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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时见得那绣品,秋夫人也是一时气急,之后倒没放在心上,听得秋亦不咸不淡的来找她要人,便就随口答应下来。
不过虽是免了出庄子,但最终还是要罚的。山庄偏院有个祠堂,正巧有些时候没有打扫了,这活儿说大也不大,可只听君一人去打理难免还是累了些,故而旁人知晓,倒不曾多嚼舌根。
那此后过了两日,庄内过年时候堆积的大小事务皆料理完毕,那朱管家便早早的跑来催秋亦有关去那苏杭查账一事。
“杭州那边有我们的几家当铺,除此之外,这……还有两家酒馆和三家米粮铺子。那米粮和酒水倒还好,就是当铺上头的账,几次都对不上,这回三少爷去了可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秋亦淡淡答道:“知道了。”
“哦,对了,三少爷这次去,还是带几个随从吧。车马我已派人置办了最新的,这小厮仆役嘛带两三个去,丫头也可带一两个,路上也方便伺候。”朱管家板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
秋亦却是听得不悦:“不过就去一趟杭州,带这么多人做什么?只一个小厮便是。”
“呃?这……”
朱管家正欲开口说什么,那书房外忽走来一个人,脸还没见着,就听他嚷道:
“秋亦,你可在?我有话跟你说!”
昔时一脚踏进房门,迎面就看得朱管家站在那儿,他忙换上笑脸,颇为有礼地抱了抱拳。
“你们在谈正事?那我就……”
“哦,不必不必。”朱管家忙笑道,“我和少爷也说得差不多了,君公子既有事,我就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面带微笑目送朱管家离开,昔时转过脸来,就不客气地往那桌前一坐,端起茶就喝。
秋亦皱着眉看他,冷声道:“你这伤倒是养得挺好,瞧着这般有精神。”
“那是,还不是亏得你家伙食好。”
昔时向来不要脸惯了,秋亦也见怪不怪,只把手里的书关上,闲闲问他:“说罢,你吃饱喝足了,眼下又有什么事?”
“哎……其实,也没什么事。”昔时腆着脸放下茶杯,凑上去对着他谄媚道,“就有一件极小极小的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秋亦轻抿了口茶:“说。”
他靠在椅子上,微微一笑:“我想问你要你房里的听君……不知你肯不肯赏这个脸,给我。”
秋亦一口茶水含在嘴里,锁着眉头隔了许久才咽下,他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昔时:
“你从我这里要走的丫头,还少了么?”
“这个丫头不一样。”昔时轻轻抓了抓耳根,斟酌道,“至少我觉得……我对她的感觉和对别的那些姑娘是不一样的。”
秋亦把茶杯往桌上一掷,声音冷硬:“你既知道她不一样,何苦还要害她?”
“什么话啊。”昔时不满地敲了敲桌面,“怎么跟着我就是害她了?”
秋亦一声冷哼:“你家中那一群姬妾还不够她受的?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凭什么跟着你回去受气?”
“我……”昔时心知说不过他,盘算着要不要夜里自己把人掳走算了。
“那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这事,我做不得主,全看她的意思。”秋亦低头去拿那盖着刮茶水里浮着的茶叶,淡淡道,“她若是答应跟你走,你又肯给她赎身,我自然不会阻拦。”
见他这么一说,昔时倒是宽心了:“呐,这可是你说的啊。”
秋亦喝着茶略一颔首。
他忙站起身来,口气仍旧怀疑:“那我现在便去找她……你到时可别反悔。”
秋亦扬了扬眉:“不反悔。”
话已至此,看他样子也不像说笑,昔时闪身便出了门,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人影。
书房内,秋亦悠然自得地把茶杯盖上,也抖抖衣袍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走。
今日天气阴冷阴冷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地上的落叶洒得满院皆是。听君拿着扫帚正将那枯叶扫到院落的一角去,还没等她歇口气,眼前一花,有人便唰的一下窜到她跟前来。
“哑丫头,你好端端不在秋亦院子里,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听君稳住身形,抬眼一看来人是他,登时心生无奈,默默退后了一步,低头接着扫地。
昔时举目四顾,瞧得周遭空无一人,地上只摆了一个水桶,不由把眉一皱:
“这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人打扫?他们秋家也未免太欺负人了。”
听君仍是没理他,心自暗叹:也不看是托谁的福。
还没扫两下,昔时却一把将她扫帚夺了过来,扔到一边,听君刚莫名地抬起头来,就听他满眼认真道:“你不如跟我回君家堡罢?别在这儿呆着了,我保证你每日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必做这些活计受这些累。”
听君蓦地一怔,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可置信。
——公子你开玩笑的吧?
“我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么?”他面色肃然,伸手握着她双肩,眸中清澈,“你跟我走吧,我定不会像秋亦那般,定会对你好的。”
“……”
听君被他这言语惊得脸上绯红,平生还未曾听人如此直白的道出心思,正迟疑间又想起秀儿那夜提醒的话。当即恍然——他大约对旁人也是一样的说辞,当不得真。
“如何?”看她迟迟没有回答,昔时略有些急躁地又凑近了几分。
听君只得扳开他的手,轻叹口气。
——多谢公子赏识,不过……我想我还是留在山庄里比较好。
“为何?”昔时倒是奇怪,“我君家府上也不比这里差,届时还能有下人伺候着,总比你留在这里服侍别人的好。”
听君摇了摇头,将手抚上心口。
——至少在这里,我会觉得踏实一些。
“踏实?”
不等他再问,她俯身便提了水桶,往后院走。
“诶——”昔时本想追上前,余光见得秋亦就靠在不远处的樟树下,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他咬了咬牙,负气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跟我走?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些什么?”
秋亦冷冷一笑,哼道:“我才没这功夫管你的闲事。”
“那她……”昔时左右想不明白,“我就纳了闷了,你家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还让人家一个人清扫祠堂,若是我早就不干了!”
秋亦自那树干上离开,拍了拍衣袍,淡淡道:“也不看,是谁害的。”
昔时听他这话里头古怪,扬眉奇道:“难不成又是我?”
秋亦很是赞许地看着他:“不然呢?”
“我……”他一句话噎了一半,不知怎么接口,最后只忿忿道,“我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有我弄不到手的女人。”
秋亦微微皱了一下眉,侧目望了他一眼,昔时神色间尽是轻蔑之意,嘴角微扬,不由就让他想起几年前在他府中见过的一个女子……
空洞的双目里,什么也瞧不见,清清冷冷的一片。
不由自主的,就觉得心底里生出些许寒凉。
秋亦鼻中冷哼了一声,再没看他,转身就往回走。

第13章 【欢喜冤家】

这日夜里,昔时睡得并不好。
倒不是因为听君不肯跟他走,反而是秋亦那席话令他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来。
他从前……
的确是负了不少人。
那年八月,白露未晞,秋风萧瑟,红绡帐暖。
是他亲手,毁了两个人的一生……
辗转反侧了一晚,直到天边吐白,朝阳初升时,他方迷迷糊糊醒过来,掀开被子披了外衫就急匆匆往外走。
步伐倒是分毫不紊乱,径直朝秋亦的院子里行去。
早间气候还有些微凉,院中只一个粗使丫头在那儿给花木浇水,昔时倒也没正眼看她,举步就要往屋里走。
“秋亦?你起了没起?”
“秋……”
他推开屋门,里头却一个人也没有,被衾叠的整整齐齐搁在床上,桌上的茶杯也不曾被动过,昔时正惊愕间,那外头的丫头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君公子,我们少爷一早就走了。”
“走了?”这才辰时不到,他莫不是天不亮就启辰的?“那他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丫头依言回答:“三少爷是去杭州查账,大约也要走个十天半月罢。”
昔时皱着眉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忽而又欣喜起来。他不在倒也好,明日便找个由头把听君带回去,管这许多呢。
想到这里,昔时转过身又去问那丫头:“那你可知道听君住在何处?”
小丫头刚把花盆儿搬了位置,听他这么问,方支起身子来:“公子要找云姑娘?
“可巧了,三少爷出门,叫她随行一块儿去,只怕现在已经快到三里店了吧。”
昔时蓦地一愣,随即咬牙切齿道:“他还把听君带走了?”这举动倒像是特意防着他似得。
“是啊。”小丫头答得理所当然,偏头又补充道,“我们少爷还说了,公子伤势既已好了,就早点家去吧,咱们庄子里饭钱贵着呢,一顿都要好几两,怕以后公子还不起。”
昔时嘴角狠狠抽了几下,只觉得这小丫头眼里尽是嘲笑的神色,他不自然地走了几步,行至那树下,伸出拳头来往那树干上一砸。顿时,落叶纷纷。
好你个秋亦。
真够朋友啊!
*
百里之外的凉茶摊子上,秋亦没由来的打了几个喷嚏,旁边的听君忙放下筷子倒了茶水给他。
——公子没事吧?是不是早间着了凉?
“没事。”秋亦不耐烦地将她挥开,“大约是方才起的冷风,不必小题大做。”
她闻得此话,只好又低头去安安静静吃馒头。
昨日天气不好,不想今天倒是阳光明媚。
茶摊里头食客不多,早点不过是一些粗茶淡饭,秋亦吃了几口便就没动了。驾车的老伯和那小厮却是嘴口没停,吃得狼吞虎咽。
因秋亦害怕麻烦,最后只要了两个人跟着,原本朱管家吩咐随行的其他仆役都在半途被他打发走了。
可这听君却是毫无症状大清早被他拎起来的,按理说原没打算带她上路,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突然就改了主意。
旁人不敢多问,她自也无法多言,想想横竖在庄里待着惹人不快,这般出来透透气也好。
“三少爷。”小厮去马车上瞧了一瞧,走到他跟前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启程了。”
“嗯。”
秋亦抖抖袍子起身,没走几步,忽而问他:“去往杭州,需得几日?”
小厮思索了一会儿:“大约三日。”
“太慢了。”他听罢,就摇头,“你叫那车夫驾车快一些。”
“是……”小厮虽是应着,可目光却不禁落在听君身上,迟疑着问道,“那这……这听君她……”毕竟车只有一辆,按理说她非是通房的丫头并不能上车,何况秋亦最不喜和人同坐一辆马车,可再雇一辆又不妥当,想到这里小厮和听君心中皆是为难。
不料秋亦倒答得简单:“她随我一同上车便是。”
听君略有些讶然地看着他,犹豫着伸手指了指自己。
秋亦瞄了她一眼,淡淡道:“难不成你想跟在马车后面跑么?我倒是不介意。”
“……”
眼见他已掀了幔子坐进车内,听君也随即跟上去。她已许久未乘过马车,一脚正踏上车沿,里头却有人伸了手出来,她看着一愣,而后也轻轻将手递过去。
车内软椅铺的整齐,前面的桌上摆着茶具,大约是备了手炉的缘故,温度格外暖和。
秋亦便在他对面坐着,见她进来,尚未坐稳,就把手边的炉子塞到她怀中。
“这东西太热,你抱着就是。”
她手上原本冰凉,蓦地就觉得捧了一手的暖意,听君正抬起头来想要谢他,秋亦却闭了目,笔直地靠在那软枕上,似乎是在休息。见得如此,她亦不好再打搅,正好起得太早,现下瞧他睡了,自己也有些许困倦,于是就捂着那炉子合眼小憩。
车外,小厮和那车夫也已坐上车来,持着缰绳,轻喝了一声,打马驱前。
马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跑着,车身略微动荡,窗外淡薄的阳光也不时照射进来,划出一道灿烂直线。
黄昏时候,马车在那双凤镇上停了下来。这镇子不算大,不过是去往江州的必经之路,若有走远路的旅客大多会选择在此地住宿一宿。
小厮去那客栈里头打点好了房间,这才回了车上去请秋亦下来。因住宿的人较多,上房早已客满,再去寻别家,又恐时候晚了一间房也买不到,故而只能将就一晚。
“公子,您的住处在二楼,小的带您先上去。”
小厮背着两个包袱,一面引着秋亦往二楼去,一面又道:“公子可先在屋里喝喝茶,这晚膳若是准备好了,小的再给您送进来……姑娘的房间就在公子旁边,我想着也方便照顾。”这后面一句他是对着听君说的。
三人正走在楼梯中间,那外边忽又来了几个人投宿的,只听来者对那小二喊道:“老板,来三间上好的客房!”
“啊哟,这位客官来得不巧,咱们店的上房已经没了。不过别的房间也是干净宽敞的,您看要不要凑合凑合?”
“没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已没了么?”
这声音听着分外熟悉,秋亦不由留神往楼下看去,刚巧那说话的人也不自觉看上来,四目相对,那人惊异之后,又露出笑脸,朝他唤道:
“师兄!”
秋亦难得也微微一笑,颔首道:“涉风。”
白涉风当即几步上前来,大约是许久未见,心情激动万分,连手里的佩刀都握得颤抖,只在那楼梯之下仰头问他:
“师兄你如何在这里?我只听师父说你回了常德……近日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去山庄看望。”
“不妨事,你才接手镖局,想来腾不出时间。我不过一个人闲人,看不看又什么打紧的。”
白涉风又是点头又是回身招呼道:“小二,给我安排三间房,要和这位公子近的。”说罢抬起头来又笑着问秋亦:
“一年不见师兄了……也不知师兄身体可好?”
秋亦好笑道:“我不残不废的,为何会不好?你也是,回家之后什么不学,偏偏学人家说客套话。”
“是是是……师兄教训的是。”白涉风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师兄既是今晚也留宿在此,一会儿用了饭,我再来寻你,咱们师兄弟二人好好叙叙旧!”
秋亦唇边含笑,正将要点头,猛然想起什么来,他眉心一皱,问道:“既然你在这里,莫不是……”
话音才落下,就听那客栈外有人满是不悦地嚷嚷道:
“上房都没几间还开什么客栈?谁要在你这儿将就一晚了,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听得这话语,虽口气十分不屑,但那声音却清脆动听,客栈众人皆循声看去,连听君也不由自主朝那门边瞧。
只见那门口站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身猩红狐狸毛的披风,里着绛紫色的锦缎绣夹裙,星眸闪动,生的明媚秀丽,让人一看去便觉得眼中舒适,心头荡漾。
听君正瞧得出神,身侧却听秋亦一声冰冷入骨的冷哼,她转目一望,看他一张脸说黑便黑,表情比以往更加阴沉,也不晓得是为哪般……
“琴琴,你、你怎么跑来了。”一见她走来,白涉风倒比旁人还紧张,忙上去挡住她视线,笑道,“不是让你去马车上等着么?等客房叫他们收拾好了,你再下来,这外头风大,小心别染了风寒。”
不想,白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客房?不是上房,干什么住在这里?依我看我们还是换别家客栈吧,这镇子上又不止他们一家,没得让他们占便宜。”
“诶……”白涉风拉住她,好言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若是一会儿别家也没有怎么办?咱们明儿还要赶路呢,就将就一晚上吧?”
白琴没奈何地瞪着他,正要说话,视线却从他头一边儿落在那楼梯处的一人身上,斗然脸色就变了。
“好哇,我说你怎么死赖着要住这里呢,原来……原来是这个没心没肺的毒舌男在这儿!”
她一把挥开白涉风,伸手就向秋亦指着。
后者冷眼一撇,哼道:“若我得知白大小姐今晚也要住这里,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跑来脏了身子。”
白琴一咬牙,气得直跺脚:“你!你说话就不能留点口德么!”
秋亦也没看她:“真不知道是谁先不留口德。”
“哼,说你没心没肺是给你面子,你还真以为自己的心肝都是红的?我看早黑了!”白琴一面拍开白涉风拉她的手,一面冷嘲热讽道,“成日里只会在外面装得一副清高样子,最后还不是腆着脸跑回家里沾那点富贵便宜,以为谁不知道呢。”
秋亦正举步要走,听她这么一说,又停下来,怒极反笑:“我这半途跑回家的,自然是比不得白大小姐,从生下来就占着自家的便宜。
怪不得那日听人说白家小姐过街平白被人打了一顿,我看不是空穴来风。”
白琴莫名其妙地看他:“胡说八道,我几时上街被人过……”像是意识到什么,她骤然明白过来,恼得满脸通红:
“你,你竟敢骂我是鼠辈!”
秋亦笑得阴冷:“这是你自己说出口的,与我何干?”
“你!——”白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偏生这时,秋亦又觉得喉中生痒,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听君忙上前替他抚背。
“哼,看吧,老天也是有眼睛的,报应来得真快。”
“好了,小琴!你少说两句!”白涉风拽着她到跟前,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低低道,“你看你都把我师兄气病了。”
“少胡扯了。”白琴听得是一肚子的火,强忍着没揍他,“哥,你怎么老帮着外人说话啊。他那明明是自己有病,干我什么事。”
白涉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和他拌嘴,你会死啊?”
“会死啊,就看我死了你伤心还是你师兄死了你伤心!”白琴怒气冲冲地背过身去,“我不管,反正要和他住一个客栈,不如让我去死好了!”
偏偏秋亦听了这话,还要接口冷笑:“说的是,白大小姐什么身份,不是皇宫内院、巨宦富室如何能住得?”
“你还说对了,我现在就去住那皇宫内院给你瞧瞧,不羡慕死你!”
白涉风早已是头疼不已,只好推着她往外走:“行了行了,我们找别家住去吧,找别家……”
推推搡搡总算是把这尊大神请出去了,客栈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秋亦举步就要上楼,看得听君还在那儿愣着,不由气道:“还站着做什么?”
……
她悠悠转过头来,这才随着他往楼上走。
心里倒是奇怪。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仇怨,吵得这么厉害……
*
夜里用了晚饭,客栈大厅底楼一个食客也没有,掌柜的在那柜台前低着头算账,小二只靠在那柱子边儿睡得十分香甜。
听君去厨房里要了热水,端上盆儿,取了干净的巾帕,向秋亦房里行去。刚走到门边抬手想要叩门,却闻得里头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不禁愣了愣。
白日里就听他咳得厉害,难不成……当真是病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屋内的咳声渐渐止了,继而就有人淡淡道:
“老站着,不嫌累么?有事就进来。”

第14章 【人间苏杭】

她推开门,桌前灯烛亮着,秋亦却坐在床沿,一手握成拳,放在唇下轻轻咳了两声。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只觉得他脸色并不怎么好。听君把铜盆在桌上放下,望着他半晌,方将一手扣在自己脉门上。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请什么大夫。”秋亦靠在床边,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倦,“老毛病了,过了这个季候就好。”
听他这么一说,听君不由又关切着抬了抬指尖。
——是什么病?不能根治么?
秋亦缓缓睁开眼,轻叹了一声:“治不好了,是年幼时落的病根,每年到春季就容易咳嗽,忍一忍便是,也没什么法子。”
思及秀儿曾说他初来山庄时被人下药一事,想来是那时候中毒太深故而才落得眼下的病症。听君心中微微一动。
——老这么咳嗓子会受不了的。明日我给公子拿些甘草来泡茶水喝罢?
她虽是问话,表情却有些小心翼翼,倒怕他会拒绝。
不想秋亦只略略颔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推拒,她心头莫名松了口气,不自觉的有些喜欢起来,俯身取了巾帕浸了水,拧干后递给他擦脸。
薄薄的水珠印在他额间,听君正抬眼,瞧见他耳鬓处夹了一小丝的杂草,亦不晓得是在哪处惹上的,她不由自主地就伸手上前替他摘了下来。
背着光,秋亦的眸中明白印着自己的模样,她低身下去的一瞬,指尖触及他耳边,斗然觉得像是火烧一般,忙收回来。
这一瞬她方觉得这个举动有些造次了,还没来得及解释,秋亦却忽然带了些许戏谑地笑了笑,问她:
“你可知道,我为何此次要带你出来么?”
这个问题她倒是一直想问,不过不敢开口,因听他开了口,听君倒好奇起来。
——为什么?
秋亦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却摇头一笑:“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倒杯茶水给我。”
……
横竖是摸不透他的心思,听君也早已习惯了。回身去桌上提了茶壶给他斟满一杯,默默看着他喝完,忽而又想起晚间遇上的那两个人,她一面接过他递来的空杯子,一面又随意问他。
——适才客栈里来的那两个,不知是公子的什么人?
秋亦见得她的手势,双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后淡淡抬眸道:“怎么?”
他这两个字的口气分明比之前冷了些许,听君迟疑了半刻,仍旧怯怯地比划道。
——我只是……不明白公子和那姑娘有什么过节……
“我和她有什么过节,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声音一沉,不等她再伸手,就哼道,“你是和金钗呆久了么?愈发的爱多嘴了。”
说罢,他又冷笑:“我说错了,你还不能动嘴,该说你多事,多管闲事。”
“……”
虽猜到他会生气,却也没想这脸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听君只好垂下头,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两人静默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秋亦才皱着眉抬眼。
她站在灯光的阴影之处,一半亮一半暗,低眉顺眼的样子。除了呼吸,听不到别的声响,他似乎也从未听过她有什么别的声音……只有那日在院中听过她小声啜泣。
平时,就如同眼下,她皆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大约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他暗自轻叹了一声,摇头道:“我困了,你不必伺候,下去。”
听君依言点头,遂上前收拾了铜盆,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出去。
听得她脚步声在屋外渐渐消失,秋亦才起身熄了灯。
今夜无月无星,四下里漆黑一片。
*
翌日,早早用了饭,秋亦便催着上路。小厮和车夫把行李包袱搬上车去,正将回头去唤他,街道另一边儿却也有一辆马车悠悠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