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清冷,只有在傅老夫人面前才会露出别人看不到的一面。
傅老夫人捏着佛珠, 声音低沉,却凝滞如寒冰:“立马去庄家,把婚事退了。”
她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傅文,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傅文站着没动,除了眸中有一抹淡淡的惊诧闪过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傅老夫人眼睛猛然一睁,“啪”地一声将佛珠拍在了炕几上:“你知道!傅文,你早就知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
“是。”傅文并不否认:“孙儿知道。”
“所以你还是要娶她!”傅老夫人只要一想到庄明姿做的那些事,心里就跟被人浇了一盆沸水一样翻腾不已,她指着傅文,手指头都在颤抖:“你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祖母,孙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傅文不做任何解释,只跪在傅老夫人面前:“我的答案,跟上次一样,我确定要娶她。”
“我不同意!”傅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瞪着傅文的眼神更是怒火滔天:“你,去退亲,现在就去!”
“我不会去退亲的…”
“啪!”
话未说完,他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傅文,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样执迷不悟对得起谁?庄明姿就那么好?值得你做到这一步?”
傅老夫人扶着桌子,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是,你喜欢她,喜欢到连这种事情都能容忍,但是我不能忍,我不能忍受傅家的嫡长子从这种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
这就是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孙子,这就是傅家的希望!
傅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
“我不会有嫡长子,不会有嫡子嫡女。”
“什么?”
傅老夫人如石破天惊一般看着他。
“我的孩子绝不会是庄明姿所出。”傅文的声音又平又淡,好像再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傅老夫人刚才那一巴掌太重,傅文消瘦的脸上手指印十分的清晰,眼底的淤青也特别明显。
他跪着朝前走了两步,目光坦然地看着傅老夫人:“祖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相信我。”
这是她的孙子,小小年纪就承受了很多,不管外面如何,他总是能坚定自己的想法。在恶劣的环境中不改初心,挑灯夜读,先成为北直隶的案首,又成功做了五皇子的伴读。
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傅老夫人眼神复杂,盯着他了半天,最终长长一声叹息:“祖母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你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傅文垂下眼皮,重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去傅家贺寿,老太太听戏没过瘾,庄明宪跟她老人家商量,要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
在得知请一个戏班子唱一天最少要三百两之后,老太太立马不愿意了:“这也太贵了,不行,不行,不能花这么多钱。”
这些钱都要给安安留着。
“那我们去外面戏园子里听戏吧。”庄明宪说:“我们提前订好包厢,也不会被人打扰。”
老太太觉得好:“你还穿男装吧。”
她很喜欢看庄明宪穿成男装的样子,觉得她英俊漂亮,无人能敌。
说完又道:“就是你胸脯长起来了,有了身段了,今年还勉强可以,明年怕是就装不成了。”
福姑也笑:“是啊,小姐长成大姑娘了。”
庄明宪低头看了看胸前的丘陵般的隆起,微微叹了口气。
来月事之前,这里只有小小的一点,来月事之后,它们涨得快了很多。
祖母说的没错,她及笄之后,这里就非常丰盈了。
不知道用布裹起来能不能让它们变得小一些。
只不过她只敢想想而已,并不敢真的去做,怕那样会伤身体。
毕竟这一世她跟祖母都要好好的。
她叫了丁兴去广和园订包厢,丁兴很快就回来,说广和园生意很好,最近两天都没有包厢了,所以订的是三天后的。
得知那天唱的还是《王宝钏》,老太太很高兴:“好得很,我就想听王宝钏。”
庄明宪很汗颜,让福姑多准备了几条帕子。
等到了唱戏当天,老太太果然又掉了眼泪,回来的时候还一边回味一边懊恼:“这戏这么苦,我都哭了,应该不喜欢看才是啊,我怎么会一直想看呢,真真是怪事!下次听个喜庆的,绝不听王宝钏了。”
末了,又问庄明宪:“这世上真的有个王宝钏吗?”
庄明宪跟福姑对视一眼,无奈道:“当然没有了,这都是写戏本子的人编出来的。”
“那他也太坏了!”老太太气哼哼道:“王宝钏这样的人,应该有个好下场才对。到了最后只做了十八天皇后,还要跟别人共侍一夫,最后还死了。这写戏本子的人坏透了,用假的东西来骗我哭。”
庄明宪暗笑。
就是骗了你们哭,才会看一遍又想看第二遍,口口相传,把他们的名声做出去啊。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庄明宪笑着说:“祖母,您快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您的眼睛都红了,被人看见可不好。”
老太太就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等回到鲤鱼胡同,大太太陈氏立马来请:“明宪,你可算回来了,张老大夫来了,等了你半天了。”
老太太“咦”了一声:“他找安安做什么?”
庄明宪说:“估计是遇到了病症,想跟我探讨一下。”
“那你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庄明宪看了看自己穿着外出的男装,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去见张老大夫。
“庄小姐。”
大半年没见,庄明宪长高了不少,还穿了男装,可张老大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实在是因为她的五官太过出众,让人一见难忘。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症了?”庄明宪说:“您请坐下来说吧。”
张老大夫的确是遇到了难题,他说:“病人去参加寿宴,听了一场戏,当场嚎啕大哭,还昏厥过去。本以为只是伤心过度,略作休养就能康复,岂料病人竟茶饭不思,日夜哭泣,情绪十分低落,不过短短十几天时间,病人就起不了床了。”
庄明宪听着只觉得有些熟悉:“这个病人是不是国子监林祭酒家的老夫人?”
张老大夫愣了一下:“原来您也听说这件事情了。”
他苦笑道:“现在林祭酒出白银一千两悬赏能人,前几天一连好几个有声望的大夫都折羽而归,这两天大家都在观望,无人愿意登门了。林祭酒非常孝顺,跟朝廷请了长假,亲自在老夫人屋里支了床照顾老夫人,皇上得知此事,还派了一个太医去给林老夫人治病。”
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张老大夫继续说:“只可惜,太医也束手无策,林家换了好几个大夫,方子换了几个,老夫人很配合,也愿意按时服药,只是仍然落泪不止,不思饮食。”
“您说,到底该开什么方子呢?”他一筹莫展,语气非常的谦虚。
庄明宪心里也有些没底:“什么方子有效,暂时不好说,我必须要先见病人一面才行。”
到底她比师父差了很多,若是师父,必然知道怎么办吧。
既然来了京城,她也该想办法去见师父一面,再次拜她为师,跟她学习面诊之术。
学会了面诊,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得的是什么病症。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
张老大夫很欣喜:“您愿意出诊那就太好了,我这就带您去林祭酒家。他们全家都对您翘首以待,盼神医如久旱盼甘霖呢。”
还有他自己,再一次有了见识庄小姐治病的机会,真的很不容易。

林家众人果然如张老大夫说的那样急切,听说张老大夫请了神医来了,林祭酒甚至亲自迎了出去。
见张老大夫一个人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年,林祭酒错愕又失望:“张老,庄小姐不愿意出诊吗?”
张老大夫忙把庄明宪介绍给林祭酒:“这位就是庄小姐。”
林祭酒连连拱手:“失礼,失礼,庄小姐快里面请。”
庄明宪让张老大夫先走,张老大夫哪敢,连连摆手。
庄明宪也不再让,跟着林祭酒进屋去看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趟在床上,脸色憔悴,哀哀痛哭。
见屋里来了人,她也不看,也不管不问,完全沉浸在悲伤的世界里。
林夫人唤她的名字,她也不理会,跟魔怔了一样。
“庄小姐,麻烦你给家母看看吧。”林祭酒也是没有办法了。
“好。”庄明宪点点头,先坐下来号脉。
五六天吃不下饭,只能靠参汤吊着,林老夫人其实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只能悲哀地喃喃自语:“王宝钏可怜啊…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从脉象上看,除了虚弱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怎么样?”林祭酒一脸的紧张:“庄小姐可有能治病的方子吗?”
没有。
这种情况她之前只遇到过一次。
是一位年轻的小媳妇,从小就是童养媳,跟丈夫一起长大,直到成亲圆房,这中间都没分开过。成亲后,她的丈夫要去南方做生意,丈夫没走几天,那小媳妇就日夜哭泣,茶饭不思,不言不语,精神恍惚,跟林老夫人几乎一个模样。
当时庄明宪试着开了几个方子,都不见效。后来师父指点她,说这是相思病,必须要靠她思念的那个人来解,开再多的方子,给她服再多的药都没用。
庄明宪就建议那家人写信,让外出的丈夫归家。
丈夫得知妻子生病,很快赶回家中,果然意见丈夫,那小媳妇就破涕而笑,相思病不药而愈。
林老夫人的情况跟那小媳妇的相思病有些像,却又不太一样,不过治病的思路应该是相同的。
“老夫人哀思过度,是情志病,说白了,就是心病。”庄明宪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一般的汤药恐怕不能解决老夫人的问题,用药之前,必须先找到老夫人心病的根源。”
林祭酒叹了一声:“庄小姐,家母这病都是《王宝钏》给闹的,自打听了这戏,她就一直哭个不止,你说该怎么办?”
“不,王宝钏只是个引子,必然还有其他原因。”庄明宪问林大人:“你知道王宝钏说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林大人一愣:“这…这个我还真不知。”
都怪这个王宝钏害得老夫人病得这么厉害,他听到这三个字就头疼,严禁别人提起,更不会主动去打听这是怎么回事了。
庄明宪就把王宝钏的故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然后说:“老夫人之所以会这么难过,必然还是因为王宝钏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由此触动了她自己的内心,所以她才会这么悲伤。
林祭酒脸色复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庄小姐,你请坐吧。”
庄明宪就知道,在里面一定有故事。
“是我太疏忽了,没有好好打听王宝钏的事,其实家母的命运跟王宝钏有几分类似。”林祭酒语气苦涩,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位林老夫人丈夫姓赵,乃广东人士,与林老夫人感情很好,还生下林祭酒。
后来赵老先生参加秋闱中了举人,在恩师的举荐下做了去外地做了知县,为了报答恩师,他休掉林老夫人,娶了恩师的女儿。
林老夫人心性坚强,靠沿街叫卖小食独自养大了儿子,还供他读书。林大人也争气,一路秀才、举人、进士考上来,如今成了国子监的祭酒。
林大人孝顺,也一直视母亲为天,林老夫人提起从前的事情没有一句怨怼,他以为母亲早已忘记前尘往事,根本没想到林老夫人其实耿耿于怀,一直藏于心中。
一出《王宝钏》让林老夫人伤心,与其说她是哭王宝钏,倒不如说她是哭自己。
“物伤其类,同病相怜。”
庄明宪叹了一声,站起来说:“林大人不必担心,老夫人的心病我已想到解决的办法,不用开方子,需要另辟蹊径,只是需要几天的时间。这几天先让张老大夫开参汤替老夫人保养着,等我准备妥当,再让人通知林大人。”
“这…”
林大人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治病的呢,不用开方子,那怎么治啊。
他很想拦住庄明宪问个究竟,张老夫人却摇头表示不可。
等送走了庄明宪,林大人忍不住问张老大夫:“张老,这位庄小姐真的能行吗?”
张老大夫立马拉了脸色:“林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庄小姐等闲并不出诊,老朽特意去请了她来,林大人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太气了。如果你不相信,我这就让庄小姐不要来了,她可是神医,请她治病的人特别多,没得她在林大人家里给人治病还要遭人怀疑!”
张老大夫在京城名气很大,本来也是林大人求着他,听了这话他立马道歉:“是我想岔了,您老不要生气,既然是您老推荐的人,我自然是相信的。”
张老大夫看了一眼,知道他这话违心,不过却并不多解释。
反正过几天庄小姐就能治好老夫人的病了,到时候他们自然就知道了,不必争一时的长短。
庄明宪坐着马车,没有回庄家,而是先去了广和园,到里面停留了一会很快就出来:“去西直门大街墨香阁书坊。”
墨香阁是京城第二大书坊,除了第一名的文瀚楼之外,就数墨香阁名气最大,但两者又有不同。
文瀚楼主要编撰、收录一些科举方面的书籍,而墨香阁除了这些之外,还买字画、杂书、文房四宝。
墨香阁里收拢了一大批颇有才华之人,每个月都会出新书,世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唱戏的曲本都有,五花八门,可谓是包罗万象。
《王宝钏》的戏本子是墨香阁一位名叫凌洲居士的人编撰出来的,而凌洲居士就是墨香阁书坊的人。
关于林老夫人的病症,她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只要让这位凌洲居士再写一出戏,把戏本子改成圆满的结局,让林老夫人看到王宝钏最后幸福美满,她也就能从中间找到信心与力量,走出悲伤。
所以,她需要跟凌洲居士面谈。

墨香阁书坊占了五间门面,又前院后院,一共分三层,非常的气派。
书坊开门迎客,人流如织,却十分安静,除了脚步声与翻书的声音再无其他杂音。
庄明宪看了不由暗暗称叹。
“这位小哥。”庄明宪轻声叫住了一位伙计。
“请问公子有何吩咐?”小伙计年纪不大,生的白白净净,脸上挂着笑容,既不疏离也不会太亲昵。
“我想见凌洲居士,你能帮忙通传一声吗?”
“凌洲居士一年只出一个戏本子,今年的戏本子已经出了,您要是想约戏本子,请在前面登记一下,我们后期会有专人给您回复。”
小伙计非常的客气。
正说着,便有两个人年轻的小姐,一人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了,匣子上还各放了一只荷包。
她们两个笑嘻嘻的,脸红红的:“请小哥转交给凌洲居士。荷包里的碎银子请小哥喝茶。”
“两位小姐请放心,我一定代为转达。”小哥笑容不变,接过了匣子。
庄明宪叹为观止。
她见过捧戏子的,没想到像凌洲居士这样戏曲作者也有人追捧,难怪他不出来见人了。
看来要另想办法才是。
庄明宪并不着急,因为老太爷在文瀚楼选文,是大名鼎鼎的如川先生。既然她见不到凌洲居士,那就先回去,拿了祖父的名帖再来。想来以祖父的名气,凌洲居士应该会给一二分颜面的。
庄明宪出了墨香阁的大门,正准备上马车,就被人叫住了:“这位公子,我家主人说,请小姐楼上一叙。”

陆铮原本在三楼跟书坊的大掌柜说话,才出了门,就看到庄明宪从外面走了进来。
周成见自家世子爷定住脚步朝下看,也不由朝下张望,待看到庄明宪了,他就恍然大悟。
他说呢,什么能让世子爷停留脚步呢。
他看了陆铮一眼,低声说:“世子爷,庄小姐来买书呢。”
陆铮点头:“嗯。”
周成又说:“不知道庄小姐是要买什么书呢?”
“不知道。”陆铮言简意赅。
周成见陆铮这样微微有些心疼,世子爷乃天之骄子,要什么得不到,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要留下遗憾了。
他想了想,实在忍不住:“世子爷,其实…”
“好了。”陆铮打断了他,转身回去,淡淡说:“不要说了,我们进去吧。”
“是。”周成气馁,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世子爷,庄小姐没买书,她走了。”周成突然说:“她好像很失落呢。”
陆铮的脚步立马就停了下来,回头见庄明宪果然在朝外走,他只看到她的背影,并不能看到她脸色如何,就对周成说:“去请她上来。”
庄明宪上了三楼,门一推开就见室内窗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穿着宝蓝色团祥云纹茧绸袍子,腰间系了同色的腰带,双手背在身后,正看着窗外。
从背后看去,他的宽肩窄腰、修长的双腿越发明显了。
除了陆铮,还能有谁呢?
“不知陆世子叫我上来有什么事?”庄明宪落落大方道:“上次的事情还没亲自谢过陆世子,没想到今天会遇到陆世子,谢谢你上次又救我一次。”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我以水代酒,敬陆世子一杯吧。”
前一世,陆铮是永庆二年死的,离现在还有八年。
她不知道或者不认识陆铮也就算了,这一世,陆铮屡次救她性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而什么都不做。
既然要救陆铮,那就要先跟他熟悉起来,这样以后她向他示警,他才有可能会相信。
庄明宪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提醒他提防四皇子,但至少先跟陆铮接触是没有错的。
陆铮转过身来,深邃的双眼落在庄明宪的脸上:“上次救你是职责所在,你不必客气。”
他走到桌边,随意地坐了下来,说:“你已经亲自下厨做了炒藕片以示感激了,所以,道谢的话就不必说了。”
庄明宪一愣,想起那炒藕片齁死人的味道,又羞又窘,恨不能落荒而逃。


第60章 帮忙
“坐吧。”
陆铮指了指面前的凳子。
他神色不动, 声音清清淡淡, 没有任何嘲笑责怪的意思。
“我们坐下来说话。”
庄明宪听在耳中, 呼吸平稳了很多。
真不愧是陆郎陆铮啊,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像春日吹抚杨柳的轻风, 暖和和煦带着让人放松的力量。
原本又羞又窘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既然陆世子这样说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坐了下来,恢复了冷静自持, 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容。
轻松自在,恬静淡然。
没有像从前那般带着警惕防备, 拒他于千里之外。
陆铮不由精神一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很漂亮,只是笑容不多,经常紧绷着神经,对陌生人尤其防备。这一点, 他比谁都知道。
正因为如此,她偶然流露出来的轻松, 他才觉得格外的珍贵。
他看着她,庄明宪心中却警铃大响。
她绝不认为陆铮是觉得她漂亮,他这样看她,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她决定先开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
“陆世子,不知你叫我上来有什么事?”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绷得有些紧, 略带了几分防备。
陆铮意识到自己失礼,若无其事收回视线:“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有点私事。”庄明宪并不打算告诉陆铮,她笑着说:“没想到碰到了陆世子,真巧。”
陆铮也不追问,只说:“既然你不方便说那就算了,不过这家书坊是我在经营,如果你有事的话,直接说就是。”
啊?
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墨香阁书坊的东家,凌洲居士受雇于墨香阁,一定会听陆铮这个东家的话。
“原来陆世子竟然是这书坊的东家,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庄明宪笑容轻快说:“我今天来书坊的确有事,我想见一见凌洲居士。”
陆铮视线落在她身上,眸中有淡淡的笑意。
她竟然跟外面那些人一样,追捧凌洲居士,不过,这才是年轻小姑娘才应该有的样子。
恐怕她要失望了,凌洲居士已经五十多岁,绝非外面传言风度翩翩、儒雅英俊那个样子。
她虽然年纪小,但一向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些,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若是让她知道凌洲居士年纪可以做她祖父了,她岂不是会大受打击?
小姑娘兴致勃勃而来,他不想让她扫兴而归。
他想了想说:“其实,很多时候,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跟他见面,神交不也是很好吗?”
庄明宪一愣,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顿觉汗颜。
他竟然以为自己在追捧凌洲居士!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她张嘴就想解释,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几次相处下来,陆铮这个人的确清傲,但是他有一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言必信,行必果,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可他能做到哪一步,她却不能确定。
不如在这件事情上试探一二,如果他真的是那种说到做到之人,她以后像他示警时,也就更容易了。
念头闪过,她就笑了:“神交固然好,可到底不曾相识,我有些话想当面对凌洲先生说。”
“陆世子,你刚才说我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说,现在我直接说了,是不是不方便?”
陆铮眼眸一闪。
这小姑娘,竟然用激将法。
她就那么想跟凌洲居士见面?
罢了。
这算不得什么事,如果这是她的心愿,那他替她完成就是。
“你略等一下,我这就叫凌洲居士来。”

陆铮出去,对着门外的人交代了几句,不一会,一个身穿一袭白袍的文士走了进来。
他约么二十多岁,身穿白衣,头戴玉簪,举止闲适,气质淡然如水,唇上一抹小胡须,更添几分儒雅。
“你是凌洲居士?”
庄明宪惊讶地站了起来,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
陆铮觉得她是太惊喜了,心中暗暗满意。
“在下正是。”凌洲居士昂首挺胸,神色淡然,双目明亮:“不知小姐有何指教?”
“我哪里敢指教先生。”庄明宪笑着说:“家中祖母十分喜欢《王宝钏》这个戏曲,从广和园拿回来的戏词本子爱不释手,经常让我念了给她老人家听,就是遗憾上面没有先生的签名。”
“我今天特意将戏词本子带来了,能求先生的墨宝吗?这样也能让家祖母得偿所愿。”
“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凌洲居士冷然说:“我一向不见客,此次出来与小姐会面,已属破例,其他的要求,请恕在下不能同意。”
“在下告辞。”
说完,他一甩衣袖,转身就走了,颇有不染尘埃的脱俗之气。
庄明宪看着陆铮:“陆世子,凌洲居士平时就这样?”
“嗯。”陆铮敷衍地点点头,然后说:“他们这样的人,脾气自然古怪些的。不过你想要他的笔墨,也不是难事,我回头拿了给你。”
竟然只是来替老安人要笔墨的。
“陆世子。”庄明宪倒了茶水,双手捧着端给陆铮:“请把凌洲居士请出来吧,我找他是真的有事。”
陆铮呼吸一顿。
她怎么这么聪明!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陆铮强忍着去看她的冲动,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茶水。
庄明宪见他脸色有些僵硬,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从前的几次交锋,她全部败下阵来,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让他扳回一局。
打败陆铮的感觉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