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凶已捉拿归案,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便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嫣红在遇见魏之安之前就已经艳名远播,日日都有好些人争抢着将价值千金的珠宝玉器捧到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可她谁都不喜欢。
可就是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她呀,偏偏栽在那么一个突然出现的他身上。
魏之安是被文会上的人半拖半拽硬拉来的,整个人不自在极了,又羞又怕的缩在角落。可饶是这么着,他的脊背依旧挺直,硬是将这纸醉金迷的青楼坐出一股风骨来。
正要下楼的嫣红看的有趣,娇笑道:“那书生,哎,穿青衫的书生!”
魏之安愣了下,下意识抬头,便是一眼万年。
嫣红真是爱惨了他,每每都爱逗弄,看着他面红耳赤却又不舍得躲闪;
魏之安对她也珍视万分,每次过来,都要买些小玩意儿,或是带几块点心。
其实这些东西都很便宜,但嫣红就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哪怕只是一支粗糙的桃木簪子,也欢喜无限。
她忽然就觉得这日复一日麻木的日子有了盼头,她开始真正的用心打扮,然后每天一睁眼呀,那一双含情美目便盯着门口,痴痴地盼着。
有人可盼的日子里,嫣红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魏之安为她画眉,教她念书,当嫣红念到那一句“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突然觉得这说的正是自己,可又觉得还不够。
哪里要得了一日呢?只要几个时辰不见魏郎呀,她这颗心就飘飘忽忽,没个着落。
有生以来头一次,嫣红真心地想跟一个男人走。
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欢喜。
魏之安将母亲留下的玉佩给了嫣红,郑重道:“待我来日高中,必娶你为妻。”
嫣红依偎在他怀中,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眼睛里的情谊浓的像要淌出来一样,“我现在就能跟你走呀。”
魏之安几乎要说好,却还是忍痛摇头,“我只是穷小子,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她会的,”嫣红天真的笑道,“她那样疼我,也曾亲口许诺,若我来日觅得如意郎君,她还要将我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嫁出去哩!”
妈妈一定也会真心替我高兴呀。
魏之安终究还是只身一人赴京赶考去了,嫣红日日都立在窗口,朝着京城方向翘首以盼。
她等呀,盼呀,天气冷了又暖,暖了又冷,最后满腔的欢喜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老鸨来劝过几回,摇头叹气,“我早说过,负心最是读书人,他不过把你当个玩意儿罢了,一离开青町镇啊,眨眼便把你忘啦。”
嫣红不信,整个人都失了魂魄,不吃不喝,又闹着去京城找他。
老鸨忍了大半个月,到底忍不下去,逼着她接客,谁知嫣红转眼就抓伤了嫖客,叫老鸨很是下不来台。
她被打了一顿关在屋子里,结果当天夜里,白日被抓伤的那个书生竟瞒过所有人,偷偷从窗子里爬了进来!
“臭女表/子,给脸不要脸,旁人捧几句,真当自己是个仙女儿了?什么阿物,便是茅房都比你这千人踩万人骑的婊/子干净些!”
嫣红本就是个女子,挨了打,又挨了饿,哪里是他的对手?
正绝望间,那个一直影子一样跟着自己的大山却突然闯进来,举起香炉狠狠砸在书生脑后。
大山力大如牛,这一击下去,铜香炉都裂了,那书生脑袋塌下去半边,口鼻冒血,登时就没了气息。
嫣红吓坏了,好似木塑泥胎一样僵在原地,叫都叫不出声。等回过神来,尸体已经被大山丢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怕极了,可心底却又隐隐觉得痛快:
瞧啊,欺负我的人,死了!
那书生是偷着来的,谁也没瞧见,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是谁做的。
嫣红惶恐了几日,衙门里也有人来例行公事的问过,最后都不了了之。
后来她突然就想开了:左右那个曾经的嫣红已经死了,剩下的自己还怕什么呢?
只是……她总觉得对不起大山。
这个傻小子,只因自己随手丢给他几块不爱吃的点心,便认准了她。
她不过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吧,可大山……他本不该这样的。
他还年青呀,又有一把子力气,等略攒几个钱,离了这个腌臜地儿,照样娶个贤惠的媳妇,生几个娃娃。
他还能离开呀。
对大山,嫣红劝过,骂过,打过,可根本不管用,大山还是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同时在暗中默默地帮她。
帮她善后,帮她赶客,帮她杀人……
嫣红既气他不听话,可却也知道,自己离不开他。
留下吧,就当是两个可怜的人做个伴儿,日后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事到临头,嫣红把什么都交代了,只还是试图将大山摘出去;可同样的,大山也什么都交代了,却始终梗着脖子,硬说都是自己做的。
晏骄看着她美丽的面庞,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苦来哉?
借着这个机会,庞牧索性将烟雨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仔细清理了一遍,不仅查出老鸨做假账,竟还有许多私藏的违禁兵器和药物,都一发收缴了。
那老鸨人称莲姨,今年四十多岁了,可因保养得当,仍是半老徐娘风姿犹存。
一开始,她还魅笑着,将那扑了香粉的手帕子往庞牧脸上扫,又把嗓音掐的娇滴滴的,没骨蛇似的扭着,东拉西扯说些闲话。
谁知庞牧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直接拍了桌子,喝道:“没骨头么?老实坐好了!”
一旁晏骄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莲姨一张脸臊的通红,虽有些不甘心,到底不敢再发/浪,老老实实的认了错、画了押,规规矩矩的站着听训。
庞牧叫人记下来,又指挥着人贴了封条,把那莲姨心疼的要呕出血来。
“这,这”
“什么这那的!”庞牧对这种人素来没什么好脾气,“有鬼没鬼你自己心里清楚,待本官命人细细查了再说!”
青楼这种地方素来不清净,哪里禁得住细细的查!
莲姨心中好一阵火烧火燎,可转念一想,哼,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厮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小官儿,哪里能与自己背后靠山相抗衡?且叫你得意这一回,来日你这莽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心头忽然又松快了似的,重新没话找话说:“大人,嫣红?”
庞牧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怎的,你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不成还要替她求情?”
“不敢不敢,”莲姨忙赔笑道,只是又忍不住叹气,“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晏骄突然一阵恶心,忍不住讽刺道:“您可真是慈善。”
“她们喊我一声妈妈,也不是白叫的,”也不知莲姨是没听出她的画外音,还是早已练就城墙般厚实的脸皮,竟还有些得意的道,“嫣红这孩子争气,多少老爷们都爱的什么似的,我素日也最疼她!如今看她落得这般田地,我这心里啊,便好似刀割一般的疼呐!”
说着,她又抬手扶了扶微微有些歪斜的发钗,“早年我就说过,这男人啊,信不得,哪里比得上银子可靠?我还指望她来日帮我一把,继承我的衣钵,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若她老实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今日?”
说罢,又叹了口气,“那魏之安一朝鲤跃龙门,哪里还能记得起她?偏她是个死心眼儿,还想学人写信哩!”
晏骄已经快要呕出来,庞牧的脸色也不好,才要说话,就见刘捕头脚步匆匆的跑来,上前行礼后低声耳语道:
“搜出来几本册子,上头不少要紧的人名和数额,前任县令、现任都昌府知府大人的名讳都赫然在册。”
都昌府,便是平安县所在省府。
“干得好!”庞牧双眼一亮,才要说话,见莲姨还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当即黑着脸一挥手,“来人,将她押到角落候着!”
官场复杂,多有财色交易,而青楼更是重灾区,搜出这种东西非但一点儿不奇怪,而且一般情况下都十分可信。
他们来得突然,打了烟雨楼一个措手不及,此刻又翻了个底儿朝天,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呢。
被衙役带走前,莲姨还饱含深意的看了庞牧一眼,十分拿腔捏调的说:“大人,您这初来乍到的,年纪又轻,或许不知道,这好些东西啊,不是你想看就能”
她话还没说完,庞牧已经彻底没了耐性,干脆利落道:“掌嘴!”
话音刚落,那衙役就抬手给了莲姨一个巴掌。
莲姨都懵了!
她挂着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目瞪口呆,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这夯货,听不出老娘话中威胁么?!
莲姨被带过去的时候,嫣红和大山已经并排跪在那里了,两拨三个人对视一眼,两个女人齐齐发出一声冷哼。
方才莲姨挨打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落入嫣红眼中,她回想起这几年来在对方手下受过的屈辱,只觉得痛快极了!
“如今,你也算知道耳刮子什么滋味了。”
莲姨面上有怒色稍纵即逝,不过马上就冷笑起来,“小娼/妇,老娘如今的这个耳刮子,来日必能换回他的狗头。可你就不同了。”
她满是讥讽的打量着嫣红沾了血却越发妩媚动人的脸,啧啧几声,“瞧瞧,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了,这身条儿,啧啧。你放心,到底母女一场,我且会给你烧点儿纸呢!”
一个耳刮子算什么?年轻时她就没过过人过的日子!可她到底活了下来!
今日之辱,也不过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风波罢了。
嫣红却浑然不在意,淡淡道:“这世道,活着有什么好?狗都比你干净。”
莲姨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只要能活着,做人做狗或是做猪,又有什么要紧?
嫣红盯着自己双手看了会儿,又对一边的大山叹道:“好歹你我还算有个伴儿。”
大山瞧了她一眼,喉头耸动几下,突然语出惊人道:“其实魏公子高中后,来过信。”
莲姨瞥了他一眼,冷笑连连,却也没阻止。
嫣红愣了下,一双眼睛慢慢睁大,声音发颤的问道:“你说什么?”
大山道:“魏公子来过信,是我拿给莲姨的,里头写了什么我不晓得,只知道莲姨看完之后就烧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也该死个明白。
嫣红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裂,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连魂魄都碎了。
大山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可此刻听上去却好像隔着什么,模模糊糊的。
“莲姨找人伪造的那信,也是我送出去的。”
“你混账!”嫣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边的衙役瞧见了,当即喝道:“老实些!”
见嫣红打了一下便没再动弹,几个衙役也就没再管。
犯人之间狗咬狗的情形屡见不鲜,而且往往还能由此冒出新的线索,衙役们早就习以为常,只要瞧着闹不出人命,也就由他们去。
大山被打的歪倒在地,吐了口血水,又一声不吭的爬起来,固执的盯着她的眼睛,脸红脖子粗的喊道:“是,我混账,我喜欢你,我不想你走!”
“那姓魏的一介书生,有什么好?我不准你走!”
“我能为你杀人,他敢吗?”
“嫣红,嫣红你别傻了,我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你瞧,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咱俩”
他还没说完,嫣红就抱着头尖叫出声,“别说了,别说了!”
若果然如此,她这些年算什么?!
大山果然不说了,可莲姨却见缝插针的刻薄道:
“多少年了,还做春梦呐?不过一封信罢了,你真当自己过去了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这畜生!”嫣红血红着一双眼,如同厉鬼,满是怨毒的瞪着她,“你害苦了我!”
莲姨习惯性的扶了扶鬓边发钗,冷笑一声,“当年是谁从死人堆儿里把你捡出来?若不是老娘,你早就投胎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扒上男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人上人?我呸!没那么容易!”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呐?若那姓魏的果然有心娶你,一封信真就一笔勾销?便是爬也该爬了来!只怕是巴不得呢!”
“老娘告诉你,你生是我烟雨楼的人,死了,也是这烟雨楼的鬼!”
“你活该生生世世为娼/妓,日日夜夜给人骑,当牛做马给我挣银子!这就是命,你这样的人,且认命吧!”
她骂一句,嫣红就哆嗦一下,浑身颤抖,脸都因这空前的冲击扭曲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
等到最后,嫣红突然尖叫着拔下头上发簪,直直朝着莲姨扑去。
她本是个娇弱女子,可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名衙役上前竟都没拉住,衣裳扯破了,胳膊流血了,她全然不在意!
听见骚乱的晏骄回头的瞬间,便看见嫣红手中的发簪尽根没入莲姨脖颈,又从另一头戳出,突的溅出一篷血花!
晏骄的呼吸都停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伤,已经是没救了。
嫣红彻底发了疯,举着长簪,一下又一下,几乎将莲姨的脖子戳烂。几个试图拉开她们的衙役也挨了几下,胳膊、手上噗嗤噗嗤直冒血,下意识松了手。
莲姨面上尤带着尚未散去的恨意和猖狂,可眼中却已满是恐惧。
对于死亡的恐惧。
她本能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却阻挡不了鲜血从指缝中汹涌奔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臂和衣服,在地上汇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从喉间发出咯咯几声,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嫣红的衣服,然后不情不愿的滑了下去。
莲姨死了,嫣红疯了。
她跌坐在莲姨身边,手里还握着被血染红的长簪,泪如雨下,哭的撕心裂肺。
“啊~!”
众人这才先后回神,目睹这一幕的妓/女们再次尖叫出声,尖锐的声音彻底将众人拉回现实。
人犯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那几名衙役头都大了,顾不得身上的伤,刚要一拥而上,却见嫣红已再一次举起簪子,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刺入了自己的喉管,然后猛地拔了出来!
鲜红的血水喷泉一样从伤口处喷出,浇了离她最近的衙役满头满脸!
“嫣红姑娘!”晏骄上前一步,却被闻声从后面赶来的庞牧拦住了。
“来不及了。”
这样的伤,即便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庞牧的脸黑的吓人。
若有莲姨在,只怕能替圣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虫,可现在……
是他大意了。
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诸多隐情,更没想到嫣红竟狠辣至此,不过短短一瞬……
嫣红半趴在地上,随着她的呼吸,喉咙上的大血洞里一股一股的涌出血来,混着脸上的泪,都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哭一阵,笑一阵,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错怪了你,也是我看错了你……
我这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
嫣红死了,临死前,手里还攥着那支发簪。
谁也没想到,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两个。
而大山见嫣红死了,竟也跟着发疯,喉间吼出野兽般凄厉的叫声,挣扎着往前爬。
回过神来的众衙役生怕他也跟着死了,忙一拥而上,将本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又裹了一层,末了还专门弄了枷锁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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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多年的多起失踪案终于尘埃落定,结果既在意料之内,却也在意料之外,堪称千头万绪。
庞牧率人从晚上忙到白天,又从旭日初升忙活到金乌西坠,总算勉强收尾。
考虑到搜出来的那人员名册上还有本地知府,为防夜长梦多,庞牧当机立断,命众人连夜赶路。
启程时城门都关了,图擎亲自上前叫门。
也就是直到这会儿,青町镇的守城兵士们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比他们上官还要威风凛凛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县令!
此一行俱都人马精干,饶是连日来的疲惫也掩藏不住强悍。图擎虽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来好冷着脸,这会儿又着急赶路,眉宇间更多几分坚硬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打头的兵士战战兢兢验了文书,再偷眼去看后头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县太爷,但见对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杀神在世,不由得两股战战,连忙低下头去。
一直等到大部队走远,只剩下月色下若隐若现的滚滚扬尘,这才听不知谁小声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仗回来哩!”
作者有话要说:总而言之,这起案子的起因就是一份不够坚定的感情,和几个潜在的自私鬼以及变态……
PS,这个反转够不够?!

第二十九章

夜色苍茫, 高高的天上挂着半截月亮,慢吞吞的洒下一片银辉, 与万千星子一并照耀着下面广袤的大地。
天凉了,连虫鸣也少了, 只偶然有一两声粗粝沙哑的鸟鸣, 合着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影,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时,远处驶来一支马队,月色下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黑龙,速度颇快的往平安县城所在的方向驶去。
晏骄掀开窗帘, 不出意外地又对上庞牧的眼, 后者面露关切, “晏姑娘,还不睡么?”
晏骄叹了口气, 摇摇头,“大家都在赶路, 我也实在过于安逸了。”
车队里如今一共三辆马车,一辆就是她现在坐的,剩下两辆分别装着张明、大山和重要物证。
骑马自然无法入睡, 可大家都连轴转了两天了,都是血肉之躯,谁不累?反而她后面没出什么力,这会儿却蒙头大睡去,总有些不好意思。
庞牧眼神柔和, “此案你厥功至伟,睡一觉又有何妨?”
晏骄笑了,才要谦虚,就听他又道:“再说,你便是醒着也没什么用。”
厥功至伟的晏仵作:“……好吧。”
这是实话,不过……她努力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满脸诚恳道:“大人,睡不着。”
她验过无数具尸体,可还是头一回眼睁睁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恶事,这种生命逝去所带来的冲击都久久无法散去,以至于她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血红色的喷泉从嫣红脖颈中汹涌而出的画面。
晏骄扒着窗口,下巴垫在手背上,“庞大人,你头一回见到有人死去,是什么感觉?”
庞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战场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骄也想起来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说傻话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没什么,”庞牧单手控马,往马车这边挪了挪,平静道,“习惯就好。”
他知道这个姑娘不是怕鬼,只是单纯过不去这个坎儿。
庞牧忍不住回想起在边关的那些日子。
那绵延的战火肆虐,烧遍了几国边境的每一寸土地,捣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间屋子,毁掉了所有原本宁静的生活。
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每个人都陆续送走了他们熟悉的亲人朋友,然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谁又能送走自己?
曾经有一段时间,死人比活人还多。
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习惯。
“都过去啦。”耳边忽然响起姑娘温柔的嗓音,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庞牧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晏骄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都过去啦。”
她又极轻极柔的说了一遍,如同寒冬过后,春暖花开,冒着嫩芽的草丛上方吹来的熏风。
“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她这样说,眼神专注。
庞牧愣了下,然后就也跟着笑了,“是啊,都过去了。”
晏骄决定就地终结这个话题,便跟他说起闲话,又问这里的冬天究竟有多冷,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跳跃性特别大,可庞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说到有一回齐远非要训野马,结果被踢肿了脸,一连半月只能喝粥的事儿,庞牧自己笑的欢,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晏骄似乎从刚才起就没有再回应过。
他扭头一看,就见这个不久前还嚷嚷着死活睡不着的姑娘,已经安安静静的伏在窗口睡着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这么胡乱歪着,也有种独特的气质,好似悄然生长的竹子,既坚硬又柔韧。
庞牧飞快的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儿。
不过现在他更担心的却是:道路颠簸,晏姑娘你这么趴在窗框上……
庞牧还没想完呢,前头马车的车轮就碾过一个小坑,整个车厢都跟着震了下。庞牧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慌乱而无措的挥舞了几下,着急上火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众抵御敌军四万人马,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慌乱,可现在……
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坚硬又柔韧的晏姑娘整个人都从窗子里消失了。
庞牧的动作戛然而止:“……”
稍后,晏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捂着半边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脸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车厢里真的疼死了!
庞牧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哈哈哈哈!”
后头齐远也跟着嘎嘎傻笑,又拉着图擎道:“老图,瞧案子破了把大人高兴的,都跳起舞来了。”
图擎额角青筋抽了抽,甩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默默打马上前,与憋笑憋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廖无言并驾齐驱起来。
庞牧:“……”
他开始认真思考,当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脑子不好使,才把这个蠢货留在身边的?
好一顿快马加鞭,平安县衙一行人次日下午顺利抵达,众人受到了来自衙门留守人员迎接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
“晏姑娘回来了!”
“晏姑娘辛苦了,瞧瞧,都瘦了!”
“来来来,小心台阶!”
“这箱子忒沉,我来帮姑娘提吧!”
“姑娘吃饭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夜里没睡好吧?”
庞牧、廖无言、齐远、图擎:“……”
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被马车颠的浑身酸痛的晏骄稀里糊涂就被众人簇拥着回了屋,蓦然回首,发现房门紧闭,眼前已经整整齐齐的放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铜盆、换洗衣裳,甚至还有一碗喷香的鸡丝汤面!
谁干的?!
晏骄用力捏着眉心,良久,颓然发现目标太多,以至于完全想不起来。
她盯着这些东西看了许久,突然就笑了。
回家了,真好。
宁静,舒适,从容,自在,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赶了一天路,中间几乎没有歇息,睡又睡不好,晏骄现在真是又饿又困。
考虑到她曾有过空腹状态下泡澡昏过去的经验,还是先吃面吧。
不必说,这样粗细几乎没有差别的好面必然是赵婶子做出来的。
那面里头掺了菠菜汁儿,瞧着碧莹莹的,清爽极了,正适合旅途疲惫后脆弱的肠胃。上头也学着她当初做羊肉面时的摆盘,交错着码了香喷喷的鸡丝、嫩生生的青菜,还有一个金灿灿的猪油香煎荷包蛋和几块卤豆干。
想不到自己出去这几日,她竟也没闲着,连彩色面条都琢磨出来了。
才刚只是微微有些肚饿,这会儿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摆在眼前,晏骄肚子里的五脏庙都造起了反,叽里呱啦喊个不停。
她匆匆洗了手脸,才要坐下,就听门外传来岳夫人的声音,“晏丫头,我给你拿了两身新衣裳。”
“老夫人,”晏骄过去开了门,见她手中果然捧着两套簇新衣裙,都是斯文雅致颜色,衣料厚实,针脚细密,领口、袖口处隐约还绣着精巧的花纹,忙道,“前头几套我还没穿几天呐,白累着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