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屋内传来一道温婉悦耳的声音。几秒钟后,大门打开,穿着棉麻居家服,围着淡绿蕾丝边围裙的尹青蕙出现在他们眼前。
“亲爱的——”这时,她一眼看见了高衍身后的辛霓,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立时瞪圆,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一道寒意。但不待高衍看清她的表情,那寒意就消失了,她惊喜捂住嘴:“天哪,这是谁来了?”
辛霓微笑着看她,她一头黑亮的长发盘成精致的韩式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只薄薄施了层粉黛,看上去真是一位朴素典雅的贤妻。而她望着他们时那种笑眯眯的神情,又是那样恬静、贴心。
“青蕙变了很多呢!”辛霓一边说,一边弯腰换鞋。
“你也是。”尹青蕙含笑柔声说。
见到尹青蕙,高衍心里熨帖极了,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有了丝和暖的笑。他一边换鞋一边自豪地说:“是啊。我原以为小蕙无法完成从一个职业女性到家庭主妇的转变,但她做得非常完美。”
进门后,他甚至忘记了待客礼仪,直接将辛霓带到一幅油画前:“家里所有的油画都是小蕙亲手画的。所有访客知道了这点,都很惊叹。”
尹青蕙略大声地娇嗔道:“亲爱的!”像是想要制止他的炫耀。
“还有这些布套,都是青蕙自己手工做的。”高衍随手拿起一只纸巾盒,递到辛霓面前,“这些雏菊绣得多细腻逼真。”
辛霓接过那只纸巾盒,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好别致。青蕙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呢?”
“准备家人的食物。她对食物的要求很高,家人的饮食从不假手于人。她也很好学,做的日料已经接近一些料亭的水准。闲暇的时候,她就做做手工、弹弹琴、练习油画或者读书。”高衍滔滔不绝地说着。
“好厉害。”辛霓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尹青蕙见他们聊得热切,便转身去厨房,亲自上菜排盘。
“她最近在学着自己染衣料,跟古时候做胭脂似的淘澄飞跌,过程非常有趣。还有,一会儿让她把自己提炼的橙花香膏分你一些,和外面卖的那些大不一样,我妈妈用过后都不再用香水了。”
“高阿姨一定觉得青蕙很可心吧?”
高衍脸上露出单纯的快乐:“当然。小蕙将妈妈照顾得很好,连妈妈每天要穿的衣服,都是由小蕙亲自整理、挂烫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哪里还有理由不喜欢小蕙?”
辛霓吸了口气,回头望了望在饭厅里摆盘的尹青蕙。真不容易呢,这些年,她就是以这副扮相骗过了高燕琼吧?
辛霓走过去,很自然地帮她分担了些摆碗筷的琐事。落座后,三人一边用餐一边聊些在英国的往事。饭吃到最后,作为彻底的局外人,高衍都觉出了些生分和隔阂——除了往事,他们竟无近况可聊!
饭毕,青蕙从保姆那里接过保温饭盒,递给高衍:“刚煲好的汤,你给妈妈送过去,多陪陪她。我来招呼阿霓就好。”
高衍接过饭盒,对辛霓说了些抱歉的话。在得到辛霓理解后,他便匆匆地出了门。
他一走,整间大宅的气场顿时就阴冷了下来。尹青蕙似笑非笑地看着辛霓:“喝点汤吗?刚才见你吃的不多。”
辛霓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胃口。”
“那就跟我去茶室喝点茶吧。”
说着,她优雅起身,施施然朝着茶室的方向走去。
日本风的茶室,光线很冥蒙,这让她们有些看不真切对方。她们盘坐在茶席上,隔着茶桌凛冽对视。
祁遇川宣布终止收购新思当天,他就接到了尹青蕙要求见面的电话。那通电话,辛霓全程都在旁听。电话里的那个尹青蕙和面前这个人无法重合,那一刻的她像着了魔,先是慌里慌张地质问祁遇川为什么终止复仇,然后拼命哀求他见她一面。遭遇拒绝后,她语无伦次地威胁称要把他和高燕琼的秘辛公之于众。
事实上,她也那样做了。
丑闻出街后,尹青蕙仍没有放弃纠缠,打电话打到祁遇川被迫关机,发邮件发到祁遇川心烦意乱。眼见祁遇川要坐不住,辛霓暗中决定跑这一趟,帮他们做个了断。
想到自己的来意,辛霓先服了软,用含着旧情的语气恳求:“你收手吧,尹青蕙。”
尹青蕙听了,发出一声笑:“你有什么立场叫我收手?祁遇川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他不会来见你的。”辛霓垂着眼帘,将有些残忍的话好声好气地说了出来,“他已经把过去全放下了。你再怎么逼他,也没有用。”
“放下?”尹青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道,“我们说好一辈子的。他想放下就放下?”
“什么都会变的,说好的一辈子也会变。当时推开他的人是你,现在纠缠不放的人也是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尹青蕙不知不觉地悲哀起来:“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选择推开他。”她恍惚了一下,眼睛重新变得怨毒,“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和辛庆雄那个禽兽,我们又怎么会遭受这么多磨难?”
从她嘴里听到父亲的名字,辛霓有些心惊肉跳,尽管她自认为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但她不能回避一个真相——那件事确实毁掉了尹青蕙的一生。
“是,我爸爸是犯了罪。但你呢,你难道就是道德巨人吗?”辛霓皱起眉头,“你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高衍、祁遇川、赵彦章、高阿姨,现在还有千千万万的股民和即将失业的新思员工。现在我爸躺在医院赎他的罪,未来你该怎样赎你的罪?”
听她这样说,尹青蕙不怒反笑,像看一个拙劣的笑话一样,她轻蔑地看着辛霓:“你们哪一个人无辜了?赵彦章见死不救,高衍鸠占鹊巢,高燕琼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让我衬托你的高贵,搞什么双人生日派对,我怎么会遇到那样的事?”
说着,她悲从中来,冰冷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一脸:“十六岁,同样的十六岁,你在锦绣堆里被人追捧,我却在灰烟瘴里失贞。你爸舍不得让你染指人间肮脏,却让我在那肮脏里滚一身泥!凭什么你那样高贵,我就那样低贱?”
她喘息了一阵,止住眼泪,对辛霓露出一抹看着很甜,实际很险恶的微笑:“辛霓,你信命,那是因为你命好。像我这样命不好的人,只好赌运。我就是要把你从云端里拉下来,让你有命无运。”
辛霓这一刻才彻底明白,原来尹青蕙真正恨的人是她!她不寒而栗,像是噎住了气,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良久,她意识到自己此行的幼稚、可笑,一边缓缓起身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命是什么呢?命是‘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运是什么呢?运是‘流年为用,动变无常’,你拥有的未必永远拥有。愿你珍惜眼前,迷途得返。再见。”
尹青蕙跟着起了身,用下最后通牒的口吻说:“回去转告祁遇川,让他来见我,否则我让你们永无宁日。”
辛霓抿紧唇线,决然开口:“我最后说一次,他不会来见你的。你死心吧。”
尹青蕙盯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一腔无处发泄的悲愤、恚怨如烈火灼烧。极致的痛苦中,更大的恶意被催生。她立在原地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
辛霓在一阵阵颠簸中醒来,眼皮很重,她几乎睁不开。她听见风浪的声音,感觉到了冷,然后慢慢想起发生了什么。
从顾家别墅出来后,辛霓独自走了一段夜路。从别墅区绕到大街上的那段路并不算短,失魂落魄的她走得很慢,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一带静得有些瘆人。等她察觉到背后有人时,已经有些晚了,她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勒住了脖子。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暗想“不好”,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她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船的甲板,然后看见一双穿黑色皮鞋的脚。她抬起头,朝上看去,正对上赵彦章俯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让辛霓很惊恐,不是因为它蕴藏着杀机、歹念,反而是因为那里头什么情绪也没有。记忆中,赵彦章的眼睛深而黑,锋锐森冷,但眼前这双眼睛晶体很浑浊,发出的光也是暗淡的,像隔着一层膜。那是一双被奴化的眼睛。
辛霓本能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牢牢绑住。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艰难地扭头向后看去,她的余光瞥见了尹青蕙。尹青蕙换了身利落的装束,端正地坐在他们背后。她像是在等待什么,神情里有种半是清醒半是疯狂的焦灼。
辛霓乖觉地闭紧了嘴巴。事已至此,她不至于还天真地以为可以跟两个亡命之徒讨价还价。她小幅度地撑起上半身,往海面上看去。夜雾已经下来了,笼在黑黢黢的海面上,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海上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她无法辨别自己大概是在海里的什么位置,也估计不出现在的大概时间。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尹青蕙绑她来的目的,是逼祁遇川来见她。
她懊悔极了,如果可以穿越时空,她多想回到不久前,狠狠打那个决定孤身去见尹青蕙的辛霓一耳光。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巨大的煎熬中等待。
没过太久,一道雪亮的白色远光穿透了夜雾,朝他们所在的这艘双体船逼近。尹青蕙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船头,扶着栏杆往前探看。
不久,一艘快艇破浪而来。快艇绕着他们疾驰了两圈,缓缓停了下来。这时,赵彦章一把揪住辛霓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他粗暴地一攘,就将辛霓推到了船头的栏杆上。她低低痛呼一声,弯腰朝下看去。
游艇上只有祁遇川一个人,他着一身烟灰色的户外装,上身套着一件橙色救生衣。见辛霓毫发无损,他略松了一口气,朝她投去一道沉静有力的目光。
他转而看向船头的尹青蕙,朗声道:“都是按你意思办的。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带人来。你开出放人的价码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尹青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借着灯光旁若无人地凝注着他。她红着眼圈,样子痴痴的,像是有些醉了。从辛霓的角度望去,她秀美绝伦的侧颜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魂的悲情感。
同样作为女人,辛霓读懂了那种神情,那种疯狂爱着一个人的神情。她听过祁遇川的口述,祁遇川提起他们往事时,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她看得出来他并非有意淡化,而是他真的从未在那段感情中有过刻骨铭心的体悟。她因此也轻慢了那段感情,以为那只是一段近似于爱的同盟之谊。
如果她早知道尹青蕙那样爱他,她断不会不知轻重地去挑衅一个备受伤害的女人。
久久得不到回应,祁遇川五内如焚。他望了望海面,远处的海雾被风驱赶着往他们这处飘荡而来,他紧张起来,高声说:“马上就要起大风了,我们的船都有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谈?”
尹青蕙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他们三人的纠葛源于海上,要终结也该是在海上。
“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名仑的股份,整个新思集团…或者别的什么,你只要开口。”
尹青蕙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川哥哥”,然后她提高声音,带着哭腔说:“这些我都不想要了,如果你真想拿什么换她,就像当年那样,给我找一只桃花水母吧。”
祁遇川怔了怔,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莫名有些伤感,短暂地闭上了双眼。他上哪里再找一只桃花水母给她?纵然找得着,他们也回不去了。
云烟在他们面前穿梭,透过缥缈的烟气,尹青蕙仿佛看见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那天的上海也下着这样的雾,她跟着爸爸从棚户区搬进了顾家别墅。别墅门打开时,几个比她略大一点的孩子跑出来帮忙,有住家用人的两个儿子,也有厨娘的女儿,还有一个人便是他。她一眼就从他的白衬衫质地辨出他的真实身份,却不点破,默默旁观这位“少爷”的言行举止。在确定要搬进来前,她对这位“少爷”有过一些遐想,那些遐想不尽相同,却都是带着光环的。但切实见了他,她有些失望。那是个真正一团孩子气的男孩,有着精致的脸和天真笑容,却没有一点豪门子弟的矜贵气。
用人家的儿子们见了她,顿时流露出知慕少艾的眼神,但他没有,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厨娘家的胖姑娘没什么不同。帮忙搬完东西,他和一个男孩在石桌上下起了围棋。两个男孩一点形象也没有,在椅子上时蹲时跪,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开怀大笑,口中聊的不是圣斗士便是一休。而那时的她,想要谈的东西已经是简·奥斯汀和杜拉斯了。渐渐的,她发现他总是赢,不禁起了好奇心,上前换下那个同他对弈的男孩。她抱着必胜的心和他下了几局,方才发现自诩深沉机敏的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她纳罕极了,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男孩。彼时,他盘着双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着几粒棋子,眼帘微垂,心无旁骛地纵观着棋局,黑白分明的双目里蕴藏着照见一切的定慧。她方明白他并不顽钝,而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聪明。最后一次赢她时,他衔着些坏笑,头也不抬地说:“你比罗阿细强多了,以后我再找你玩。”
他说完那个“以后”就把她彻底抛去了脑后,她却对他格外留意起来。那种留意,最开始是躲闪的,不知不觉的就变得炽热。她发现他很多优点,比如热心肠、不世俗、明朗通透…和阴郁敏感的她完全不同,他的心灵上没有任何无形的负荷。
她用了很多办法向他靠近:在放学的路上偶遇、向他请教作业题、加入他和其他人的聊天、每天为他的房间换一束手工插花。做这些事情时,她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回应。她沉浸在一种迷乱的自我满足里,因为这些琐事,她感觉自己不再飘忽不定,她被他定在了一处。
有年夏天,他被家人送去了渔寮乡下。因为他的离开,那个夏天变得漫长、燠热。她每天都竖着耳朵注意大门那边的异动。好几次她兴冲冲跑过去,却发现来的是外地访客,或是顾家的远亲。
他真的回来时,她反而因为午睡错过了。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厨娘家的阿娟来找她,穿着睡裙便去开门。门一打开,一道明亮的笑容将她视野点亮,是他!她尖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脸,为自己随意的睡裙和凌乱的头发羞惭懊悔。她在他的笑声中分开指缝,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讶异男孩子怎么能长得那么快,一下子就高出她一个头了。
他捧起一只鱼缸,指着某处,为自己的突然造访做了个解释:“你不是说想亲眼看看桃花水母吗?这就是。”
她这才想起,某日他跟他们聊海边的见闻,提到他老家渔寮的海里有“水中国宝”桃花水母,他曾亲眼见过。那天,她问了他很多有关桃花水母的事情,比如那水母多大,是不是真的像一朵桃花。他详细地一一作了答,末后见她一脸向往,便豪爽地承诺若是再见到桃花水母,一定抓一只回来给她看。
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真的带了一只回来。
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可遏止地剧烈一动,然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些别的什么,但没有,什么情愫也没有,一如往昔地清浅明亮。
他比她晚熟,她注定要等。
那可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等待,她一直等、一直等,等他长大,等他成熟,等他可以用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她。
十五岁那年,他们在镜海重逢。他终于在漫长的时光里长成她期待的样子,她在海岸边望着他缓缓走近,用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扑进他的怀里。他被她的热情吓得退后一步,最后试探性地将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一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尹青蕙的回忆。风浪越来越大,船上的他们几乎无法站稳。祁遇川的小艇更加无法承受,随着风浪剧烈起伏起来。
祁遇川在呼啸的风浪声中高声疾呼:“快返航!有什么事回陆地上再说!”
尹青蕙紧紧抓着栏杆,勉力站稳身体:“我不走,风暴来了,我们就一起死。”
她话音刚落,一排大浪如连山、如喷雪般朝他们拍下,手脚被缚、无法借力的辛霓被强烈的冲击力猛地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甲板的护栏上。
“阿霓!”祁遇川惊呼一声,他慌了神,口不择言地对尹青蕙怒吼,“你疯了?你要疯自己疯,要死自己死!不要拉着无辜的人陪葬!”
他的话犹如点中了尹青蕙的死穴,她的脸“唰”地白了下去,身体呈现出麻木的僵硬。片刻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她内心深处翻腾起来,她扭头看向角落里的辛霓,红着双眼说:“我不会死,应该要死的人是她。”
赵彦章在她眼色的指使下,将辛霓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恶狠狠扼住辛霓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船头的扶栏上。
辛霓被扼得满面通红,眼泪纵横。她无比悲怆地望着行凶的赵彦章,他一点也不为所动,木然拿捏着那个让她痛不欲生,却又不会窒息而死的分寸。辛霓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小时候听“太傅”讲过一个“魂善魄恶”的故事,那故事说人类的魂是善良的,魄是邪恶的,一旦灵魂散去,人就会受魄控制,成为无恶不作的行尸走肉。目下的赵彦章和尹青蕙都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们只是一对住在人类身体里的邪魄。
那一霎,祁遇川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探进救生衣左襟,从里面拿出一只警用肩咪,按下启动按键。
尹青蕙努力克制住面部的表情,一字一句说:“你还是报了警?”
“我原本给你留了余地,但你不给我们余地。警方那边已经收到定位了,你们逃不掉。如果你放了阿霓,我可以放弃追责,否则…”
尹青蕙无声地笑了起来,她转向辛霓,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从赵彦章手里接过来。她迫使辛霓转身面向大海,然后按着她的脖子一点点向下施压,逼她直视脚底的惊涛骇浪。
远光灯下,深黑的海面上卷起无数个碗口大的小漩涡,海面像一片正在转动的大型绞肉机。辛霓心惊胆寒地望着那片深渊,如梦初醒般睁圆了双眼。她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哀声道:“尹青蕙,你醒醒!你这样真的回不了头了!”她心知女人一旦疯狂起来就会丧失底线,转而大喊赵彦章的名字。她鼓足劲一声接一声大喊,像在为他喊魂,然而那声音刚发出来就被雷鸣般的涛声吞没。
这时,她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她全身发抖、心慌气促。身还未死,却有了濒死前的窒息感。
尹青蕙安静的目光落在辛霓有些扭曲的脸上,她用一种近似梦呓的、自我催眠式的语气说:“阿霓啊,当了半世大小姐,姻缘若还美满,是要短命的。”
顿了顿,她说,“海里面真的很黑很冷,你很快就要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托举着辛霓的力量撤去,辛霓整个人直直地朝海面飞坠而去。伴随着“轰”的一阵巨响,辛霓跌进了沸腾的海里。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往海底拖去,海水无孔不入地往她身体里倒灌,她的眼球和耳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刺痛,从未有过的惧怕驱使她猛烈挣扎。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缚住,她不能划水,只能借助腰腹的摆动往上游。八九秒后,她在浮力的托举下冒出海面,新鲜的空气钻入她的口鼻。她贪婪地呼吸,刚睁开眼睛,一道海浪劈头盖脸地朝她拍下,她头脸一麻,半晕厥地再度沉入海中。
就在这时,一双手有力地截住了她不断下沉的身体,挟着她往海面游去。浮出海面后,辛霓剧烈地咳了半天,方才把肺中的水咳出。她睁开充血的眼睛,望着祁遇川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哭起来。祁遇川什么都没说,一手紧紧裹挟着她,一手奋力划水。浪头越来越高,最高的那一波足有几层楼高,整个海面都像被翻卷了起来。祁遇川回头望了眼辛霓:“闭气。”
话音落下,他卯足力量带她钻入海中,以极快的速度从海浪底下游了过去。他们潜游了数米,从海底钻出,恰恰又撞上了一波海浪。祁遇川见躲闪无望,只得裹着她斜对着海浪45度角横穿过去。
一阵巨大的裂痛后,他们被浪头丢回了海面。这时,他们离那艘快艇已经不远了。祁遇川在巨大的起伏中猛吸了口气,奋力朝那处划去。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快艇梯子的那一刹,一道涡流涌了过来。暗涌很急,他们在海里旋转、翻卷,很快就被冲回那艘双体大船下。
辛霓头一次感觉到命运的恶意,用一种濒临崩溃的眼神抬头往船上看去。几米高的船头上,尹青蕙正冷冷俯视着他们。
又一道巨浪袭来时,一道软梯从他们头上垂了下来,顶上传来尹青蕙凛冽的声音:“祁遇川,我只许你自己上来。”
祁遇川二话不说,拥着辛霓往那边游去,他双腿一勾,将那软梯勾住,双腿将辛霓紧紧箍在梯子和自己中间,然后飞快地解她手腕上的绳索。梯子随着船身的颠簸不断来回晃动,石头般的碎浪不断砸向他,状况恶劣至极,他却纹丝不乱,三两下便解开了辛霓手上的绳索。
绳子解开那一瞬,辛霓灵敏地抓住软梯两侧,借着浮力奋力往上攀去。与此同时,祁遇川钻入水中,利索地去解她踝上的绳子。
尹青蕙洞悉了他们的心机,轻蔑一笑,抬手将整条软梯推入了海中。海水轰然没过他们头顶,好在这一次,辛霓的手脚都已得到解放。浮出水面后,他们在风浪中寻到对方,拼命朝彼此游去,紧紧地拥在一起。
祁遇川不断亲吻着辛霓的额头、脸颊,辛霓亦不顾一切地回吻他,她笑了几声,又哭了起来:“祁遇川,你怎么这么傻?”
祁遇川腾出一只手去抹她的眼泪:“你怎么哭了?女人不都喜欢男人为你们犯傻吗?”
辛霓想起他向她求婚那一日的对话,破涕为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怀疑他对她是爱多一点,还是利用多一点,这一刻,她心中的疑云悉数散尽。尽管已经有了答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祁遇川,你爱我吗?”
祁遇川气喘吁吁地凝视了她一阵,颤声答道:“每时、每刻。”
他试图去吻她,然而嘴唇刚碰到她的,就被一道洋流拉开。他们被海水卷向不同的方向,更可怖的是,他们寄托全部希望的那艘快艇也被洋流倾覆了。他们拼尽全力地往对方那边游,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浪拍散。
他们头顶,尹青蕙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她感觉眼泪就胀在那里,却怎么都流不出来,她有心尖叫、号啕一番,心底里却觉得有些索然。她茫然立在那里,听着满世界呜咽的凄厉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什么吗?”不待赵彦章回答,她又说,“最可悲的不是求不到,而是你本可以。”
良久,她喉咙嘶哑地问:“这船会沉吗?”
赵彦章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不会,如果我们现在就走。”
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船沉了,她就可以跟祁遇川一起死。但既然船沉不了,他也不稀罕她殉葬,那就只能到此为止:“你去开船吧。我们走。”
暴雨落下来时,那艘双体船启航了。它缓缓破开海浪,调转船头,往相反的方向转去。当船完成掉头,往前驶去时,一条救生筏被抛进了海里。
祁遇川和辛霓仿佛看见了希望,顶着暴雨同时朝救生筏的方向游去。当他们游到筏子前,才发现那只筏子体积很小,堪堪只容得下一个人。
随着那船的离去,海面上的光线越来越微弱,眼见就要陷入绝对的黑暗。祁遇川不容置疑地大声命令:“你上去。”
辛霓咬咬牙,二话不说地爬了上去,光亮彻底消失前的那一霎,她看见祁遇川欣慰的微笑。
暴雨兜头兜脸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好在风小了很多,浪也不如之前那样狂暴肆虐。
“我们现在怎么办?”辛霓看不见祁遇川,只能通过直觉感知他的方位。
“台风不停,警察和我的人都不可能过来。这一带暗流很多,筏子随时可能被打翻。我们必须得走。”
辛霓循着声音朝他那边摸索,碰到他的手,她紧紧覆了上去:“怎么走?”
祁遇川瞥了眼腕上的防水夜光表,默默计算了下方位:“过来前,我看过这一带的地图,最近的岛在西南方十五海里处,我试试推着你游过去。”
“十五海里!游过去?那怎么可能?”
祁遇川不再说话,他身上的救生衣最多五小时后就会漏水,就算他是铁人,也不能在五小时内推着一个成人游十五海里。更何况这一带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不管怎么说,先往那边游,有方向就有希望。”
说着,他调整呼吸,推着辛霓的救生筏,朝着西南方匀速往前游去。
最初的几海里,他游得还很轻松,但长久泡在动荡的海水里,一刻不停地游动,他的体力出现了明显的透支,他们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暴风雨的中心,劫掠一切的风浪平息了下去,落在他们身上的雨点也失去了力量。趴在筏子上的辛霓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祁遇川的状况,船速慢下来后,她想替换下他,于是咬牙撑起身,不料上半身刚抬起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摁了回去。像有千万只铁蹄在踩踏着她的肩背,她浑身肌肉酸痛、僵硬得要命。每动一下,全身的肌纤维都有种要被扯断的钻心裂疼。她痛恨自己的血肉之躯,拒绝接受自己眼下已是废人的现状。深深的焦虑中,她咬牙开始尝试对四肢做静态牵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纯粹的黑暗从夜空中褪去。雨停了,黑色的积云散去。放晴的夜空,群星与明月登场,一片薄雾般虚缈的光辉充盈在海天之间。
筏子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辛霓拖着重若千钧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她再度看见祁遇川。他像是睡去了,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嘴唇,在他鼻子下方涌动。饶是如此,他的双手仍死死地抓着筏子的边缘。月光下看去,他的脸白得发青,那种不祥的颜色让辛霓骇然不已,她奋力探出手,像抓着自己生命一般抓着他的双手:“祁遇川,你醒醒…你不能睡着…”
祁遇川在她的呼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闭上。
“祁遇川,你不能睡!”辛霓吸了吸鼻子,含泪命令,“你要是睡着,掉进海里,我就跟着跳下去。我让你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祁遇川的嘴角向上微微一翘,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良久,他才如梦呓般说了一句:“我不会睡着。”
辛霓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他两只僵硬冰冷的手握进她掌心。她试着将他往筏子上拉,但徒劳,她用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力气,他依然纹丝不动。但她这样拽着他双臂,不用再使力的他明显轻松了很多。如此过了十几分钟,祁遇川悠悠睁开了眼睛。他试着挣脱辛霓的双手,不料却被她攥得更紧。
“你放手,我这样坠着,你的胳膊会受不了。”祁遇川低声道。
“如果我放手,你那样漂着,我的心会受不了。”辛霓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稳。
祁遇川不再说话,浮在水中,静静蓄积力量。许久之后,他叹息道:“阿霓,你头上的星空好美。”
辛霓不遑他瞬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星空好美,Jack!”
祁遇川意会,发出嘶哑的笑声:“你比星空还美,Rose!”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过后,他们想到那电影凄凉的结局,心下都有些惘然。
“要是我死了,你要像她那样好好活着,活够一百岁再来见我。”
辛霓心中一阵抽痛,面部的五官都跟着那阵痛抽搐起来:“你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祁遇川轻轻摇头:“阿霓,我们迷航了。”
“你怎么知道的?”
“那几颗恒星的位置告诉我的。”
辛霓无声地流了一行眼泪,沉默了一阵,她心底里做出了决定:他们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能同活一刻就同活一刻,能同活一分就同活一分。
有了决定,她对生死便释然了。她将他的人生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想要对他做一个定论,突然的,她问道:“那个冬至之前…我是说你第一次见到高衍的那个冬至,你的梦想是什么?”
“做个飞行员。那时候我以为飞在天上,就可以自由自在,俯瞰一切。”
顿了顿,祁遇川问:“你呢,在遇到我之前,你的梦想是什么?”
辛霓不假思索道:“做一个摄影师,是那种敢去拍火山岩浆、雪山崩塌的摄影师。”
“那样我们还能遇见吗?”
“能吧,也许你的飞机会迫降在我的雪山上。”
他们心中一时都有些激荡,为彼此能在一起的运气,也为际遇的无常。
就在这时,辛霓突然昂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了他身后的某一处,猝然道:“光…有光!”
她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觉,合上眼睛复又睁开,真的有光!那是一团充满迷离色彩的白光,静静地悬浮在海平面的尽处。她有些迷茫,这海上怎么会有光?是灯塔的光,还是路过游轮的光?二者都不像。她想到什么,胸口一热,喜不自胜地大喊起来:“是海神!是海神的光。我们去那边。”
祁遇川也看见了那团光,和辛霓不同,他对那光产生了种莫名的畏惧。那是在黑暗中待久的人,对一切光明的本能质疑。他解释不了那光的来源,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相信“海神”这种魔幻的概念。
“祁遇川!”辛霓急切地抓紧他的手,“相信我,朝那道光走,我们会得救的。”
她那样一团高兴的样子,像极十六岁时的她。他近乎痴迷地望着她的笑颜,心跳一下子变得绵软起来。他不再惧怕那团光,他此生从未信仰过什么,但那若真是指引他们的海神,他愿意拿生命向它献祭。
他从她掌心里抽回手,重新聚起力量,推着筏子朝着那个方向划去。划了数百米,他惊讶地发现那道光似乎在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但他不能十足确定这一点,因为他已疲乏得入了骨,视野都是虚的。他完全是在凭着意志力和对潜能的无限压榨在往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游了三海里,抑或只有两海里,那道光不动了,它微弱下去,渐渐消失在他们眼前。
他停下游动,他感觉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不惟是肉体的疲惫,还有再一次失去目标的绝望。他将头埋进水里,双肩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辛霓兴奋的大喊声隔水传来:“海岛,看哪,祁遇川,那有一座岛!”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扭头往辛霓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岛屿的弧线出现在他青黑的视野里。一股热流窜向他四肢百骸,他拿出仅剩的那点潜能,飞快地朝那边游动。
二十分钟后,那座岛屿的近貌落入他们眼中。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根本不是岛,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岛礁。这种岛礁附近往往水流湍急,涡流暗涌,是海上极凶险的地方。祁遇川停止前行,定睛观察着那处翻滚的涌流和涡旋。良久,他做出判断,推着辛霓小心翼翼地朝一座往外突伸的礁岬游去。
正式进入岛礁的势力范围后,救生筏不受控制地猛烈摇晃起来。祁遇川将九成力都用在稳住筏子上,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阿霓,你听我说,这一带浪太大,我们不可能同时上岸。稍后我把筏子顶上礁石,你不能犹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跳上岸。听明白了吗?”
听他这样说,辛霓猛地一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我跳上去后,筏子失重,你怎么办?”
祁遇川喉头滚动了一下,勉力一笑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可能会死在任何一个地方,但绝不会是海里。”
辛霓从不质疑他创造奇迹的能力,她将慌乱紧张的情绪沉淀下来,含泪点了点头,艰难地弓起身,为稍后的起跳做力量准备。
祁遇川无比眷念地看了她一眼,肃容收回眼神,目视正前方沉声道:“我数到三,你就跳上去。”
说话间,辛霓身下的救生筏如离弦之箭般朝礁岬撞去。巨大的冲击力中,辛霓听到祁遇川的指令:“一、二、三…”
筏子堪堪撞上礁石那一霎,她拼尽全力纵身一跃,飞扑向离她最近的一片礁石。与此同时,失去重心的救生筏瞬间便被激流冲了出去。
重重摔在礁石上的辛霓顾不得彻骨的剧痛,爬起来转身朝海里看去,什么都没有——汹涌的海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眼前骤然一黑,感觉整个世界沉了下去。
辛霓是在心脏处的剧痛中醒来的,她听过疼得昏过去,却不知道原来人还会疼得醒过来。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有一小时,也许只有一瞬。天边群星已退去,只留下启明的那一颗。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一点点爬到礁石边,头晕目眩地看着那片恶浪滔天的海。她不相信他去了、永永远远地去了。她需要闭上眼睛,才能控制住跳下去的冲动。
她将额头磕在粗粝的岩石上,咬着牙跟自己说不可以哭,哭了就是认了。她不认,他会死在世间任何地方,但不会是海里。他会回来,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会将他找回来!她悍然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去寻找引他们过来的光。当她看见那道光,以为前路光明,以为他们会永远相守。她要质问那光,像受苦的约伯质问耶和华,质问它为什么要用美好的希望诱骗她。
也就在这时,另一道光刺破暗夜,朝她照射而来。直升机隆隆的声音盖过海浪声,也盖过她心底的悲号。一道软梯从天而降,她缓缓抬头,僵如死尸般看着那道迟来的软梯。眼泪沁出来那一瞬,她伸手抓住了它。从祁遇川那里,她学会一件事,如果必须离开某处、某人,那就要尽可能断然地离去,永不回头。她不怕死,她怕慢走一步就会失去带着回忆和爱活下去的勇气。
尾声
我在这里等你
5月底,辛霓带着顾问团赴华盛顿谈一桩收购案。
祁遇川走后的这四年,名仑于风风雨雨中砥砺前行,数度险遇覆灭之灾。幸而祁遇川打下的基础足够监牢,辛霓方才能屡败屡战,带着名仑一次次绝处逢生。
“小辛总,我刚收到消息,康卓群的团队明日飞华盛顿,准备介入洽购SOLAR EC。如果消息属实,我们收购SOLAR EC的计划可能会有变。”Alisa关掉蓝牙耳机,小声向辛霓汇报。
自从康卓群前年正式上位康氏总裁后,便将康氏在内地的战略布局转为新能源开发。内地的市场那么大,但他偏紧盯着名仑,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控股大盛电力等几家名仑的子公司。
辛霓听完,波澜不惊地将脸转向车窗。窗外,华盛顿夜色正浓,斑斓的城市灯影如水般从车窗上流过。她看见倒影里西装笔挺、烈焰红唇的自己,有一刹那恍惚。她越来越像他,连蹙眉时眉心的纹路都跟他一模一样。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对人的一生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它可以转瞬即逝,也可以漫长无期。是快是慢,只取决于身处其中的人用什么心境度过。对辛霓而言,这四年并不难熬,当她站在他曾经所处的位置,操纵着他曾经操纵的事情,她总会感觉他并没有离开,他始终在她左右,陪她前行。
“如果祁先生在,他会怎么办?”辛霓回过神,垂眸看着Alisa。
Alisa垂下眼帘:“他也许会考虑同意康先生投资我们在云南的水电站项目,来寻求名仑、康氏在深圳阳光城项目上的再度合作。这样一来,也能减轻我们此次的收购压力…但是,您并不是祁先生。”
辛霓轻笑了一声:“我会认真考虑。”
辛霓根本不打算考虑这个方案,她之所以会问Alisa,只不过想找个合理的由头,让他在别人的口中短暂地“复活”一回。
因为康卓群的介入,名仑对SOLAR EC的收购陷入了僵局。辛霓在华盛顿待了几天后,做出回国观望的决定。
回国前,她专程去了趟曼哈顿。在清晨的浓雾中,她将车停在了贝塞那栋别墅外。她摇下车窗,怔怔看着栅栏处的那一片浩瀚的月季海。许久,她在漫天的香阵中合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东西从她眼角无声滚落。
浓雾散尽时,别墅里的大门打开,她隐隐瞥见一个男人拿着花洒走出的身影。她摇上车窗,在他注意到这边的同时,将车驶出了那条狭长的甬道。
几小时后,她出现在旧金山那条唐人街上,她循着记忆找到那幅“凤穿牡丹”,推开了古董商店的门。她一眼看见那道佝偻着的背影,她久久注视着他,直到他迟缓地回过头。他隔着一道尘埃曼舞的光柱,惊疑地望着她,一脸茫然地问:“你是?”
她的心口像被拍了一记重掌,胸口有什么在翻腾,却梗在那里吐不出。他不记得她了,他已经老得记不住过去了。原来没什么东西会在原地等她,也没什么记忆会是永恒。
她的目光透过眼前的水雾,从满屋子罗列的小物件上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一方贝雕小像上。她神情恍惚地上前,手刚伸过去,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小姐,那是非卖品。”
辛霓回头看去,见是一个亚裔年轻人。老人放下手里的活计,颤巍巍地上前拿起那方贝雕,宝贝地端详了一番,絮絮叨叨地说:“这个不卖,这是阿霓,不能卖的。”
年轻人从她的容颜和神色里看出了些端倪:“你是——辛霓?”
辛霓微微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年轻人展颜一笑,片刻后又叹息起来:“你要是早一两年来就好了,他没准还记得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耸肩无奈道,“阿尔茨海默症,没办法的,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傻。”
辛霓见老人打了个哈欠,乖觉地上前扶住他,将他搀到一旁的躺椅里:“你是他什么人?”
“学徒。”
辛霓在老人脚边的黄花梨八足圆凳上坐下,仰面望着眼睛发直的老人,问道:“他现在的监护人是谁?”
年轻人为她沏了杯玉兰香片:“也是我。”
辛霓捧着厚瓷茶杯出了会神:“我想带他回镜海。”
年轻人滞了一下:“他习惯了这里,去别的地方也许会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你不用担心他老无所依。”
辛霓沉默了一阵,去柜台拿来纸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有任何事都可以打这些电话找我…”
这时,她注意到柜台上的一本书。她眼窝一热,片刻后却笑了。她拿起那书,柔声问:“你也在看这本书?”
那是老人收藏的一本线装的《梅花易数》,自小她便拿着这一本背。那时候,他待她严苛极了,若是背不出其中的卦象,他会拿尺子敲她的手心。有次她气不过,故意拿原子笔在封底画了一只做鬼脸的猪头。他见了后,气得吹胡子瞪眼,末后摇头揶揄她:“你别的本事不见长进,自画像倒是越画越见好了。”
辛霓翻去封底,见那只猪头还在,心中百感交集:“那时候他跟我说,我爸爸让我学的那些东西统统都是消遣。女孩子这一生最要紧的学问只有两样,一是识人,二是识货。我若跟他学会了这两本学问,一生都能平平顺顺…”
只可惜他们缘分太浅,以致她一生都折戟在识人这件事上。
不远处,传来老人熟睡后发出的沉重鼻息。年轻人从里间拿出毯子,笑着跟辛霓说:“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只不过把‘女孩子’换成了‘男孩子’。”
辛霓接过他手里的毯子,轻轻将它盖在老人身上。她坐下,像孩提时一样,静静将头靠在他膝上。
新一轮客人进来后,她起身告了辞。
辛霓透过直升机的窗户俯瞰着数千米下的舟山群岛,这天的东海很安静,和她记忆中狂野动荡的样子截然不同。那些岛屿散落在海上,像一捧又一捧小盆景。辛霓注视这些岛屿的目光充满感恩,因为她始终相信,她的爱人并没有沉入茫茫东海,而是被这些岛屿中的一座接纳了。
因为这份感恩,这四年里,她连续在舟山开发了十座不知名的小岛,并在每座岛上都建了一座灯塔。这份贡献使她成了当地旅游部门的贵人,她因而有了随时出入这里任何一座岛的自由。
她看风景的时候,她身边的高衍却在看她。四年的时光没有在她明艳的脸上留下痕迹,却都沉淀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很疲惫,细微的表情里时刻都流露着一种让人紧张的焦灼。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痛,但他就是看得见。他吁了口气,有些惆怅地问:“你还在等他?”
高衍的声音打断了辛霓的遐思,她没有回头,淡淡问道:“你呢,也还在等她?”
那夜后不久,赵彦章和尹青蕙就在福建落了网。绑架、谋杀,两项重罪之下,他们分别被判了死缓和无期。
高衍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温柔的爱妻竟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教唆杀人犯,而且她想杀的,还是他们此生最好的朋友。但无论他如何追问,青蕙都三缄其口,连当事人辛霓也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
对这件事的猜疑像掉进他血管里的一根针,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体里游走、刺痛。为了弄清真相,他辞去了所有职务,无孔不入地追随着辛霓。
辛霓都随他,她太懂他那种想抓着点什么的软弱。
直升机飞过一大片滩涂和乱礁,在舟山极东的一处岛屿上降落。舱门打开,两个导游前行开路,当地旅游部门的领导陪同着辛霓一行人下了飞机。他们一路走一路寒暄,随导游走到那座岛的最高处鸟瞰全岛。这座呈半圆状的岛并不大,还处在原始状态,看上去有些杂乱寂寥,但胜在青山绿树、沙滩怪石、渔村渔场等资源应有尽有,也颇具一些开发潜力。
辛霓的助理颜真看了一圈,撇了撇嘴,趁无人注意,悄悄附在辛霓耳边说:“这些人狡猾得很,那些又大又好的岛都给别人开发,这种又小又破的岛就推荐给我们。”
辛霓听了便过,但离她们最近的一位官员恰巧听到了些皮毛,连忙对辛霓解释道:“我们这座岛虽然不大,但有两个独一无二的天然优势,首先,”他指着不远处一带光秃秃的岛屿道,“那一带是几座鸟岛,每年都会有几万只鸟在那里停歇。现在看上去是平平无奇,但是一到黄昏,这里就能看见对面万鸟迎客的壮景。这种自然奇观,别处是看不见的。”
他们一路说一路将辛霓往前引,越过整座山岗后,那官员指着渔村后的一片岛礁说:“这座岛礁看上去虽然凶险,但那是钓海鲈鱼的好地方。要是在那片地方建一座海钓台,肯定会吸引大批海钓爱好者。”
辛霓望着几个在礁石上垂钓的渔民,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几个渔妇领着一群孩子朝他们走来。见到他们这群游客模样的人,孩子们一拥而上,朝他们推销起自己鱼篓里的海货来。领头的一个男孩见辛霓观之可亲,笑嘻嘻地凑上前说:“漂亮姐姐,买点海鲜吧!我刚打上来的,什么都有,三十块连篓子卖给你,你看好吗?”
那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瘦瘦黑黑的,却透着一脸聪明,说话的语气也很可人心。辛霓莫名对他生出一两分喜欢,她微微一笑,对颜真点了点头。颜真摸出几张百元大钞:“你们的东西我们都要了,钱就不用找了。”
那男孩愣了一下,欣喜若狂地伸出手,却又折回。他目光闪烁地看了看那些钱,又看了看辛霓,红着脸挠了挠头:“不值这么多,一张就够了。”
辛霓含笑看着他:“价格是买方市场决定的,我觉得值多少就是多少,你安心拿着吧。”
男孩顿时放了心,他接过钱,一边招呼着那些人,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个东西:“姐姐,我想送你个小礼物,你不要嫌弃。”
说着,他摊开手掌,将一个小东西托到辛霓眼前。
“好萌!”颜真惊呼一声,先一步将那东西拈了起来,“萌化了。”
那是一只滑稽的“胖鸟”,戴着一顶鲍鱼壳打磨的帽子,瞪着大眼睛,嘟着肥圆的小嘴,挺着圆鼓鼓的白肚皮。仔细一看却不是鸟,而是由某种鱼做成的。颜真惊笑了好几声,把那只“鸟”递到辛霓眼前:“辛总,这个东西好有创意,完全可以批量…”
这时,颜真发现辛霓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的眼圈红得厉害,脸色也很不好看。颜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不知所措地收回手,诚惶诚恐地刚要开口,却听见辛霓用一种非常古怪的腔调问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那男孩也懂得察言观色,见辛霓脸色惨变,着急忙慌地解释:“这…这个是别人给我的。”
“是谁给你的?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什么地方?”
男孩方寸大乱,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是几年前漂到我们这里的。”
“你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男孩面露难色:“可、可他是个‘傻子’啊!”
辛霓如遭轰雷掣顶,紧绷的神情逐渐崩塌,双眼溢出眼泪:“请你带我去见见他。”
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一边往前带路,一边惴惴地跟她再一次确定意向:“你真的要见那个人吗?他脾气很古怪,跟谁都不打交道。听把他捡回去的陈老头说,他是被一股离岸流冲到这里来的。他在海里撞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辛霓泪流满面地跟着他一路前行。这条路,她曾在梦里走过千千万万次,但走一次就被辜负一次。此刻,她仍有一种在梦里的恍惚感,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自己,现实也好像不是现实。
在一处断崖上的木屋外,男孩停下了脚步,对辛霓指了指那门。辛霓浑身发软,动弹不得。良久,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门轻轻推开,一道海风扑面而来。逆光中,她看见一道背影坐在临海的窗前。他勾着头,沐着祥和的白光,专注地在改一张渔网。随着视野越来越清晰,辛霓恍惚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是整个故事的开端:龙环岛的阳光和现下一样明亮,海浪声和现下一样舒缓,在她温柔的注视中,那个面容沉静的少年,即将带她远离平凡的通途大道,去追寻最绚烂的星辰,与最渺远的大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