涂老爹可以直呼其名拍着肩乐陶陶地左一声“侄儿”右一声“连城”乱叫的?
她慌忙朝林老爷子使了几个眼色,老爷子却以为桌上的油灯太亮,晃了她的眼,乐呵呵地吩咐道:“哎呀呀,这灯油添得太多,亮得晃眼,给换掉换掉!”
莲城扑哧一声笑,林微容斜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他却故意挑衅地朝她笑了笑,转头对林老爷子道:“若是我向微容求亲,林伯父可否愿意?”
语惊四座。
轻容夫妇霍地抬眼望向林微容,打趣道:“大姐什么时候与连公子……”
刚端了空盘子要走的梁离也往后退了一步,竖尖了耳朵细听。
林微容啼笑皆非,放下筷子横了莲城一眼,慌忙解释道:“爹,连公子说笑罢了……”
老爷子却当了真,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就知道我这大闺女该是人人争抢的好姑娘……大闺女你可别小看爹的眼光……”
说着,当真放了筷子考虑了一阵,正色道:“连城侄儿,不是林老伯不愿意,我那准女婿凤起侄儿与你相比也该是伯仲间,只是他先了你一步订下微容,你晚喽!”
老爷子说的认真,莲城也极认真地点头叹道:“果然这娶妻之事也讲究个先下手为强啊!”
老少二人一阵唏嘘,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喝了几杯酒,这才吃了饭散了席。
林微容高悬在喉头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莲城告辞时天色已晚,冬日的夜本就来得早,屋外又是寒风凛冽,林老爷子强让他披了谢衍的狐裘御寒,又吩咐林微容送他出门,其余众人便都各自散去了。
门前的风灯已点上,照着莲城俊美的脸,忽明忽暗之间隐隐能看见他凤眸中的清浅笑意。
林微容递给他一坛金丝酿,叹了口气道:“我大表哥说得不错,殿下果真有这突然登门造访的恶习。”
一开门便见堂内坐着喝茶的客人是堂堂二皇子,谁也会吓出一身汗来。
莲城微微垂下眼:“微容不欢迎?”
她斜了他一眼,再一眼,忽地笑了:“若是殿下允诺不会因为我家人的冒犯之举而愠怒,殿下偶尔来小坐也是无妨。”
莲城凤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单手脱下那件狐裘递还林微容,见她惊讶,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习武之人,这点寒气算得什么?你可有见过凤起身着厚重棉衣?”
她老实地摇了摇头,他却又道:“代我谢过老爷子,这一日我过得很是愉快。”
他的声音有些出奇的落寞,林微容怔了怔,抬头望时,莲城已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微容啊微容,其实我更愿意将你当成我的妹子,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她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沉默了听他说。
“快要过年了,往年我都是独自一人在宫中喝得酩酊大醉,今年却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过一天,也算是一桩乐事。”他淡淡地笑道,“不知今后的数年,还会不会有这机会再让我与你一家同桌共饮,谈笑风生?”
莲城面带了笑容开口说这话,不知为何,林微容竟在他的嗓音里听出了些感伤,再要问时,他却哈哈大笑几声,重又换回原先那浪荡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凑近她耳旁低声道:“不过,那三月之期仍有效,你若是厌倦了凤起,可以来寻我。”
说罢,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酒坛,轻笑道:“这坛酒是你林家酒坊的贺年礼么?那么,多谢了!”
林微容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张了张口要说句什么,不知为何又辞穷言尽,只得望着他转身走出屋檐下的光晕,踏进那沉沉黑暗之中。
风里,有数道黑影闪出,飞快地跟上前去,护着他缓缓地消失在远处。
客再至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隔了一日,白凤起竟也不请自来,说是年底无事,得了空便来探望林老爷子,给老爷子带了大礼不说,连账房老金、管家老钱、轻容夫妇,甚至于酒坊上下的伙计下人们都备了礼;林微容晨起时睡眼惺忪地掀了前堂的帘子进来,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酒坊前堂的红木八仙桌面上堆满了提篮布包,几成小山,老金老钱与伙计们喜气洋洋地围着那方桌立着,由唐七一份份分发据说称作贺年薄礼的各地名产。
这便是传说中的收买人心。
有唐七这跟班在,另一个人必然也在,林微容愕然抬头望时,便瞧见白凤起与林老爷子临窗对坐,正端了青花白瓷的茶碗悠然品茗。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她扶着门框,嘀咕了一声。
靠得近的唐七耳尖,听得她小声嘀咕,极有默契地朝她猛点头。
也如莲城一般,白凤起赖在酒坊一整天,同林老爷子对弈,与老金老钱闲聊,午饭时对哑厨娘送上的饭菜赞不绝口,又邀了二姑爷谢衍大谈为商之道,直乐得谢衍抚掌叫好,连连感叹相见恨晚。
如此这般,只把林家酒坊上下逗得个个高兴,人人开怀,连那几个伙计都乐呵呵地直呼白凤起为“姑爷”,姑爷长姑爷短,絮絮叨叨说了半日。
林微容既无奈又觉好笑,他却时不时在谈笑间别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么几回下来被轻容逮住了,拉着她到一旁去,嘿嘿笑着问道:“大姐莫非是答应了白大哥?”
这般兴师动众上门来讨好她家人,要说不是心怀鬼胎,谁也不信。
林微容怔了怔:“没有。”
轻容促狭地朝她挤挤眼:“大姐竟连我也骗么?白大哥带了这许多大礼上门,分明就是准女婿见丈人的架势么!”
不知为何,轻容这么一说,林微容忽觉心头有些闷,盯着那桌上成堆的名产与丝缎愣了许久才回神。
一整日她都有些沉默,直到傍晚时白凤起告辞要走,林老爷子终于察觉自家大闺女有些不对劲,忙朝着白凤起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吩咐道:“大闺女,送送凤起侄儿。”
其余人等自然是识相地各自去做事,唐七也是机灵地跳起身去外头牵马车,留两人在堂内独处。
夜色浓了,屋内点了油灯,檐下也已亮起了风灯,两人在屋内面对立着,身影落在墙壁上,被灯火拉得很长。
林微容许久不做声,淡淡地看了白凤起一眼,忽地抿了抿唇道:“我送白大哥出去。”
白凤起挑了挑眉,道声好,便随着她往门外走。
屋外黑沉如墨,仅两盏微弱如萤火的风灯悬在檐下,照亮门前的方寸之地。
“微容。”他低声唤道。
她不作声,刚往前迈了一步,忽觉腰间一紧,已被揽入白凤起的怀中。
他在她耳旁低声问道:“微容,你不高兴?”
她微微挣扎了下,仍旧是不作声。
说她矫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即便是她对他略生了情愫,他这样急急的逼迫,她也在心内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忽地风起,凛冽北风吹起她鬓边垂下的发,拂过她的眼,她伸手去捉住时,白凤起轻轻握住她冻得发紫的手掌,合在掌心摩挲了一阵,轻笑道:“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松开围住她纤腰的双臂,走去酒坊前树下的马车内取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来给她:“前些日子从离国商人手中买的羊油膏,听说抹在手上既防冻伤又能让肌肤白嫩。”
一面说着,将那精致的小木盒放到她掌心握起了,笑道:“从前一到寒冬你就整日里龇牙咧嘴地跳,手总会冻得发青发紫,一晃七八年过去,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林微容一怔,昏暗的灯光下,白凤起微微笑着看着她,便如多年前那个在冬日里替她搓手取暖的孱弱少年,眉宇间有着熟悉的责备,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她还是那个单纯得只知天蓝云淡的傻气小妞,他还是那个身体虚弱得只能躺在床榻间翻翻书偶尔瞧瞧窗外小鸟的单薄少年。
“七八年过去,你的身体都好啦。”她忽地抬眼笑道,风虽冷,心却是暖的。
风灯摇曳,迷蒙昏沉的灯光里,她的笑是一朵盛开的花。
“师父带我四处游历,习武强身健体,寻医替我治病,也曾遇了几个怪医,不知怎的就给我治好了病。”白凤起不提七八年在外漂泊的艰辛,只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见她略有些颤抖,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握到掌心轻轻搓了搓。
林微容又怔了怔,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低声问道:“白大哥,你今天这一趟来当真是……”
她没说出口,白凤起却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准女婿见丈人的架势,我都听见了。”
说罢,顿了顿,又沉沉笑道:“是又如何?你说不知何时能嫁,也不知何时能真心喜欢我,说要好好考虑,好,我便等你;可是你可没说我不能来酒坊拜见林伯父,也不曾说我不是你的准丈夫不是?”
好一番饶舌,林微容听得头昏脑胀,抿了抿唇要驳斥他时,却忽地看到白凤起面上带了一丝诡笑。
“微容,无论你要考虑多久,你终究还是我的。”他星眸中有微光流转,疏忽即逝。
她没有看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蓦地提醒了她,他已不单纯是当年那文雅少年,他还是个一手掌控着白家买卖的大奸商。
唯有奸商,才会舍小利,图大谋。
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自己落入了他的彀中,所谓温文尔雅,所谓谦和可亲,不过是个幌子,眼前的白凤起,既是她曾经熟悉的凤起哥哥,又是陌生的白家大少爷,虚虚实实,辨不分明。
她戒备地往后退一步,慌张的神色落到白凤起眼中,他忽地沉沉笑了:“微容,你脑子里的瞎想可以抛掉,我不为你林家家业,也不为林家家世,我只要你罢了。”
说话间,他略略上前一步,捉住林微容单薄的肩,俯下 身低声道:“当然,我那一日在昌平楼内同你所说的话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诳语。”
林微容耳旁一阵温热,竟是他轻轻触了触她小巧的耳,双手却又被他握住缓缓举起贴住他的左侧胸膛:“若有半点虚假,便让唐七日日絮叨,聒噪死我。”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想笑,刚张了张口,白凤起已低头在她唇间轻轻一啄,朝她身后的黑暗中望了望,轻声道:“我会抽空来看你。”
忽地那片黑暗中嗤地一声笑,唐七徐徐自墙根处站起身,神情自若地拉了拉衣袖,取笑道:“小师叔只管说大话,城东城南还有十来家铺子的账簿没校对,今儿这一趟偷跑出来,不知道白爷爷要恼成什么样哩!”
他瞟了一眼微红着脸的林微容,又托腮想一想,嘿嘿笑道:“不知白爷爷知道小师叔将一天的事都堆到了晚上,不知会不会气得蹦蹦跳?”
白凤起淡淡斜他一眼:“你不多嘴谁能知道。”
又握了握林微容的手,这才大步向马车走去。
唐七哼一声,拽了拽蹲在暗处时弄皱的衣襟,走到林微容身旁时停了停,低声道:“大姑娘可要小心我这小师叔,他可是狡猾得很!”
白凤起听得他在后头絮絮叨叨磨蹭着,掀了车帘唤一声道:“你又编排我什么?”
唐七咳了一声,飞身上了马车,又朝林微容挥了挥手,驾车上了街道。
马蹄声嘚嘚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响着,衬着这冬日的夜,分外的寂静安宁。
车拐过街角,再瞧不见林家酒坊门前的风灯了,唐七才哼一声自语道:“什么准女婿见丈人,不过是见着旁人上门讨好未来老丈人,生怕相好的姑娘跟着俊俏皇子跑了罢了,打翻了醋缸子就打翻醋缸子,偏就要搞出那许多名堂来。”
他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虽不响,却也清清楚楚传入了车内。
半晌,车内人含笑开口:“小七师侄,你这半月以来话多了不少,可否和师叔说说为何这么高兴?”
唐七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噤了声。
长鞭一扬,马蹄越发的急,马车便渐渐融入沉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