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菀显然不是有心人,她一手紧紧攥着拎包,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道旁。
无数因晚高峰堵在路面上的车子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头顶上,已经转化为暗紫色的云幕越压越低。然而,这一切令人烦躁不安的迹象,全然没有引起孙菀的注意。
她只觉得闷得慌,内心深处仍试图拼凑被相亲男打碎的三观。
这时,一个书店的灯箱闯入孙菀的眼帘,她习惯性地往书店走去。她前脚刚踏进书店,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骤然炸开,孙菀和书店里的所有顾客集体一颤,集体下意识往门外看去,只见紫色的天幕上,数十道张牙舞爪的闪电如银蛇狂舞着,滚滚而来的雷声碾压而来。他们还未及做出反应,又一道霹雳鞭子般往附近的楼宇上抽去。
“看那边!中央电视塔!”一个顾客指着远处惊呼起来。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中央电视塔的塔尖上忽然连上了一道火线般雪亮的闪电。
一个女孩尖利的啼哭骤然爆发,仿似受了感染般,其他的孩子也都如临末日般大哭了起来。
孙菀闪躲在一个书架后,惊魂未定地望着店外的天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瓢泼大雨就倾了下来。
书店店员拿报纸卷了个话筒,站在高处大声说:“大家不要接打电话,最好手机关机!”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孙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孙菀看了眼来电号码急忙按断,为防黎美静担心,她犹豫了一下,飞快按下:安。危险,马上关机。
她本还想略加几个字修饰一下,不料一道惊雷响起,她手一抖,直接将那条短信发了出去。
关机后,孙菀半倚在书架上回了回神,随手抽了本书,心慌意乱地翻看起来。
外面的天好像漏了一般,暴雨惊雷闪电似要毁天灭地,孙菀甚至感觉到地面都在震颤。书店里的顾客都顾不上矜持,三三两两议论起来——年轻的调侃“末世ON LINE开始公测”,年长的担心交通状况,心思琐碎些的索性担心晒在外面的被子。一时间,整个世界喧嚣得鸡飞狗跳,叫人坐立不安。
孙菀本以为暴雨来也快,去也快,可那天的雨势之暴烈完全超越了她的认知。一个小时后,电视新闻仍在继续发布雷电黄色预警信号。
书店里的人已从先前的亢奋中恢复了沉默,偌大的书店里,竟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路面上的积水竟漫过台阶,流进了书店里。
“完了,我的车估计都被淹了!”
“地铁还跑不跑了?晚点怎么回去?”
“你看你,非要买什么喜羊羊画册!害得我们现在回不了家了!”
暴雨仍在继续,个别胆大的男顾客见雷势小了些,带头冲出了书店,余下的男士权衡利弊后,大多也跟着冲进了雨幕里。带着孩子的女顾客见状,也都冒死开了手机,发短信让家人开车来接。
像孙菀这样既无冒死勇气,也不会有家人来接的,只好继续等待。
晚上九点左右,客人陆陆续续被接走,书店里只剩下孙菀和一对年轻情侣。又过了半个小时,书店的店员不得不走到他们面前请他们离开:“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晚半个小时打烊了。”
那对情侣惶惶然求情:“这么大的雨,你们也走不了,就让我们再呆一会儿吧。”
“这……我们晚上守店的,公司规定,到点要打烊。”
“行个方便吧,我女朋友身体不好,不能淋雨。”男青年继续恳求。
“那就再晚半个小时吧。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打到车。”
到了这个田地,那男青年也只好冒着被“天打雷劈”的风险,跑进大雨里拦出租车。可这个时候,路面几乎已成汪洋,瓢泼的大雨下,能见度几乎为0,哪里还有什么出租车可打?
男青年淋了半个小时雨,无功而返。那两个店员因同情他,特意奉上一杯白开水说:“我们试试跟上面请示下,你们在里面再等等吧。”
不知是被大雨冲垮了意志,抑或是为别的,那男青年放下水杯,双手j□j头发中,蹲在那女孩面前痛哭:“小静,我真没用,来北京七年,连辆车都买不起。”
那叫小静的女孩抿着嘴不说话,默默擦着他脸上的眼泪。
孙菀莫名被触动心事,垂下头去。这大雨、这等待让她崩溃,可是那男孩的哭声更叫她崩溃,因为这一刻,她忽然从他身上真正懂得了萧寻当时的绝望。
她双手握拳,十指尖深深抠进手心里,就在她泪眼模糊,几乎绷不住情绪的时候,书店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股风雨骤然卷进店内。
“孙菀!”
孙菀双肩一颤,难以置信地往门口看去,只见浑身湿透的卓临城定定立在门口,头发上的雨水流过他如经雕琢的深刻面庞,蜿蜒着在他线条利落的下颌上汇集,断线珠子般下落。
“卓临城。”孙菀嗫嚅了一下,两行热泪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
卓临城二话不说上前拉住她:“走。”
孙菀滞了一下,转身看向那对恋人。
第二十章(1)
所幸那对恋人住得并不十分远,但即便是这不十分远的路程,亦走了三十多分钟。
将他们安全送回后,卓临城掉过车子,往东五环方向开去。
路面上的积水已经很深了,若非卓临城的路虎性能足够好,他们真有可能被大雨困死在“北平洋”里。
眼见车子驶离了积水最严重的路段,孙菀闷声问:“你怎么会来?”
卓临城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盯着路面,用辨不清情绪的声音说:“黎阿姨担心你被困在外面,让我来接你。”
孙菀抿了抿唇,艰难地说:“谢谢你。”
大约是累到了极点,卓临城沉默了良久,才淡淡说:“别跟我说这个。”
孙菀又不是没脑子,从他浑身上下湿透的狼狈样子不难想见在找到她之前,他是怎样冒着大雨,大海捞针似的寻她的。相形之下,她这样一句避重就轻的“谢谢”,未免显得太无情。
一路无言,等卓临城将孙菀安全送到家时,已近凌晨,而外面的大雨,仍下得山呼海啸。
黎美静早已备好姜汤两碗,她一边数落孙菀,一边让卓临城赶紧去冲个热水澡。
卓临城因嫌不便,喝了姜汤后就准备告辞。
黎美静早翻出一条全新的白色珊瑚绒浴袍来:“你刚喝了姜汤发热,出去又被风吹雨淋,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听阿姨的话,晚上别走了,睡孙菀的房间。”
正小口抿着姜汤的孙菀一愣,想说些什么反对的话,又终究没能说出口。
黎美静哪容卓临城犹疑,推着他往浴室走:“等会儿把湿衣服丢出来,阿姨帮你洗好熨干,明天就能穿。”
卓临城见形势确实如此,又左不过黎美静的热情,加上见孙菀也没有反对意见,便应允了下来。
当晚,孙菀不得不让出小窝,抱着一只枕头去黎美静房间睡。
不知道是那姜汤喝得人太燥,还是黎美静的呼噜声太扰人,孙菀怎也睡不着。她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了很久,又是数绵羊,又是手按丹田,凝神屏息,可无论她怎么折腾,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她幽幽叹了口气,索性平躺着,眼望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阵阵闷死人的潮热向孙菀袭来,不一会儿,她就感觉自己脖子、后背全都湿透了。身侧,黎美静也热得发出不满的哼哼声,饶是如此,她似乎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在这样的难捱的深夜里,孙菀的感官变得格外清晰,她仿佛能够闻见木头窗棂和墙面的潮朽气,和来自某些个卫生死角的腌臜气。
她难耐地侧转了几次后,终于猛地坐起身来:这觉,她不睡了!
她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靸上拖鞋,摸黑慢慢朝客厅的方向移去。
摸索了一会儿,孙菀才摸到门口的纱帘,她轻轻挑开帘子,闪身进了客厅。客厅里因映着路灯光、月光的缘故,不似屋内那般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孙菀一眼就看见那个立在窗边的高大身影。
孙菀心猛地跳了一下,勉强将一声低呼压在了喉咙里。
卓临城在幽幽的光线里回头,半张脸隐在屋内的黑暗里,半张脸被窗外的月光照得颇为清晰。从孙菀的角度看去,他露出来的半张脸显得很清冷,而隐藏着的那半张脸上又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沉郁。
孙菀恍然以为自己忽然闯进了某部文艺片的镜头,惊扰到了某位原本遥不可及的男主演。愣怔了好一会儿,孙菀才慢慢移向他,待走得足够近了,她才压低声音问:“你在干吗?”
“赏月。”卓临城亦压低声音回答。
孙菀听了,便走到窗户的另一端,两臂平放在窗台上,略探出身子往外张望。这一打望,果然看到了她毕生都难忘的奇异景象,只见一轮雨后的满月高悬在黑丝绒般光洁的夜幕上,近处、远处的路面、巷道里积了深深的水,明亮的水面上,粼粼鱼动着破碎的月光,仿似一夜之间,她所处的旧居民区变成了水上的江南乌镇。
“哎呀。”孙菀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忙抬手轻轻掩住了嘴。
卓临城也学着她的样子,和她并肩趴在窗台上,彼此手肘轻轻相触。
孙菀并没有急着划清界限,只不着痕迹地低了手肘,往回缩了缩。
卓临城嘴角轻轻一翘,落满明月清辉的深沉双眸里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即便不用瞧他,孙菀也能感知他的笑,她莫名有些着恼,板着脸刚要起身离开,卓临城忽然轻碰了下她的手肘,指着西边天际说:“看那边。”
孙菀转脸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天之上,数道紫色的闪电无声地破开夜幕,游龙般交替闪现。
孙菀忙低头轻掩住耳朵,下意识地闪躲在他身后:“回房间吧,怪可怕的。”
“没事。”
果然,一阵低沉的闷雷滚过,天幕间便又恢复了宁静清明。
孙菀拿开耳边的手:“热吗?我去开空调。”
说着,她缓缓走到茶几旁,蹲下身子,小心地摸索着遥控器。可茶几上放的东西太过芜杂,孙菀的手不是碰到了杯子,就是按到了塑料袋,偏生寻那遥控器不得。
卓临城见状,走到她背后,打开手机为她照明。
孙菀借着手机的灯光,从果盘下拿出遥控器,欣然起身:“找到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后脑勺猛不丁地撞在卓临城的下颌上。两个人都没有防备,齐齐往后跌退了几步,落在卓临城怀里的孙菀“唔”的一声痛呼,猝然回头询问:“你没事……”
甫一回头,她的唇恰巧就贴着他的唇瓣扫了过去。
慌乱之下,孙菀连忙欲挣脱他的怀抱,不料卓临城却轻轻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肩。他没有说话,亦没有像上次那样“动粗”,只低头凝视着她。
孙菀屏住呼吸,三分警惕七分失措地回望着他。窗外的月光亮得过分,照得他的五官格外醒目。近一年不见,他似乎更成熟了些,骨子里亦正亦邪的风流气淡了很多,在如此的月色下,倒真有些温润如玉的气息。此刻,他那双古井般幽邃的眼睛里,不再有素日里的戏谑暧昧、似是而非,透出了一种叫孙菀无比陌生的认真。
孙菀的心剧烈地跳着,紧张地咬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她往后退了一点,试图拉开彼此的距离——他喷在她唇上的呼吸,让她想起太过不该想的事情。也就在这时,他抚在她肩上的双手轻轻移到她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就是这样极轻的一个吻,让孙菀忽然开始相信人其实是有灵魂的。因为那一刻,她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来自灵魂的轻颤。
他的唇轻轻碰触着她的:“嫁给我,孙菀。”
孙菀的大脑尚未就这个问题做出是与非的判断,一片刺眼的白光骤然在她眼前亮起。紧接着,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孙菀一回眼就瞥见满头热汗、睡眼惺忪的黎美静,她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比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还难堪。
卓临城亦尴尬得红了脸,静了静,他紧紧攥着孙菀的手,正色向黎美静请求道:“阿姨,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孙菀。我想请你同意我们结婚。”
“结婚啊?”黎美静愣了好一阵,这才如梦初醒,“结婚好啊。房子我看上霄云里8号买个复式就够了,婚礼也别太铺张,长富宫就不错……”
“妈!”孙菀羞怒地打断黎美静的话头,“还没睡醒就别乱说话。”
“我怎么没睡醒?我醒得很!”黎美静瞪了她一眼,在沙发客厅上坐下,精神大振地说,“小卓,你过来,和我好好说说你想怎么办。”
孙菀拿黎美静没辙,只好朝卓临城使眼色,让他不要接话茬。卓临城对她的眼色视而不见,言听计从地在黎美静身边坐下,扮足准女婿的温顺。
孙菀恨得牙痒痒,恨自己怎么又着了这奸人的道。
黎美静找出纸笔,笑眯眯地看着卓临城:“把你的生辰写一下,明天我先找大师给你们合合八字,至于日子嘛,还是由你家两老找人定为好。”
孙菀在一旁越看越气,可是这当口她委实没颜面发表什么意见,只能暂时压住心头的火苗,冷冷回房躺下。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见黎美静越说越离谱,她简直如卧针毡,她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只得抓住枕头的两角,死死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许是捂的时间太久,许是随着凌晨4点的到来,孙菀终于在久违的睡意里沉沉睡去。
第二十章(2)
次日,孙菀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身边早没有黎美静的踪影。她鬼鬼祟祟摸到自己卧室门口,伸出一根指头将门帘扒开一点,见那里早已人去床空,她舒了口气,拖着脚步踱进去,在被他收拾得无比齐整的床上坐下,怅然若失地发呆。
她很希望将昨夜的一切当做梦。事实上,她一点都不愿相信卓临城说的话。昨晚的月光太富有欺骗性,从古至今,多少男人披着那样的月光山盟海誓,骗取无知少女的芳心。她还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如此一想,她如释重负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待收拾停当,她习惯性地抓过手机,准备浏览新闻,一眼就看见屏幕上的短消息提示。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打开了短信,一行字猝不及防地跳进她的眼帘:
既然别人都说女人嫁给爱她的男人比较幸福,你这样信了也不错。
孙菀按下回复键,输入的字写了删,删了写,只折腾得手心发热,手机发烫,还是未能找到一句妥帖的回复,只得发自内心地长叹一声,将手机抛去一边,悻悻作罢。
卓临城求婚之后,为防黎美静当真,孙菀很快就对她摊牌:昨夜的一切只是个误会,她暂时不想考虑恋爱的事情,更加不会考虑结婚。
起初,黎美静以为她是在玩小女儿情态,在她面前做姿态,所以一面哼哼哈哈地听,转头依然如火如荼地操办起孙菀的嫁妆来。
一个礼拜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黎美静慢慢从孙菀过于冷漠的眼神里品出味儿来,明白孙菀是来真的之后,她条件反射般开始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起嫁来。
在黎美静眼里,孙菀能嫁给卓临城,是能让她老孙家祖坟上都冒青烟的荣幸,她放着这等光耀门楣的婚事不要,难不成还想插翅飞进中南海?
她深知,如果在这当口上不能把孙菀拗弯了,以后等孙菀翅膀硬了,她更加做不了她的主。若由着孙菀的性子耗上几年,就算卓临城再怎么一往情深,也只怕会冷了心去,到时候,孙菀上哪儿再给她钓这么个潇洒多金,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去?
一念既起,黎美静狠下心来,索性连生意都不做,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想方设法对付孙菀。
那以后,孙菀的噩梦就开始了。只要她在家,黎美静必是不饶她,软硬兼施逼她要么接受卓临城,要不就去相亲,尽快给她找个准女婿回来。孙菀往外躲,黎美静就使夺命连环CALL,若孙菀熬不住回了家,她就又一副害了女婿痨的样子,阴惨惨地开始训话,追问孙菀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男朋友。
见再让孙菀去外面相亲不大可能,黎美静就化被动为主动,每天打电话找不同的男青年上门来相亲,只要是男的,不拘是贩夫走卒还是江湖混混,抑或是神经病,她都敞开大门欢迎。
这些男人中有不识时务者,见孙菀年轻漂亮,准丈母娘又是一副“任君采撷,乐见其成”的样子,居然真敢对孙菀围追堵截,百般骚扰。
更有甚者,居然弄来孙菀在学校的一应信息,表示未来一年内,他会天天去A大“守护”她,势必把拉横幅告白、点心形蜡烛弹吉他、宿舍楼里送花等求爱样板戏演足。
遭受多面夹击的孙菀,精神几乎濒临崩溃。
然而叫她哭笑不得的是,黎美静比她更早一步崩溃了:
她时不时半夜三更跑去孙菀房间里又哭又闹,激动起来,不是打她就是打自己。最过分的一次,她见孙菀埋首笔记本前整理资料,对她不理不睬,竟越性儿把孙菀的笔记本砸了。
受够了的孙菀连夜搬去了宾馆,不料还没消停三天,孙菀就接到某个阿姨的电话通知——黎美静要自杀,怎么劝都劝不住,请她务必回家。
回家一看,黎美静手腕上果然多了那么条不痛不痒的小口子。孙菀耐下性子,找出张创可贴给她贴上,例行公事般问她缘何想不开。
黎美静号啕大哭,说自己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一时不慎,在赌桌上烂了案,欠下几十万高利贷,被黑社会追着要砍手。她思来想去,觉得无颜以对孙菀,只好自绝于人民。啜泣良久,她又说,这当口只有小卓能救她了。
孙菀再度缴械。
卓临城曾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忽然之间的事。其实不惟感情,有时候,一个人的决定也就是那么忽然之间的事情。
所以,两个月后的一个忽然之间,被折磨到极点的孙菀终于向黎美静松口:她嫁,只要黎美静肯放过她,让她安安心心读完大四,一毕业她就嫁。
黎美静哪里容她在自己眼皮子下玩这套缓兵之计,半点也不让步,叫她只管安心读书,婚礼当天出个人,走个过场,这婚事就算完了。
话已自此,除了同意,还能怎样?孙菀满腔的悲愤怨怒都冷成了死灰,她像一个失去最后一座城池,又向敌人举了白旗的君王,全线崩溃之余还输掉了最后的尊严。
末了,她向数日未见的卓临城发了条短信:你赢了。永远,真的没我想的那么远。
卓临城那边始终未能得知孙菀遭遇了什么。黎美静虽为一介妇人,但却是位生活上的军事家,她一边对孙菀的精神施加满清十大酷刑,一边却对卓临城谎报军情,伪造出孙菀慢慢接受婚约的事实。她的电话主题从最开始的“孙菀觉得你太优秀,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顾虑太多”到“孙菀最近说,因为别人优秀就畏缩是自卑的表现”再到“你给孙菀种的百合开了,孙菀见了可感动了”……最后,电话主题逐渐升级为“孙菀说到时候想穿一个什么维拉王设计的婚纱,我觉着有点贵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段时间恰逢年底,正是万华业务最忙的时候,卓临城根本无暇关注孙菀的内心动向,便轻信了黎美静的话。等他接到孙菀那条认输的短信时,他竟全然不察她的怨气冲天,只当是自己的春风化雨打逐渐打动了佳人心。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卓家重金请高人看了日子,定在那年冬月初八。
婚事顺风顺水得让孙菀失望:没有港剧里豪门公婆挑剔媳妇门第的恶俗桥段,黎美静也没有在未来亲家面前失仪,双方见面时,她不卑不亢处理得非常得当。
结婚前的几个月,卓临城和孙菀有过数次不咸不淡的约会,也许因为即将瓜熟蒂落,卓临城再面对她时,耐心了很多,姿态也越见优雅:
如非必须,他尽量不与她有亲密的肢体语言,连牵手也只在过马路时偶尔有;去外面就餐时,他会自然娴熟地让孙菀体会到他无微不至的绅士风度;若是彼此繁忙,无法见面,隔三差五会有鲜花、礼物快递到孙菀寝室,连带她的室友们都有份;如果哪天卓总他实在得闲,也会换上休闲装,去A大陪孙菀吃食堂,泡自习室,或是在校园里看一场夜场电影。
孙菀对这一切,始终保持一个态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像是舞会上,他臂弯里心不在焉的舞伴,他要她进她就进,他要她退她就退,一切悉听尊便。
有次,卓临城带孙菀参加一个朋友圈的聚会,自然是那种衣香鬓影、语笑嫣然的上流人派对。孙菀头一次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出席这种活动,换来无数看“现代灰姑娘”的目光。孙菀原想淡定些,目光却还是被那些从头精致到脚趾的优雅女子吸引了去。
聚会散了后,孙菀吞吐了几次,忍不住问:“那些女孩都很漂亮。我之前一直以为女孩子美到娅娅那种地步,就算是登峰造极了,没想到山的那边还有那么多山。”
卓临城含笑问:“为什么说这个?”
孙菀幽幽地说:“你懂的。”
正在开车的卓临城缓缓将车泊了,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稳稳覆住她的手:“是很漂亮,我一度也以为自己会看花眼,可是后来发现我真欣赏不来太精明,太矫饰的美。”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样的就很好,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也是真实的。”
孙菀细细在心里品度他的话,良久,她轻轻将手抽回:“你又看得出我的喜怒哀乐了?你这么神机妙算,不如去天桥摆个算命摊,造福众生。”
卓临城收起笑,俯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对众生不感兴趣,我只想造福你。”
孙菀当下沉了脸,转向窗外:“无聊。”
第二十一章(1)
随着婚期迫近,孙菀不免俗地患了婚前恐惧症。起初只是对未来生活莫名其妙地忧虑,再后来,她一听到“结婚”,一看到红色的东西就有种魂飞魄散的仓皇。
她开始疯狂地思念萧寻,狂热的程度远超过失恋的那段时间。因为彼时她决意要等他,思念便绵缓,此时不得已放下,思念便汹涌。
她觉得自己和萧寻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和所有失去初恋的女人一样,她一直在心底偷偷描摹彼此重逢的画面:或是在地铁上,或是在某个路转角的咖啡馆,抑或是在他们深吻过的图书馆天台……
只要萧寻一天不回来亲口告诉她“我们彻底完了”,孙菀心底就永远会有个初恋未完的错觉。胡兰成曾对张爱玲说:你不来,我怎敢老去。对孙菀这种还在等待的人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等待无望,而是没有穷尽气力等到最后。
“逃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孙菀到底是个俗人,太多的现实羁绊让她不敢任意妄为。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打了个越洋电话给厉娅,求她开解。
厉娅到底老辣,在听完她的絮叨后,一句话就切中了要害:“与其说你不相信卓临城爱你,不如说,你是在怕他有天不爱你。”
孙菀顿时恼了:“才不是。”
厉娅隔着电话“嗤嗤”坏笑:“你妄想在一个准心理学家面前瞒天过海?听过‘马克斯兄弟式思维’吗?你马克斯兄弟的思维一样,渴望爱情,但又不接受爱情,因为太害怕某天看到对方的真实自我而失望。你骨子里不相信卓临城的爱能长久,所以很怕一旦爱上他,有天会被伤得彻头彻尾。”
孙菀默了一会儿,恹恹说:“难道不是?我始终不明白他爱我什么。”
厉娅亦静了良久,才娓娓说:“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蒙田说过,爱,只是对那些逃离我们身边的人的疯狂渴求。对卓临城那样的人而言,爱只是一个方向,却不是那个方向的终点,当他一旦达到目的,那爱也就自行消失了。老孙,你是个清醒的人,因为清醒,所以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