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可以。”她忽然抬起头,“我倒宁愿用这块疤去换他的眼睛。”

出门的时候,刚才用了午膳,公孙策午睡的习惯,尘湘趁机偷偷溜回房里,寻了件深色的衣衫,仔细盘起头发。
丁宁心神不宁地问她:“小姐,你当真要出去啊?”
尘湘嘴里咬着发带,一面绑头发,一面找了条丝巾围住脖子。
“我伤的是脸,又不是手脚。论轻功这庐州城里比我好的还数不出十个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宁探头往外看了看,“这个,要是公孙少爷知道了,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尘湘觉得莫名其妙,“我好歹是在帮他查案啊。”

“……”那你还这么鬼鬼祟祟的?

“丁宁,那日你当真没看清袭击你的人?”
“没有。”她有些为难地摇头,“他蒙了面巾,我只知道是个男子。”

尘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
“我教你的话,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丁宁笑道,“有人来问,就说小姐在午睡,有扰者长鞭伺候!”
尘湘上前笑嘻嘻捏了捏她的鼻尖:“那我走了。”
“小姐小心——”
尾音还没落下,尘湘已然飞身跃出墙外。

*

城东的一家大宅子正对着梨花园,门前流淌着一溪清水,此时正值午休,周遭颇为寂静,偶尔听得几声鸟鸣。看门的几个家丁靠着墙轻声打盹。
尘湘伏在房脊上,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顺着墙角悄悄往里靠。
她没有来过齐家,蹲了好久才探到齐潇然的住处,虽不知他是否在房内,但抱着侥幸的心理,前来查一查也无妨。
在屋顶上等了一盏茶时候,回廊拐角处出现一个人来,细看时正是齐明玉。

待她进了屋里,尘湘才跳落回地面,挨在窗外。

屋内当真是齐明玉和齐潇然二人。

白日里光线很好,戳破窗纸,就看见齐明玉来来回回在房里走,好似很焦急。
“哥,依我说,尘湘家里的烂摊子咱们就别去管了可好?现在庐州能称得上号的就只剩咱们家了,倘若再出了什么事……”
齐潇然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往桌上扔:“商场上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懂。”
“什么商场上的事情!”齐明玉咬了咬嘴唇,“我看你分明是看上尘湘,倾家荡产也要替她报仇是不?”

尘湘伏在窗下,顿时一怔。

“没有的事。”齐潇然摇摇头,“我们三家人,自小关系就亲密,如今宋家已经无力回天,对于金月的死,我深恨自己无能。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尘湘步她的后尘么?”
齐明玉死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可惜,尘湘是个女儿身,家里也没有男子替她撑着。不知道现下当如何是好。”
齐潇然只是摆手:“要么卖掉家中的产业,要么就寻个好管事接手。”
尘湘摸了摸下巴,心道:他到是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
遂听齐潇然接着道:“只是现下沈伯父一死,人人自危,又有不少居心不良的人在暗处捣鬼。想那么容易脱身,只怕是难。弄得不好,沈伯父一生心血可就毁于一旦了。”

“砰”地几声,想是齐潇然端茶再饮。后面所说的话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想来也没什么稀罕。尘湘不欲多做逗留,眼看前面来了个小厮,她回身跳到屋顶上,沿着一路房子回了大街。

刚从公孙府后门进去,没走几步路,就听见公孙策在唤她。
“尘湘,尘湘!”
她当下一惊:莫不是他已知道自己跑出去了?
下意识的就要往住处溜,但听得附近也没有服侍的人路过,又怕他是何处不便,遂又倒转回来。
“怎么了?”
公孙策一听是她的声音,便一脸厌色地指了指身下:“把它给我拎走!”
尘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裹了一圈白布的红啸懒洋洋地靠在他脚边拱来拱去。上次因火烧掉的毛再也没长出来,光秃秃的,浑身一点白一点黑,威风早已不复当初。
“它怎么在这儿?”尘湘只得跨过去,搂着它的颈子抱起来。最近养伤吃得挺好,不知不觉就重了很多。
“我怎知道,你的狗。”公孙策忙不迭地拍身上的毛,生怕它沾了些许。
“你不喜欢狗?”尘湘看他的样子,不觉好笑,“我看着挺可爱的。”

公孙策不耐地抿了口茶:“太黏人的东西,不喜欢。”
“它黏人吗?”尘湘奇道,“以前从不这样的。”
红啸在她手里反抗性地抬头嚎了一声,被尘湘一手摁了回去。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估计是因为身上的伤给他治好了的缘故,红啸成日没事儿就往公孙策住的地方跑。

他慢吞吞道:“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

尘湘只顾着逗红啸,一时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没什么……”公孙策放下茶杯,信手拿起一边的账册,“对了,我正想告诉你……”
他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忽然愣了愣,脸色瞬间就沉下来,质疑出口:
“你出过门?”

“!”
尘湘往门边闪了闪,小声否定:“没、没有。”
公孙策冷冷问她:“那你脚边如何会沾泥?”
尘湘飞快答道:“我去花园里走了一趟。”
“我家不种茶叶!”
“……”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尘湘心知自己是在劫难逃,只得乖乖认罪:
“我是出去过,不过……”
没想公孙策一针见血地把她剩下的话扼杀干净:“去了齐家?”
“……”神机妙算。

想起方才在窗外偷听到的话,尘湘仍是觉得还有回转的余地。
“……其实,依我看,齐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仅仅是想要帮忙那么简单而已。”
公孙策听罢,冷哼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懂他?”
“我当然懂他了。”尘湘丝毫没听出他的语气,理所当然道,“我们三家孩子从小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每每我闯了祸,都是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想来他不会使什么乱子的。”
“亏得是青梅竹马。”公孙策将手里的账本随手一扔,“倒是我狗拿耗子多事了,这账册你就该给他瞧瞧,犯不着我操心。”

尘湘听着他话里带刺儿:“公孙策,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停了一会儿,又冷笑,“沈小姐目不识丁,我忘了不说浅显一点,你是听不懂的。”
尘湘袖下手握成拳,眼睛只差没将他盯出几个孔来。
“好好好,横竖死的不是你家的人,我看你也不是成心要帮忙!什么查案子,什么要我信你,到头来不都是你说了算?我沈尘湘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看不起我便直说了,何苦惺惺作态!我向来不是看人家脸色过日子的!这地方不呆也罢!”
她索性扯了脖子上的丝巾,狠狠朝地上一掷,快步转身离去。

 

 

第30章 【秘密·金蝉】
梅才清刚巧午睡才醒,正往公孙策这处走,迎头就被尘湘撞翻了。待龇牙咧嘴地要起来理论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她的人影。
“真邪门儿了。”梅才清揉着左右臂膀,一面回头看,一面对着公孙策奇道,“好好儿的,她怎么成了那个样子?哭了?”
“她哭了?”
公孙策满腔怒火顿然散了不少,回顾方才的话,也知道自己是说重了些。
“怎么?”梅才清不客气地往他床上一趟,“你们两个吵架了?”
亦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好。
“是我说了她几句。”
“哈?”梅才清抱着头笑道,“也难怪,你说话向来气死人。”顿了顿,又觉得不对:“你俩不是常常吵么?”

公孙策不答他,端起茶杯来想要喝水,怎料入口时茶水冰凉,叫人换壶茶来,又觉得心烦,自己便站起来,摸索着走出门。

出了花厅不远,就是一处小竹林,原是公孙策生时公孙怀仁亲自种下的,家迁到庐州的时候,也一并迁了来。竹林正对面,就是一弯池塘,此时莲花凋谢,莲蓬枯萎,单调的铺了几块将黄未黄的荷叶。
公孙策略显费力地走到竹林前,老远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怪响,好端端的竹子,硬生生给人劈成两半,也不知是生了多大仇。

尘湘并不觉得解气,手脚并用,乱七八糟弄得一片狼藉,口中念念有词,只管将一园子的竹全当做某个人砍了。

公孙策歇了歇,靠在附近的树上,看不出是带何种感情。
“我家的竹,快被你杀光了。”
尘湘手不停地挥了一鞭子,扭头看他:“那你并着你一块儿杀了。”
“你当真?”
尘湘也不理他:“你看我是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公孙策身形一颤,竟直直向着背后的池塘倒了下去,她骤然一惊,大脑尚不及思考,脚就已经跃了出去,眨眼间,踏着水上莲叶拥着他的腰身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缓冲太大,公孙策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尘湘又是急又是气,在他身上上下找伤口,幸而没有找到。
“你看账本看傻了?那么大的池子,你也往下跳?”
公孙策提醒她:“账本是秋禾念的,我一个瞎子如何看的见。”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尘湘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横竖是我有错,横竖我不该乱闯,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不是要你道歉……”公孙策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话向来不好听,你以后,多担待着我一些。”
尘湘皱着眉打量他:“那你……不生气了?”
他只是笑了笑,静默摇头:“若是沈尘湘哭了,庐州就少了为江湖女侠。岂非可惜?……以后行事之前,记得告诉我一声。”
这话尘湘完全没放在心上,心说要真给你说了,你会应允才有怪。

“对了。”公孙策继而问道,“你此番去齐家,可有什么消息?”
“先去你屋里。”尘湘轻手拉他起来,又仔细拍去他身上的杂草,“我慢慢儿给你说。”

*

简短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尘湘只觉嘴中干渴,抓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嘴里送,全然不管那是不是凉透了的。梅才清本想提醒她那是公孙策喝过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怎么样?”尘湘颇为得意地摸了摸鼻尖,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正趴在地上小睡的红啸。
“我轻功还好吧?这一路都没人发觉,还是在大白天穿夜行衣。”
梅才清:“……”你也好意思说?

“不好说。”公孙策不以为然,“只怕是他们早就料到你会去,齐潇然的那番话,恐怕也是特特为你准备的。”
尘湘有些不悦:“你就那么不信人家?”
“事实如此。”
“你!……”
“哎哎哎……”梅才清头疼地赶紧出来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尘湘哼了一声:“是他自己多疑。”

“哦?”公孙策倒是不紧不慢的朝她丢去几本账册,“你看看是不是我多疑。”

“看什么……”尘湘没好气,“我又看不懂。”

“这本账册,你爹早就做过手脚。要还原出以前的模样并不容易。”公孙策随意翻了几页,“我发现,他极力在隐藏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尘湘倒是好奇,“什么东西?”以他爹的钱财,有什么东西是买不来的。
“若我没猜错。”公孙策缓缓站起身来,“定是十多年前,番邦上供的那一对绝世珍宝,金蝉王。”
“金蝉王?!”梅才清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就是那个能治世间百病,让死人起死回生的,金蝉王?不是说很久以前就被人盗走了吗?”
“盗走是真。”公孙策这话明显是对尘湘说的,“不过沈伯父怕是花了重金从某个人那里买来了。”

“谁啊……能去皇宫里头偷东西,那么厉害?”梅才清啧啧称奇,“要能遇上,也让他教我几招,那我轻功可就天下无敌了!”

“我猜测……”公孙策顿了顿,“我只是猜测……尘湘,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你师父?”

尘湘大脑里面现已经一团混乱,要说十几年前,她不过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别说知道,就是记事儿都难。如若公孙策猜得不假,那个时候……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金蝉王,他爹要那种东西来作甚么?

“天星刀郑铁石?”梅才清琢磨了一回,“我只听师父说,这人锻制武器的功夫不错,至于轻功,就不怎么清楚了……郑铁石,好像在四年前就因病身故了吧?尘湘,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尘湘忽然有些拿不准:“好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从我记事起,师父的身子就一直不好,特别是冬天,他老说自己脚上钻心的疼。”

“这么说来。”公孙策更加肯定,“多年前去皇宫盗走宝物的那个人,确实是被大内侍卫所伤,不过是不是脚,我就不得而知了。”
梅才清一脸怀疑地瞅着他:“怎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凑巧罢了。”公孙策淡淡道,“正好一年前的那件‘九曲连环案’涉及到皇家的琐事,我打听过而已。”
“了不得。”梅才清叹服,“你胆子够大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虽说她爹是和朝廷上的人打过交道,但是一向是很守本分的,也曾告诫过她莫惹上官场里的人,可如此严重的事情……
“我爹他从来都没和我提过,我师父也是。”
梅才清理所当然地笑道:“这种危及性命的事情,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了。否则,你哪有那么多好日子过啊,只怕天天都提心吊胆的。”
“可好端端的,他们到底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依我看,这件东西,至今还在世上。”公孙策的脸色颇为沉静,“否则沈伯父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尘湘狠狠地咬着牙:“就为了这么个破东西,就要灭我沈家那么多人……被我找到,定饶不了他。”
梅才清倒不那么看:“从某一方面来说,要是那金蝉王还没被找到,也是好事。”
“怎么?”
“你想想。”他忽然眼前一亮,“如若我们先找到……阿策的眼睛,不就有救了?”

闻此话,莫说是尘湘,连公孙策也微微一怔……

*

晚饭刚用过,季扶风就带着几个捕快过来串门了,尘湘倒一直没想明白,他是因何如此帮他们这一伙人。是因为都乃江湖出生,有亲切感?
“沈家的那块地,我已派人拆迁完毕。沈小姐是打算重建,还是出售?”
尘湘老早就想好了:“卖了吧,就是重建,也找不着人去住。”
沈家在汴梁一带都还有好几处宅子,少一两处,倒也没什么相干。何况,如今就只剩她一个人,拿那么多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季大人似乎和我爹很熟?”她试探性的为了一句。

季扶风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季某并不认识令尊。”
“哦,这样。”尘湘打着哈哈笑道,“我想也是。”
倒没什么要紧,季扶风只与公孙策寒暄了几句,浅谈了案子的事儿,坐了一会子也走了。
公孙家夜里休息得早,尘湘又不喜早睡,在房中折腾了一阵子,仍是推门出来,轻手轻脚的往厨房跑。
她所住的小院子,背后便是高丘,两处相隔一道窄窄的空间,躲在这里,也无人看见。尘湘把碗筷酒杯都摆好,靠着墙静静而坐。

她爹自小就宠着她,尽管自己不是个男娃娃,但似乎从未被嫌弃过。虽然她爹是非常想有个人来接管他的生意。
往年每到娘亲忌日,家里总是吃得很淡,因说娘亲在世时候就随着他东奔西跑,身子也没好过,尽吃些寡淡的食物。
听家里几个老人家讲,年少时候,她爹待她娘极好,便是她娘过世那么多年,也没有提过要续弦。沈家的血脉,到她这儿也就断了。

单调的天幕,明月高悬。
这种一夜之间什么也没有了的感觉,真真叫她觉得心头空虚。她在乎的倒不是钱财,虽然她爹忙起来也并不常回家,但想想,总是一个完整的家。
人,有一种期待的时候,便觉得人生满满的,一旦没有了支撑,刹那间,就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尘湘?”

身后的柳树下,公孙策扶着树身,侧脸轻声探道:“是你么?”

她喉中忽然哽咽了一下,低低回应:“是我。”
公孙策像是放下心来,慢慢往这边走。
“还不睡?”
尘湘挪了挪位置,给他腾出空间。
“我睡不着。”

扶着他挨在身边坐下,公孙策微微蹙眉,已然嗅到饭菜的气味。
“今日是伯父的头七,我记得,我已叫人准备过……”
尘湘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想一个人陪陪他,他走的时候,我都没好好陪他吃一顿饭。”
公孙策默然片刻,轻声询问她:“觉得心里难受?”
“……有点吧。”她把头搁在膝盖上,盯着地上的饭食出神,“起死回生,想来就不是什么可信的事情。我记事得晚,根本记不得娘亲长得什么样子,爹爹他……恐怕。”

公孙策听她言语中多有伤感之意,自己向来也不会安慰人,在眼前无边黑暗的笼罩下,褪下外袍给她披上,轻轻拍着她的肩。
夜风清凉,树叶婆挲,世间仿若万籁俱静,唯天边一轮明月,高高垂挂……

 

 

第31章 【祠堂·废屋】
天才刚蒙蒙亮,因为昨夜很晚才入眠,尘湘睡得很熟,不料总有人很不合时宜地出来清梦……
“尘湘!尘湘!”
门被某个人敲得啪啪作响,尘湘甚至开始担心会不会坏掉。
“尘湘!快起来!别睡了!”
嗓门儿大得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尘湘不耐烦地慢悠悠爬起来:“什么事儿?”
对方似乎没听见,仍旧扯了嗓子喊:“尘湘——!!”
“来了来了……”尘湘只得出去开门,门推开后,正瞧见梅才清对着旁边的一扇门猛拍。
“……你敲错了,那是红啸住的地方。”

“哎?”梅才清愣了一下,当即抗议,“它一条狗住得比我都好?”
“公孙策怕它伤了人,所以才单独备了间屋子给它的。”
“直接锁在柴房里岂不更好?”
尘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把你锁在柴房里好不好?”

“啊……对了。”梅才清装作没听见,像是才想起来什么,“有要紧的事儿,你赶紧换衣服,咱们去前厅一趟。”
“什么事情那么急?天都还没亮呢。”她是有睡个回笼觉的打算。
“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位季大人……他居然说你爹是他的恩人呐。”
“嗯?”尘湘一个没站稳,面朝地摔了下去。

*
话说,卯时一刻,梅才清原本陪着公孙策在沈家废宅子里面闲逛,没想就遇上一个人影,也隐在某处。
依梅才清的话,他当时故作未看见,冷静继续前行,待那凶手正要对他二人下手的时候,他当机丢了个石子儿,打得凶手措手不及,这才就地擒拿他……
尘湘不好当面戳穿他,说什么故作未看见,想来就是大清早被公孙策叫起来,脑子还不清晰,误打误撞踢了个石头罢了……

“你说你是为了报恩?”尘湘看着厅中被捆了双手的季扶风,有些纳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他答得很干脆。
梅才清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地喝茶:“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就能信你?万一沈家就是被你给灭门的,也说不定。”
“信不信由你。”

季扶风入官场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在那之前,他一直闯荡江湖,在江湖人口中,为人还是不错,甚至有较好的口碑。梅才清自然知道,也不过随意拿他打趣罢了。

公孙策问他:“你适才说,沈伯父救了你家中上下十几口人?是因何事?”
季扶风也不回避,简洁明了说道:“太守的儿子意欲纳舍妹为妾,我出手杀了他。官府找上门来,说是要株连九族。”
“所以,我爹出钱替你买通了官?”尘湘觉得往这处想比较合情合理。
季扶风点了点头。
“你之前一直是在开封府待命。”公孙策忽然道,“突然调职来庐州,可是有什么意图?”

季扶风犹豫了一下,面向尘湘:“我是受沈老爷之托,前来保护他女儿。”
尘湘觉得奇怪:“我好好儿的,干什么要你保护?”她爹到底有多信不过她的身手啊……

“难不成。”梅才清叼着一块糕点,“你爹老早就知道,沈家会有灾?”

季扶风摇摇头:“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料到沈家会遭此劫难。”

“不对啊。”尘湘警惕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要身穿夜行衣,又去废屋子里面查看呢?”
“你在找东西?”公孙策一口猜出来。“是不是?”
“是。”
梅才清咽下糕点,面色也有不大好看:“金蝉王?”
“是。”
季扶风似乎没有打算隐瞒。
“你找那个做什么?”尘湘想了想,又改口,“我爹是不是跟你说过,他用这个要作甚么?”

“没有。”季扶风只是摇头,“那日沈老爷找到我,说最近几日他女儿要成亲,叫我来庐州一趟。待看着他女儿嫁出去之后,再护送他去西夏……”
“西夏?!”
公孙策默不作声,看样子,沈伯父从一开始就打算逃出境外,莫非,是金蝉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梅才清啧啧叹道:“准备逃那么远啊。”
“金蝉王本就是朝廷之中的贡品,不论是他买来的还是捡到的,被人知晓就是死罪。在我来庐州的时候,沈老爷就吩咐过我,倘若他不幸身故,就一定要找到剩下的一半金蝉,然后交给他女儿。”

“剩下的?”尘湘不解道,“金蝉被他分成了两半?”
公孙策抬手唤人替他松绑,虽说知道且凭这些绳子,是不能将他束缚住的。
“你去沈家旧宅里面找,是不是知道它在哪里?你可有找到?”
不想季扶风却遗憾地说:“从沈家失火之后我就开始寻找,但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找到。”
尘湘白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你没有问。”
“……”她咬牙切齿,“没问你就不知道说?”
“哎哎哎,”梅才清眼看她就要上前挥拳头,立马拉她回来,“人家不说有人家的苦衷嘛。再说那还不是为了你好。”

公孙策不以为然:“难道沈伯父就没告诉过你,他把金蝉放在何处?那你如何将她带给尘湘?”
季扶风皱了皱眉:“他只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会把它放在祠堂里面供奉。待做过法事之后才能拿出来,所以我就往沈家祠堂里寻找,但是仍旧一无所获。”
“什么?”梅才清挠了挠耳根,“还要做法事?万一给人发现了怎么办,这沈老爹做事儿还真大胆啊。”
尘湘解释道:“我爹他是生意人,难免有些迷信。”
“既然如此。”公孙策站起身来,“那便去找一找好了,兴许会有收获。”

*

日上中天,秋禾随着丁宁带了不少饭菜往沈家废屋赶,刚进门,就看见尘湘揪着梅才清的耳朵直发火。
“哎哟,行了……姑奶奶,我认错还不成么?”
“什么话?”尘湘恨不得就抽了鞭子来,“这里可是我家,让你进来就算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是是是……”梅才清只好软下话来,“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错把沈大小姐雕的麒麟看成是貔貅……”
“什么貔貅?你明明说的是狗!”
“好好好,是狗……”
“你才是狗呢!我雕的是麒麟!”
“大小姐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正在花台上坐着的公孙策忍不住抿嘴一笑。偶尔这样,也不错……

“公孙先生。”季扶风拍了拍一手的灰,走到他跟前问,“已经找了一个上午,要不要我去衙门再派些人过来。”
“不用了。”秋禾递来碗筷,他顺手接过。“等等用了饭就回去。”
“先生不找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
“既然找不到,就说明金蝉不在这个地方。”沈伯父口中的做法事,或许和他们所想的不同,天下之大,不一定非得放在祠堂。何况这个地方也太过不安全,若是他,必定要找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或是十分不隐蔽的地方。

“依我看,那东西十有八九就被烧掉了。”梅才清喝了一口粥。今日吃的是金钱虾饼,相传此菜是隋炀帝巡游扬州时,派人制作的一道菜。外有一层松脆的肉泥,入口时清新可口。
“我看不一定。”尘湘搅着手里的汤,犹自思索,“凶手既是来找金蝉的,断不可能明知道它在府中还放火烧,这么不小心。故而凶手早就知道它不在这里,所以才放心大胆的动手。”
梅才清听得眉毛直打结:“搞什么……那我们何必大费周章跑来找这个。”
“我想,也不是没有收获。”
公孙策微微抬起头来,颇有深意地看着远方。

街口的地方,正有一个人,一身高贵的宫缎素雪绢裙,身材纤细,怯怯地躲在一方石柱背后偷偷注视着这边。只是她太不在行这种事情,不仅动作过大,而且还十分明显。
“诶?”尘湘咬了一口丸子,“那人看起来眼熟,好像是明玉?”
季扶风不觉沉声道:“她来这里作甚么?”
梅才清笑出了声:“该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尘湘放下手里的碗筷,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
“明玉,要不要过来一起用饭?”
对方明显身形僵了一下,尘湘只见她貌似摇了摇头,转身小跑去了别的街。
“怎么?”她狐疑地侧脸问公孙策,“她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样子特别狼狈?”
公孙策笑而不答。

“齐潇然聪明是聪明,可也还是算漏了一步。”
梅才清亦是爽朗笑道:“人家还不是倾心于你,亏得你说得出口。”

 

 

第32章 【月满·西楼】
夜凉如水。
渡云寺里的钟声响过后,周遭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静悄悄无一人。
无声无息的微风浅浅划过,激起松涛万壑,飞叶如花。街上的更声响了两下,似乎连打更的人都累得有些倦意,绵长的更声传来清脆的回响,久久盘旋在寺庙上空。

待守夜的几个和尚走远之后,一株松树下赫然落下一个黑衣人来。他脚下无声,身姿轻巧,轻功可见一斑。左右视察,确切附近无人,他一个翻身,闪进了一间小院。
院中的小池里立有一座假山,正有清澈水流从山上缓缓淌下。即便是夜里,也足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小池之上,房屋内灯光明亮,木鱼声且清且短,听之耳畔通明,心下透彻。但黑衣人并不以为意,悄悄在窗下潜伏了一会儿,从窗上小孔可清晰看见,那屋里只有一个身穿袈裟,头带僧帽的老僧尚在念经。
蜡烛燃了一半,桌上的烛花鲜红欲滴。忽然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疾风,烛火一偏,立即熄灭了。
那老僧一怔,僵硬地放下手里的木鱼,撩起袍子就欲起身。不料,门猛地被人推开,月光下那个狰狞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的背脊,大手一伸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只能“呜呜”的,发不出清楚的声音来。

“说。”黑衣人压低嗓音,右手的刀刃抵在他喉咙上,“沈家老爷给你的那个东西,放在哪儿了?”

老僧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是被吓晕了还是怎么的,黑衣人显得极其不耐,又将匕首收紧了些。
“若还想要这条命,就老老实实交代。那人已经死了,为了这么一个死物丧命,大师着实不划算!”

未想,不等他再说话,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清朗而又隐含春风的声音。
“齐大当家不知眼睛可否看花了?手中之人,当真你要找的大师么?”
黑衣人瞬间怔住,待明白了什么,电光火石,刀光剑影,手中的匕首已然被人打落,端得是他反应快,只伤得左手,否则,整只手臂都会就此废掉。

院外,原本寂静的寺庙宛如石子落湖,千层涟漪即刻荡开,火光四面而起,人群如火龙一样涌进小院。那为首的,正是庐州才子,公孙策。
再看那位念佛诵经的大师,摘了头上僧帽,正是梅才清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朝齐潇然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剑。
“齐大当家,承让了。”
齐潇然冷笑:“瓮中捉鳖?你也莫要小看我了。”为今日,他等了多少年,又布了多少局,好容易才爬上齐家当家的位置,怎会在这种地方兵败。
齐潇然立正身姿,仰天划了一刀,只见刀风扫过,屋顶房梁顿时裂出一道口子来,漆黑天幕豁然而出。他脚上施力,踏着残垣断木意欲往上逃离。

手刚跃出屋顶,岂料,一条长鞭如游蛇袭来,灵活的在他臂膀上缠了个圈,收紧之后又勒得没有空隙。那个扬鞭的少女,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甩出屋中,明星映眼,眸似点漆。
这一刻,不只是怎么的,他竟恍恍惚惚想起年少之时,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个甩着大辫子天真浪漫的人……

“丫头,干得好!就那么拉着,别松手啊!”
梅才清嚷嚷着从大门跑出来,可惜这身袍子太过麻烦,束手束脚,别说舞剑,就是走路都差点摔跤……
“好你个大少爷啊。”梅才清把剑锋对准他鼻尖,似不满这种吃亏活儿每次都得他来揽,“方才险些割破了我的脖子,幸而只是擦掉皮……否则,我定把你的脖子砍了来下酒!”

秋禾举着火把,扶着公孙策慢慢往这边走,季扶风带领的一干捕快都围在院外待命,如今他一人孤身前来,就别想能活着出去。
齐潇然只是冷冷阴笑,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惊讶,也没有忿恨。
公孙策轻轻偏过头:“你似乎很镇静?”
“既已走出第一步,就已豁出了生死。今日来得早,来得晚,亦或是永远不会发生,都是天命。”
梅才清狠狠摁了他的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命就是让你插翅难飞。”

“喂。”尘湘一把拦住他,“好歹也是人,别这样。”
梅才清不屑地瞅了瞅他:“青梅竹马,心疼了?”

“笑话。”尘湘神色里难得透露出杀意,“无论他是谁,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齐潇然垂下头,声音里仍是往常一样的平静:“尘湘,倒是我错了,你一点也不好骗。”
不好骗?她当真不好骗吗?
尘湘握着手里的鞭子,眼里除了恨,满满的,还有另一种悲伤。她把那些视为珍贵的信任毫无保留的给了他,到头来收获的,尽是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
曾经四个人一起在梧桐树下斗草的日子早就是飞花梦影,那些他们追逐过的故事,甚至是信誓旦旦的话语,无力得就像秋日里的尘埃,脆弱得不堪一击。
曾经,她那么信任他……

“说服生意场的其他人,花大把的银子去填补沈家的缺漏,一心一意想要接手这笔生意。难道,是我做得太过头了?”齐潇然有些拿不准。“你既是不信我,又何必……”
“齐大当家严重了。”不等尘湘开口,公孙策便打断他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你。”
“哦,是吗?”齐潇然勾了勾嘴角,“那你的警惕性,倒是相当高。”
“是你太过小心了。”公孙策淡淡地向前迈了一步,“太过小心的人,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你为了不让被你雇来的杀手知道金蝉王的事情,不惜自己亲自前来讨要。没想到,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知道你那些人的身手,若今日再多来几个,我恐怕就没有胜算的把握。”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原来那么不容易被人相信……”

“不是你不被人相信。”公孙策纠正他,“是令妹太过单纯,你不该叫她说谎,因为她本就不会说谎。”
“……明玉。”他突然有些怅然,但转眼,脸色便恢复如常,“你既是早看出来,为何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下手擒我?”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拿不准。”公孙策渐渐沉下脸,“你……”
他停了许久:“你到底要金蝉来,所为何事?”

天空中卷来一团厚厚的云,将星辰明月都笼罩殆尽,风开始变得急促,狂乱得有些疯意。
齐潇然笑出声来,他抬起头,看着公孙策那对不再明亮的眸子:
“‘九曲三株连环案’,公孙大人引以为傲的故事,那位受人唾弃的巡抚,正是我父亲!”

果然是他!

尘湘猛地摇头:“你胡说,你爹明明是……”
“是齐家的大老爷,你想说这个,是吗?”齐潇然不回不避,他的眼里再没有那极少的触动,惨白一片,尽是无边阴冷。
“我是被过继给齐家的。齐家当家老来才有一个女儿,为保家业,他必须要一个男丁。”
“原来如此。”公孙策了然的点点头。一桩案子,终究是引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情出来。不论是钦王,还是齐潇然。

“这么说,你是要那玩意儿,救你爹?”梅才清觉得无法理解,“他是被腰斩的,光靠这么个东西,行不行啊?”
“就算没有希望,也要一试。”齐潇然面向尘湘,语气里是质问,“沈尘湘,你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所做的,你是否能理解?”
理解?
她要理解什么?理解他杀了她爹?理解他一把火烧了家里那么多人?这些若都能理解,她只怕要混账到何种地步!

“所以,当你得知金蝉还在世的时候,就对沈伯父旁敲侧击,但见他守口如瓶,你便起了杀意?”

“公孙策。”他没有回答,嘴角却因为受伤而渗出血来,“我弄不明白,你已经眼瞎了,又何苦来管这档子事。安安分分做个瞎子,不好吗?”

“你闭嘴!”尘湘把鞭子扔给梅才清,绕到他面前,堂堂正正与他对视。
“他马上就不是瞎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香囊之中,正有一个金色的蝉身静卧在那里。

尘湘带着些许得意的残忍:“你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上,想找寺里的那位大师?你觉得他是会听你的,还是听沈家小姐的?你说他是瞎子,是么?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会儿,他还是不是瞎子!”
“金蝉王?”齐潇然依旧冷笑,“你想用这个治他的眼睛?听闻服用这个之前,需要盐水做药引。”
“你说的我就信?”尘湘取出那半截蝉身,在他眼前一挥,“大师说,是需沾清水服下,别想蒙我,我再不会上你的当。”

梅才清头回看见,反倒是稀奇得很:“刚才叫你拿给我瞧瞧,你就不肯,说怕人看见,现在怎么又随随便便拿出来了。”
尘湘回头去招呼季扶风:“季大人,劳烦打碗清水来。”
公孙策无可奈何地上前制止她:“尘湘,现下……”
“治你的眼睛要紧!”尘湘没有松口,“再说,不是迟早都要吃的么?”
“那也不急这一时……”

“哎。”梅才清也觉得此话有理,“横竖都要吃,现在吃以后吃有什么区别?这玩意儿惹了那么多事儿,你要不吃,又给人看见了,难免麻烦。再说……”他偷偷凑到他耳边,警惕地指了指围在外边儿的捕快。
“虽说季兄弟是咱们这儿的人,可那帮家伙吃的是朝廷的饭,保不准会泄漏风声,出卖咱们。还是不要夜长梦多。”
“不好不好……”公孙策还是摇头,“想来交给朝廷比较合适。”
“你傻啊!”梅才清只差没上去揍他,“交给朝廷,那你又怎么解释你是从何得来?兜兜转转,又扯到尘湘身上去,她爹、她师父,都为这事儿吃足了苦头,你就别添乱子了。”

正说着,季扶风手持一碗清水走了过来。
“梅兄弟,你要的水。”
梅才清跳着接了过来,还不忘提醒他:“不是说了别叫梅兄弟嘛……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来来来。”尘湘把半截蝉身塞进公孙策嘴里,由不得他反抗,就灌了一碗水。公孙策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这下好歹安心了。”眼看他吞下,梅才清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对着被五花大绑的齐潇然“嘿嘿”一笑,“这下,你没得说了吧?”

浓艳的火光照着齐潇然的脸透出红色,诡异的紫,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带着令人胆寒的笑,对着风,对着夜色,对着虚无黑暗。

“沈尘湘,你果真是好骗。”

暗沉沉的夜,云朵被风吹走,月亮再度出来,尘湘从来没见过齐潇然那般可怖的表情,像是撕裂了心肺,他却悠闲自得的,在欣赏一地鲜血。

她听得很清楚,在远处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师,正不住地朝她喊:
“沈小姐,那个东西,不能让他吃啊……”

满池的水波无声无息的推开,松叶簌簌的往下落,像花一样。

 

 

第33章 【江湖·深深】
天空中乌云密布,瞬间亮了一下,而后便是惊蛰的雷声,带着空气里的尘埃,箭一样落下来,微凉的雨,又细又密的洒开了。
在一处大宅前,一位年轻书生模样的人,撑着伞,焦急地往街口看。雨淋透了他半个肩膀,却也浑然不知。
又一阵雷从头顶滚过,他不安地踮起脚尖,尽管朦胧的雨,让他的视线里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一丈开外跑来一个人,那人正用手遮住头,埋首往这个方向跑。

“郑大哥!”书生喜不自禁,连忙跑上去迎接。
那人脚步有些不稳,像是累得很,不愿多说话,抬起手掌示意他不用搀扶。
“先进屋去再说。”
“好。”书生连连点头。

房子很是华贵,又有花厅又有小榭亭台,弯弯绕绕走到了一个院子里,书生推门进去,里面的下人识相的闪了出来。
“郑大哥,要不要,先把湿衣服换了?我去叫人……”
“不用了。”那个侠客朝着就近的一个椅子坐了,脸色白得吓人,口中微微喘气,左腿上的伤虽然简单包扎了一下,但早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
书生明显没见过这个阵势,惊得手足无措。
“郑大哥,你的腿!”

“不碍事。”侠客勉强歇了口气,手颤颤的从满是泥浆的衣服中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锦盒,锦盒上却也沾了些许血。
“这个……这个是。”书生不敢去拿。
“出师不利。”侠客每说一句话便要歇上一会儿,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大内的高手果真厉害……这还不算什么,只是半路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他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下半只金色的蝉虫。
“老沈……我能帮的,只有这些了。”

“郑大哥快别这么说!”书生急得泪水直下,“若非是为了小弟,郑大哥也不会……”

侠客苍白地笑笑:“别那么说,你帮我的也不少。我知道你的……弟妹去世之后,这个丫头,就是你唯一的希望……”
“快拿去吧……”他遗憾地摇摇头,“只是不知道半只,能不能救得活。如今,也只能试一试了。”
“那……好……”书生取出锦盒里的东西,走到内间,侠客亦跟着进了来。
床上躺了一个小小的人,隔着一层纱帐,隐约见得她毫无血色的脸。
“小女已去了三日……”书生用半湿的袖子擦了擦泪水,“但愿那些勾魂的差使来得迟了,还没带她的魂魄走……”

“我说你啊。”侠客就受不了他这磨磨唧唧的性子,“老信这些鬼啊神啊的,还是看着丫头的命要紧!”
书生听罢,轻轻扳开女娃娃的嘴,却不料侠客拦住他:“别慌,得和着清水服下。”
“哦……是。”书生不敢怠慢,赶紧舀了碗清水,这才将那半只蝉喂入那孩子口中。

数日之后,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书生站在城门口,对着马上的侠客抱拳施礼:
“郑大哥,你此番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侠客微微一笑:“谢还早了点,等我找到那另一半……”说罢,又怕隔墙有耳,忙住了口。
他抚摸着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小脑袋,叹道:
“小丫头能多活几年已是不错,我带她走,你可不会想她?”
书生闻言,低头叹了口气:“因怪我,不该让她念什么书,想来我沈家祖祖辈辈都目不识丁,也不能强迫了她。只盼郑大哥能教她一些武艺,将来不受人欺负才好。”

“我会常带她回来的。”侠客拉了缰绳,回头看了那书生一眼,扬鞭踏上归程。
落起的马蹄溅起尘土阵阵,秋风微凉,吹在女娃娃的脸上,倒不觉得疼,反而舒服得紧。
侠客看着她满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笑道:
“小湘儿喜欢什么武器?师父给你打一个!”
“武器?”女娃娃不解地抬头去看他,侠客一挥马鞭,吃疼的马儿跑得更快。
她眼睛徒然一亮。
“我要这个鞭子!”

那以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个锻造武器的能手。天星刀,从此封尘匿迹……

 

 

第34章 【竹有·潇湘】
冬末春初,梅林深处,满树花开,清香淡雅。
淡淡的斜阳,洒在石桌石凳上,那一路细碎的青石板,染上了薄薄的昏黄。
纷飞的梅花,一片一片坠落,带着夕阳的光芒,宛若玛瑙一样璀璨。

梅才清高高举起酒杯,杯中酒水微荡,波光粼粼。
“你还是打算留在庐州?”
他问着对面那个人。
青衫竹墨,一扇在手,一双眸子灿然若星。

“那你呢?”他不答反问。

梅才清哈哈一笑。
“我是江湖人,自然要往江湖去!小小庐州,岂能留得住我!”

“那好,这杯酒,算我敬你。”他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爽快!”梅才清回敬他,继而笑道,“如初见一般,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到是变了。”公孙策微微一笑,“我更为放心些了。”

“比起这个……”梅才清放下杯子,有些怅然地说道,“你更该好好对尘湘,那丫头,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公孙策不由自主抚上了双眼,温暖的眼,仿若就是她的眼,和他一起,看着这个世界。
这双眼睛,是她给的,他自然不会负他。

“你若是待她不好,我到时候定不会饶你。”梅才清转过身,背对着他,任由余晖溅了他一身。
“便是去塞外,我也骑了马飞回来。”

“好。”公孙策静静点头。

见得他晃着手里的酒壶,慢慢悠悠地沿着那一地翠嫩青葱的草走出去,爽朗的声音回荡在梅林之中:

“吾乃江湖少年郎,负扇持剑走四方。
折梅饮罢天山雪,冷笑最痴是侯王。
三剪桃花拟疏狂,两分天地落夕阳。
坐看行云流水处,醉我黯然千古觞。”


*

三月初春,花满庐州,莺歌燕舞,难得一番闲适模样。

虽说时候已傍晚,绵千湖上仍还有尽兴晚归的游人,或吟诗作赋,或杯酒笙箫,好不热闹。
沿湖近处的一家瓦肆在上年秋季就因大火重建了一次,难得还能请来旧日的说书先生。此时正人群密集,早有人备好瓜果茶水,静静听书。

“啪”醒木一声落下。
那说书先生习惯性的挽了挽袖子,手里的折扇高高扬起,早已说得唾沫飞溅,慷慨激昂。
“那日,那齐家大当家的便身穿夜行衣欲备去这渡云寺寻求珍宝,连主持大师都挟持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底下的人有些耐不住性子,忙好奇地纷纷问道:
“莫不是那大当家的失手把那主持给杀了吧?这下倒好,人财两空了!”
“哎——依我看,是那齐家大当家本就不会功夫,怕是还没到主持大师房里,就给小和尚捉了,是不?”
“哎不对不对,我听说齐家当家最怕狼犬,是被寺里的狗给吓晕的!”

听罢,说书先生得意洋洋地撸着胡须,念出他等待已久的两个字:“都错——”
“且说那齐家大当家刚要问主持大师的话,不料却被人击飞,原来这主持大师是位高手假扮的,他正欲逃出门去,不想身后竟已有大批捕快将他围住!他就奇了怪了,他行事如此周密,怎的就落了把柄?”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
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激动的说道:“原来,他之前的种种阴谋早已被这庐州才子——给破了!那纵火案的凶手,就是他!”

人群安静了片刻,猛然爆发出响亮的鼓掌。

“啊呀,不愧是咱们庐州的才子,果然聪明!不知他是哪位高人,我倒想亲自见一见他的尊容。”
一语出口,众人连连点头。
“诸位有所不知,这庐州才子嘛,正是……”

瓦肆门前,青衫人正倚墙而立,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公孙策!”
他回眸侧身,那笑盈盈的眉目便就在他眼前。

“你怎么来了?”

尘湘踮起脚来捏了捏他的鼻尖:“还说呢,都快入夜了,秋禾左等右等等不着你回来,一家子人连饭都没敢吃。可饿死我了……”
公孙策颇感歉意地笑道:“倒是我的不对的,忘了时辰。”
尘湘瞅了瞅他身后的瓦肆,疑惑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什么。”公孙策牵了她的手,往回走,“不是说饿了么,回家吧。”

“好。”她笑着点头。

身后的瓦肆依然喧闹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