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君犹自一想,挽着秋亦胳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许,心里欢喜。
没走多久,前方果真出现一片枫林,林子外有一小木屋,院外栅栏残缺,房子破旧不堪,在风中摇摇欲坠。
秋亦上前抬手叩门。
半晌无人应答。
听君喃喃道:“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秋亦微微皱起眉来,又耐着性子敲了几下,隐约听见屋里有点动静,没过多时,从其中闻得有人不满道:
“谁啊!?”
他并未说话,仍旧很有节奏的叩着门。
“这几天休息,不接活计,你走吧!”
那门还在不休不止的敲,对方终于受不了了,啪啪啪自那里头出来。
“行了行了,别敲了!我开门就是!”
“真是的,大下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我都说了,这几日……”拉开门的那一瞬,他一双眼正对上秋亦,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这说书人一身儒衫,胡子拉碴,棱角分明十分瘦削,衬得那双瞳炯炯有神,甚是犀利。只见他愣愣看了秋亦良久,嘴唇微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亦倒是毫不在意,颇为有礼地拱手道:“先生可否请我二人进去喝杯茶?”
“啊?喝茶?当、当然可以。”他忙闪身,抬手示意,“请进。”
茅屋破陋,好些地方还能透风,屋顶似乎也是漏的,因刚才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桌上湿滑一片。说书人飞快拿袖子替他擦了桌椅,有些尴尬的笑道:“寒舍脏乱,让公子见笑了。”
秋亦不以为意地看了一圈,扶了听君坐下,继而笑问道:
“此地就先生一人住?”
说书人端上淡茶,微微窘迫:“老朽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的。”
“哦,这样。”
见他波澜不惊地低头品茶,说书人垂首偷偷观察,手脚却似是紧张,不知该如何放,只拿在身前不安的胡乱搅着。
“敢问……二位这般造访,可有什么事?”
“先生多虑了。”秋亦朝他一笑,“我们只是路过的,前来借口茶喝。”
听他这口气戒备心倒是很重,说书人暗自琢磨,也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听他淡然问道: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老夫姓秦,单名一个书字。”话刚说完,他就沉下眼来,低声道,“那公子……又姓甚名谁?”
大约知道他会这么问,秋亦抿了口茶:“在下姓秋,秋亦。”
秦书把眉一皱,怀疑地看着他:“你……当真姓秋?”
秋亦不答反问:“秦老先生以为我该姓什么?”
他话已至此,秦书也并不拐弯抹角:“你该姓何。”
“为什么?”
秦书行至他面前,肃然坐下,与他对视,再次看得清楚后,遂认真道:“你和……和他,眉眼之间甚是相像……”
秋亦眸中窈然,喉头一滚,哑声问他:“你口中的他,指的某非是……”
“是将军!”秦书略有些激动,又向他凑近几分,“你果真认识他?!”
秋亦摇头:“不,我并不认识。
“天下之大,或有二人长相相似也并非稀奇。”
“那倒未必。”秦书冷冷一笑,倚着椅子,看样子情绪已稳定下来,“公子既是找到这里来,想是心头也有疑虑吧?若老朽猜得不错,你是有事要问?”
不想他竟看得这么通透,听君不免暗自惊讶。
眼见把话说开了,秋亦也懒得和他继续打太极,只笑道:“先生是聪明人,在下愚昧。”
他侧身,对听君道:“把玉佩拿出来。”
她依言点头,将那用荷包仔细包好的青玉小心翼翼取了出来,怎料还没给他细看,秦书抢先讶然道:
“这是将军的玉佩!”
“哦?”听君正要递过去,秋亦却半途截了在手,不动声色地把玉佩中心遮住,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知他还在狐疑,秦书肃然正色:“我跟随将军多年,此玉自然见过,那玉佩之上‘无衣’二字还是老夫刻上去的。你们要是不信,大可看看。”
秋亦缓缓松了手,却没再说下去,心中仿佛空明而安静,半晌无语。
原来那人,真是自己生父……
听君见他眼神恍惚,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还未及说话,却见对面的秦书猛然站了起来,把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地上。
“末将秦书,参见少将军!”
秋亦忙将玉佩塞到听君手里,继而起身去扶他:
“先生言重了,眼下是与不是尚且不能定论。”
秦书老泪纵横,怔怔望着他,感慨万千:“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将军把玉佩交给你,便是要今日让我等瞧见,他老人家有后,何家有后!”
秋亦不知如何是好。
“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我并未见过他。”
“你娘?”秦书抬袖抹了抹眼角,“哦……是了,我老糊涂,将军临走前才二十三,看你这年纪大约也是不记得的。”
犹自嘀咕了两句,他皱起眉来,喃喃自语:“奇怪……将军当年并未娶妻妾,也没听他提过有子嗣一事……”
秦书方向秋亦问道:“少将军的母亲不知是何人?”
“她……”
听君担忧地朝他看去,秋亦顿了一顿,脸色平静:“她是一位青楼女子。”
“哦……”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也知晓何无衣素来作风,当着秋亦的面,他当然不好多言,只笑道,“你娘这些年来想是十分不易,幸而能给将军留后,改日若是得空,老朽定登门拜访。”
“不必了。”
“呃?怎么?”秦书微怔一瞬,“可是有何不便?”
秋亦淡淡道:“她已故去多年。”
闻言,他顿然语塞,隔了好久才道:“那你眼下是一个人?”
“自然不是。”秋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握了听君的手,神色温柔,“我还有内子相伴。”
见他主动道出口,听君脸上泛红,垂头不语。
秦书瞧在眼里,蓦地恍悟,抚掌笑道:“你都娶妻了?好好好!你比将军当年好啊!可要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将军泉下有知,定然高兴得很!”
秋亦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
听君羞得愈发抬不起头来,直往他背后躲。
秋亦展颜笑了笑,扶了秦书在桌前坐下。
知道他对何无衣之事十分了解,想听听他所知所晓,秦书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急性子,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讲起往事。
听君见得此状,遂出门欲买些酒水菜肴回来。
好在当初白琴也算带她游了半个扬州城,对于道路尚有记忆,在酒楼买了酒菜,正往回走,忽而听得附近传来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
听君伫足观望,却见那不远处的矮树枝上蹲了只猫,低头犹犹豫豫地往树下看,似乎是不敢跳下来。
那猫儿很小,也不晓得这么一跳会不会崴了脚,她小心走过去。那猫儿瞧得她走近,也慢慢挪到她头顶的位置。
听君抬头丈量距离,其实树并不高,她把臂弯上的篮子放下,思索很久觉得自己是不会爬树的,只得作罢,张开手来对那猫儿轻声道:
“别怕,跳吧……”
不知是见她在树下,还是听懂她的话,这猫儿竟真的嗖嗖跳下来,只是角度微偏,听君没接得住,直挺挺地看它落在那草丛中,而后,便听有人“啊”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啊!”
她略微一愣,哪里料得这里会有人躺着午睡?
只见那人抖着一头的落叶,一手拎着猫,从地上爬起来,张口就道:
“这谁的猫?!”
正抬眼,昔时就看得她站在矮树旁,在细碎的江南水雾里朦胧不清。

第49章 【将军百战】

时候偏傍晚,西湖边小茅屋内,秦书语速极快,说得那是唾沫星子飞溅,把何无衣当年累累战绩一径道毕,又加上自己说书的功夫言语修饰,简直比听评书还精彩。
秋亦只靠在一边,也不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院子门被人轻轻推开,脚步声听得甚是耳熟,他回过头正见听君挎着篮子往这边走来。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路,神情仿佛带了些异样。
“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亦拉着她到跟前,听君把手上买的酒菜一一摆开,不自然的笑了笑。
“没什么……人太多,等了……等了一阵。”
“哦。”秋亦未再问下去,只轻轻扶了她手,淡淡道,“那就坐下歇歇。”
“嗯。”
秦书看这满桌子的菜,和浓香扑鼻的酒,不由歉疚道:
“老夫惭愧,少将军难得来,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反而要少将军破费……”
“哪里的话。”秋亦不以为意地一笑,“秦先生既是爹爹的旧部,伦理也算长辈了,素来没有麻烦长辈的道理。”
秦书闻言,涩然笑着摇头叹气不语。
听君替他二人斟上酒,因知秋亦酒量不好,悄悄给他少了些分量。
秋亦倒没注意,轻抿了一口,忽而问道:
“不知秦先生当年在爹爹手下是任何职?”
“说来丢人啊……”秦书放下酒杯,大约是酒水缘故,脸色有些红润,他笑道,“老朽多年为军师祭酒,因身体孱弱,半点武艺也没有,否则也不会做不到中军师之位……将军可没少为这事斥责我。”
秋亦犹豫了半晌:“我倒是有些事,想问一下先生。”
秦书遂敛容正色,端正而坐:“好,你问吧。”
他捏着酒杯眉头微皱,迟疑着开口:“听人说,爹爹他……生前流连青楼,目中无人,作风很是不佳,可是真的?”
秦书竟不知他要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无不此?得势时腆着脸巴结,失势时恨不得也去踩上两脚,人心隔肚皮啊,少将军可听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
秋亦微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只是旁人胡乱传的谣言?”
“唔……”秦书将眉一拧,“倒也不能这么说。”
“将军的性子不羁惯了,若非碍于恩师韩世忠韩太保之面,他只怕还不会入这官场。”
“爹爹是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以权谋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来,秦书面上含笑,“将军大半时间都耗在战场上,就是班师回朝,宁可待在那秦楼楚馆也不愿归家,老说看着那些说话儿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老头子,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揍人,还不如在青楼的好。
“不过,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点。”
秋亦颦眉不解。
秦书想了想,喃喃道:“说不准,将军当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楼跑的……”
秋亦不禁问道:“爹爹他……不曾娶过别的妻妾么?”
秦书听之便笑:“就将军那性子,谁肯嫁给他啊?别看他官阶不小,发起脾气来,连圣上都要畏惧几分。”
似乎能够想到那画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这样一个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里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声名狼藉的何无衣会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该如何自持?
可如今听得他的事迹,且不说秦书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单听他这性格脾气就觉得很是喜欢,至少比起秋莫来令他更觉亲近许多。想来他若还在世,定能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来。
“眼下百姓中流传着,何无衣是因出言不逊才被圣上斩首的。当真有这事?”
不料他一提及这话,秦书脸色骤变,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发抖,连下巴的胡须都轻颤起来。
“奸佞当道,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什么理由借口是找不出来的?”
听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讶然问道:“敢问,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书摆首叹了口气,“那人你们定然也知晓,便是钦宗宣和年间的右丞李士美。
要论起人品,他比将军还恶劣,偏生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拧,“记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书冷冷一哼,“这厮关说话那语气腔调便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别说将军,连我都厌烦他得紧。
说来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据说死在桂州,没能让咱们手刃这奸贼,实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满门抄斩的?”
“……”秦书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荡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点头,“不止将军一家,连我等也都受到牵连,将军一手扶持的水师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惨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还留了个后……那时知道何家男丁尽数被斩,又不知将军还有你,我与长史阮唯联名上书,朝中却无一人响应……”
秋亦声音一沉:“爹爹在朝廷里,这么不受待见?”
“也都怪将军随信惯了,当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软,不至于得罪这么多的人。”秦书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点点头,“也难怪他未曾告诉我们有后,只怕也是担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继而默默颔首。
“哎,时隔这么多年了。”秦书怅然而嗟叹,“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啊。你是没见过,何为树倒猢狲散……
圣旨还没下来,几个中尉和都尉就自带兵马投靠旁人去了,那时将军府里何其惨淡。我就见将军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们些许人还跟着,便把我们都叫道跟前来,一人发了银两,打发着走。”
说到此处,他泪眼迷蒙,哽咽难言:“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还不能了解么……”
听君也听得伤感,又静静给他倒上酒,轻声问道:
“所以先生后来,才到此地说书了么?”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来扬州的。”秦书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又抬起头来,“将军死后,我和左右将军还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后官家逃到这南边来,我们才又一路相随到临安。
只可惜,我是个文官,派不上用场,虽是换了皇帝,其余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军含冤而死,也都不愿意再在官场上待下去,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们可还有往来?”
“有的。”秦书点头,“有时候阮唯和曲无名还会来扬州看看我,他们几人有手艺,混得比我好,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尔传个书信……哦,对了。”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秋亦:“寻得少将军,这可是大事,我晚些时候要传书给他们知晓才是。”
“先生客气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并无他想。”
“这个我自然知道。”秦书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担心,眼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过大家都曾受将军恩惠,让他们来见见你也是应该的。”
秋亦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原打算继续推脱,听他已这般言语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天色近黄昏,四下里已有些暗,秋亦携着听君作揖告辞。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远,怕夜间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书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栈的名字,目送其离开。
外头夜色尚浅,西湖湖水却被远处灯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夺目。
将出院门,秋亦才想起什么事来,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觉得不适,莫非我酒量变好了?”
听君没答话,只掩着嘴轻笑。
“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可知我每回都给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闻言有些啼笑皆非:“这么卑鄙,那岂不是很对不起秦先生。”
“会么?我瞧他喝得很开心呢。”
没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树下,正见一人半倚着书双手环胸两眼淡漠地朝此处看来。
几乎是同时,听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脚步蓦地停滞。
昔时自那树上离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反而弯了唇,笑问道:“……你还真是嫁给他了?”
不等听君开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口气阴冷,分明是不悦:
“你如何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他冷笑一声,“感情扬州城还是你的地盘,不让人来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举跟到这里来?”
“我乐意不行?”昔时咬了咬牙,抬眼去瞧听君,后者目光与他相对,怔怔看了半晌,他终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么?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爷。”
昔时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为了……为了和她……连自己爹都不认了?!”
“爱信不信。”秋亦拉着听君就道,“我们走。”
“等等!”昔时不依不饶地拦上手,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就算是这样,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边,我也没听闻有人办酒宴,更没听闻娶妻之事。便是你们不愿张扬,那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亲,唯拜天地拜双亲,请不请旁人,办不办酒宴,又如何?”
“你!……”这会儿昔时把手偏向听君,话是对她说的,“连亲都没好好成,这种人,你都嫁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不欲听他说下去,秋亦转了步子,拽着她脚下生风,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时还呆在原地,夜色里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树上一砸,骂道:
“我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样的人都有!”
*
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因怕方才昔时之事,他还耿耿于怀,听君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背过身去铺床。其实床上的被子她早间已铺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对坐着怎么开口,只好寻了这么个法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秋亦在桌边坐了,手边没有放茶,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气氛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听君轻咽了口唾沫,仍固执地在理被角,把那细小之处抚平又抚一遍,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听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这么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边来了……”
闻言听君手上一抖,放下被衾来,低着头依然背对他。
秋亦捏了捏眉心,柔声唤她:“过来,坐下。”
“哦……”
她听话地转身,挪着挪着在他跟前缓缓落座。
秋亦悠悠伸出手来,抚上她脸颊,皱着眉盯了许久。
听君心头一颤,正担心他会否在生气,不想只听秋亦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怎么就是……吃不胖呢。”
“呃?”
他莞尔笑道:“你太瘦了,再这么瘦下去,怎么给我何家传宗接代?”
听君羞得满脸通红,直把他手拿开,支支吾吾好久:
“怎么倒听起秦先生的话,胡说起来。”
“这如何是胡说?”秋亦微微摇头,正经道,“我何家既只剩我一人,往后兴人丁之事自然全靠你。”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来,昔时的话,有一句也不无道理。”
听君愣了愣,忙将方才二人对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无果:
“什么话?”
“这亲是不该成得这么草率。”秋亦轻握了她的手,“等回去,我们再好好成个亲,你看如何?”
听君嫣然一笑,心里自是感动:“不是说觉得人多了,很麻烦么?”
“这不一样。”他慢吞吞的解释,“我还不曾看你穿过嫁衣。”
听君愈发不解:“上回在欧阳家那不是?”
“自然不是。”秋亦低低道,“那不是为我穿的。”

第50章 【无定之骨】

春困秋乏。
由于气候渐渐转暖,听君和秋亦早上也醒得越来越迟。
在城里又住了日子。
这天刚起床,听君她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在西湖边吹了风。本欲吃些热乎的东西,想着等下午日头出来就能好。
不料早饭摆上来自己却一点没有胃口,捧着一碗粥慢慢吃了半晌才只吃了一半。
秋亦皱着眉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
“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病了?”
“……有吗。”听君也不自觉去摸额头,倒没觉得发烫,“应该不是风寒吧。”
秋亦神色肃然:“夜里睡不好么?昨夜听你很晚才入眠。”
闻言她不由有些脸红:“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吵到我倒是没什么要紧的。”秋亦取了她手腕来,把了把脉,终是摇头道,“一会儿去城里看看大夫。”
听君忙抽手回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了……”
“横竖来也来了,就当是出门逛逛。”他语气虽平常,却是不容反驳。
眼见他都这么说了,听君也没办法,只得依言应下。
昨日一场雨,把扬州的街道洗得干干净净,才过了辰时,太阳就自云里显现而出,带着淡淡暖意的阳光落满房舍,虽是刺目,却不灼热,只这么照着便觉得浑身舒畅。
路上的行人比起前些天要多上许多,大约是起早买卖东西的,亦或是出城赶集,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秋亦向小二打听了靠谱的几个药堂的位置,继而与听君慢慢行于城内道上,时不时瞧瞧两旁的铺子。
没隔多久,前面正一条小河流淌而过,他二人便沿着石桥往前走。
正到桥中央,不想一个背着行礼的书生因赶路匆忙,没留神撞上听君胳膊,他倒是唬了一跳连忙作揖道歉。
“没事……”
听君揉了揉臂膀,知道并无大碍,遂笑着欠了欠身示意他不必介怀。
正抬眼时,那书生背后忽走过一个身披蓑衣头带斗笠之人,视线一斜不偏不倚和她对上,听君微微一愣,只觉得这眼神十分熟悉,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桥头,也是和秋亦一起,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不过那是谁呢?
书生早已走远,她却还立在原地。
秋亦顺着她目光瞧去,对面除了来去的行人没什么异样之处。
“怎么了?”
听得他的声音,听君才回神过来,秀眉一蹙,默默摇头: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
秋亦接着问她:“是什么人?”
“……我不太记得了。”
听君拧着眉,犹自在记忆中搜索。
“既然不记得,想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秋亦不以为意道,只抬手抚上她的肩头适才被撞伤的地方,小心揽着她到自己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