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君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从桥上下来,两人还没走多远,就听那前头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巷子左侧一家小药房里,一个身着灰布外衫的壮实男子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因得太过害怕,脚上一拐就摔倒在地。
只见他袖口上挽,光着膀子,手肘上还挂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蜈蚣。他偏头看到那虫,吓得嘴唇发白,慌忙拿手弹开,随即指着那药堂就破口大骂:
“什么神医啊!简直不可理喻,我看是庸医……是……是草菅人命的凶、凶手!”
闹得严重,倒不知是哪个大夫胡乱用药,听君正奇怪地探头往药堂里头看去,那其中却有人也慢条斯理地踱步而出。
“哎,看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只蜈蚣都能把你吓成这样。小娃娃没见识,以毒攻毒的道理懂不懂?”
“什、什么以毒攻毒!”那男子捂着伤处,似乎还心有余悸,“我不过就砍柴划伤了手,找你开些伤药,你这老头儿却胡说八道一通,非说我是中了啥蛇毒。我看……你是故意这么说,想来骗钱的吧?!”
“啧啧啧……”
那老者走到阳光底下,这会儿听君和秋亦才看清他相貌,但见其瘦削的脸上遍布皱纹,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右眼而过,另一只眼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手里还捏着只活蹦乱跳的蜈蚣。
“这小娃儿没良心,天底下也就老夫看得出你身中剧毒。若非今儿你来找我,等你回去,不出三日就该你媳妇儿给你收尸啦!”
听君骤然怔住,轻轻拉了秋亦,低声道:“这位不是咱们在杭州城中遇上的……独眼大夫么?”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知是不是听到听君所言,那独眼神医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皱着眉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展颜朗笑道:
“来来来,你这小子不信,大可问那边的姑娘。
她半年前还是个哑巴,我给她治过之后,你瞧她现在,这不是好端端的能说话了么?”
男子闻之一呆,转头去看听君,讷讷问道:“……大姑娘,这、这老头子说的……当真?”
听君略带尴尬地点头一笑,正待要说话,身侧的秋亦便犹疑地望过来:
“是不是他开的方子还说不准呢。”
听君抿唇含笑微微摇头:“这个我知晓的,虽算不上十分确定,但自打服了他开的方子,将开口前似有些奇怪的反应……无论如何,我们也都该谢谢他的。”
秋亦无可奈何:“好吧,随你了……”
她在袖下悄悄握着他的手,继而对那男子点头道:
“我从前,的确是因为一些变故不能说话了……半年前这位大夫给我瞧过病……”
话还没说话,那老头儿就插口打断:
“呐呐呐,听见了吧?我当初在临安混的时候,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真的假的……”男子半信半疑。
独眼老头儿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把那蜈蚣往前送了送,走了几步:
“来,我这儿还有一只,你那毒尚未清完呢,再来一次吧?”
一听他这话,男子哪里还继续思索,爬起来拔腿就跑,独眼老头儿目瞪口呆,忙上去追了一段路,跺脚气道:
“傻小子跑什么呀!老夫又不会吃了你!……还没给钱呢!”
“……没教养的家伙。”
他念念叨叨的背着手走回来,盯着地上的蜈蚣残害叹了口气,朝听君仰首道:
“你们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罢,正好我也瞧瞧你这嗓子恢复得如何。”
她点点头,继而看着秋亦,微微一笑。
后者亦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轻叹一声跟着那老头儿往药堂里走。
这医馆和他在杭州时候的那一间一样,狭窄阴暗,柜台旁边蹲着个小药童在捣药,仍旧是上回的那个。
独眼老头儿端了长凳让听君坐下。
“来,张嘴我看看。”
“唔……”
大约是眼神不太好,他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道:“咽喉还有些红,怪不得你说话这么哑。从前给你开的方子还在吃么?”
听君摇了摇头:“没吃了。”
“一会儿我给你写个调理的方子,吃个个把月,声音就会正常起来。”他言罢,正准备唤小童拿纸笔,秋亦却在旁提醒道:
“她近日因说身子不适,你再给她把把脉吧。”
“哦?”独眼老头儿转过身来,“行,把手伸出来。”
听君只好将袖摆拉了拉,小心递过去。
那老头儿搭上两指,习惯性地捏着白须揉搓,搓了一会儿蓦地就停了下来,抬眼望了望秋亦,笑着撤了手。
“夫人这月的月事迟了多久?”
“我……”听君被他问得一阵失神,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却是一片通红,她垂下头,小声道,“快有大半个月了……”
独眼老头儿笑着颔首:“那就错不了了。”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取了笔墨,话却是对着秋亦说的:
“想不到你这么个暴脾气的小子还能娶得这么个好性子的姑娘。”
秋亦眉间一皱:“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有福气啊!”这老头儿倒是面不改色,依然笑嘻嘻的,“上回见你俩来,没算到你们能成一对儿,这下连娃娃都有了,你也快当爹了,还不对你媳妇儿好一些?”
“呃?”秋亦愣了一瞬,眉头展开,转眼便看向听君,唇角禁不住有些抽动。
“他……他说的是真的?”
手背被他握得很紧,紧得略微发疼,听君羞怯着不敢去瞧他,只把脸别向他处,赧然一笑。
秋亦定定看她,却并不说话,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掩不住。
此时阳春梅月中,江都城里的街道,暖暖日光淡染,清暖人心,便连那相貌丑陋的独目老头也格外顺眼起来。
这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
正午是特意去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吃的饭。
因听那大夫说孩子才怀上,无论如何她身子单薄,都该好好补一补,秋亦便很不客气的要了一桌子的菜,看得听君瞠目结舌。
对此,他倒是漫不经心地喝茶,放下话来:
“不着急,慢慢吃。”
补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太过了……
听君一口一口当真是慢悠悠的吃着,似乎能预料得到剩下几个月自己的状况会有多惨烈。偏生这个时候,秋亦又极其认真的补充了下一句:
“就是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也为孩子着想。你总不想他一出生体质便随你一般孱弱罢?”
听了这话,听君哑然无语,只得认命地低头猛吃。
这一顿吃得她心焦不已,直到正午都过了,才被秋亦扶着小心翼翼往客栈走。
心里却不住苦笑。
这是把自己前半辈子的饭都吃了吧……应该……
走到客店门口时,店小二正靠在门边往外打望,一见秋亦二人忙不迭跑上来。
“哎哟客官,您可算是回来了!”
秋亦听着奇怪:“怎么?”
小二一面领他进去,一面笑道:“有几个客人今早您前脚刚走,他们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呢。”
“客人,说来历了么?”他虽是这么问,却早猜到了几分。
说话间已步入客栈大厅,前面不远处,一方桌前正坐了三四人,其中便有那说书人秦书。一见这边的秋亦,秦书率先站起身,剩下数人见他这般也都纷纷往此处看来。
“少!……”刚喊了一个字,他便觉得不妥,只笑着迎上前。
秋亦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道:“秦先生。”
秦书身后站有三人,一人身长七尺五寸,头戴纶巾,丹凤眼,笑容和蔼,书生相;另一人身长八尺,浓眉细眼,虎体熊腰,露在外的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看得有伤,显然是曾上过战场杀敌之人;剩下一人不过七尺,圆眼细眉,身形小巧,看上去格外精神。
“这几位是……”
他话一出口,那壮汉就冷声打断:“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委屈少……公子,借公子客房一用。”
秋亦偏头瞅了一下听君,似是宽慰的拍了拍她手背,既而淡笑道:“好。”
进了屋内,那矮小男子先谨慎锁好门窗,然后便与余下几人相视一眼,皆行礼跪于地上。
秋亦和听君皆是怔忡。
“几位……”
“少将军不必多言!”秦书双目含泪,抱拳朝他拱手,“当年将军之死,是我等无能,远在他处,无法为将军进言。之后又背信弃义,随官家南下,连他的尸骨都不能带走,乱葬于京兆府城郊。
我几人心中有愧,拜不了将军,只能对您叩首已求将军原谅,但求少将军不要见怪。”
他话音刚落,四人便齐刷刷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秋亦生平是最见不得人下跪的,早是头疼不已,忙将他四人扶起来。
“其实几位不必如此。既然有心知愧,想必爹爹他也不是这么个斤斤计较之人。”
秦书被他扶着起身,泪流满面:
“多谢少将军原谅……”
众人感慨一番,又相互抹了泪,待得情绪稳定下来,秦书方才向秋亦介绍道:
“少将军,这几位就是前些日子,我向你提到过的将军手下的长史阮唯,校尉曲无名与朗将王随安。”
秋亦一一见过问好。
除了秦书外,便是曲无名瞧上去颇为年长一些,但虽是如此,那体魄倒还是健壮的很。大约是初见秋亦,仿佛再见何无衣,眼里竟一直含有泪花,可又碍于脸面,忍着不落下来:
“少将军和将军年轻之时像得很啊……”
秦书听罢,也回头来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他看上去可比将军靠谱得多啊!”
几人都有些激动,寒暄了数言,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因怕听君太过劳累,秋亦本想开口,可见他等人这般模样又有些不忍。
但听那唠唠叨叨地谈了半日,他蓦地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衡州小镇上遇到的那个乞丐。如今思及他当时之言,只怕也和爹爹有什么关系。
秋亦斟酌片刻,方将此人之事说与秦书等人知晓。
“老乞丐?”
王随安皱着眉沉吟:“年纪有多大?”
听君在一旁轻声道:“大约五十。”
“噢。”阮唯肯定地打了个响指,“定是莫不说那厮!”
“莫不说?”秋亦问道,“他是何人?”
“是个小人。不提也罢。”曲无名冷哼一声,“当初就是因为他,将军的尸首才被草草扔在郊外。这小子胆子小,没心没肺的,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从流民堆里救出来……偏偏将军遇了难,他倒是跑的比谁都快!诶!”
“算了算了。”阮唯将手一挥,“他落到这种地步,也是自身造化,往事就别再提了。”
“说的是。”秦书肃然颔首,话锋一转,望向秋亦。
“其实,不瞒少将军……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倒是有一事想麻烦您。”
秋亦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颦眉道:
“何事?”
“将军的尸骨还在京兆府,我们想……也该去把他的尸首捡回来了。”
第51章 【风雨□□】
“京兆府?”听君轻轻自语,“那地方,眼下不是尚被金人所占么?”
“正是。”曲无名肃然点头,“其实我们几个早有这个打算,本就商量这两年北上去捡骨。如今既是寻到少将军,此事少将军能与我们同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我……”秋亦皱眉看了听君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少将军大可放心。”听他言语里多有迟疑,阮唯抱拳道,“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但决计能护得少将军周全的。”
“京兆府毕竟距离宋土较近。”秦书略一颔首,“我打听过,若是只去郊外,金兵尚少,应当不成问题的。”
秋亦淡淡一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内子……”他回眸,将听君拉到跟前,“她身怀有孕,我想先送她回家,再与几位同行。不知……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当着旁人的面,听君不由有些羞涩,轻垂了头,悄悄往他背后挪了几步。
曲无名等人闻得他此话,先是一愣,静默少顷后登时炸了开来,皆是欢喜不尽,只笑道:
“好啊,好啊!少将军有了子嗣这是好事!”
秦书捏着白须甚是喜悦的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就说让他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看来我这嘴却是灵得很。”
“何家有后。”阮唯声音哽咽,“我也就放心了。”
几人七嘴八舌道了喜。那王随安方对秋亦道:
“既然少夫人有孕,那自然是不能长途跋涉。少将军不必在意我们,尽管去便是,横竖我们这些老骨头平日里闲得很,什么时候去不是去?”
“正是正是。”曲无名一向不善言辞,只不住点头,“横竖等一年也是等,两年也是等。届时你二人生了一群娃娃,将军见了,那也是高兴的很啊!”
“什么话……”秦书犹自叹道,“娃娃要生,尸骨也是要取的。宋金交战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往后若是京兆府之下国土也尽数去了,那尸身岂不是更难收拾了?”
“是是是。”曲无名挠了挠头,笑道,“我就是高兴,高兴,胡说的。”
“哎,你这人……”
因得知听君有了身孕,那几人才消停了些,只交代秋亦忙完这边的事情后,去扬州和秦书道一声,到时再一起北去。
自此也就没再打搅他二人,匆匆告辞散了。
站在门边,望着他几人走远,秋亦才似松了口气,退回房内,摇头苦笑:
“总算是走了,看他们那架势,我倒以为还会在客栈里住上一晚,说上一晚呢。”
听君亦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下,伸手锤了垂胳膊,笑道:
“你就原谅他们吧,他们也是高兴。”
秋亦无奈:“本没打算走这么急的,毕竟怕你这身子受不得颠簸。”他走到桌边,顿了顿,嗟叹道:“既是与他们说了要去北边,只怕过几日便要动身回衡州了。”
“我没事。”听君微微一笑,“何况,这才怀上呢,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无妨,横竖也得陪着你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秋亦信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热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里,她只觉得莫名的安乐,双手捂着茶杯,忽而笑问道:
“你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不料他不答,却反问:“你喜欢什么?”
“我?”听君想了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
“那我也是。”
她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秦先生他们不还指望你能延续何家的香火么?”
秋亦冷哼道:“那又怎么?”
“我以为你会喜欢要儿子多一分……”
秋亦却很是自嘲地望着她笑:“我脾气这么差,生了儿子若他也像我,往后怕是难讨到媳妇。”
听君也笑道:“对咱们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
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那得看是谁教了。”
今日一整天秋亦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即使闷在房内步出门,却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
孩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
于她来说也是一样。
原来从此以后,还能有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亲人,而她将抚育其长大,长大,长大成人。
时隔娘亲去世这么多年来,听君头一遭感到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牵连着两个人。
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是孤身一人,甚至口不能言,嘴不能说。
受过多少白眼嘲讽,听过多少怜悯同情,看过几何生死离别。
从来不曾妄想能有今时今日。
夜间醒来,听着窗外风声萧萧,春虫低鸣,抬手抚上小腹,另一只手,仍在被衾之中与他相扣相握。
这一瞬,眼泪仿佛杨花飞絮,深深浸入枕间,悄悄湿了一片。
*
在扬州城又待了三日,秋亦才让听君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青木山。
算着这时间,等孩子出世,只怕是明年的春节了,正好逢上过年,一定热闹得很。想着这个听君便高兴不已,一路上也没闲着,取了针线说是要给孩子做鞋子,看得秋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直叮嘱她小心别扎了手。
行了两天,外面的天气愈发坏起来,次晨早上就开始落小雨,马滑雾浓,行路十分不便,到了傍晚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还未寻到落脚之处,车夫未免有些担心,因知车内夫人身子不便,若在马车内住一晚只怕不好。
幸而没走多久,就看前面风雨雷电中立着一个破庙,庙上坠着的牌匾,隐约写了铁石庙三个字。听名字,似乎是祭奠前朝义士郑铁石的庙宇,可惜如今时过境迁,附近居民走的走散的散,哪里还有人顾及这座古庙。
车夫便去问秋亦的意思。
左右想着在外也是风吹雨淋,还不如进去避一避,他遂答应下来,搀着听君小心下车。
打开庙门,扑鼻闻到一股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居住。
逛了一圈,车夫跑回来向他道:
“老爷,一个人都没有。”
“嗯。”秋亦略一颔首,“去把车上的毯子和手炉子取来,一会儿简单打扫一下。”
“诶,好。”
忙碌半日,车夫寻了庙里的一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再搭上毯子,拾了些柴火来点着,不过多时,四下里便慢慢回暖。
秋亦扶着听君在火堆边坐下,伸手试了试温度,因道:
“还好,这庙虽长久不曾住人,屋顶和四壁还是完好的,不曾漏风。”
听君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供台,原本摆在上面的人像早已残破不堪,四分五裂的碎在旁边,她心里徒生苍凉,不由问道:
“这郑铁石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么?”
秋亦自包袱中取了些干粮,放到火上细细地烤,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前朝时候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士。”
听君微微讶然:“还有给江湖人士立庙宇的么?”
“也就蜀中一代的人拜祭吧。”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相传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庆历年间曾领着江湖上一干人等往西夏前线参军,大获全胜,功劳不小,故此人们才兴建的铁石庙祀奉他。”
“啊?那时候江湖中的人竟如此齐心?”
秋亦淡淡点头:“这也算是一件奇事了,毕竟朝堂和武林可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雨声声势渐大,秋亦却忽而停了口,皱起眉来,凝神注视前方。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不禁担心道:“怎么了?”
他眉峰越紧,摇了摇头:“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庙门口便瞧得一人抱着头,甚是狼狈地往里面跑,进了庙内,便垂首开始拍打身上的雨珠,嘴里还不住碎碎念:
“什么鬼天气,都下了一天了,还不见停……”
那人抖了半晌衣裳,这才抬头想环顾四周,不料那对面坐着的三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某个青衫长袍之人,眸中那嫌恶之色简直分毫不掩饰。
昔时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很是苍白地解释道:
“我……我顺路也往南边走。”
秋亦倒不搭理他,只转头对听君道:“明早我们改道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回家能更快些,就是沿途景色不那么好。介意么?”
她看了昔时一眼,乖乖摇头:“不介意。”
“诶,你们什么意思啊!”那边的人听得清楚明白,咬牙哼道,“搞得我像是一路跟着你们似得,这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地方,还下着雨呢,我不躲这儿能躲哪儿!”
秋亦那视线移都没移一下,将手头烤好的干粮递给听君,柔声道:
“若是时间充裕,倒可以去洞庭湖游一游,之前一直听你说想去尝尝那儿的回头鱼……小心烫。”
“嗯……不过听说那边的口味太重了,最近不太想吃辣的……”
“那想吃什么?”他随口问道,“想吃酸的么?”
这么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人家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见昔时还可怜巴巴站在那儿,车夫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跟侧,招呼道:
“小哥,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秋亦轻飘飘地回他一句:“你不必管他,他身子好着呢,淋几场雨不碍事的。”
“呃,这……”
车夫为难地抓着后脑勺,昔时早是气急败坏,话已至此,为了脸面,他当然不会坐过去,颇有骨气地捏着拳头:
“不用你们假惺惺,我等雨停了就走了!”
说完就气哼哼地往旁边席地而坐,头一偏只往门外瞧。
听君看他浑身湿透,多少有些不忍心,悄悄在秋亦耳边道:
“要不,还是让他过来坐坐吧?这春雨料峭着,倘使真病了怎么办?”
“关心他作甚么?”后者冷下声来,满是不悦地哼道,“他就是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见他言语里生气带几分,赌气又带几分,倒有些像是在吃醋……
听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得作罢。
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听那声音,似乎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
听君靠着秋亦和衣浅眠,车夫也在火堆边打盹,昔时坐在靠门的位置,盘膝吐纳。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雨点自屋檐落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忽又有一阵脚步声,秋亦和昔时皆睁开眼,那些步子零零碎碎,想是来者不少。
然听君与车夫耳力自不如他二人,尚且闭目沉睡,直到那院外大门被一行人推开来,她才莫名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往外头看。
正好一道闪电劈过,院中一亮,门口竟是站了四五个人。听君看其衣着打扮,不过是些粗衣麻布,想来是附近的村民,遂也没多在意,仍旧靠着秋亦睡了。
那行人大概是见庙宇中有人,低头窃窃而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起起伏伏地点着头,便陆续朝庙中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一进门便环顾了一下四周,继而把手里的锄头放下,对秋亦昔时拱手施礼,倒不说话。
见秋亦冷冷颔了颔首,他便也就点头表示感谢,领着其余的人另寻了个空地,坐着生火休息。
这些人行为古怪,说话声音也不大,像是有意防着他们,连坐也是找的最偏僻的角落,时不时会拿眼神往秋亦身上看。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睡了半刻,头顶猛然响过一声惊雷,听君垂了垂头,自梦里醒过来,眼见那柴火还在燃着,火光依旧温暖,她不禁微笑,往秋亦怀里缩了缩。
大约感觉到她苏醒,秋亦轻声问道:“可冷不冷?”
听君依言摇头:“还好,不冷。”
她正将闭上眼接着睡,余光却往对面扫了扫,那围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相貌甚是熟悉。听君皱了皱眉,想着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蓦地有了些印象。
似乎前几日在扬州城石桥上遇到过一个……那人身穿蓑衣……
不仅如此,好像在很久很久前还碰见过一次。
记得那时,他下巴还生着络腮胡……
寻思间,那人的目光恰巧也撞了过来,视线骤然相对,听君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不自觉轻颤起来。
发觉她手抖得厉害,秋亦忙揽住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