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教他们语文的班主任走进了考场,肃然说:“作文认真写,写完的同学仔细检查,这次月考很关键,不能再让别的班赶上来了。你们一个都不许提前交卷。”

江宁有些不耐地坐下,目光无意识地转向窗外,一眼就看见静静立在窗外的以沫,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江宁朝她笑,她也一副完全没看到的样子。

江宁且笑且摇头,摊开作文卷子,提笔刷刷地涂画起来。

以沫瞄了他好几眼,他答题的样子很认真,眉心都下意识地紧皱起来了,可以沫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像在写字。

十几分钟后,江宁才停了笔,拿起那半张作文纸飞快地折了起来,片刻,一只纸飞机出现在他手里。他望着一头黑线的以沫,坏坏一笑,对那纸飞机呵了口气,直接朝以沫飞去。

那只纸飞机稳稳地越过窗户,在以沫面前下落。

“那位同学,你在干什么?”监考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了。

“扔垃圾啊,你没看见?”江宁若无其事地说。

以沫捡起那只纸飞机,有些害怕地躲去了隔壁班外面。她借着教室里透出的灯光展开那只飞机,只见卷面上用蓝色水笔画着一幅她的速写小相,竟也惟妙惟肖。只是那小相旁,非常不不客气地注了一句:

优等生,你的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

与此同时,铃声响起,江宁二话不说将文具往课桌里一丢,交卷走人。

监考老师一看,果然又和以前一样,每张卷子都只将将做够六十分的题目。

*
*
出了教室,以沫理都不理他直接往前走去,江宁快步追上她,挡在她面前,笑问:“小丫头,怎么了?”

以沫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边错开他往前走一边说:“没怎么。”

江宁倒着走,一边看她,一边轻笑着数:“一、二、三……”

以沫没好气地问:“你数什么?”

“我数到第十声,你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在生什么闷气。”

以沫没好气地顿住脚步:“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试?考五六十分很光荣吗?”

“原来是这个啊。”江宁恍然大悟,“我要是都考年级前几名,我那帮哥们儿还会理我吗?小孩子不懂事儿,还专喜欢管闲事。”

以沫说不过他,一路便再不说话,无论他怎么逗,怎么哄,她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

*
*

公交车开到军区大院附近的时候,两人发现不知道哪里来了很多外地的军车,北京的、广州的、南宁的、海南的,全都默然无声地往军区里滑动。

车上的学生们都看傻了,连司机都放慢了速度,看军车开会。

“怎么了?是来什么人了吗?”

“不像啊,也没戒严。”

“有大会开?”

“没听说啊。”

“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一级部都有人来!”

以沫默默听着车上的议论,也在心里寻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江宁忽然拽了她一下,指着一辆车说:“快看。”

以沫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居然是辜振捷的车。

“辜伯伯怎么回来了?”

近几年,辜振捷一直在忙他的作战实验室,听说立了很多功,有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还要往上走。

“不是!是后面那辆,你哥他爷爷的车!”江宁像是很震惊,“老爷子怎么也来了?到底怎么了?”

两个人赶到军区大院时,只见所有车都往辜振捷家跑。

江宁叫住一个看热闹的大院子弟问怎么了。那人说:“听说辜家出大事了,他们家死人了。”

以沫像是被谁打了一大棒子,立时定住了。


第九章(1)
“谁死了,到底怎么了?”

“我哪知道,你不会自己去看啊!”

江宁闻言,拉起木木的以沫就往辜家的方向飞奔,没跑多远就看见辜默成带着张遇匆匆赶了上来。

辜默成一把拉住江宁:“你别去,现在还轮不到你们小孩子去。”

“爸,怎么了?是不是?”江宁大口大口喘息着问。

“你伯伯家的大儿子牺牲了。你先回去!”

“什么……”

江宁懵懵懂懂地问,像是还没清醒过来,喃喃地说,“那就好……”

“怎么说话的!”辜默成吼了他一句,也来不及说别的,撇下他一路直奔而去。

江宁缓缓地在路边坐下,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以沫,只见她一张小脸半点人色也没有,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憷然睁着,像是刚从什么巨大的惊吓里走出来。

*
直到第二天,以沫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长子辜靖勋不久前因救两名溺水儿童牺牲。昨天夜里,他的遗体便被送回了聿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中尉,原本有着不可估量的前程,却因救人和家人阴阳两隔。

接来下的几天里,全市各大媒体爆炸式地讴歌这位年轻烈士。以沫在报纸上见到了辜靖勋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脸阳光,刚毅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疾苦都从未在他身上降临过。以沫捧着报纸,望着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泪,连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

辜靖勋的遗体告别式在聿城军区的礼堂举行,辜家的势力,加上辜靖勋救人牺牲的影响力,来参加告别式的各界人士多达两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为辜靖勋垂泪,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

以沫和宁志伟早早就到了礼堂。远远见辜靖勋躺在白菊簇拥的水晶棺里,辜振捷和徐曼相扶着站在最前面。

短短数日,辜振捷的头发竟白了一大半,他虽强打着精神,脸上却是神情恍惚。徐曼整个人都软瘫在他怀里,红肿的眼睛像是不能视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乱,止不住的眼泪从她枯槁的脸上滑落。

他们身后,则站着辜家的其他亲属,他们各个神情哀伤,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出各个英姿挺拔,气度不凡。

礼堂里,回荡着如泣如诉的哀乐。

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里,耳朵外像罩了一层膜,什么声音传在耳朵里都显得极缥缈。

台上,辜靖勋所在部队的最高首长含泪念着悼文,将死者生前事桩桩件件述来,人们默默低着头,不时传来哭声。

门外不断有晚到的人进来,皆自觉地在后排静默立着。

以沫听到悼文里那句“为了救落水儿童,毫不犹豫地从十多米高的桥上跳进冷水里救人”时,强忍了很久的泪水骤然落了下来。

这时,身后的礼堂大门出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径直往最前方走来。

以沫和众人一同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纯黑制服的少年在几个人的伴随下走来,像是一路冒雨而来,他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一道道雨水从他的发间滑落,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紧,双眸微微垂着,死灰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半点人气,明明是悲痛已极的神色,他却铮然撑着,一丝不乱地越过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只手紧紧捏住了,无数个热望叫嚣着随着血液冲向脑中,她张口想大声叫什么,可是那些话像打了结一般,卡在嗓子里,她的唇动了好几下,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曾设想过千万种和他再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曾攒了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是当他站在面前时,却连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徐曼在见到他时,忽然竭尽全力地大叫一声:“阿迟……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声叫得太用力,她浑身脱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抵在她头顶上,紧紧闭着双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徐曼全身剧烈起伏着,嘶声喊着:“靖勋!靖勋!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喊一边欲往棺木边扑,却被辜徐行紧紧禁锢在怀里。

全场的人在见到这一幕时,纷纷啜泣起来。

棺木合上的瞬间,徐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辜徐行的双手,扑到棺木前,却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晕厥在地。

大部队都随着灵柩往外走去,一时间,堵在门口的黑压压的车子纷纷有序发动,跟着灵车去火葬场做最后的告别。

辜徐行并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势抱着徐曼。良久,一行热泪才从他眼角滑落。

以沫怔怔地看着他,理智告诉她应该跟着大部队出去,可是她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宁走到了以沫身边,低声说:“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听见二人的脚步,辜徐行睁开眼睛,朝他们看去。

江宁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他微微点了下头,目光转到了以沫脸上。

以沫曲紧十指,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敢错过他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无波的古井,饶是以沫怎么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见的恍然如梦,往昔记忆的暗流翻涌,唯一可见的,不过是他澄明瞳仁里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可是他们明明又是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实地触到对方。

以沫忆起他们上一次的重逢,他们是那么自然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如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变得生疏,是时间,是距离,抑或是人心?

以沫的喉咙没来由的一紧,只觉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说了声“节哀”,在眼泪滚下来之前转身离去。


第九章(2)
当天夜里,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来得很蹊跷,不咳也不头疼,就是晕晕沉沉,浑身乏力,胸口像有什么憋着,喘不过气来。
她翻出体温计量了下,见没有发烧,也就没放在心上,早早的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以沫觉得身体好了些,只是胸口那股郁闷劲儿依然在,她起床给爸爸和自己做了早点,正吃着,江宁就来了。
江宁的气色似乎不好,整个人有点发蔫,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刚吃过准备去上班的宁志伟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出了门。
以沫指着馒头说:“吃了吗?再吃点吧。”
江宁在她面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喂,听说那个家伙还要待几天才去美国。”
以沫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变了,好像跟我们生分了。”
以沫尾指几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轻咬的馒头,抬眼看他。
“不过,在昨天那样的场合里,换了我,也只怕谁都顾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计还有些杂事要忙,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请他吃个饭怎么样?”
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的饭局约在了下午五点,还在他们以前老爱聚的多功能厅。
出发前,以沫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平铺在床上。她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衣服那么上不得台面,如今看来,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脚就是太土气。最后,她只得翻出江宁给她买的那件白裙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外面秋意已经很浓了,但好在是个阳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只好翻出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衣穿在外头。
等到都收拾停当,赶到多功能厅时,他们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边聊天。
以沫刚进门,撞入她眼帘的就是穿着白色衬衣的辜徐行。
江宁在跟他说着什么,他端坐着在听,目光虽瞧着他,但是那里面透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淡漠疏离。
以沫轻盈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以前她总是在记忆里描摹他去美国后的样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础上,他一定会变成欧美片里那些ABC的优越样子,明朗俊逸,开朗健谈。但是她想错了,即便在那样一个热情自由的国度里,他还是按着自己原有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冷静内敛,寂默少言的人。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她脸上。
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后像叫江宁那样叫他一声“徐行哥”,却在他目光扫来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江宁回头见了她,笑着挥手:“过来!”
她缓步越过人群,在江宁身边坐下。
落座时,她敏锐地发现辜徐行眉眼间有些细微的变化,只一瞬,却让以沫读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
与此同时,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总是坐在他的身边。
那顿晚餐吃得不尽如人意,以沫和辜徐行没怎么说话,都是江宁在问,问徐行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准备考什么大学,有没有交洋女友。说到后来,见他谈兴寥寥,江宁也便不怎么说话了。三个人静默地吃着饭,江宁尴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江宁点的,全是徐行和以沫喜欢吃的菜式,以沫看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堵在胸口,迟疑了一下,她挑了一只虾球小心翼翼地放进江宁碗里。
江宁看着那只虾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没有说话,微微将脸侧向了窗外。
窗外,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悉数落进他的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双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顿饭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厅外的主干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以沫和江宁往南。
她回头去看徐行的背影,他去势决然,丝毫没有犹疑留恋。再回头看江宁,也是蹙着眉,一脸冰冷。
走在主干道上,以沫回忆起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无话不说、休戚与共。那些欢笑、泪水、感动依稀还在眼前,可是现下的他们,竟是如此生分疏离。
如此想着,以沫竟有些怔忪,连身后有车开过来都未曾察觉。还是江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仗着那些车不敢撞你吗?”
以沫愣愣站在路边,暗想,刚才江宁讽刺辜徐行说,如今他和他们吃饭,竟有了餐桌礼仪,浑然不记得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抢零食,分一块鸡蛋灌饼的。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这样走了,下次见面,他们之间只怕不单是餐桌礼仪,而是社交礼仪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走到当年偷学格斗的小山岗上,并肩站着。
时隔数年,聿城军区大院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杂乱从生,山下,训练的队伍早已散去,操场沉在半明半寐的黄昏光线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们身上压,压得他们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军长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第九章(3)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在军界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

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
*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岗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军区大院,雨水“滴答”“滴答”的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
*
*

以沫胸口憋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冬才见好。但是她爸爸宁志伟的咳嗽越发厉害起来,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现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以后都在半夜里听见他忍痛发出的闷哼声。以沫心疼得寝食难安,一再劝他去大医院检查,但是他都推说没事儿,坚持用枇杷叶和糖水梨将养着。

直到有一次,宁志伟当着以沫的面咳出血来,以沫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以沫心里忐忑得要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盘旋。当天,宁志伟回来得很晚。以沫眼巴巴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开口问结果。

宁志伟站在橙黄的灯影里,不敢正视她,表情有些发僵。

以沫忽然发现,灯影下的父亲,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惊。

“爸……”以沫强忍着眼泪,叫了他一声。

宁志伟勉强一笑,咳着说:“吃了吗?检查费了点时间,没能赶得及给你做晚饭。”

以沫的眼泪“刷”的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儿都给自己做了些什么。”宁志伟走到饭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饭菜热一热,你跟我一起再吃点。”

见以沫站着不动,含泪望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傻孩子,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怎么好,是慢性支气管炎,以后一年只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见以沫还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历,翻开说:“你帮爸爸看看,医生都写了些什么,龙飞凤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以沫接过那本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历翻开一看,上面确实写着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只开了些镇咳消炎的药。病历末尾,还有医生“唐易德”的签名。

以沫终于放了心,一下子扑进爸爸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身上混杂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闻,但那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属于爸爸的味道,只要这种味道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以沫睡得很安稳。半夜时,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幸福,嘴角微微一翘,遂又堕入更深的睡眠里了。

清晨醒来时,以沫怔怔坐在床上发呆,暗暗纳罕为什么前段时间自己竟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爸爸会离开自己。

到了学校后,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了江宁,江宁听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只看到病历?”
以沫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只看到病历又怎么了?”

江宁眸光暗了暗,说:“没什么……你没看到医生开了什么药?”

以沫回忆了一下,将药的名字一一道来,江宁听了,点头不语。两人闲聊了几句别的,上课铃便响了。

又过了几日,以沫和许荔一起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等公交时,忽然看见一个人骑自行车载着花圈从她面前驶过,原本是极平常的画面,可不知怎么的,以沫的心骤然一跳,吓得脸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默默爬到床上,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咬着被角,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没办法驱散心头漂浮着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证明爸爸会好好的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历。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如一跳无形的巨蟒,紧紧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那个预感变成现实。


第九章(4)
宁志伟死于一场大火。

初冬,他负责看守的仓库半夜突发火灾,他是第一个发现火险的。在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况下,他拎着灭火器,一次次冲进滚滚浓烟中,抑制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说他用生命保护了国家财产,组织上将他追认为烈士。以沫一夜之间成了烈士遗孤。根据《烈士褒扬条例》,以沫一次性获得烈士褒扬金、抚恤金三十多万,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补助。

因为以沫的情况特殊,作为孤儿的她,既无法留在军区大院的职工房里继续居住,也没有别的去路,组织上开会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敲定如何安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