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娘抹了泪,看向华婶抽噎道:“芳姐儿一个人奶两个孩子怎么够吃呢。”
华婶心里也是舍不得女儿外孙的,可这会也没法子,叹息道:“将就几日吧,咱们赶紧的把奶娘请起来。”
润娘本是不想这般麻烦知芳的,难道自己的女儿是宝,人家的儿子就是草么!然见鲁妈阴着脸直瞪着自己,推辞的话到了口边终还是咽了下去,“即这么说,且先委屈芳姐儿母子两日吧。婶子让芳姐赶紧收拾东西,再一个先打发他们吃了好赶紧上路,早离了这里我也安心些。”
华婶边答应边就退出身去,润娘又叫秋禾道:“你也别呆站着了,赶紧把小妞儿的东西收拾起来。”说罢又抬眸偷瞧了鲁妈一眼,但见她抹泪叹息了,起身往外去。
润娘忙叫道:“妈妈做甚么去!”
鲁妈站住脚,道:“有那些个人要吃饭,易小娘子给阿哥收拾东西也不得空,我再不帮帮华嫂子她哪里忙得过来。”
润娘知道鲁妈这是不气自己了,笑着哭起来:“妈妈---”
鲁妈重重地叹了声,步至润娘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替她拭了泪:“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哭!”抹净了润娘脸上的泪迹,她又凝视了润娘苍白的病容好一会,欲言又止地叹了声,道:“好了,我去帮华嫂子了。”说着已起身而去。
再说周悛挨了刘继涛的拳头后,便直奔周友清家告状去了,把适才的事
情添油加醋的说了遍,直嚷着要邀齐了族里的人把一对狗男女赶出村去。
一来周友清知道这个侄孙的话是只好听三分的,二来那刘继涛是自己请来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丑事来,他巴不得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才好,哪里还肯邀齐了族人去他们家里大闹丢自己的人!因此,他敷衍了两句便打发周悛回去了。
那周悛吃了打如何肯就此做罢,回到家饭也不吃,差着家人去请族里的长辈。
而那些个老头家里大都不如周悛家富裕,哪里舍得一年十贯钱的束修,因此孩子也都只在村里的私塾里混着。昨日听说族长请回来的先生竟是个面首、男宠着实是幸灾乐祸了一把,心想着叫你平日里架子十足,这回总丢了个大脸面了吧!
因此昨日他们多半都凑到润娘家门口看热闹了,可是看热闹是一回事,自己去闹又是一回事了。况且他们又打听着周友清都没啃声,有几个年老成精的便猜着了周友清的意思,心想着他出了这样的丑,自己放在心里偷着乐就好了,总不能太过拂了他的脸面,不管怎样总还是族长,因此都推说身上不好不肯过去。
而族里其他的人,听说年老的长辈都推辞了,又想着那周悛素日仗着家里富裕族长疼他,从来都不拿正眼瞧人。自己偶尔一时手紧求到他门前,他父子也是冷言冷语的,这会如何肯替他出力,因而也都推说家里有事不肯前去。
周悛在家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见竟没请到一个族人,气得把屋里的东西摔了大半,待要自己再带了人打上门去却知道是讨不到好的。正自生闷气,他媳妇道:“你再掼东西可把父亲闹起来了,他身子才好些呢。你呀只知道生气,竟是一点心计都没有的。所谓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族里那些穷鬼又不曾交束修自然也不气的。我就不信那些交过束修的心里也没火气,只要你挑个头,还怕他们不闹么!”
周悛一听,登时欢喜道:“还是夫人聪明!”立时就差了家人去请那些把孩子送去族学的人,那些人果然一请便至,都不等周悛话说完,他们便怒气冲冲地奔润娘家去了。
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光影透窗而来,润娘的屋里几乎没有阴着的角落,拔步床的外廊上垂着一层轻纱帐子,润娘歪靠在枕上,温柔如水的眸光胶着在女儿沉沉的睡颜上。
“润娘。”刘继涛挑了纱帘缓缓坐在了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俊俏苍白的面容上凝着些担忧,眸中满是依恋:“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也糊涂了我一时怎么走得了,家里有那么些事呢都不用安排么?况且我走不走有甚么要紧,只要你不在了谅他们也闹不起来!”
刘继涛苍白的脸上满是愧疚,轻拥了润娘入怀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润娘轻挣了出来,抬手抚上刘继涛拧成了死结的眉头,唇边漾开一丝柔暖的微笑:“真真是傻话,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做甚。何况我本来就打算一开春就搬到城里去,好让慎哥儿去书院念书。所以啊,也不能说全是为你。”
光影被纱帐滤得有些模糊,斜斜地照在润娘有些惨白地脸颊上,刘继涛甚到可以看清她脸上的绒毛,这个脸蛋曾经红润得像水蜜桃一样,而今却是惨白如纸。
然她已然虚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却还在为安慰自己,她浅淡的笑脸像根针一样扎进刘继涛的心底,他握起润娘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细密而柔软的轻吻传递着他的不安与心疼。
“润娘,我做过面首,做过男宠,你为甚么还要这般待我?”那段过去是他一生的梦魇,他以为天底下再没有女子会愿意多看自己一眼,毕竟连娘亲都不体谅,直至咽气的那一刻都没再睁眼看自己。
润娘凝视着他眉宇间的悲伤,心疼得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自觉地在他的眉心落下柔柔地一吻:“承之,所谓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不就是要一同面对世间的欢喜悲忧么?况且那些都过去的事了,而如今你是给我温暖的那个男子,这还不够么?”
刘继涛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掉泪,忍得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炽红的眼眸直看进润娘的眼底,轻声抖落两字“谢谢---”
“
不要跟我说谢谢,除非你打算离开!”润娘低低的话语带着丝绝决的意味。
刘继涛闻言心头一悸,压下满腔的苦涩柔笑道:“不会有那一日的。”却在笑容底下掩藏着深深的不安。
“阿嫂,阿嫂---”周慎突然跑了进来,后头还跟着无腔同知芳,润娘忙抽回了手,两人都微涩了脸,知芳轻笑的眸光在俩人脸上扫过,笑而不语。
周慎跑到床边抱着润娘直哭:“阿嫂,你跟咱们一齐走,一齐起!”
润娘抚着周慎的大脑袋,柔柔地笑慰道:“阿嫂把家里收拾一下,过两日就去找你。”
周慎不依地哭着:“不么,不么!”
周慎话音未落,知盛已在窗外回禀道:“车都套好了,陈老先生并陈小娘子都等在车上了。”
屋里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黯了神色,周慎更是抱着润娘直哭道:“我不走,我不走---”
刘继涛则深深地看着润娘,眸光里满是不舍:“陈老先生留下的药你必须要吃不要怕苦,家里的事你也不要多管只交给知盛就是了,每日都要让阿三给我送一封信,让我知道你过得怎样,不准只拣好听的说,我会细问阿三的。还有周悛如果再上门来闹,你要老老实实的躲在屋里,不准出去逞强斗嘴,再就稍稍安排了家里就赶紧进城,别让我等得太久---”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把润娘那点羞涩与离愁给念得一丝不剩,猛地抬起头,喝道:“你走不走呀!”
刘继涛被她吼得一震,旋即在她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个毛栗子,“我说的话你要记住,等你进了城我会问鲁妈他们的!”
“知道了,知道了!”润娘揉着脑门翘着嘴嘟囔,又稍稍推开周慎,替他抹了泪道:“阿嫂不在,你要听先生的话知道么!”
知芳笑着上前抱起小妞儿,道:“阿哥可是比娘子听话多了。”
一见女儿被抱离自己身边,润娘也没神气理会知芳的打趣,眼底登时涌了上了泪意,又怕招了众人伤心,用力吸了两口气,方向知芳道:“小妞儿就拜托给芳姐姐了!”
知芳见她眼底泛红,故意打趣道:“我可是等着娘子给我送奶娘来的,不然饿瘦了藕哥儿我可跟娘子没完的。”
润娘明白她的心意,虽然难过还是笑了出来,道:“好好,我一定尽快!”
她话音未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响,铁贵在窗外气喘吁吁吁地回道:“----”
正文 八十五、求援(上)
八十五、求援(上)
“悛大官人又领了一群人奔咱们家来了,先生这会走还能避开他,不然可就要被堵在家里了。”
润娘立时把周慎推给刘继涛,又把女儿抱给知芳:“你们赶紧走,周悛前半晌吃了打,这会叫他撞上可了不得。”
刘继涛却道:“我还是不走了,我在这里周悛至少还有个出气的地方---”
“胡说!”润娘陡然沉了脸,急斥道:“你才说不让我逞强,自己却这般胡来,非要闹得没命了才罢么!”
知芳将小妞儿交给秋禾,道:“先生还是赶紧走吧,你不在了他们也闹不起了。”她边说边拉了刘继涛往外走,又问秋禾道:“小妞儿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她也不等秋禾答应,另一只手拉上犹还掉着泪的周慎,急急火火地就往外赶,秋禾抱着小妞儿又挽着个驼色毡布包裹,快步跟在后头。
刘继涛没想到阿大、阿二竟然候在内堂门口,他才迈出一只脚,就被他们两个拽了胳膊一道烟的去了,鲁妈同华婶从角院出来,只瞧见三人的背影拐出二门,并一道“慢些,慢些---”的嚷声。
铁贵抱起周慎正要下了台阶,知芳拦住道:“你送了先生他们,再回来接我跟藕哥儿。”
“好的。”铁贵应声而去,易嫂子并秋禾紧跟在后。外头的吵嚷声也由远而近地渐次清晰了起来。
鲁妈听得知芳不走,登时焦急起来,哪里还听得到旁的声音,只问道:“你不跟着一齐走么?”
知芳且不答言,指着外头向鲁妈道:“妈妈,听!”
这会鲁妈才注意到外头的吵闹声,与华婶不安地互视一眼,惊惶道:
“莫不是又有人闹上门来了吧!”她言犹未了,阿三一路飞奔进来,禀道:“悛大官人已到门头了!”
知芳面沉似水,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刘先生的车子可走了?”
阿三答道:“刚出了角门。”
知芳这才松了口气,又问:“四处的门都关上了?”
阿…了点头,道:“华叔跟盛大哥带着阿大、阿二他们守在大门那儿。”
此时外头凶狠不堪的叫骂声、响若雷震的捶门声清清楚楚落在院内每个人的心上,鲁妈并华婶胆颤心惊的紧握着彼此的手,面上没一丝血色。
秋禾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俏脸上布满了惊恐,向知芳道:“咱们还是叫娘子到孙家去避一避吧,外头好些人好似疯了一样!”
知芳只问阿三道:“只悛大官人么?”
“不是,还有好些族学里学生的亲长。”
“那咱们族里的人呢?族长呢?”知芳隐隐地觉出一丝不对来。
阿三虽在周家呆了大半年,可是周家族里的人却也还认不全,然族长周友清却是认得的,“有没有族里的人倒不清楚,反正是没瞧见族长。”
“是么!”知芳略弯了弯嘴角,转身进屋。
耳室的软帘挑在铜勾子上,外头传来吱噶的门响,悬在外廊的纱帘随风而动,搅得地坪上的光影隐隐绰绰地晃动起来。润娘合着双目靠在迎枕上,支着耳朵细听着外头的吵嚷声,努力地从那些破碎的言语中判断刘继涛有未离开,可是那声音太过含糊实在是听不内容,倒是自己的心跳异常清晰手心上亦冒出冷汗,然她面容依旧是波澜不现。这个毛病是从上一世带来的,越是紧张惊惶,她的表情便越是平静。
有些着急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润娘没有睁眼,轻颤着问道:“他们走了么?”
“娘子放心,车子已出门了,没被堵着。”知芳站在纱帘外听见润娘长舒了口气,接着道:“娘子,是让他们在外头闹,还是---”
润娘听说刘继涛已然离开了,心下再无担忧,再兼她才生产了又劳累了大半日,此时心神一松浓浓的倦意便涌了上来,打着哈欠问道:“姐姐这么问想是有法子了么?”
知芳理了理思路,道:“这会在外头闹的,只有悛大官人,族长并没有来,恐怕也没几个本家。”
润娘迷迷糊糊地嗤笑道:“周友清那老家伙哪里会来,他还不嫌丢人么!”
“因此我想请族长过来,除了他真没人约束得住悛大官人。毕竟娘子这一两日内还走不了,他若日日的来闹娘子也不得清静。”
润娘倒真是佩服知芳的心计,自己都没想到搬族长来赶人。是啊,刘继涛这件事可谓周友清的一大污点,周悛这么大闹特闹的可不就是在煽他的老脸么!倘若周友清知道刘继涛已然离开了丰溪村,还会由着周悛给自己丢人现眼么?
“若能请得族长来当然最好,只是---”
知芳听出润娘言语间的笑意,胸有成竹地道:“娘子放心,我定能请了族长过来!”
“那,我可睡了。”
知芳隔着纱帘见润娘的身影往被褥里赖去,脸上荡起浅笑:“娘子只管睡就是了。”
周友清拄着拐在自家的正堂上来回打转,他沟壑纵横的老脸黑得如同一面断崖,拐棍拄在水磨青砖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好似那青砖下一刻便要碎裂开来。
“太翁,太翁---”一个仆童飞奔进堂。
周友清忙问:“怎样了?”
那仆童躬身禀道:“悛大官人领着人还在恒哥儿家门口闹又骂得十分的难听,把半村的人都惊动了,这会恒哥儿家门口黑压压全是人!”
“糊涂没脑的混帐东西!”周友清把拐杖拄得“笃笃”直响,颔下的花白髭须根根直竖抖颤不停。
那仆童被他骂得一脸的唾沫星子,却不敢抬手去擦,退缩在角里身子弯得跟虾米一样。
“缩在那装甚么傻,还不再去打探着!”那仆童已经够躲得更远了,却依旧被周友清的怒火烧着了,脚下生风般刮了出去,而周友清则继续在堂上暴走!
“太翁---”周友清的老管事急急地赶进堂来,正好与那仆童错着前后脚。
“又怎么了!”周友清中气十足地吼问道。
老管事服侍了周友清一辈子,对他的脾气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因此虽然被吼了,却不慌不乱地回道:“恒哥儿家的芳丫头来了,在东角门那里等着要见太翁呢。”
“她!?”周友清终于站住了脚,两道长长的花白浓眉打成了结,自言自语的嘀咕道:“她来做甚么?”
老管事是周家的家家奴,自小便跟着周友清,从书僮做起到如今当了大半辈子的的家,精明是自不用说的,就是周友清那点心思他也是猜得透透的。当下凑到周友清身前道:“太翁,那丫头打小就是个精明的,这会她来自然是为着悛大官人的事,不如叫她进来问问兴许能解了眼前的难处。就是不成,咱们也不吃亏的。”
周友清斜着老眼睨向管事,问道:“她会有法子?”
老管事道:“哎,有没有法子,咱们问一问又不费力的。再则说了,苏娘子毕竟是因昨日受了惊才早产的,今朝悛大官又再三的上门去闹,如今他们家有人求上门咱们要是连见都不见,将来事情过去了,外人议论起来,还不疑心是太翁使着悛大官人上门闹?这件事说到底苏娘子终是没做错甚么的。”
周友清心里着实恼恨润娘,也望着周悛能整治了她。偏周悛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事不足也就罢了,这会还丢了自己的脸面,逼着自己竟要帮起润娘来,越想心里越是不甘,因此哆嗦着嘴皮就是不应声。
老管事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摸了摸才刚揣进怀里的一贯钱,眼珠转了半圈身子往门口转去,试探道:“不然,我打发她回去---”
“等等!”周友清慌忙叫住老管事,沉吟了半晌道:“你领那丫头到东角院的西厢里候着。”
“嗳。”老管事的眸底闪过一丝蔑笑,转身而去。
知芳背对着那扇刷着青漆窄小角门站得笔挺,任由日头一点点的西移,地上的影子渐渐地拉长,而她笃定的背影却没有一丝的焦急。
终于身后传来“吱噶”的声音,随后便响起老管事沙哑的嗓音:“我替你说了一车子的好话,太翁才答应见你,快随我进去吧。”
知芳的右嘴角向上歪去,鄙夷的冷笑一闪而过,转过身面容上已换上了感激的神情,将一个小布包塞进老管事手里:“多谢平叔了。”
周平接过小布包掂了掂,里头怕不有两贯钱呢,心道那小寡妇倒真是大方,随便塞塞就是三贯钱!眼里的笑意越发真诚了:“都是一家子人,苏娘子一个寡妇人家也实在不容易,能帮的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那是,素日我在家总听阿娘说论起这么多本家人,惟独平叔最是仁厚肯帮人的,不然我也不能求到平叔这里来呀---”知芳随着周平沿着墙根拐过道小门进了东角院,知芳踏进院中的那一瞬时,微有些愣怔忙收敛了心神,听周平指着矮小破旧的西厢,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回禀太翁!”
知芳福身道:“多谢平叔了。”
周平受了礼,道:“你就在等,可别乱走动惹恼了太翁,我可帮不了你!”
知芳笑脸依旧:“我理会的。”
周平溜着眼打量了她一通,方背手而去。
知芳站在院中以目相送敛了笑脸,日影斜斜地照在她细眉杏眼的脸上,却是阴沉一片。微风掠过,石榴裙的裙裾轻轻扬起,她翩然转身,艳红裙裾微漾仿若盛开在日影下的一朵美人蕉。
正文 八十六、求援(下)
八十六、求援(下)
知芳迟疑着步进西厢昏暗的堂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欲做呕,赶紧退了出来。站在廊上眼珠子只一转,这个荒芜颓败小院落便尽收眼底,墙角已然枯死的丝瓜,只有几根了枯脆的藤蔓挂在半倒不倒竹架上,架下的石凳石墩也已或碎或倒,而原本石子漫成的小径上也是杂草丛生。
“哎---”看着这破败的影像,知芳忍不住轻叹,神色怔忡。
那一年随喜哥儿他们来拜年,自己调皮不知怎么跑了到这个小角院来,因认不得回去的路,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在屋里读书的少年,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子,看见院里雪地上站着个裹着小红袄,两根小麻花辫上绑来粉黄蝴蝶结的小丫头,在那里哭得好不伤心。少年行到她身边蹲下轻声的地哄着她,那声音比春水还要温暖。
小知芳渐止了哭声,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大哥哥,他比自家的恒哥儿还俊上几分,不过也比恒哥儿还瘦些,可他的手好大好暖和,自己的小手缩在他的掌中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名叫周世朗,是四太爷的独生子连恒哥儿也要叫他一声小叔。而这个清幽的小角院是他的外书房,因这院子与东角门相通,午后无人她常偷溜来找周世朗,然后在这幽静的小院里消磨掉整个午后。
周世郎总会准备了香甜的糕点和稀奇的零嘴等她,当她吃完了东西,周世朗便会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有时则将她抱在膝上一字一句的教她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喜宾,鼓瑟吹笙---”每当小知芳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他总会摸着小知芳的脑袋笑着称赞:“小芳儿真聪明!”
随着年岁渐长知芳要做的事情多了起来,再不向从前有那么多的空闲,而且她也学会了害羞,再不好意思独自儿跑来找周世朗。后来她听说他中了举,听说他同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娘子订了亲,知芳替他欢喜过也为自己哭过,其实到底哭甚么她不知道,只是心里酸得厉害。
某日进城,她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见自己与一辆马车相遇,然后便各自东西,刹那间她明白了自己和他就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相遇不过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尔后便是渐行渐远。
在往后的日子里,年节时她还是会陪恒哥儿、喜哥儿过来请安,偶尔碰上了他,知芳也只是疏远而有礼的微笑。她看得出周世朗眼眸中的疑惑,却从没有给机会让他问出口,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可爱的小妹子罢了。
后来周世朗成亲、生子、丧妻、亡故,这所有的种种她便只是听说而已,甚至不再因他而悲喜。一直以来知芳都以为过往已在时光的消磨中悄然褪色,然今日她站在当初的地方亲见到荒萧的院落,眼泪依旧滑落不来,别人是物是人非而自己却是人事两非,知芳勾起道苦笑,眼泪溢进嘴中身心都苦涩起来。
“贵嫂子,贵嫂子,大翁叫你过去!”小仆童站在知芳身前,连唤了有数声,也不见知芳应答,不由加重了语气。
“噢。”知芳赶忙侧过身抹去了眼泪,道:“请小哥儿带路吧。”
小仆童疑惑地打量了两眼知芳,道:“随我来!”
知芳随着那孩子过了两三道门,在内院的正门外停下,那孩子嘱咐知芳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回过太爷!”
知芳口上答应着心里却好笑了起来,这老头儿也学着娘子摆起架子来了!正自好笑突听得门帘响,从屋里走出来个十来岁的少年,穿一身藏蓝色直裰,头上挽着个髻。俊朗的小脸上却有些沉闷的暮气。饶是如此知芳还是看直了眼,不想被那少年逮了个正着,她登时微涩了脸慌心移开眸光,恰好那仆童走出来道:“太翁叫你进去。”知芳赶忙应了随了进去。
周友清坐堂屋里的榉木太师椅上,微合着双目干枝似的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支手端着青梅子釉的茶盅,他心里的那份不甘忿恨在看过孙儿做的文章后消退了不少。
周平侍立在旁,看着知芳款款地走了进来,但见她两眼微微发红显然是才刚哭过,衬着她挑着浅笑的嘴角,怎么看怎么不对。
“四太爷安好。”知芳一进了堂屋,就不由自主地收敛起适才飘荡的情丝,丰润的的脸上摆起虚冷的笑意。
周友清微张开眼睨了知芳一眼,复又闭上,道:“你家娘子可算是懂事知礼了,知道打发人给我这老头儿请安来了!”
知芳站在堂下微低着头轻笑,每一道笑纹里都隐着疏冷:“太爷这可是错怪咱们娘子,她毕竟是个寡妇家深居简出才是正理,家下人若满村里乱晃岂不是惹人取笑。况且该当的礼数咱们也没少着,旧年太爷说宗祠里漏雨,咱们娘子二话没有立马拿钱出来不是!”
“哼!”周友清重重地哼了声,睁开眼瞪向知芳问道:“那你这会跑来做甚么?又不年不节的!”
“太爷竟不晓得么!”知芳大睁两眸,惊诧地道:“为着刘先生的事,悛大官人一大早就领了家里人在咱们门头上大闹!可怜咱们娘子昨日夜里才生了小妞儿,劲还没缓过来便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同悛大官人理论辩驳。城里的陈老郎中被闹得实在住不下去,丢下几包药带着秀姐儿急急地回城去了,就是刘先生也被闹怕了,跟着陈老郎中一齐走了---”
“哐啷!”一声响打断了知芳的话,她偷眼向周友清瞥去,但见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搁到案几上,红亮如陈年核桃似的脸绷得铁紧,嘴角亦微微地抽搐着。
知芳垂了眼眸,掩去眸底得意的浅笑,接着道:“谁想悛大官人这会竟又带了人到咱们家门头上闹,娘子听报登时晕了过去,鲁妈并我阿娘守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会家里是里头哭外头闹,我实实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求太爷!好赖看在咱们娘子刚生产的份上,可怜可怜她,替咱们说句话吧!”
说到后来知芳已是声带哽咽,眼泪更是跟继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她就哭湿了手里的那块帕子。周平躬着身子,精瘦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个丫头倒是把老头的心思揣测得明白,下一手便落在老头儿的痛脚上。
周友清绷着冷脸,道:“你不用在这里同我装可怜,悛小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