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娘子挨着润娘坐下,手上刨着萝卜道:“这些菜都是农户们自家做的,集市上日日有卖的,谁去愁它!俺们愁的是那些时鲜的野菜,虽市集上偶也有卖哪里能够呢,便客人们又都爱吃个新鲜,唉咱们年年都犯愁。”
“我倒瞧这里的店铺卖的吃食各有特色,难道缺了那点子野菜就不成么?”润娘提着心问道,她只怕如果这条弄堂里的茶肆是以卖特色小吃为主,对四季的时鲜菜蔬需求不大,虽然买卖依旧能做,利润却要小的多呀。
杨家娘子手脚麻利地刨好了两根大白萝卜,叫女儿取了干净大碗、盐罐子并一个鱼鳞刨来,自己在旁边水桶里舀了手洗了手,把鱼鳞刨架上海碗上捉着大萝卜就“唦唦”地刨了起来:“哎,那一点小吃食不过挣些人气,哪里真能挣多少钱,譬如俺这里这羊角糖名声是响,可谁家也不会日日吃它的,不过偶尔小孩子嘴馋了买一个哄他,也不过才两个钱的事,我一日就是做满一百个也就两百个钱。这还不算本钱,俺娘俩真指望它早喝西北风了。说到底俺们还算好的,这糖啊不过是面粉雪花糖,倒没甚么难的。那些野菜就是短一些,我也不怕同娘子说大老实话,譬如那韭菜炒蛋,我韭菜少搁些总是成的。可老齐家就不成了,噢,就是适才来借韭菜的那户人家。”就着朝前头努了努嘴:“就在前头,他们最拿手就是韭菜饼,买卖好得了不得。”
润娘抬眼看去,果见小油锅前还等着三四个孩童。适才那个后生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杨家娘子又拿起根萝卜刨,接着道:“还有巷口子上的小崔他们,那肉丸果做的是真不错。可是要使的菜蔬也多,旁的都还罢了,那冬笋实是没法子,今年天又冷,那些农户只偶尔挖一点来卖。他实在急了,想着没有笋就不搁了吧,客人也不是傻的,你少了一样东西就是少了一样东西,那味就是不对的。从二月里起,买卖差了许多。小夫妻俩个成日愁眉苦脸的。”
润娘激动得连嘴唇都抖了起来,生怕眼睛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垂下眼眸看着满满一大海碗的雪白的萝卜丝,道:“实在不行,还是去求一求汤家吧,我看他们一筐筐往里搬呢,咱们虽小买菜可也不是白要他的呀!”
杨家娘子冷哧了一声,舀了两勺盐洒进碗里边挪着萝卜丝边道:“这还用娘子说,且不说早年咱们就去求过汤家,就是小崔他们大年初五汤家一开了铺子,就拧了东西去拜年。他们是一次不应,二次不应,三次还是不应!你能怎么办,人家不卖你就是不卖你!”
润娘听她话语中带了气恼,端起温凉的杏酪抿一口,低头垂眸挡去面上得意的笑容,过得半晌她方缓缓抬起头,道:“嫂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甚么主意?”杨家娘子滤掉海碗中的水,随口问道。
“嫂子可知我为何挺着个大肚子进城来么?”润娘不说却问道。
杨家娘子摇了摇头,笑道:“俺又不是半仙,怎么能知道娘子进城来做甚么。”
润娘又问道:“前些日子汤家门口闹了场大事,嫂子听说了么?”
杨娘子滤干了碗里的水,从水桶舀了水打理菘菜,道:“怎么没听说,汤家可把那人打得不轻。”
润娘叹息道:“是啊,断了好几根胁排骨呢!”
杨娘子听了一怔,问道:“娘子识得那汉子?”
“怎么不识得,就住我隔壁的。”说着从袖里拿了帕子出来,抹着眼睛道:“要不是因着我,孙大官人也不能吃这个亏呀。”
杨娘子停了手上的活,疑惑道:“我听说是为了价钱的原故才争吵起来的,跟娘子又有甚么干系?”
“哎,我一个寡妇家,小叔子小不说,家里人也都老得老少的少,哪里做得事,因此托了孙大官人捎东西进城来卖,当初孙大官人应承我有四十贯钱的,不想最后汤家死活不给,孙大官人也是怕我疑惑他,所以才性急了些,与汤家争执了起来。”润娘极顺溜地撒谎道。
话说到这份上,杨娘子也知道她不是随脚逛到这里来的,于是笑问道:“娘子这是进城找汤家说理来了?”
润娘看着杨娘子细长的眼中透出明了的笑意,知道她已猜到自己的来意,亦笑道:“嫂子哪里话。我一个孕妇哪里敢去同他汤家理论。我进城是想瞧瞧还有没有别的出路,不想恰好撞见嫂子。”
杨娘子笑问道:“难道因着撞见我,娘子就想出法子来了?”
润娘笑了笑,道:“我也不同嫂子拐弯抹角了,嫂子有钱没地方买菜蔬,我是有菜蔬没地方卖。既然咱们遇上了,不是天做成的一桩买卖么!”说着便了秋禾去把车上那一篮菜拿了来,接着又道:“小妇人夫家姓周,在丰溪村倒也有些田产,实话告诉嫂子,不仅是这会的野菜,一年四季的各式时鲜我都能供应。”
“噢!”杨娘子听了倒细细地打量起润娘来,问道:“可是周训导家的娘子?”
润娘一愣,道:“嫂子也知道家翁?”
杨娘子笑道:“满信安府谁不知道周训导呢,虽是为官的却极是仁善的,当年在信安书院做山长的时候,每至腊月还放腊八粥救济穷苦人呢!”
“是吗,呵呵----”润娘完全不知道自己太翁还有这种俗套的善行,只得傻傻地陪笑着。
“娘子---”还好秋禾拧着篮子及时地跑了来。润娘接过篮子,送到杨娘子面前,道:“嫂子瞧瞧,这使得么?”
杨娘子忙甩了甩湿露露地两只手,看了看篮子里的菜,道:“娘子,你里头坐,我去叫人来,大家伙一齐商议着---”话未说了,她肥壮的身影已急行而去。
正文 五十一、买卖(下)
五十一、买卖(下)
润娘在秋禾的搀扶下起身走进店中。大奎见她进来忙也上前搀扶着,润娘一手撑着腰一手搭在秋禾胳膊上,缓缓在长凳上坐了,觉着身子有些发冷,又不敢多说甚么,只吩咐秋禾道:“去倒盏热的杏酪来。”
刘继涛见她脸色微微地有些泛青,不由拧着眉伸手搭在她的脉上,易嫂子他们不由紧张了起来,低声道:“先生,娘子-----”而大奎站着润娘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继涛,仿似他说个不好便要冲上去似的。
润娘挣扎着想要抽回手:“没事,只是有些发冷罢了。”
“别动!”一声厉喝,同时从刘继涛与大奎口中蹦出,莫说润娘,店内诸人皆是一惊,不由怔怔地向望大奎,润娘盯着他道:“过了年还真长大了啊,连我也敢教训了!”
“我----”大奎嗫嚅着正自为难,刘继涛板着脸教训道:“怎么跟孩子似的,不动不成么!”润娘想抢白两句嗫了嗫嘴终是没说甚么,刘继涛又搭了半晌的脉。方松了口气,向众人道:“还好,只是些微受了点凉----”说着瞪着润娘,道:“你说你身子不便还非要来四处乱晃,若是出点子事----”
“好了,好了,不是没事么!”润娘抱着秋禾递来的茶碗,轻呷了口滚烫的杏酪不耐地打断,这刘继涛怎么跟华叔华婶一个口气,早知道就不让他跟着来了。
“你啊---”刘继涛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秋禾道:“你跟主人家要些葱头姜片给娘子熬点姜汤来。”
“喛。”秋禾答应着去了,润娘抱着茶碗叫道:“多搁些姜片。”语声未了,又被刘继涛瞪了一眼,她缩了缩脑袋腹诽道,年纪轻轻就这么烦人,看你讨得到媳妇不!
秋禾走得没一会,杨娘子便带着六七个人赶了来,除了杨娘子,其余人等都挤一处打量议论润娘,刘继涛抢先道:“大嫂,咱们娘子身子有些受凉,你看你这有暖和些的屋子么?”
“哎哟,定是适才在门口受了风!”杨娘子两掌一拍,苦着脸道:“可俺这里又没个里间甚么的,俺们娘俩就在上头阁楼里睡就是的,这可怎么处呢!”
润娘握了杨娘子粗糙的大手,道:“没事的嫂子。大伙都来了咱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杨娘子向适才来借韭菜的后生道:“顺哥儿,把你店里的太师椅搬张来呢!”
那后生应了飞奔而去,眨眼的工夫果然搬了张榆木的太师椅来,在避风的角落里放了,杨娘子上了胡梯从阁楼里拿件皮袍下来给润娘垫在椅子上,道:“这是俺当家的留下的,前些日子俺才翻出来晒过,干净的娘子只管坐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润娘还待推辞,却被杨娘子摁到了椅子上,道:
“俺们可不要这些客套。”说了又叫女儿升了火盆子里来,然后诸人方围着润娘坐了。
杨娘子取了菜篮子来传给诸人看:“你们瞧瞧这菜,可新鲜水嫩不!”
诸人伸着脖子细看了,交头接耳地嘀咕,杨娘子又道:“这位娘子可是周训导的媳妇儿,不信旁人周训导家的还能不信!”
诸人还是没做声,毕竟润娘是突然冒出来的,又说要给他们供货,虽说是周训导的媳妇儿,可又没凭证就算是吧,连周大官人都不在了,这个媳妇儿又能信得几分呢!现下虽然菜蔬紧张。可总还有些,万一错信了人,在坐的皆是靠店铺吃饭的,可是赔不起呢!
杨娘子见他们这般不干脆不免有些恼了:“到底怎样,你们也吱个声呀,往日咱们总为着时鲜果蔬发愁,这会娘子找上门要供货给路们,你们倒没声了!”
润娘拉了杨娘子坐下,笑劝道“嫂子你别着急,这总是件大事,大家总要细想想的。”
“那,娘子能供给咱们些甚么?”那小后生试探着问道。
秋禾端了姜汤进来,润娘接过手,沉呤了一会,道:“这个,老实说地里出甚么菜,我还真是不清楚,不然诸位说说你们一般要甚么菜蔬!”
一个身形精瘦的男子开口说道:“娘子这话就不厚道了,咱们买卖人家自是越多越好的。”说着看向众人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诸人皆是点头,心想着这位娘子甚么都不懂,与她做买卖怕是不妥当呢!
秋禾、易嫂子见众店家皆面露疑难,互视了一眼只道这买卖不成,润娘含着浅笑的眸光在诸人脸上扫过一圈,唤道:“知盛,你说说咱们家地里都有些甚么。”
“是。”知盛应了声,上前缓声侃然道:“这会的各式野蔬自不用说了,再过段日子豌豆夹、桑葚、青豆、榆钱也是不会短的,其后的粉藕、莲子、茄子、丝瓜、冬瓜、胡瓜、茭白诸般瓜果咱们也都是有的,以至李、杏、梨、枣、柿、柑橘还有香榧诸类干果虽不敢说十分的多。却也都是有的。再就是鱼虾蟹蚌、泥鳅水蛇咱们家也不少的。”
店内诸人听他这一通报,倒是动了心思,若真是如此往后也不用愁了,却又担心他们所言不实,再则也怕他们把住了货源,往后随意就要加价,他们的买卖多是做些熟客,若是价钱总涨,可是经不起的。
润娘见他们只管嘀嘀咕咕地应不下来,温水般的眸光在他们脸上瞟来瞟去,道:“我听杨嫂子说,有一户店家急需春笋,却不知是哪一位?”
“是我!”先前那个精瘦男子开口应道。
润娘笑了笑,向杨娘子道:“嫂子,我若没记错,这位大哥该是姓崔吧。”
杨娘子还不及答应,那男子道:“因我家只我一个,认识都管我叫崔大。”
润娘颔首道:“崔大哥,我听杨大嫂说你因着没有春笋生意差了许多是不是?”
崔大唉了声没有接言,润娘又道:“我家还有半筐冬笋,是旧年佃户们交上来的,反正咱们也不大吃,不如明朝我使人给崔大哥送来先救救急。”
崔大听罢“噌”地站起身道:“娘子此话当真!”
润娘窝进太师椅中。掩嘴笑道:“这又有甚么可骗人的,只不多就是了。”
崔大乐得唱了个肥诺“娘子真正是观世音菩萨降世呢!”
润娘冲知盛使了个眼色,令他扶起崔大,口中笑道:“崔大哥,这是要折我的寿么!我丑话说在前头,那些冬笋可得照着市价上算帐的。”
崔大连声应道:“应当的,应当的!”
润娘有些得意地歪头瞥向刘继涛,见他远远地坐在日头底下,闭目假寐状若未闻,润娘的高兴劲不由去了三分。再看着围坐在旁的那些店家都还在犹疑,登时便敛了笑容。
杨娘子突地高声向润娘道:“娘子。他们怎样俺不管!俺是要同你做买卖的,你只说到底怎么个弄法!”
润娘冲她感激一笑,还不及说甚么,崔大亦嗫嗫道:“我也跟娘子再定一个月的春笋。”
润娘见那些店家还是没表示,心下实有着慌,不过面上却笑得极是灿烂道“多谢二位了。”她话才说完,杨娘子的女儿拖着个火盆子进来搁在润娘脚边,润娘凑在火盆上烤着手,缓缓道:“至于怎么个弄法,我也不说多的,所有的东西比市价低一成。”说了转向崔大道:“明朝的冬笋可是要照着市价收的,且是要现清的,可不准拖的。”
崔大点头应道:“娘子放心,我知道的。”
润娘虽在同崔大说话,眼角余光向诸人脸上一带,见又有几人动了动神色,稍稍一想,猜着这些人多半是想要看看听听,当下安心不少,把空碗交到秋禾手里,缓缓笑道:“诸位也都忙,既然还没拿定主意,就先请回吧。”
众人听她忽然开口赶人,不由面面觑,那小后生道:“咱们想想听听娘子的章程到底怎么个定法。”其余人等点头附道:“是呢,是呢。”
润娘笑道:“这话可不是我一个说了算的,杨大嫂,崔大哥你们怎么说。”
杨娘子横过众人一眼,道:“俺们也做了十来年的街坊,倒不避他们。”
崔大亦道:“倒也不怕他们听。”
润娘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好,我也是个干脆人,没那么些规矩,头一件我给你们的东西比市价低一成,其次我让你们先提货再结帐,结帐的日子定在每月的初一至初三日,再就是月底我会多给们些。结帐的日子我不供货,帐不清货不到。还有就是,这个月杨嫂子这里我给你的价低市价二成!”
杨娘子欢喜道:“这可真是太谢谢娘子了!”
润娘笑着向崔大道:“崔大哥莫要生气呀!”
崔大毫不在意道:“娘子也太小瞧了我了,杨嫂子多占些便宜也是应该的,可有甚么恼的。”
“如此,可就说定了。知----”润娘本想唤知盛写文契的,忽见刘继涛坐在日头底下,睡得好不适意,心下微恼冷声唤道:“刘先生。”不想
刘继涛睡得迷了竟没听到,“刘继涛!”润娘拔了嗓音喝道,果然见他猛地醒转,傻傻地左右望了望,问道:“谈妥了?”
润娘撇着嘴道:“是啊,谈妥了,唤你来写文契呢!”
刘继涛伸了伸懒腰,道:“我是族学里的先生,又不是你家帐房---”
“你不写,晚上就不用来吃饭了!”润娘侧了身子,微扬着下巴威胁道。
“好,好,好。”刘继涛好似无奈地道:“算我怕你了!”
润娘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满脸的笑意怎么也挡不住,趁着杨娘子
取笔墨的工夫,润娘把章程告诉了刘继涛,而众人见他们写文契了,便都回去了。
笔墨一到,刘继涛提笔便写,秋禾又端了碗姜汤进来,润娘吃着姜汤看
刘继涛下笔,她姜汤未吃完,刘继涛已写得三份文契。
“好了。”润娘饮尽姜汤,搁了碗向杨娘子道:“这篮子菜嫂子先收着,我约摸着后日才能送菜来。”
“那钱----”杨娘子提着篮子,问道。
“哎!”润娘握着杨嫂子的手,道:“这点菜还算甚么钱!”她一面说,一面收拾着准备回去。
润娘还没出门,就见那小后生跑了回来,折子喘吁吁地问:“娘子,你们家里可有韭菜的?”
润娘回头看向知盛,见他点了点头,方道:“有的,怎么你也想?”
那后生吞吐道:“那咱们先个娘子定这个月的菜成吗?”
润娘极爽快地答道:“成!不过这个月你们得照市价,若下个月你还同我定,我再给降价钱行不行?”
那后生想了想点头道:“成!”
“刘先生。”润娘倏然转身,向刘继涛道:“再写份文契!”
正文 五十二、攀附
五十二、攀附
一行人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满天,润娘一下车,抬眼突见远处还没长出嫩芽嶙峋枯瘦的枝丫映着绯红的晚霞,刹时间愣怔住了,仿佛自己又坐在回家的公车上,透过车窗看外边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娘子,娘子,娘子----”
华婶连声的呼唤并没能唤醒沉迷在过往中的润娘,她惝恍的眼神落在极远处,整个人如同被摄魂魄般呆呆愣愣,只有两行清泪静静淌落。
这一下看得众人都惊慌起来,刘继涛也顾不得避嫌,上前扳过她的细肩摇晃着,叫道:“润娘,润娘,润娘---”
“做甚么呀!我又没死,叫丧啊!”润娘回过神,甩开刘继涛故作忿忿,丢下众人大步向内而去趁人不主意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嘴里轻哼着悲伤的乐调:“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只是一句歌词。眼泪再度落下,她每向里行一步,脑海中便浮现前世温馨,每一个傍晚母亲都会在不大的厨房里忙碌,而当自己踏进家门,老顽童的父亲必会从书房里奔出来迎接自己,超兴奋地喊:“女儿,回来啦!”那个时候很烦父亲,而今想要再听那一声唤喊已成妄想。
看着眼前昏暗沉寂犹如困兽的屋子,润娘打心底涌上一阵厌烦来,枯燥无聊的日子偏还要费那么些心思去算计那点蝇头小利,这样的日子她真得过得有些烦了。在前世每日只守着台电脑,或看书、或上网,阳光明媚心情好的时候冲一壶奶茶邀几个好友坐在阳光里吃茶聊天,看院子里开得灿烂花朵。嫌冷清了便呼朋唤友去K歌房吼两嗓子,家里呆腻了,收拾了旅行包寻一个陌生的城市呆上两天,曾经的日子是那般的随心所欲,而今----
“阿嫂,阿嫂,阿嫂!”
稚嫩而带着些哭腔的童音强势地将她从往昔的悠闲中拉扯了出来:“阿嫂,你不管慎儿了么?”
润娘低下头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娃,葡萄般的眼睛里装了惊恐的泪水,嘟着红润的小嘴一脸的委屈可怜。润娘突地想起初遇这具身体主人时她说的一句话“再苦再难,只要有爹娘在,我就不是孤单一人!”
当时只觉得她懦弱无用,现下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像中的坚强。这一家的老弱全都依赖着自己,而自己呢在前世看着好似坚强独立,其实又何曾如现今般竟是是一家的顶梁柱。润娘轻抚着周慎的脑袋,没了父母的庇护她再也不能假装自己还只是个孩子了,这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责任,何况自己也快做母亲了,一念及此压在她心头的阴云登时被吹散开来,是啊,再过不久这世上便有一人与自己血脉相连,而这不正是她前世梦寐以求的事么!
“傻瓜,阿嫂怎么会不管你了呢。”润娘微笑着揉了揉周慎的大脑袋,孩子总是纤细而敏感的。
周慎仰着脑袋,很是委屈地说:“可我喊了你好久,你都不理我。”
“呃,阿嫂在想事情,一时没有听见。”
“润娘,你真的没事么?”刘继涛行至她身旁,小心地问道。
润娘笑着转了个圈,道:“我不是好好的么。”
“呜呜,舅娘,阿舅。你们怎么才回来呀!”润娘还没反映过来,一个软软的小身子已扑进她的怀里,哭得甚是凄惨:“妞儿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润娘“嗯嗯啊啊”地哄着怀里的小丫头,但见喜哥儿红润的脸膛上噙着微微的笑意,款款地从内院行来,她穿着葡萄紫缎绣花蝶纹褙子,下头露着截缃色百褶罗裙,裙角绣了一圈细碎花朵,行动间时隐时现晃人眼目。
“阿姐甚么时候来的呀,之前也不叫人来说一声。”润娘一手牵了周慎一手牵了妞儿,赶紧抹了泪,换了欢颜迎上前地问道。
“都是官人,吃了晌午饭突想起今朝休沐,便说要来看看继涛,咱们先到了学里,竟没有人的这才转到家里来,谁想你们都过城了,害得咱们等了整个后半晌,你们再不回来,咱们可是要回去了。”喜哥儿一接着润娘便不住声的报怨。
润娘见她口中虽是不满,可脸上却透着幸福的满足,便知她这段日子过得甚好:“回去做甚么,晚上咱们还能不回来!”
华婶亦赶了上前笑道:“可是的呢,我也说既回来了,可不多住几日。”
娘儿们说笑着向院内行去,刘继涛落在后头并没有打算进去,望着润娘渐去的身影神色间闪过一抹担忧。适才她为何悲伤至斯,整个人仿佛只剩了躯壳在这里,也难怪周慎会吓得哭了起来。
“继涛,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呢!”
刘观涛快步接了出来,刘继涛却微微地皱了眉头,怨悔自己不该站这里发呆的。
“五哥。”刘继涛疏远而客套地拱手问道:“特来找小弟有甚么事么?”
“里头说,里头说。”刘观涛拉着他直往里去,刘继涛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跟着进了内院周慎的书房,却发现周友清与周悛也在坐不由一愣,他二人见刘继涛进来,也都站了起来,互相厮见过归了坐,阿二奉上一碗三红羹来,语含深意地道:“这是娘子特地叫我端来的,叫先生吃着垫垫肚子先。”
刘继涛接了碗,道:“多多谢过你家娘子。”言毕只管吃茶也不做声。
那三人见刘继涛不做声,也不好开口闷了半晌,倒是刘观涛道:“老七啊,我听说你回来了,就一直打听你的消息,想着请你回去办个族学的。再想不到咱们刘家的状元公竟被周老先生抢了来,如今你即在这边开学授课了。倒不好就丢下不管,我同老先生商议了,看是不是让刘家的子弟也附学过来。”
刘继涛舀着羹汤,头不稍抬:“学里就只我一个,光就那十几个学生我已是应付不过来了,再多添几个,我哪有那么些精力呢。”
周友清不以为然道:“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也不在乎多几个。只是那院子实在是小,只东厢一间屋子添了人可真是坐不了。”周友清说到此看向刘观涛,扁嘴皱眉地不肯往下说了。
刘观涛跟他使了几个眼色。他只当没看见,没奈何只得自己开口道:
“我是这么想的,周家这里有个东跨院且你又在这搭伙索性搬过来住,咱们俩家也算是内亲,况且又是住跨院里还有小门通外头,把院门一落锁,说是跨院倒也是独门独户的,量外人也不好议论甚么。这样那三间正房能空了出来,再使人把西墙的泥草屋给拾掇拾掇,派个婆子给学生做顿午饭总是成的。”
刘观涛见刘继涛即不答应也不反驳,只微微地笑着,再看周氏俩叔侄也只管绷着脸不做声,不由有些急了:“老七,成不成的你也说句话呀!”
刘继涛把青瓷碗往几上搁了,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冰凉如水的眸光在三人面上缓缓瞟过,最后落在刘观涛那张俊毅的脸上,道:“五哥,你问错人了吧,成不成得你该去问周娘子才是,我一个搭伙的客人说了也不算呀。”
刘观涛道:“我如今是问你,周娘子那里有你嫂子,你不用担心。”
“那老先生以为如何呢?”刘继涛将眸光移到周友清有紧绷的脸上。
“咱们由先生定。”
看来这三人还未达成一致啊,刘继涛清浅地笑着,若说搬过来他倒是愿意的,只不愿再同刘观涛牵扯上。不过显然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一个在家丁忧的状元公,官虽不大可对刘观涛来说,却也是一个进身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