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旻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来真的,当即刹了车,冷冷地对他说:“你不怕再进局子吗?”
赵竞雄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说:“进局子又怎么样?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爸有的是钱把我弄出来…舒旻,你拽什么拽,不就是仗着你爸是一检察长吗?告诉你,我家不买什么狗屁检察长的账!今天,我就拼着进局子,被学校处分,也得花了你,让你知道怎么夹着腿做女人。”
他话音刚落,单车上的那帮混混就丢了单车朝舒旻涌了上去,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她从车上拖到地下,使劲地踢打。
那些小混混平均年龄不过十六岁,丝毫没有法律意识,收了人的钱,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下手全然不知轻重。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重重落在舒旻身上,舒旻一边挣扎一边往墙角缩,将身体死死蜷成一团,抱住头,让自己的背去承受大部分冲击,尽可能地降低伤害。
赵竞雄在一旁看得起了劲儿,干脆撸了袖子自己上,一边用最粗俗下流的话辱骂舒旻一边朝她吐口水。
就在舒旻被他们打得头晕眼花、意识涣散的时候,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声,那声音高亢清亮,让舒旻生了一种听到草原鹰鸣的错觉。
那些正在暴打舒旻的小混混忽然慌了神,都收了手脚,惊慌失措地说:“怎么办?老大知道了。”
有几个滑头的正准备开溜,一个低沉却透着冷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都给我原地待着。”
舒旻很多年后都还记得那句话的语调,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却透着异样的威严和不容违抗。
所有混混都老老实实地束手站在原地,噤若寒蝉。
那一瞬间,舒旻只觉得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气息被一股力量一扫而空,异样的安全,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甚至根本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可以确定,现在已经没她什么事了,她大可以蜷着身子,凝神屏息,让自己的精神意志尽快恢复起来。
整个夜都仿佛静了下来,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单车铃声,那声音单调极了,叮叮叮地响着,像有人往大瓷碗里丢硬币。
舒旻睁开眼睛晃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黑色T恤、敞着蓝白格子衬衣的高个子少年懒洋洋地倚在单车上,抿着唇,绷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单车铃。
两方僵了好一会儿,赵竞雄最先沉不住气,一摇一摆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他们可都是收了我钱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你们的规矩吧?”
那个少年嘴角翘出一个有些讥诮意味的冷笑:“你找我那天我就跟你说过,我陆城南不欺负女人,我的兄弟也随我,不欺负女人。话我都跟你说明白了,你还要逆着性子让我的兄弟拿你的钱,违我的命,打一个小姑娘…”陆城南回过头,眼一挑,冷冷盯着他,“你自己说,这账我怎么跟你算?”
赵竞雄被他的眼神惊得倒退了一步,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你装什么X,不欺负女人,你以为你拍电影啊?你就是一混混,拿了人钱就得当人的枪…你敢把我怎么样?我爸非找人弄死你。”
陆城南听了,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冷冷盯着那几个小混混:“你们以后还想跟我混的话,帮我办两件事。第一件事,刚才他怎么打那个姑娘的,你们怎么给我打回去。如果你们不想跟我混了,那也可以,你们怎么打这个姑娘的,一会儿,我个个都给你们揍回去。我数三声,你们自己自己看着办。一、二!”喊到“二”的时候,陆城南的目光陡然一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发出兽类般的寒光,连声音都忽然变得肃杀起来。他腾地从单车上一跃而起,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肌肉骤然紧绷,仿佛瞬间成为了捕猎状态的猛兽。
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吓得赵竞雄腿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蹲去,那几个小混混哪里还敢等陆城南喊“三”,一哄而上朝着赵竞雄狠狠踢打,撞击肉体的沉闷声音和赵竞雄哭爹喊娘的叫喊声在黑夜里交替起伏,其中一个领头的为了在陆城南跟前将功折罪,一边下狠手打一边朝他身上吐口水。
躺在地上的舒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他们发生了内讧,虽然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仇人遭到现世报的快感还是让她撑起眼皮。目光微弱地看了一阵后,她又下意识地瞟向那个叫陆城南的混混头子,他靠坐在单车上,双手插袋,仰头看着夜空,意态悠闲,好像和眼前的暴力殴打没有任何关系。
那晚月色很好,朦胧地洒在他脸上,衬得他高挺的鼻梁,鲜明的五官以及线条冷硬的下巴格外醒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城南叫了停。那些小混混识相地闪到一边,陆城南走到滚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喊疼的赵竞雄面前,垂眼冷睨着他说:“还他妈不如一个女人。”
说罢,他蹲下身,一把钳住他的下巴,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我不管你爸有多少钱,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惹我!”说罢,他收回手,“滚。”
赵竞雄哪里还敢有半分耽搁,强忍着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逃了。
陆城南厌弃地拍了拍手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朝那个姑娘道歉,抽自己一耳光,说我错了。去!”
那群小混混唯唯地走到舒旻面前,犹疑着自抽了一耳光,然后齐齐地躬身说“我错了”。
舒旻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这群混混跟开追悼会似的朝自己弯腰,只差献花了。她暗想,就凭这群人这点智商和不靠谱的行径,活该当混混。她懒得看他们,直接别过脸去。那群混混道歉完后,见陆城南挥了挥手,个个如蒙大赦,捡起单车四面八方地逃了。
好一会儿,陆城南才走到舒旻跟前蹲下,像看被濒死的小动物一般看了她一会儿,见舒旻还闭着眼睛装死,他伸手拨拉了一下她的肩膀:“嘿,起来。”
舒旻被他吵得不耐,转过头,猛地睁开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舒旻的右脸被打得肿了老高,右眼也被挤得很小,就那样诡异的脸配着那样的鄙夷眼神,效果很像女版的网络小胖。
陆城南侧过脸去,强忍着好笑,肩膀在夜色里抖了好几下,才肃然回过头来说:“行啊,把自己保护得挺好,没怎么打到头脸。”说着,他态度强硬地把舒旻从地上捞起来,见她头上被吐了很多口水,脸上又是泥土又是擦伤的,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脱掉自己的衬衣,一把扯下她扎头发的皮套,一手捧住她的脸,一手用衬衣满头满脸地给她抹了起来,他一边抹还一边很耐心地给她捋了捋乱七八糟的头发。
他下手也不知轻重,抹得舒旻想死的心都有了,等他擦好,舒旻大力喘着气吼:“有你这样给人擦脸的吗?你当是给狗擦脸啊?”
陆城南一本正经地说:“我还就是这样给我家狗擦脸的。”
舒旻强忍着咬他一口的冲动,挣扎着从地上起身,不料刚一起身,眼前一花,脚步一晃,打了个趔趄又栽倒在地上。她伏在地上喘了一阵,又试着起身,大概是被打得晕了,她一起身,腿就不停地发抖,继而栽倒。
陆城南冷瞅了她一阵,默默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舒旻握拳站了起来,迫使自己冷静,她盯着他的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把气喘匀了。
陆城南又等了一阵,见她没反应,不耐地说:“你上来。”
就在这时,回过劲来的舒旻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推,陆城南哪里防备到这个,脚步一晃,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舒旻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谁稀罕你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他们的头头!”
喊完,她一把扶起自己的单车,猛地跳上去,狠狠地踩着踏板逃了。
事后,舒旻请了几天假没去上学。这件事情让舒旻的爸爸舒宝瑞很是震怒,他当即找三中的刘校长深谈了一次,刘校长为此向舒宝瑞连连道歉。
为了肃清校风,刘校长很快就宣布开除了一批以赵竞雄为首的,扰乱校纪校规的学生。等舒旻再回到学校后,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再也没有男生敢打她的主意了,她俨然已经从一代校花演变成了一个缥缈的传说。
舒旻刚听说开除了一批人,处分通知就在橱窗里挂着,她心里莫名一咯噔,飞快地跑到橱窗前,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凑上前细看。名单上不到三十个人,她却足足看了几分钟才把名单看完。看完名单后,她下意识地吐了一口气,沁了汗的手缓缓舒展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低哑的、满不在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看我有没有被开除啊?”
舒旻的寒毛都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陆城南吓得竖了起来,她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哪?是啊,我不知道有多遗憾没看到你的名字跟上面挂着!”
陆城南不屑地别过脸,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连说都不稀罕说地嗤道:“还不兴我路过啊?小丫头片子。”
舒旻被他的态度激怒了,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容易被这个人挑动情绪,粗声粗气地说:“你说谁小丫头片子呢?你会证明反比例函数是双曲线函数吗?你记得住开普勒第三定律吗?”
她说的都高中课本里的内容,陆城南被她一堵,眼神一闪,脸上居然有了点羞涩的意味。
舒旻见他这样,蹿了三丈高的气焰消了些,两人面对面地默了一阵,她低下头,用脚在地上来回画了几下:“那个…你这个人也没那么坏,罪不当诛吧。”
陆城南倒也没一直陷在刚才的情绪里,淡淡地说:“刘校长还指着我在省里多拿几个奖,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我。”
舒旻大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说:“没被开就行,我走了。”说完,她像躲瘟神一样地逃开了。
自从和陆城南在校园里正面交锋后,舒旻就对教室外的世界莫名有些畏惧,除了去厕所,她连教室大门都不迈一步,一旦出了教室,她就变得敏感谨慎,总觉得哪里有一双眼睛看着她。
让她安心的是,那个陆城南再也没在她跟前出现过了。
舒旻的妈妈一向胆小怕事,生怕赵竞雄找人报复舒旻,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不让舒旻上晚自习。过了半个月,他们都觉得风头过去了,才放心让舒旻去上自习。
舒旻下晚自习的第一天就觉得沿路有人跟着她,她僵着身子,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留意四周的动静。但是那片小区里的小路星罗棋布,四通八达如蛛网,时不时有单车从这条路上蹿出来,时不时又有车嗖嗖地从那里蹿过去,一路上捕风捉影地回了家,她也没捞到被人跟踪的切实证据。
她只当自己被打了一顿后有些杯弓蛇影,回去后就没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放学,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又出来了。接连一个多礼拜,她终于被这种若有若无的猜疑搞得崩溃了,她神不隆冬地把一个通过杂志广告买来的防狼喷雾藏在衣袋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特意地骑单车绕路,把自己绕进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死胡同。
在这个过程中,那种被跟踪的感觉果然越加明朗化了,她的背后,一路上都有车轱辘轧路面传来的细碎窸窣声。
心里有了数后,她看准时机,忽然“啊”尖叫一声,故意从车上摔倒在地。
下一刻,一辆单车果然风驰电掣地从背后绕了出来。
“嘿,你没事儿绕到这种黑胡同里来找摔干吗?”
一个让舒旻血气上涌的声音没正经地在背后响起。
跟了舒旻一路的陆城南下车伸手去拉她,倒在地上的舒旻气得手都抖了,想也没想,直接掏出那个喷雾新仇旧账一起算,一边朝他喷一边骂:“叫你吓唬我!”
陆城南反应极快地一闪,黑夜里也瞧不真切,只听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你真下得去手啊!”
喷完后,舒旻脑子里那股热血直溜溜地降了下去,她忽然有些懊悔,站在那里嗫嚅:“我…谁叫你装神弄鬼地跟着我,吓唬我?”
陆城南一边捂着眼睛一边说:“我是跟了你十天,可你吃过亏吗?我好心帮你还不落好。”
舒旻一想也对,这人跟了她小十天,也没把她怎么样啊,倒是自己快把人弄瞎了,心里一阵过意不去,她连忙蹲下身子,一边推他一边问:“你没事吧?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以为那浑蛋会轻易放过你?他找了外面的人准备揍你,我跟你多久,别人就跟了你多久,这两天他们才散了。”
“啊?!”舒旻有些后怕地低呼了一声,继而愤愤说,“这人怎么就这吗…”
陆城南且吸着气且说:“放心,没事了,他们知道你是我罩着的就都散了。”
舒旻安心地点点头,同情地看着他:“喂,你看着很痛啊?要不要紧?”
陆城南不满地嘟囔:“辣椒水喷眼睛里了,你说要不要紧?”
舒旻讪讪地说:“啊?那怎么办?”
陆城南闭着眼睛抬起头:“帮我吹吹眼睛。”
舒旻拿小手电照着他的脸,犹疑了一下,伸出暖乎乎的小手覆住他的眼睛。
半蹲在地上的陆城南身体过电似的一颤,喉头不为察觉地微微一动,瘦削的脸上忽然漫上一层薄绯。
第9章 冷面校花(2)
舒旻倒没觉得异样,蹙着眉,颤颤地分开他的眼皮,凑过去轻轻地呵气。
她还没呵几下,陆城南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地说:“好了。你打住。”
舒旻诧异地问:“你怎么就好了?”
这时,陆城南忽然睁开如黑曜石一般黑亮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定舒旻。
舒旻仔细一看,他的眼睛里黑白分明,哪里有半分被辣椒水喷中的样子,立刻明白自己被这个家伙骗了,她二话不说,直接扬起拳砸在他肩上:“你骗我!”
砸了一拳,见他还岿然不动,自觉还不解气,扬手还要砸,陆城南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帘一垂,俯身朝她唇上吻去。舒旻吓得往后一缩,躲开他的吻,饶是如此,他的唇还是如飘絮般从她唇上擦过。舒旻一悸,彻底蒙住了,迷迷瞪瞪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
陆城南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起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想要的,不管该不该要都会要,我控制不了自己。不过,你放心,不会再坏点了,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你了。”说着,他扶起自己的单车,逃也似的驱车走了。
舒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抓起一块小石头,弱弱地丢了出去,那石头“吧嗒”一响,骨碌碌地从她脚边滚走了。
陆城南是个很守信用的人,说了一句再不见舒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舒旻有意无意地跑去校田径队打听,再才得知陆城南他们已经代表学校去省城比赛了,再回学校至少都是下学期了。
舒旻“哦”了一声,莫名地有些怅惘,再看向整个三中时,隐隐觉得少了什么,是什么呢,也许是一抹鲜活的色彩吧?
那往后,舒旻变得越加沉默了,生活除了学习、练钢琴、学唱歌,在每次考试里拿年级第一以外就再无其他。
过了一个寒假,涿城开春的时候,舒旻从学校的通告栏里再度看到陆城南的名字,他不负刘校长的期望,在省里拿了好几项大奖,为学校争了不少光,据说刘校长亲自吩咐下去,把他从高二年级的差班调到了尖子班里。
因为舒旻“教室蹲”的风格,直到临近五月的一天,她才在校门口晃到陆城南一眼。多日不见,他越发高了,最普通的蓝白校服都衬得他剑眉星目,潇洒利落。舒旻看见他的时候,他闲闲地靠在学校的护栏网上,一个烫鬈发的高年级女生正仰着脸同她说什么,身子还晃啊晃的,陆城南敏锐地在一群放学的学生里发现了形单影只的舒旻,掠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将对面的女生揽进怀里。
舒旻假装没有看到,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知道走出多远,她才停下脚步,将手收紧。
放暑假前一个月,就在舒旻昏天黑地地奋战题海时,忽然传来一个新闻,体育尖子陆城南在练双杠时出了点意外,从双杠上摔了下来,伤得还不轻。
正用圆规作着图的舒旻听到这个消息,手上一个用力,把作业本转出了一个窟窿。
犹豫了几天,舒旻还是捡了一个周末,像模像样地去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去了南城。她隐约听人说过陆城南家在一条叫芳树里的胡同里,到了芳树里,她见人就问陆城南家在哪里,那些八卦的街坊大婶用猜疑的目光看她,她就坦坦荡荡地说是陆城南他们班长,代表同学们来献爱心。
一番打听后,她终于得知陆城南家在巷子西头,告诉她地址的大婶怕她不清楚,还说就是门口有一棵银杏树的那间平房。舒旻到了巷子西头,没多费神就看见了陆城南,彼时,他弯腰坐在一堆圆木上,手上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件衬衣,正笨手笨脚地在那里钉扣子。
舒旻顿下脚步看他,他冷静的目光透着小男孩玩积木时的专注,线条柔韧的嘴微微抿着,似是有些不耐了。在这样的午后阳光下,看到这般一团孩子气的“混混头子”陆城南,舒旻觉得又好笑又好玩,心里酸酸软软的,恨不得上前揉揉他的头发。
舒旻看了一阵,见他还没发现自己,便轻轻咳了一下。陆城南反应极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晃眼间,他以为自己看错,抬手在眼睛上前搭了个小凉棚再看,确定是她后,他怔了下,飞快沉下脸,冷声冷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看看啊。”舒旻自顾自地走到那堆木头上,在他身边坐下。
“我有什么好看的?”陆城南斜眼看她。
舒旻舌头打了一下结,但她一向是那种遇强越强的人,别人越是这样对她,她便越想扳回局面,也学着他那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看看就看看呗,还不兴人看了?”
陆城南嘴角无声地一翘。
两人一并逆着阳光坐在木头上,彼此无言了好一阵,陆城南侧脸问:“都给我带什么了?”
“喏,自己看。”舒旻把袋子往他手上一挂,顺带把他腿上的衬衣和针线拿了过来。
“你还会这个?”
舒旻没有回答,上下翻飞一阵,飞快地将那粒扣子钉牢靠了,打了结后,她俯身一咬,那线应声而断。她检查了一下,又把其他扣子重新钉了一遍。
陆城南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垂头打开手里的袋子,里面装着的是一罐罐午餐肉、牛肉罐头还有一些水果。他眉头皱了一皱:“多重啊?你怎么拎来的?”
“能有多重啊?”
陆城南看了一会儿,嘴角忽然一咧:“舒旻,你真是个实在人。”
“就知道你们男的喜欢吃肉啊,买什么水果鲜花忒假。”舒旻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挺好的,我正愁晚上没吃的。”陆城南接过舒旻递给他的衬衣,从木头堆上起身,“我去弄吃的,要不…你也在这里吃?”
舒旻想了想:“那你早点弄,我少吃点,回去再吃一顿。”
跟着陆城南进了屋子,舒旻站在门口看了一阵,陆城南家是那种典型的老格局平房,一进门就是厨房,往里是客厅,再往里就是卧室了,一间九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四通八达,并没有墙面隔开。
陆城南快步走进厨房,打开换风扇,舒旻跟在后面,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乱七八糟的厨房,地上胡乱堆着一些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葱姜蒜,油垢厚厚的天然气灶台上,放着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还剩着一些白生生的泡面,灶台一侧,放着几个空的干脆面包装袋。
“你就吃这些?”舒旻的心一紧,好一会儿才故作平静地问。
陆城南的耳根都有些红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说:“家里…有点乱。”
舒旻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世,她已经从街坊嘴里听到了,他爸爸在他五岁那年车祸身亡,他妈妈原本就不是本地人,带了他一年后,受不了穷就回了娘家,远远地改嫁去了青海。他自小是跟奶奶长大的,但是他奶奶也在前年因病去世了,如今,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眼前这个人,他到底靠什么生活?她生命里一直经历着的美好、优雅、光明灿烂的事物似乎与这个人丝毫不沾边。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幼儿园里发脾气,因为不肯学钢琴被妈妈威逼利诱,而他却已是家破人亡,辗转在贫寒、悲伤、孤苦之中。
静了一会儿,舒旻问:“除了煮泡面你还会什么?”
“蛋炒饭吧。”
“这两样都不能多吃,你都受伤了,天天吃这些油腻寡淡的垃圾食品怎么行?”舒旻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打开旧冰箱的门在里面翻找,指望能找到点青菜,结果只看见两根发了蔫的黄瓜和几个西红柿,“煮粥,煮汤你会吗?”
“不会。家里就我一个人,平时都跟外面吃了,这几天在家里就对付着过吧。”
舒旻摇了摇头:“你出去,我来收拾。”
说罢,舒旻不由分说地挽起袖子,拿起抹布,动作麻利地开始擦厨房。
陆城南也没有闲着,默默地帮她打下手。
舒旻的动手能力极强,很快就把整个厨房收拾得齐齐整整,连积了不少油污的灶台都被擦得恢复了本来面目。半个小时后,那两根蔫黄瓜被舒旻配着虾皮打了汤,顺带还奉上了一盘红黄相间的番茄炒鸡蛋。
两个人撕了一个牛肉罐头,在餐桌前坐定,陆城南有些难以置信地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鲜美的味道让他眼睛都亮了起来:“舒旻,你真行!800分你考784分,连做菜也这么好吃。”
舒旻有些小得意:“我从小就在夏令营里当队长的,能差吗?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考了784分?”
陆城南笑了笑:“光荣榜在通告栏里挂了两三个月,我能不知道吗?”
饭毕,舒旻跟着陆城南踱去了他卧室,一进去就被墙上花花绿绿的海报弄得眼花缭乱。陆城南是个很有心的人,他用一些电影海报和摇滚唱片的海报把自己的卧室装修得非常有文艺气质。
床头的窗户正对着门外那棵苍翠的银杏树,入目就是一片绿荫,舒旻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卧室。
舒旻的手指从唱片架上滑过,好奇地看着上面数以百计的唱片。陆城南靠在架子旁,大略地跟她说了自己的摇滚之路。他起先只是单纯的发烧友,等涿城有了乐队后,他就跟着那帮人玩乐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电吉他、架子鼓、贝司。在圈子里玩出名后,他就拉人组了一个乐队,在各大酒吧里驻唱,借此来养自己的摇滚梦。
说完,陆城南从架子上挑了几张唱片,跟她讲每支乐队的风格,以及自己弄到这些唱片的曲折经历。
末了,舒旻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摇滚乐?我觉得太吵了。”
陆城南看了会儿远处,很认真地说:“因为很真。”
见舒旻一脸不解,他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耳机,戴在她头上,返身扭开唱片机。舒旻双手捧住耳机,缓缓闭上双眼。
耳机里放的是一首纯电吉他曲,她全情投入地听着,在那乐声里,整个世界好像忽然暗了下去,成为混沌浊重的一片,随着音乐的起伏,一道白亮的微光在那团混沌里裂开,照亮了一切绝望和悲痛,引领着人从逼仄走上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陆城南算准时间,将耳机从舒旻头上摘下来,淡淡地说:“这叫《promise》,是一个男人为他死去的妻子写的,意思是永不放弃爱的承诺。你听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有一道光,带着你从黑夜里离开,然后把所有的不安、恐怖都带走,让你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舒旻…如果你经历过绝望,又被它安抚过,就会明白什么是我说的真。”
舒旻听得呆住了,一双眼睛里跳跃着亮光,她仿佛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陆城南,而是某部电影里,某部小说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