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院的时候,辛霓瞥见祁遇川沐在橘黄的灯光下补着渔网,她驻足,在夜色里站着,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锁眉补渔网的样子非常严肃认真,他的皮相生得绝佳,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灯下看来,锋利的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峻、惊艳。他的眼睛在微弱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澄明清亮,但眼神背后若有两道不见底的深渊。他呈现出来的是一副静默平庸的样子,但辛霓看得出来,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线条都绷得很紧,这让生性平和的她不自觉地替他觉得累。
辛霓正出神,身后的巷子里冷不丁传来一阵阵摩托车轰鸣的声音。祁遇川一凛,警惕地站起来,他快步跑上去,牵着辛霓往屋内跑。几乎是用推的,他把辛霓推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他压低声音警告:“不要开灯,不要发出声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来。”
辛霓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她点了点头,飞快地爬去了二楼。
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二楼的黑暗,二楼似乎是个仓库,满是干海货的味道。很快,十几道车灯光齐刷刷地透过二楼的窗户照了进来,辛霓借灯光回头一看,背后放着几排架子,架子上晒着海货,墙角处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箩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取下一个箩筐罩在自己头上,然后抱膝蜷坐下。
院子里传来一群人喊打喊杀的声音,很快,混乱的打斗声响了起来。
辛霓躲在墙角,死死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一边颤抖一边无语问苍天:今天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啊?
不多时,楼下的大门被人“砰”的用力踢开,紧接着传来一阵更激烈的拳打脚踢声。
底下传来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叫辛霓心惊肉跳,她睁开眼,透过箩筐的缝隙,瞥见不远处的地板上透着一束光亮。她凝神屏气,头顶着箩筐一点点朝那光亮移去,然后弓腰俯身,右眼贴着那个窟窿往楼下窥去。
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祁遇川被两个人反缚着双臂,死死摁在桌子上,他的脸被桌面压得有些变形,左边脸的眼眶和嘴角都被打得破裂出血。
为首一个穿白西装的瘦削男人走到她买的那袋水果前,他挑开塑料袋,瞟了眼里面的内容,吊儿郎当地说:“榴莲山竹,樱桃澳芒,生活不错——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上一季收的花胶被人偷了,这一季休渔…”祁遇川声音微弱。
“反正就是没钱还?”白西装拧了拧脖子,三角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他走到祁遇川身边,一手按住他的左肩,一手握住他的左臂,用力往后一拉一卸。只听“咔”一声关节错位的脆响,祁遇川通红的脸上骤然冒出豆大的冷汗,额角处的青筋悉数鼓了出来。
如有通感一般,辛霓的左臂传来一阵幻肢痛,她方寸大乱,手脚冰凉地愣在了原地。
紧接着,那人操起一根铁棒,毫不留情地朝祁遇川的小腿削去。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祁遇川左半边身子一沉,半晕厥地往地上滑去。
“白西装”一把将他架住,按回桌子上:“没钱还…那就只好让你还点别的了。别怪驹哥无情,驹哥也要给兄弟们一点交代。”说完,他把手上的铁棒换成了砍刀。
辛霓热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去:“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辛霓身上。
辛霓双手紧攥,面色苍白地迎视着驹哥,此刻,刚才那股热血已从大脑里降下去,辛霓头脑一片空白,表情却很刚毅:“他欠你多少钱?”
驹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辛霓:“你准备替他还?”
辛霓唇线紧抿:“他欠你多少钱?”
驹哥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翻出根香蕉,在餐桌一角坐下,扒开香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直到把整根香蕉吃完,他才抹了抹嘴说:“连本带利八万,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我没钱。”辛霓梗着脖子,说话掷地有声。
“没钱?”驹哥居然笑出了声,“那你是要肉偿?”
周围发出一阵下流的哄笑。
辛霓气得头脑发晕,面上却强撑着毫不慌张,不疾不徐把自己手腕上的腕表递给他:“我拿这个抵。”
驹哥看了一眼:“什么狗屁水货,你逗我开心?”
“你别装不懂,你穿阿玛尼的西服,杰尼亚的鞋,戴江诗丹顿,你不会不识货。”
驹哥一愣,迟疑地看了眼辛霓,伸手接过那块表,迎着灯光看了看,又把玩了一下,那股狠戾的气焰渐渐消散:“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梵克雅宝新款的钻石女士表,市价八万美元。
“偷来抢来捡来的,你只说能不能抵。”辛霓血脉里属于辛庆雄的那部分硬气冒了出来。
驹哥将表收进自己掌心:“抵六万,还有两万我半个月后来取。”他指了指辛霓,眼神阴鸷地打断她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抗议,“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讨价还价。”
说完,他一挥手,带领着那一群人扬长而去。
辛霓长长地嘘了口气,走上前在祁遇川身边蹲下:“你伤得好重…我去叫医生,你等我回来。”
渔村没有医院,只有一位兼职做兽医的江湖郎中。他看过祁遇川的伤势后,非常简单粗暴地把他左臂复了位,又在他小腿的伤处涂了点乱七八糟的草药,绑上小夹板固定,就算完成了整个治疗过程。
辛霓一边看一边皱眉,皱到最后,几乎成了苦瓜脸,她原以为天要塌了,祁遇川要死了,没想到她以为惊天动地的事,在别人那里却如此潦草粗暴。
辛霓送那大夫出门,大夫边走边交代:“手臂脱臼的地方头几天不能活动,不能沾水,小腿骨裂的地方要固定一段时间。下床要拄拐,受伤的那条腿不能动,等骨痂长出来,就可以活动了,但一年内不能负重。对了,不要吃海货,发伤口,多吃点好的补补。我留的草药,一天换一服。”
辛霓一一记下,目送他离开,才折返回沙发边。
祁遇川笔直地躺在沙发上,呈遗体告别状,他眼睛半睁,眼神虚浮地盯着屋顶发呆。让辛霓比较欣慰的是,他的脸色比之前略有好转,这说明那兽医的药还是有用的。
辛霓按照记忆中自家保姆对付肿痛的方式,煮了几枚鸡蛋,然后半蹲在祁遇川面前,用鸡蛋在他红肿的右脸上轻轻揉着。
祁遇川一句话也不说,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不为所动,仿佛眼前没有这个人。
辛霓也不说话,专注地一遍遍为他热敷,约莫四十分钟,热敷见了功效,祁遇川脸上骇人的青肿变淡了,轻微红肿的部分渐渐平复了下去。
她揉了揉自己蹲麻了的小腿,起身去屋里给祁遇川拿了条薄被盖上。这时,合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的祁遇川忽然开口:“明天早上七点去北区16号找一个姓丁的,让他送你过海。”
辛霓“嗳”了一声,在原地迟疑了一下,虽有满腔话想说,但他太过拒人千里,她只好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内室。
内室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他的床铺整洁得吓人,白色的粗布床单一尘不染,半点褶子都没有,被子压整得无比平实挺括,刀裁出来一般方正。
辛霓拘谨地挨着床沿坐下,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斜斜靠在床头,瞪大眼睛,敏感地盯着窗外全然陌生的夜色,脑中的思绪乱成了一团。家里应该已经乱套了,青蕙要怎么面对?她一遍遍设想可能发生的状况,焦虑得想哭,这样反复自我折磨着,她最终还是在极度的疲惫中浅浅睡去。


第五章 浮城少年
祁遇川从很深的睡眠中醒来时,大脑中负责接收信息的中枢苏醒了,而负责运动的中枢仍然在睡眠中。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阵沉闷的“笃笃”声,是料理食物时,刀撞击砧板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他生出母亲依然在世的幻觉,这幻觉让他不舍得醒来。然而“不舍得”的情绪一旦流露,他就彻底地清醒了。他由那“笃笃”声想到昨天带回来的女孩,缓缓睁眼去看时间。
看清时针指向的那一刻,他骤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动作太大,手臂和腿上的伤处受到牵扯,疼得他脸色发白。他笨拙地将上了夹板的伤腿移到地上,拄着医生租给他的拐杖,一步步挪到厨房门口。
厨房门本是个关不上的“跟脚门”,可能是怕吵醒他,厨房里的人叠了块布条塞在门缝里,将门关严了。
他抽掉布条,门悄无声息地敞开,他倚着拐杖靠墙站着,抬手扶住门,望向厨房里。
那个女孩没有走,她正顽强专注地在剁一只鸡。那只鸡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切好的那些鸡块要么皮肉分离,要么骨骼支离。此刻,她手里的菜刀卡进了一排肋骨里,她手忙脚乱地来回拉着那把菜刀,像拉锯子一样拉了十几个回合,才勉强割下来一块鸡胸骨。她大概也受够了自己的笨拙,抿着唇,下了狠心似的双手将菜刀高高举起,闭上眼睛一通砍剁劈削。
那只鸡被她一顿狂劈乱斩,从砧板上弹进旁边的水池里。
她手里的刀“当啷”落回砧板上,她深深将头埋进胸口,泥胎木塑般站在案板前。因为头发遮挡,祁遇川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正要开口,只见一大滴眼泪“啪嗒”落在了砧板上,紧接着,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鼻子里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你怎么了?”祁遇川以为她伤了手。
辛霓一愣,泪水涟涟地回头望去。
这个时候的祁遇川是完全放松的,他的面容略显憔悴,眼圈微黑,目光有些暗淡。
辛霓内心酸楚得厉害,以至一时半会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祁遇川看了看她完好无损的双手,诧道:“你哭什么?”
辛霓撇着嘴,鼻尖红红。她望着他,哽咽了一下,终于哭出声来,断断续续迸出一句话:“我、就是…觉得…这只鸡…太惨了!”
话音刚落,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霓突然发现祁遇川笑了。
极不着痕迹的一笑,为了掩饰那笑意,他垂下了眼帘。若非他嘴角那微微一动,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笑了。
他直起身,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她身边,从水池里捞起那只鸡:“帮我按着。”
说着,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那只鸡料理整齐。
“下班去对面的船是下午两点,你不要再错过了。”祁遇川面无表情地开火。
“我不走了。”
祁遇川手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辛霓一边拿小刀刮着姜皮一边说,“你受伤了,应该有人照顾。”
见祁遇川不出声,辛霓把一边的电锅揭开,证明自己照顾他的诚意:“我煮了菠菜猪肝粥当早点。鸡汤中午再喝。”
祁遇川转过头,目光入骨入髓地逼视着她:“你留在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啊。”
“你不怕他们担心你?不怕留在这里有危险?”
她当然怕。昨天的一夜未归尚可用形势所逼解释,今天的这个决定则堪称任性妄为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李管家就会带人来接走她,然后她将为这次离家出走付出被永远禁足的代价。
她原本是要按计划回城的,早晨路过沙发边,她见沉睡中的他烧得如同煮熟的虾米,嘴唇干得发白开裂,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一生被保姆、用人环绕,头一回见旁人贫病交困,无人知影,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动。她烧了热水,吹温了一勺一勺喂进他口中,又拿毛巾一遍一遍擦他的额头、颈部、手心,直到他的脸色恢复,她才去菜市场逐一买来补身的食材。
她最终决定留下来。她并不知道女人一旦开始同情某个男人,就会失去理智,并将永远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她盛了碗猪肝菠菜粥放去上桌:“你先趁热吃,我去煮汤。”
祁遇川拄着拐,缓缓移出厨房,绕过餐桌,一点点移去了洗手间。
辛霓买鸡时向小贩请教过做法,她将鸡块过开水焯了一遍后洗净,连同葱姜一并煮开,调小火慢慢熬着。
她出门一看,餐桌上的那碗粥丝毫未动,祁遇川已移去院外。他坐在一张石凳上,修长瘦硬的手上握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眯着眼睛,瞄准数米外一个简陋的靶子。瞄准后,他垂下手,扬手而起,将那把匕首飞射而出。匕首直线飞出,精准地贯穿靶心。
那样的准头和力道让辛霓有些胆寒,怔了怔,她走到靶子前,帮祁遇川把匕首拔了下来。交还匕首时,辛霓仔细端详了一眼那把匕首,那匕首和市面上能见到的匕首都不一样,刀身尖细锐利,没有锋刃,只有一个尖锐的锥形点,这意味着它只有一个功能——捅入肢体。换言之,祁遇川这把匕首,是真正意义上的凶器。
辛霓正心神不宁间,祁遇川接过匕首,他眼神专注地盯准前方:“你在害怕?”
辛霓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她一直以为祁遇川只是冷漠,但这把匕首让她意识到,这个人的冷,是一种有危险的冷厉。
“怕什么?”祁遇川将匕首再度投出,转脸看住辛霓的眼睛。
他们离得很近,辛霓被他的眼神压迫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我…我…你为什么不喝粥?”
“我不吃动物内脏。”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不走?”
辛霓低下头看了阵自己的脚尖,这才答:“我是挺怕的,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不会伤害我的。”
“你多大?只有小孩子才会把人分成好人、坏人。”
他近乎轻蔑的口吻有些激怒了辛霓,她憋着一口气,仰起脸说:“你又多大?十八?十九?你也许是比我大一点,但你看人未必有我准。”
“哦?”祁遇川似乎来了兴致,不以为意地揶揄道,“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不如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霓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从他的额头一点点下滑,将他的五官逐一看过,她笃定地开口:“你至少有两件事骗了我。第一,这座屋子的主人不是你的父母;第二,你并非父母双亡,如果我没看错,你的爸爸一定还活着。”
轻慢的神情在祁遇川脸上消散,他低眉敛目地望着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像是在等她自圆其说。
辛霓却卖起了关子,她走到靶子前拔下匕首,走回他面前,举着匕首晃了晃:“你多半出生在冬季,你年少时一定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导致你对人极度不信任。此外,你内心深处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即便是这样,你的本性却很仁慈,所以我虽然有点怕你,却愿意留在这里帮助你。”
祁遇川冷不丁站起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胡言乱语。”
说着,他拄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移去。
辛霓无法忍受别人质疑她的专业水准,愤然追上他,挡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才没有胡说。你的日月角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是直入额顶的贵相。日月角是父母宫,你生了这样好的日月角,父母一定非富即贵,名声显达。就算命数上出了问题,也不会屈居在这样的地方。但你的月角处有黑气,月角是母宫,这说明你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你的日角很明亮,说明你的父亲不但活着,而且正在交好运。”
祁遇川避开她的视线,脸色越发寒冷:“胡说八道。谁的脸上会忽明忽暗?”
“你当然看不出了。肉眼凡胎的…”辛霓觉得自己气势上已经压倒他了,有些自鸣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言笑晏晏地说,“不过我可以教你个简单法子,晚上天全黑的时候,点支蜡烛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你就能看出点门道了。如果你实在眼目昏花,那样还看不出来,可以念…”
祁遇川忍无可忍,皱了皱眉:“神婆。”
辛霓一听急了:“你这人真没劲,明明被我说中了心事又不敢承认。”
见祁遇川沉默固执,完全没有要跟她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辛霓只好扁了扁嘴,偃旗息鼓地说:“送你个忠告。以后看人别只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是爱怀疑人的表现,一个人太多疑,说明他内心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所谓疑心生暗鬼,你这样会坏了自己的运气。”
祁遇川垂眸听她把话讲完,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我也送你个忠告。”
辛霓配合地凑近他,做悉心听取意见状。
“女孩子太聒噪,会嫁不掉。”
辛霓圆瞪双眼,气得掉头就走。走到院门口,手指刚搭上插销,又渐渐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盯着祁遇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在离祁遇川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垂头丧气地呆呆站着。这时,她听到祁遇川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辛霓无奈地叹了口气:“知恩不报非成人也…我是不会轻易改变初衷的。”
静了好久,辛霓才又听见他说:“谭家捞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几分,辛霓差点以为面前的躯壳里换了个灵魂。
“嗯?”
也就是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那个柔和的灵魂消失了,祁遇川的声音冷淡如常:“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辛霓一路打听,才在南边的一条巷子里找到“谭家捞面”的门脸。辛霓细心地问了捞面里是否有海鲜浇头,叮嘱老板务必做成清汤的。
等餐的时候,辛霓瞥一方旧布帘后,有一位看上去很文气的老人在窄窄的庭院里扎纸龙。那条纸龙约莫有一抱粗,二三十米长,涂得金碧辉煌,煞有气势。她好奇心切,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人正在勾画龙眼部眉睫处的线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无暇回顾。辛霓走到他旁边,凑近观望那纸龙,那龙头扎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龙身上的鳞片刻画得细腻逼真,正眼逼视上去,真让人有几分胆寒。
辛霓绕着那条龙走了一圈,见他画完眼睫,不禁发问:“老先生,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扎这么大一条龙?”
老人将毛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外地人?明天开海,东口码头祭海,这条龙是要献给海神的。”
“海神?你是说波塞冬、龙王,还是妈祖娘娘?”辛霓懵懵然地问。
老人低下头觑她,从镜片后露出一对又深又小的黑眼珠:“那是神话人物。”
辛霓越加好奇:“既不是波塞冬又不是妈祖也不是龙王,那海神是谁?”
老人提起蘸饱墨的笔,慢悠悠地说:“哎哟,这个…我可答不出。”
这一路找来,辛霓见家家户户都杀猪宰鸡,本来还存了点疑惑,现在想来,这样劳民伤财都只是为了祭一个虚无缥缈的海神,她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们连海神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祭拜他?我看这就是一种迷信。”
老人正要去下笔点龙睛,听她这样说,停下了笔的去势:“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乱说。”
辛霓有些不服气:“你见过海神吗?”
“我没见过…”老人对她的抬杠不以为忤,目光深邃而安详,“但是万古千秋,世世代代,还是有不少人见过海神的。”
“真的吗?海神长什么样?人首蛇身,三头六臂还是…”辛霓表现得很惊骇,内心却是不以为然的。
“他们见到的海神,其实是一团光…”
这个回答让辛霓有些出乎意料:“一团光?”
“我太爷爷曾经在海上迷过路。在海上迷路,可比在陆地上迷路要可怕得多,四面都是水,脚底下就是万米深海,稍有风浪,就要葬身海底。他在海上跑了两天,最后那天夜里,油底子眼看要烧完,淡水和吃的也早就没有了。他想到我太奶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爷爷还在嗷嗷待哺,他死了,他们母子的生计要怎么办?他越想越绝望,忽然坐在船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忽然看见几海里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光…”
辛霓随着他的讲述,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那道光。
“他什么也没想,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把船往那个方向开,但是无论怎么开,那道光始终离他几海里远。开了大概一小时,他发现自己回到航线里了,那道光也消失了。事后他细细琢磨,那片海,他在几天里跑了无数遍,附近没有岛屿,也没有灯塔,更加没有轮船路过,那道光从哪里来的呢?他把这件事跟村里的人一说,村里的老一辈都说,那道光就是海神。”
辛霓听得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太神奇了。”
“海上神奇的事情多着呢!从那次以后,我太爷爷比谁都更信海神,年年准备三牲六畜、纸龙香烛祭海神。”老人细细将墨点入龙眼中。
“可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海神,也没受到过海神的恩惠,为什么都做信徒?”
“世界上六十亿人,有谁吃过耶稣的五饼二鱼,有谁亲耳在灵山听过佛祖论道,有谁亲眼见安拉创造日月星辰?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有信仰?因为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如果相信有个神与你同在,给你支持,你就会重新获得前进的方向。由‘信’到‘仰’,有所仰赖,也就有了力量。”
辛霓心念一动,祁遇川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他就是她的信仰,看来她以后也少不得每年用三牲六畜供养他一番了。
她正准备问老人一些关于海神传说的细节,屋外的老板娘掀开布帘:“外卖好了。”
辛霓依依不舍地跟老人告别,接过外卖,急急向来路跑去。
回到家中,辛霓把捞面往祁遇川面前一放,来不及喘口气,就脱口问道:“祁遇川,明天祭海神,你的祭品准备了没有?”
祁遇川挑了筷子面条送进口中,眼皮都没抬:“我不信那个。”
“连黑社会都知道出门拜关公,你靠海吃饭,怎么可以不拜海神呢?”
“因为我没什么要求的,也没什么要怕的。”
辛霓沉默了。
就在祁遇川以为自己话里的气势再度秒杀她之后,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其实…你是不是没钱买祭品?你要是没钱,完全可以跟我开口,我这里的钱还够买个猪头。”
祁遇川放下筷子,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揶揄:“猪头还用得着买?”
辛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个人,嘴巴太坏了。”
她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缓缓自行将这股气消解掉。她盘算了一会儿,起身跟祁遇川打了个招呼,直奔菜市场而去。那里妇人最多,闲聊也最多,信息量也最大,她只需要闭上嘴,一圈一圈在菜市场里闲逛,或多或少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她在市场晃悠了半天,将听来的东西一一分析加工完毕,这才有样学样地买了馒头、红公鸡、大鲈鱼等回去。
回到小院,辛霓马不停蹄地煮粥煲汤,收拾小院。热火朝天地忙到傍晚,她又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了白纸,一板一眼地写明天祭海要用的太平文书。
整整几小时,祁遇川就仰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辛霓写着文书,时不时会停下笔瞄他一眼,她寄希望能得到他一点反馈,哪怕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对她视若无睹。
良久,辛霓拿着写好的太平文书回屋,搬了个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念一遍,你听听,维公元二零…”
祁遇川蹙眉打断她:“我听不懂这些。”
说着,他伸手将遥控器够过来,打开电视,专注地盯着电视里的广告。
辛霓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把电视机电源关掉,坐回椅子上,继续念她的太平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