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川的眉蹙得更深,却又奈她不何,只能艰难地将上半身背转过去,把头深深地埋在靠垫里。
辛霓固执地念完文书:“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告诉我生辰,我代你落款。”
祁遇川纹丝不动地背对着她,像是睡着了。
辛霓习惯了旁人对她俯首帖耳,在祁遇川这里踢了铁板,她有些不甘,反复犹豫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脊:“祁…”
她刚冒了个话头,祁遇川猛地回过头来,利刃般锋锐的警告眼神投向她。辛霓被那过于森寒的眼神吓得一颤。她从他那一霎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厌憎,甚至敌意,这一发现让她难以自处。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茫然无助地垂下头。
“我没有工夫陪你过家家。”祁遇川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冷。
辛霓强忍着眼泪,浑浑噩噩地起身,朝大门口迈出一步,却又收回,转而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回到房中,疲惫已极的辛霓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的眼泪在眼角挂了一会儿就自行干了,她固然委屈,却并不伤心悔恨,她留在这里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的心。他对她友善也好,冷漠粗暴也罢,她都要为着自己报恩的初心,帮他渡过这个关口。
第二天醒过来时,辛霓的情绪还有些低落,但海那边隐隐传来的锣鼓声让她精神一振。她飞快梳洗停当,拎起昨天准备的祭礼往东口码头跑。辛霓少女心性,憧憬各种新奇的、热闹的事物,从昨天听到海神的故事起,她就莫名地对海洋产生了探究欲和亲近欲。
她一路奔跑,等她到达目的地,眼前骤然出现的景象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此一生何曾见过这样触目的胜景:
大约整座岛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布满了半月形的沙滩,簇拥着环绕了七色经幡的祭台,祭坛中心供奉着纸扎巨龙。数百米长的码头上,有序地罗列着披红挂彩的祭品与星火点点的灯烛。不远处的海湾里,成百上千条帆船乌泱泱地压在绿油油的海面上。船上有人挥着旗帜,有人敲着八角鼓,有人一齐唱着极富野趣的渔民号子。
吉时一到,司仪步上祭台焚香祷告。仪式完毕,数十名船老大点燃挂了一公里长的鞭炮,刹那间烟火齐放,直震得地动山摇、波涛翻涌。
辛霓从人群里分出一条道,在码头上寻了个空处,摆下自己的祭品,然后掏出昨天写的太平文书,默默念诵了一遍后,极虔诚地焚烧了。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似乎求得了一点安定——但愿海神听到她的祷告,保佑祁遇川此生岁岁平安,无邪无忧。
仪式结束后,海面上的船分散开来,去深海捕捞开海后的第一批渔获。岸边的妇人们仍不舍得离去,挤挤挨挨地围着祭台闲话家常,孩童们则忙于在各个小吃档口前辗转。辛霓顾不上流连,买了几只奶黄包就往回跑。回到家后,她惊讶地发现祁遇川并没有躺在屋里养伤,而是拄拐靠在院墙里整理渔网。他用牙齿咬住渔网的一端,右手飞快地在渔网上打上铅坠。
辛霓上前帮他拉住渔网,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祁遇川,你应该多休息。”
“休息?伏季休渔三个月,再休就只能等着饿死。”祁遇川的眼睛里已没有昨日的那种森冷,静得像没有风的海面。
辛霓听了,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虽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并非不知下层人营生艰难,何况半个月后,那帮人又要来讨账。想到这里,她不禁问:“你怎么会欠他们那么多钱?”
短短两天深入接触,她感觉祁遇川是一个在物欲上极清寡的人,他不讲究饮食,有口吃的果腹就行,他也不追求衣饰风度,衣能蔽体就行,更没有不良的烧钱嗜好,辛霓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高利贷有牵扯。
祁遇川瞟了眼她身后,辛霓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车棚里的哈雷摩托。祁遇川说:“买不起只好借。”
辛霓对他的消费观不能苟同,立刻端直了脊背,义正词严道:“开支要量入为出,你这样没计划地生活,风险太大,迟早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祁遇川不由挑起一眉:“三十岁开上十八岁想要开的车,有什么意义?风险算什么,稳妥有什么用?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即刻、马上。”
辛霓被他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态度激怒,她扬起脸讽刺:“说得那么威风,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断手断脚。我可没有第二块梵克雅宝救你。”
祁遇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块表我会还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辛霓有些急了,“我、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祁遇川一笑,样子有些轻慢,却没有再开口刺她。
辛霓也觉得自己操的心太大,收起了教他做人的心思,继续盯着他做事。盯了一阵子,她确定自己摸出了门道后,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铅坠,一个个飞快地往坠钩子上装:“你还是去休息吧,这些交给我。”
祁遇川见她手脚稳妥,于是放手把渔网交给她,淡淡地问:“码头上这会儿正热闹,你不多待一会儿?”
辛霓指了指石桌上的餐盒:“给你买了早餐,趁热先吃了吧。”
祁遇川拄拐移到石桌前,从餐盒里拈出一只奶黄包,面无表情地几口吞下。
一顿饭工夫,辛霓将所有铅坠挂好,她拉开整张网,细细打量。她昨日逛市场时,对各种渔具都有了些了解,也基本知道每种渔具的作业原理。她手头的是一张十余米长的流刺网,高度比她略矮十公分,这个大小意味着,只要有祁遇川从旁协助,她完全有可能掌控这张网。如果运气好,半个月的渔获也许就够还债——哪怕欠一些,也有跟那些人斡旋说情的余地。想到这里,她踌躇满志地开口:“祁遇川,你教我捕鱼吧,我们一起出海。”
正在喝豆浆的祁遇川被呛了一下,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断然拒绝:“女人不可以上船。”
“你连海神都不信,这会儿来迷信女人不能上船。你太双重标准了!”
祁遇川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有些古怪:“我不是迷信…”
“我才懒得听你的鬼道理!”辛霓正踌躇满志地要去征服大海,拯救祁遇川,英雄主义一上头,哪里还容得下他的反对意见,“我们现在还欠别人两万块,生死攸关。总之,你今天先教我怎么下网,怎么捕鱼,明天我们一起出海。”
祁遇川好心提醒:“出海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赚钱是男人该操心的事。”
辛霓竖起手掌,朝他打了个休止手势,面上露出偏执而认真的表情——小孩子的表情:“理论上是这样,但一个断手断脚的男人,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吧?”
祁遇川嘴角一动,勾出一个老谋深算的讥诮笑纹,不再同她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祁遇川脾气变得格外好,先是手把手教她怎么下渔网,怎么收网,又指点她把上船需要的救生衣、钉鞋、手套、消毒水、创可贴、冰块、淡水干粮一一备好,末了,他有条不紊地将所有可能遇到的状况同她说了一遍,并将应急的经验教给她。
那一晚,辛霓激动得整夜无眠,她坚持出海,一方面确实想尽一己之力帮助祁遇川,另一方面其实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辛霓对海洋有太多感性的联想,被北欧神话启蒙的她,对海洋充满期待,她是否有荣幸在海上遭遇人鱼、巨鲸、移动海岛、阿拉伯公主?当然,也有可能遭遇鲨群,但她一定能像圣地亚哥那样用鱼叉驱散它们。经此一役,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有了谈资,谁说她是笼中鸟?谁像她那样曾漂流于海上?世界上还有比漂流在海上更自由、任性、疯狂、叛逆、肆无忌惮的事情吗?
凌晨两点,辛霓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她一下子翻坐起来,跳下床。打开门,她看见祁遇川对她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辛霓晃晃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带着祁遇川赶赴三公里外的码头。她原本对出海有那么多热切的想象,可真的落到实处,她的心又有些忐忑。
渔港的夜不再阒寂,所有渔船的电机已经发动起来,海面上渔火通明,人声鼎沸。辛霓按照祁遇川的指示,在码头一隅找到了他们的船。祁遇川下车对那艘船做完最后的检查,神情冷峻地举起对讲机对辛霓说了两个字:上船。
辛霓是在一片嬉笑起哄声中上的船,她抿紧唇线,有些惴惴不安。祁遇川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将舱里的仪器都通上电,他紧盯着一方屏幕,看也不看辛霓:“现在后悔,要下船还来得及。”
辛霓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固执地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啊,真是——”祁遇川的尾音拉得很长,语气里多了些人情味,他把船的时速调好后,隔了很久才吐出三个字,“步步错。”
电机的轰鸣声响起,辛霓感觉自己朝茫茫的夜海上漂去。海岸越来越远,辛霓透过窗格看见了天上的圆月,清冷的月光在宽阔的海面上交织出一道长长的光网,黑漆漆的海像一条晒着鳞片的大蛇。她毛骨悚然地看向祁遇川,他背向她坐在驾驶区,一手掌着舵。此情此景下看去,他凛然的背影透着孤勇、傲岸。她狂乱的心,缓缓地安定了下来。


第六章 云霓之下
太阳从海平面冒头时,船开到了一座岛屿的东北侧。船停稳后,祁遇川回头叫醒正在打盹的辛霓:“去下网。”
“欸?”事到临头,尽管有些慌乱,但辛霓还是按照昨日所学的步骤,把渔网和缆绳整理好,小心翼翼地顺入海中。
祁遇川一面往箱子里放冰块,一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承认辛霓虽然看上去很笨,但悟性不错,手脚也算灵巧。待网下完,他把船速调成两海里,让船拖着网,绕着海岛缓缓航行。
辛霓长松了一口气,不禁又雀跃起来:原来这么简单?
彼时,天边的云层、海上的雾霭悉数散去,天空高迥空旷恒大,海面如最温柔的女子,在白亮的日光下,泛出粼粼光泽。成群的海鸥从岛上飞向大海,它们不时俯冲海中,不时直上云霄。辛霓兴奋地追随着它们的脚步,她不敢大声说话,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粒石子投向正专注盯着回声监测仪的祁遇川。成功引起他注意后,她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眼睛笑成弯月,朝他无声地喊道:“看,海鸥!”
祁遇川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视线再度落回监测仪的屏幕上。
辛霓从船尾回到船舱,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屏幕说:“这是干什么用的?”
祁遇川没有回答她,根据屏幕上的波动图像列出公式,计算渔船和鱼群的距离。辛霓凑过去一看,那数学公式的繁复程度远超她所学,她不禁诧道:“你不是文盲吗?”
祁遇川明显被噎了一下,笔尖顿住,长嘘了口气,才又继续做运算。算出结果后,他回到驾驶室,将航向改为由西向东。
辛霓这才意识到自己雀跃得太早,原来捕鱼也是有技术含量的,她讪讪上前讨教:“所有渔民都要会算这个吗?看上去很难的样子。”
“他们不需要。”祁遇川目视前方,“他们只需要凭经验和耳朵。你可能不相信,有的船老大只要把耳朵贴在船侧板上,就能听到鱼的位置。也许过些年,海更穷了,他们也会依赖仪器。”
“所以,你是用头脑在和他们竞争。”辛霓双手捧着脸颊做崇拜状望着祁遇川。
祁遇川嘴角一动,侧回脸,垂注她一眼:“你很闲?”说话间,他从脚边拿起一根木棒递给她,“很闲就去那边敲船板吧。”
“欸?”辛霓双手接过木棒,“干吗?”
“把鱼赶到网里去。”
辛霓捧着那根木棒,不情不愿地走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下,“咚咚咚”地敲起来,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笨死了。
敲了约莫二十分钟,她耐心用尽,手臂也开始发酸,外面的阳光变得炽烈刺眼,海景变得枯燥乏味。她瞄了祁遇川好几眼,他意态悠闲地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船舱里光线暗淡,辛霓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他脸部、身体的每根线条都优美得像大师手绘的作品,辛霓看得呆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不要磨洋工。”他动也不动,理所当然地使唤她、压榨她。
辛霓莫名的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背转身去,赌气不看他,使劲在船板上敲了十几下,这才解恨。海面上渐渐有了微风,船身随着海浪轻微颠簸起来,辛霓看着脚底的海面,有些微的晕眩,那晕眩感似有种邪恶的感召力,她越晕反而越兴奋。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海面,有种跳进海里的欲望。就在她出神之际,一顶斗笠重重地压在了她头顶。她一惊,双手扶着斗笠边缘,诧然回头看去。只见祁遇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他头上也戴着顶斗笠。那竹编斗笠呈扁圆状,颇有些像日本德川时代武士戴的阵笠。辛霓不禁咧嘴一笑:“这帽子真好玩。”
说着,她起身靠近他,在他面前踮起脚,自然而然地抬手捉住他斗笠两边的系带,帮他系好在颏下,并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祁遇川目光微动,眉头不觉又蹙了起来。
“好了!”辛霓收回手,把自己的斗笠系好。
“下次不要盯着海面一直看,心理素质不好的人,看久了会跳海,原理和恐高症跳楼一样。”祁遇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知道了,谢谢关心!”辛霓粲然一笑。
“谁关心你了?”祁遇川冷冷转身,“换衣服,准备收网。”
辛霓“哦”了一声,套上防水雨衣和雨靴,启动机器轮滑收海里的缆绳。随着渔网收起,一些辛霓说不上名字的鱼、虾、蟹浮出水面。刺入渔网网眼里的大鱼激烈地摆动着尾鳍,企图钻出网眼。鱼光粼粼的渔网剧烈地抖动收紧,辛霓使出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拖不起来整张网。船体随着她和鱼之间的角力左右摇摆,她急得几乎哭出来:“祁遇川,快来帮帮我!”
祁遇川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作壁上观:“我帮不了你。”
辛霓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断手断脚的我,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辛霓在心里诅咒了他一通:“好啦,我错了行不行?你快来帮帮我吧,不然它们都要逃走了。”
她满头是汗,脸憋得通红。她早先因为太激动,忘记戴手套,粗粝的缆绳在她手掌间来回摩擦。尽管如此痛苦,她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祁遇川看了一阵,拄拐缓缓移到她身后,找到个借力点半跪下身,一手一拉一扯一带,就将整张网拽了上来。
他那一带的力气太大,辛霓冷不防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眉开眼笑地凑到渔网前:“好多鱼!”
祁遇川打眼一看,一句话也没说,闪电般迅捷地下手,将卡在网上的小鱼一一拿下丢回海里。
“哎哎哎!”辛霓心疼得不行,“再丢就没有了。”
“没有卖相的东西留它干吗?”
“怎么没有卖相了?市场上都是这么大小的鱼!”
“海已经这么穷了,何必断了鱼子鱼孙?”
说话间,他将小半渔获丢回海里,这才将剩余的海货放进带冰块的保鲜箱里。
愣在一旁的辛霓重新将祁遇川审视一番,这个人看上去那样冷漠无情,天性里却有如此温暖的慈悲宽悯,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一个外冷内热的极端矛盾体?
“发什么呆?把网收拾收拾,准备下第二网。”
辛霓下完第二网,好奇地指着那箱海货问:“这些鱼可以卖多少钱?”
祁遇川没有回答,拄拐艰难地返回船舱,他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套鱼竿。辛霓只当他要钓鱼打发时间,跟上前去,俯身问道:“需要帮忙吗?”
“你会组装吗?”
“当然。”辛霓的选修课里有垂钓,因为谁也保不齐她未来会有一个喜欢周末上阿拉斯加钓鲑鱼的未婚夫。她接过鱼竿,有些惊讶,“达瓦的哦。”
很贵的鱼竿,不像是他这种阶层会去消费的。辛霓对他的消费观越发不解,却也不便再发表意见,安安静静地帮他把鱼竿、渔线轮装好。
祁遇川从箱子里找出一只麻虾挂在鱼钩上,遂接过鱼竿,在船头靠近礁洞处下钩。他这一坐,仿佛就地石化,半天也不出一点动静。百无聊赖的辛霓在船尾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摸去船头,厚着脸皮在祁遇川边上坐下。尽管祁遇川根本不会搭理她,但有个人在边上,时间终究是好打发一些了。
就在辛霓捧着脸几乎睡着的时候,几米外的浮漂忽然动了起来,她骤然抖擞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祁遇川的动作。祁遇川却并不急着提竿,直到浮漂再次浮出,他才低声对辛霓下令:“一会儿浮漂下沉,你就立刻一手拿手排、一手拿钓线往上提,动作要轻、要快。”
说话间,那浮漂果然再度沉下,早有准备的辛霓眼疾手快,一刹那就把钓线提出海面,一条大鱼“啪”的一声掉在了船板上。
“哇,好大的石斑!”辛霓惊喜得大喊大叫。
祁遇川抓起脚边的放气针,快狠准地刺入鱼腹,三两下把它肚子里的气体按压出来后,利落地将它丢回箱中。
“为什么要扎它?”
“深水鱼承受的压力很大,一出海就会死,要保活就要放气减压。”祁遇川说完,又拈了只麻虾挂上鱼钩,换了个方位下钩。
这一次更快,他刚把钩放下去不久,竿头就猛烈抽动起来。他丢了个眼神给辛霓,辛霓默契十足地一手抓手排,一手抓渔线,将鱼提出水面。
“哇,又是石斑,你好厉害!”辛霓五体投地。
接下来,祁遇川便开着船绕着岛礁附近转悠,时不时停船下钩。如有神助般,他的每一次都能有斩获。
辛霓惊喜了数次后,跃跃欲试道:“祁遇川,能不能让我试试?”
祁遇川沉默了一会儿,将竿递给了她。
辛霓学他装上麻虾,兴高采烈地抛竿,端坐在船头,不遑他瞬地盯着那浮漂。
一刻钟、半小时、四十五分钟…那浮漂如泥牛沉海,从此再无半点动静。
辛霓忍不住起钩一看,钩上的麻虾早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啃得七七八八。辛霓疑心祁遇川把这一带的石斑都钓干净了,气鼓鼓地把竿子抛给他:“你来。”
祁遇川懒洋洋地接过鱼竿,装上鱼饵,状似随意地在一处下了钩,约莫三五分钟,一条石斑再度出水。
“啊?”辛霓不服,“我再试一次!”
祁遇川丢竿给她,索性回船舱倒头睡下。他自然不会告诉辛霓,如果曾在某处钓到过石斑,过几天去,该处又会有一条石斑藏于其中。只要记准石斑的钓场,一定百发百中,例无虚发。反之,如果不知道钓场,那就只好等到天长地久,等到地老天荒。
一小时后,祁遇川听见辛霓放下鱼竿朝他走来,她的步伐有些迟疑,像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他嘴角微微一动,纹丝不动地继续假寐。
辛霓的脚步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来回踟蹰,见他始终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迫不得已走到他身边坐下:“那个…”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祁遇川的肩膀,声如蚊呐一般开口:“祁遇川,有没有厕所?”
“你说什么?”祁遇川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问。
辛霓静默了半晌,良久,她豁出去一般提高声音:“有没有厕所?”
祁遇川这才睁开眼睛,略微凑近她:“你内急?”
辛霓的脸骤然通红,她将身体往后倾了倾,轻轻点了点头。
“在海上,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就地解决。”
“呃…”辛霓的尴尬恐惧症顿时发作,“那还是算了。”
祁遇川垂下眼睛,一本正经道:“会憋坏的。”
和不太熟的异性谈论这种话题,真是叫人百爪挠心、五内俱焚啊,辛霓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好啊。但我要提醒你,我们打的鱼还不够出来一趟的柴油钱。”
“这个…”辛霓咬了下嘴唇,“那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很急。”
他看也不看她,一字一句问:“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女人不能上船了吗?”
辛霓这才明白,之所以不让女人上船,是要顾忌船上男人们的“方便”。
她又羞又窘,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祁遇川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角落的雨伞,又指了指船尾处:“那有块木板,你揭开它,自己解决。”
“不要…”辛霓死死咬住嘴唇。
祁遇川从放仪器的斗柜里拿出一个CD机,戴上耳塞,朝船头处走去。
在嘴唇咬破之前,辛霓终于痛下决心,拿起了那把雨伞。自此,她在祁遇川那里,不但没了什么大小姐的矜贵,连那点小女生的矜贵也失去了。
傍晚,渔船归航。他们的渔船刚靠近码头,一下子围上来二十多个从市里赶来的海鲜贩子,其中一个最是眼明手快:“这些石斑八十一斤我全要了。”
“这么好的野青斑,出八十一斤,李老板欺负小孩子呢?我出一百!”
这一带渔民网捕的海货品种大同小异,无非都是鲳鱼、燕鳐、八带、红头鱼、鳗鳞、立虾、梭子蟹、对虾之属,鲜少能遇到这样好的野生海石斑,商贩们没理由不大肆争抢。这些人哄抢了一番,最终以四千多的高价卖出。剩余的海货被那些商贩挑挑拣拣一番,也很快悉数出清。
辛霓望着脚下荡然一空的箱子,百感交集:“我辛辛苦苦捞了一天,下了六次网,才卖出一千多,你随便动动手就有那么多进账…不过也好,这样一来,用不着多久,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辛霓的乐观态度只持续了半小时。半小时后,她发现自己辛苦一天赚到的钱,只够两天出海的柴油钱时,压力如山一般压上了她的心头,她指了指附近比较大的渔船:“好吓人!这样一来,除去工人的工钱和油钱,连那些船老大都不宽裕呢!”
“油价越来越高,人工越来越贵,海却越来越穷,用不了两年,出去一趟,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明明是事关生计的大事,祁遇川的语气却很云淡风轻。
“明天还能钓到石斑吗?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不能。近海没有别的石斑钓场,我的船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辛霓的心倏然沉了下去,并非为了不明朗的明天,而是为了祁遇川可以预见的困窘人生。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善于创造奇迹,却只能陪着这片逐渐枯竭的海,走向穷途末路。她一下子读懂他畸形的消费观:那根达瓦,让他有机会钓到石斑;那辆哈雷,也许能让他认识一个哈雷俱乐部里的伯乐。他想依托这些超越他阶层以外的东西,碰触到一些别的可能。说到底,他和她一样,都有想挣扎逃脱的宿命。
沉默了许久,辛霓忧心忡忡地问:“那明天怎么办?”
祁遇川却很洒脱:“交给明天。”
果然如祁遇川预估的一样,接下来两天,他们的船跑遍了镜海的角角落落,渔获却少得可怜,多是卖相不佳的杂鱼和虾蟹。刨除成本,出一趟海,不过略有盈余。第三天,他们运气略好些,竟然捞上来一条近两斤的大黄鱼。野生大黄鱼是海鲜中的极品,鲍参翅肚都不如它金贵,辛霓曾听家里大厨提起,这些年野生大黄鱼近乎绝迹,四斤重以上的大黄鱼,整片马礁湾都出不到十条。
那条黄鱼一出水,辛霓立刻去翻报价最厚道的那位商贩的名片,不料刚找到那张名片,她就见祁遇川麻利地将那条鱼刮鳞去鳃了。
“喂,你干吗?”辛霓冲上前按住祁遇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