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娘在上首坐了,接过鲁妈倒的茶,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只觉着虚伪,前不久自己才把他母亲给赶出门去,要说他识大礼,来替母亲赔礼,总不至于拖到今日。要说他是特意自信安府来看望自己,她可不信,润娘心里虽颇是不然,面上却温和亲切地向他笑道:“劳你挂心了,我一切都好。”
苏则文听她口气冷淡,也讪讪地坐下了,端着茶盅张了几次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润娘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管低头喝茶,隔了一会,苏则文耐不住了,道:“上回的事是阿娘糊涂了,阿姐莫放在心上才好。”
润娘笑道:“哪里话来,二娘虽行得不对,说到底也是为我好,哪里就放在心上了。”
苏则文听了润娘的话露出三分喜色,道:“我就说阿姐是个明白人,再不会怨怪阿娘的,阿娘偏是不信,我几次劝她来走动走动,她倒同阿姐置气,硬是不肯来。”
润娘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道,苏陈氏倒有自知之明不敢再登周家的门。不过今朝这个苏则文大老远的跑了来,怕是有事相求吧。
“其实上回那事,实在的也怪不得娘亲,她在家听说周家几个叔伯欺负阿姐,便急得不行,一门心思要给阿姐寻个好亲事,说到底也是心疼阿姐,只怪她那急性子把话说僵了,弄得一家人倒生分了。”
“一家人!”润娘垂首低眉,掩去眸底那一丝冷笑,不知这个娘家大弟还会扯出甚么恶心人的话来。
“不瞒阿姐说,自父亲过世后,家里的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往年阿姐在家,阿娘还勉强支撑只怕委屈了阿姐,今年阿姐出阁算是办了件大事,家里就越发的捉襟见肘了,连冬至那日也都是随便祭了祭祖便罢。阿姐知道的,父亲在时我便同朱家的小娘子定了亲,如今三年的孝满了,今年朱家就催了几次,因阿姐出阁娘亲才硬拖着的,可明年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拖了,况且明年开春朝廷又开恩科,我也想下场试试,能不能中倒在其次,也算去经历一番。”
润娘心里直冷笑,这个苏则文看着斯斯文文,真没想到他的脸皮竟比城墙还厚!你娘怕委屈了我,所以才把我跟鲁妈赶到偏院去住,一日三餐都是清汤寡水,一年到头也就年节下见点荤腥,至于新衣裳那更是做梦,还有那每个月的月例,其实也就一络钱,都断了不知多少年了。
我出阁家里办了大事,还真是大事啊!我的陪嫁统共也就几床被褥,并春夏秋冬四套衣服,再就是一支铜火熜。至于首饰莫说金器了,连银器都没见着一件。亏得周家老实,换一户人家还不得把这新娘子给原轿抬回去啊。对了,今朝喜哥儿穿的那件海棠红的缎面大氅就是她陪嫁的唯一一套冬衣。
而周则文竟能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且是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鲁妈在旁听着,按不下心中的火气,才要开口,润娘已凉凉地说道:“你说了这么一大通,不就是想跟我借钱么!”她心里是很不愿借的,但想想总归是亲弟弟,又是成亲又是赴考的,都是大事,他既开了口,多少也意思意思吧。
周则文听了倒愕愣住了,过得一会笑道:“我也晓得阿姐不容易,要不是家里实在艰难,也不能跟阿姐开这个口。”
润娘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的笑道:“我知道,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你也不能大老远的跑来找我。”看着周则文一脸期盼的笑着,她突地话锋一转:“可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家里那些佃户也欺负咱们孤儿寡妇的,地租子总收不上来-----”话到此处,果见周则文面色登沉,润娘却又转了口气:“不过既你开了口,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回。”
周则文惟恐润娘又变了主意,赶紧笑道:“阿姐素来心疼我的,再说了明春我果然中了进士,阿姐对着周家那些老家伙底气也足一些,看那些佃户还敢不敢欺负阿姐了,其实也不用多少钱,有个两百贯就足够了!”
“两百钱!”鲁妈惊叫道,连侍立一旁的知盛也惊抬头看着他,这个大舅爷好大的口气啊!
润娘心里虽是惊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现,稳稳说道:“两百贯,我倒是有。”
“那是自然。”苏则文听得她有,且眼角又睨见她手腕上那一汪翠绿,心想这钱十有八九是能借到的,嘴上便捡好听的话说:“周家是信安府数一数二的大户,太翁又做过官,区区两百钱还能没有么。”
“不过------”润娘吃着茶,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苏则文眼巴巴的看着她等下半句,谁想她半天都不做声,不由着急道:“阿姐有话尽管直说就是了。”
润娘面上闪过一抹几不可见得逞的笑意,道:“不过也就只有两百,这一家子老少要吃要喝的,全给了你,咱们可怎么活呢,因此最多也就借你一半。”
“怎么可能呢!”周则叫道:“周家是信安府出了名的大户,年初的聘礼就有两百贯,这才多少日子,竟连两百贯钱都拿不出来了!”
“是么,既然年初周家给了两百贯的聘礼,我倒要问问这才几个月呢,钱都用哪里去了!”
苏则文登时语塞:“这-----”他脑子也算快的了,稍一停顿,立时便道:“阿姐是不知道,咱们家早就是空了,那两百贯钱填窟窿还够,哪有得多呢。”
“原来如此啊!”润娘噙着笑,淡淡道:“二娘还真是不容易啊。”
“阿姐,一百贯实在是不够的,你看是不是再凑一点。”
润娘叹了一声,皱眉苦脸的向苏则文道:“我这一家子也要吃要喝的,况且你也知道我如今又怀着身子,明年家里又要添一口人,哪里不是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凑不出来。不然这样,鲁妈你去请隔壁孙娘子过来,问问她手里有没有闲钱。”说着便偷偷地向鲁妈递眼色。
鲁妈假意应了一声,还不及踏出堂屋的门,便拍着手道:“哎哟,我也糊涂了,今朝一大早,孙娘子便跟咱们借了车,带着他们家几个小子进城玩去了。”
润娘的眉头几乎拧成了死结,唉声叹气道:“怎么就这么不巧呢。知盛啊不然你到三叔家去问问-----”
不待润娘说完,知盛便道:“娘子忘了,前些日子咱们可把三老爷得罪狠了,这会还上门去借钱,又是替娘家借,借不到是一定的,弄不好还招一顿骂呢。”他又向苏则文道:“依我说,大官人且拿着一百贯,实在不行,再到别处想法子,何必就一定要借到两百贯呢。”
周则文沉吟了许久,又瞥了眼润娘微凸的肚子,咬咬牙,道:“一百就一百吧。”
“好!”润娘吩咐知盛道:“去写了借条来!”
“甚么!”苏则文跳了起来:“还要借条!”
润娘看着他,道:“这是自然的,哪有借钱不打借条的。”
“你------”苏则文脸色铁青,强压着怒气道:“我好歹是你亲弟弟,这么点小钱也用得着写借条!”
“小钱!”润娘眉梢一挑,道:“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口中小钱是我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你到养咱们一年试试。”
“我,我,我这会不是没有么。将来我中了进士当了官了,总不会忘了姐姐的好的。”
润娘冷笑道:“依你这么说,我让你签了借条你就不记我的好了。如此也罢,我这一百贯钱自己存着不好么。”
“阿姐我不是这意思。”苏则文急了:“咱们亲姐弟俩还写个借条,岂不是生分了。”
润娘笑了笑,道:“是啊亲姐弟,可惜我姓周你姓苏,若是官人在借也就借,可如今我当着家,周家那些老家伙个个都盯着我,我要是不明不白的把钱就借了你,他们还不把我吃了。就因为咱们是亲姐弟,我提都没提息钱的事,这要叫那些老家伙知道又有话说了。”说着她把茶盅搁到几子上,换上一副长姐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道:“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学些人情世故了,明年都娶妻的人了,还这么糊涂怎么行呢。你满大街去打听打听,如今谁白借钱给你呢,不要说多,两厘总是要的。这还得看你借多少时间,若是借期长了,五厘也是有的。如今我不过是叫你写个借条,也没问你借多久,你倒跟我急,亏得是我,换做旁人你试试!”
苏则文涨红着脸,做不得声,恰巧知盛写了借条取了钱来,苏则文提了笔“唰唰”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拿了钱就要走,润娘又叫住他道:“说你糊涂你还真是糊涂,借条你也不看一眼,就签字画押,若我写的是一千贯,你可怎么办。”
苏则文听了原本通红的脸登时退得没有一点血色,赶紧取出借条展开细看,见上头写的是一百贯才松了口气,润娘看他吓成这样,忍着笑道:“我只是告诉你,难道我还能坑你么。”
“哼,小弟谢过了阿姐了。”苏则文冲润娘抱了抱拳,便忿忿而去。润娘看着他的疾疾而去的背影,笑个不住,倒忘了适才烦闷的心事。
正文 二十六、为难死人(上)
经过苏则文的一番闹腾,润娘的心情变好了许多,眼见已是未时初刻了,因见阳光晴好,心里算着从冬至到现在也近一个月了,还没给两只小龟换过水,便叫了大奎并阿三把那个梅子釉的水缸从围房的倒座给搬了出来。
润娘跟在他们后头,看他们把缸子抬到后院放下,她上前解开缸口的棉布盖子,把两只小龟轻轻的拿出来,此时大奎已打了水来,润娘把棉布衫子拧出来,阿三赶紧接过手去,润娘湿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吩咐道:“把衫子洗一把,再用滚水烫一下。”
这边大奎已把缸子里的水倒尽,又倒了干净水下去,正要洗缸子,润娘一回头,道:“罢了,我来吧,看你再伤着手。”
鲁妈坐在厨房门口择菜,见润娘要动手,忙拦住道:“水可冰冷着呢,让大奎做吧,等会看你冻着了。”
润娘只好站在边上看着,待棉衫子、水缸子都洗好了,她再又把两只小龟放回去,用棉盖子扎紧缸口,让大奎他们抬回倒座去,收拾完这些,如火的残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润娘虽没做甚么,一双手还是冻得通红,赶紧回屋去抱火熜。
她才刚抱起火熜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便知是喜哥儿他们回来了,迎了出去,只见周慎同妞儿两人手上拿着大串的晶莹红亮的糖葫芦,嬉笑蹦跳着跑进二门,一见润娘便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街市上人如何的多呀、猴子跳火圈如何惊奇,斗鸡、斗狗如何激烈,还有顶碗杂耍更是惊险得吓人,至于那大变活人是从来都没见过,又说卢大兴的小汤包如何鲜美、叫花鸡怎样好吃、蜜饯果子如何新奇,总之是说个没完没了。喜哥儿跟在后头,倒是两手空空,脸上虽有倦色,眉梢眼角却带着笑意,看来这一趟玩得还是不错的。看俩孩子缠着润娘说个不停,笑道:“今朝这俩孩子跟着孙家那三小子算是玩疯了。”
她一言未了,孙娘子拿着一只大包袱走了进来,大声说道:“妹子,你今朝算是亏了,你没见信安府里热闹得不行,人山人海的,王门郎大街的两旁摆满了摊档,一家挨着一家的,吃的用的玩的看得人眼花,那几个小的又会钻,我同喜哥儿生怕他们走丢了,一整天下来光就担心了。”
润娘看她的发髻散乱得不行,脸上的粉虽是早掉光了,却是红光照人,当下笑道:“嫂子今朝辛苦了。”一面说,一面接着孙娘往屋里去。
姊妹三个进屋在炕上坐了,孙娘子打开包袱,登时散了半炕的东西:“喜哥儿只管要做人家,甚么都不肯买,我想着进城了一趟,哪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图个新鲜罢了。”她一样样的往炕几上摆,倒把喜哥儿躁得脸红:“嫂子,你这样下回我可不敢跟你出门了。”
润娘心知孙娘子生性爽直,况且她家也不差,并不会把些小钱放在眼里,因此笑道:“阿姐也真是的,这点东西算甚么,果真过意不去,丢她三贯钱尽有了。”
孙娘子原还在拿东西,听了这话抬起眼,瞪着润娘道:“怎么说话的呢,换做旁人,给我三十贯钱也不给他出这个力气。”
润娘便倚到孙娘子怀里,撒娇道:“是呢,我知道嫂子最是心疼我,东西是小,情意却重。下回嫂子再逛去,可千万记得妹子呀。”
孙娘子咬牙往她额头上一戳,道:“看把你兴得,你想再有下回做梦呢。”
润娘见炕几上摆着两只好手心大小的葵形青瓷小盖盒,便拿起一只来,不想倒有些沉手,揭开盖子一看,里头盛着琥珀色的油脂膏,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这是甚么?”
孙娘子斜眼一瞧,道:“这是花颜脂粉铺的茶油膏,我听人说拿来涂脸比咱们自己做的油膏要好使得多,你闻闻还带着香气呢,我自己拣了个玫瑰味的,我想着你们俩个都是读书识字,怕是不喜欢太浓的香,因此这两个一个是桂花的,一是兰花的,你们姑嫂两个自己分去。”
润娘一直觉着能用家里熬的茶籽油抹抹脸已是很不错,万没想到这个时代竟还有近似的脸油的东西,拿在手上左瞧右瞧爱得不行,孙娘子看她一副惊奇的样子,不由笑道:“喜哥儿稀罕也就罢了,毕竟她一个村里的闺女出不得门,你倒是城里来的,怎么竟还没见过这东西,看把你稀罕的。”
润娘放下瓷盅,冷哼一声,道:“我那二娘给我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敢奢望这些个东西。”
润娘说者无心,孙、周二人面上却是讪讪的,喜哥儿拿起两只盒子叉开话头,问润娘道:“你要哪一个,别说我不让你,由你先拣。”
润娘也不客气,就着喜哥儿的手,把两个闻过了,道:“我不喜欢兰花那味,倒是桂花的闻着舒服些。”
孙娘子自悔失言,见东西都摆出来了,便跳下坑道:“我也出门一日了,可该回去了,这些东西你们姑嫂两个自己看着分。”姑嫂两个听说,一齐下了炕,把她送出了后门,方才转回来。
喜哥儿同两个小的逛了一日,刚到家那会还有些精神,也不觉着累,待吃罢晚饭,尤其是两个小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喜哥儿也是哈欠连连,易嫂子强撑着给两个小的洗漱过才歇下。秋禾服润娘洗漱更衣上床后,从柜子里拿出铺盖卷往拨步床的地平上一摊,倒头便睡,间或有一两声细细的呼噜。
润娘还倚在床上看书,听着她的呼噜声不禁摇头叹道:“怎么就累成这样。”说罢放下手上的书,稍稍起身吹灭了梅花几上的烛火。
随着年节越近,一家人越发的忙了起来,鲁妈同华婶做糖瓜、送灶神、掸尘,做年糕,易嫂子同喜哥儿赶着给两个小的做新衣裳,知盛同华叔是天天都在屋子里拨算盘登帐,铁贵、大奎两个带着阿大他们时不时的上山打些野味,也给年节添些菜,因着学堂里放年假了,孙家三个小子日日在家,两个小跟着他们野得都没了踪影,或是一时在家也闹腾的不行,总归被大人赶出去。倒数润娘悠闲了,每日睡到日上三杆才起来,吃罢午饭只跟着秋禾在院子里学学做窗花,在她绞坏了无数张红纸之后,终于把最简单的“囍”字可绞了出来。
“秋禾,快看,快看。”润娘抖开手里的红纸,兴奋得像个孩子。不想秋禾只瞥了一眼,淡淡道:“你也好意思,这么个‘囍’都学了四、五日了。”
润娘小心翼翼的收好自己的“作品”,嘟喃道:“分明是你教得不好,倒来怪我笨。”
“我教得不好!”秋禾叫道:“你是同宝妞一起学的,如今宝妞都会绞蝴蝶小鸟了。”
润娘听了这话,眨眨眼睛,郁闷了:“宝妞就会绞蝴蝶小鸟了?”
“何止呢。”秋禾继续打击她道:“昨里她还缠着我要学‘年年有鱼’呢。”
润娘扁扁嘴,道:“那丫头看着笨笨的,学这个倒是快。”
“是啊,唯独娘子看着蛮聪明的,就是学甚么都慢。”
润娘虽然想驳回,可细想想,还真是的,五子棋她输给周慎(更不用说围棋了);针线女红学了好几个月了,也就做做简单的小褂子,连个棉手筒她都做得歪歪扭扭的,更不用说绣花了;至于剪纸,润娘看了看刚才完工的“囍”字,叹了一声,自己怎么一无是处啊!
“娘子。”
润娘正在反思,华叔苦着张脸走了过来,禀道:“今朝咱们送太翁安人并官人的灵位进祠堂,太翁安人的他们收了,官人的他们却不肯收了。”
“为甚么?”润娘奇怪了,难道周恒辈份太小,没资格进祠堂受供奉?不能够呀,就算自己和周慎不懂规矩,华叔却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有没有资格进他岂会不知啊。
“我同阿哥去族长家里问,族长偏又不在,又去了三老家里,算是见着悛哥儿,他说祠堂年久失修,供奉牌位的正厅的屋顶有好几处都是漏雨的,因此牌位都是紧着放的,万一淋着点雨也是对先人不敬,如今要再加一个牌位也不是搁不下,只是------”
润娘听了哭笑不得,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老子在她这里吃了亏,儿子就拿死人撒气,偏华叔又是个老实的,凭人家说甚么他都信,当下只得问道:“只是甚么?”
“只是咱们官人的牌位按理是摆在最下一行的,可那一条都漏着雨,真摆上去,眼见开春了,还不淋得霉烂了。”
“哪怎么行!”润娘虽然对周恒没甚感情,但真要让他的牌位淋成一块烂木头,他还不得天天晚上来找自己呀,再说了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所以悛哥儿说,不如先供在家里,等族里有钱了修整过祠堂,再接进去。”
周悛这话骗华叔自是管用,到了润娘跟前,连秋禾都骗不过:“等有钱了修整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呀,真要有钱也不会年久失修得到了漏雨的份上!”
润娘也皱着眉问道:“是啊,你可问过他得等多少时候啊。
“这------”华叔道:“我倒没问。”
秋禾歪着嘴,道:“照我看甚么年久失修都是搪塞人的话,那么大的祠堂呢,还容不下小小一块牌位。多半是三老爷没在娘子这里捞着好处,故意的在这事儿上为难咱们。”
润娘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他们既如此做,最多不进祠堂就是了,因此她问华叔道:“官人的牌位一定要进祠堂么?不进不行么?”
“哎哟,娘子这是甚么话!”华叔急道:“哪有不进祠堂的,那以后咱们官人就不受子孙祭拜了么!那可不就是被赶出族里了,咱们官人可就要成了孤魂野鬼了。”
“甚么孤魂野鬼!”华叔的嗓门稍大了些,惊动了屋里的喜哥儿,她走了出来,扶着门框颤声问道:“恒儿怎么就成了孤魂野鬼!”
润娘忙起身向喜哥儿道:“阿姐别急,他们的意思是让官人过些时候再进祠堂。”
“过些时候!”喜哥儿拔尖的嗓门道:“今朝都腊月二十六,明朝祠堂就该点香了,他们想让恒儿等到甚么时候!这也太欺负人了!”一面说眼泪就扑倏倏地往下掉,她突地强硬道:“我倒要去问问四叔公,为啥这么欺负咱们。”抹着泪她就向外奔去,惊得喜哥儿同秋禾赶紧追上去,华叔忙招呼知盛同大奎跟上喜哥儿,自己也赶上去劝润娘道:“娘子保重身子要紧,还是回去的好。”
润娘自己也怕再见了红,又见大奎知盛带着阿大、阿二已经追了上去,便扶着秋禾回院里去,坐下没一会,想着喜哥儿是个老实的,大奎也就一身蛮力,知盛虽是精明论牙尖嘴利倒差着秋禾一些,因此,她吩咐秋禾道:“你也跟着去,胆子放大些,别叫喜哥儿吃了他们的亏。”
秋禾应了一声,一溜烟的去了。
正文 二十七、为难死人(下)
秋禾沿着村中大道,一路小跑,远远就见一圈人围在一座宅第前,隐隐还能听到喜哥儿的哭声。秋禾紧走两步,赶上前去,只见喜哥儿两手不住地拍着两扇紧闭的黑油大门呜呜细哭,大奎他们三个站在台阶下怒形于色,只因是在族长家还不敢放肆,只是轰那些围观的村人,可惜那些村人闲日无聊,哪里肯轻易散了,大奎他们来轰,便走远些,一时不在意,仍旧又围拢了过来。
知盛站在喜哥儿身旁又不好去拉扯,见人越聚越多,脸上乌云满布,皱眉劝道:“姑奶奶咱们回吧。”喜哥儿哪里听他的,拍着门板哭道:“四叔公,四叔公,喜哥儿有话要说!”
知盛正无奈之际,见秋禾拨开人群,走到如意门前,知盛一见她,如见着救星般:“秋禾快来搀扶着姑奶奶回去。”
秋禾见他们竟把喜哥儿关在门外,心下登时火起,眼珠子一转,上前扶住喜哥儿道:“姑奶奶回去吧,他们铁石一样的心肠,你再哭也是无用的。”
喜哥儿推开秋禾,道:“我不回去,我要问问四叔公为甚不让恒哥儿进祠堂!”
“还能为甚么!”秋禾假意去劝喜哥儿道:“九月底的时候,娘子为家产的事冲撞了太老爷,又把话说得那么绝,这会咱们求到他,他还为难死咱们。”
秋禾一言才了,果听得旁边村人的议论声大了些,大奎听了正要去赶人,却被知盛伸手拦住,又听秋禾道:“祠堂也的确是年久失修屋顶上有多处漏雨,他们说等翻修过再迎官人的牌位,咱们又有甚么法子,只好委屈官人在家里罢了。姑奶奶这样哭,倘或哭坏了身子,唉,娘子烦心的事也够多了,如今又怀着身子,姑奶奶何必又再给她添一桩心事!”
喜哥儿抹了泪,道:“漏雨!祠堂里供着那么些祖宗牌位,都淋着雨么,怎么偏就容不下咱们恒哥儿?”
“哎----”秋禾叹了一声,道:“他们这么说,咱们又有甚么法子,娘子一个妇道人家自不用说,阿哥又还小也进不了祠堂,还不就由着他们说。”
“好,我就当祠堂漏雨容不下恒哥儿,却也要问问四叔公,甚时候能把祠堂修好了。”说着,她越发用力的捶门:“开门,开门,开门啊!”
秋禾忙去拉她,道:“姑奶奶快别这样,看旁人笑话。”
“笑话!”喜哥儿甩开秋禾,哽咽道:“恒哥儿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如今这事我总要替他问个清楚明白。旁人若要笑话我撒泼就由他们笑话去。”
此时旁边的村人已把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偶尔有一两句吹进秋禾耳里:“这周家也真是过份,先前看人家孤儿寡妇的就想占人家家产,亏得是周家娘子利害,没叫他们占了去,这会倒为难起死人来,怎么说也是一家子人,怎就做得出来。”
“你听那小丫头说,谁晓得到底怎回事,要说我怕还是周家那小娘子没轻重。”
“就是那小娘子再不对,也不好拦着人家的牌位不让进祠堂呀,正所谓死者大呀。”
“就是呢------”
秋禾见闹到如此也不见人来开门,不由奇怪了,低声问知盛道:“他们一直没开门么?”
“开过呢,只说太老爷不在家,便把门关了。”
秋禾皱着眉,想了想,心道,该不是真不在家吧,不然他那么爱面子,怎肯由着人在大门口闹。她正要劝喜哥儿回去,忽听声后一声喝:“喜哥儿,你在这里做甚么,成甚么样子!”
喜哥儿一回身,见周友清穿一身绛色直缝宽衫棉袍,头戴着遮尘暖帽,拄着根拐满面怒容的站在那里,他身旁还立着一位面容俊逸的青年,那青年肩下还跟着一个青衣小童,挑着一副担。知盛看那青年分外眼生,不似丰溪村中之人,正疑惑着。喜哥儿已扑通一声跪在周友清身前,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四叔公,恒哥儿年纪轻轻的就去了,你还怎么忍心这般为难他,不让他进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