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君战战兢兢接过来,眸中却是感激万分,低身朝他鞠了好躬,方才握着那支簪退了出去。
昔时一手撑着下巴,又磕着果盘里的瓜子儿,双眼微眯,喃喃笑道:“这姑娘,还真是有意思的很呢……不会说话……嗯。”
秋亦看着他这幅表情,冷淡道:“她是夫人指来的人,你莫要作他想。”
“我怎会呢?”昔时绽开笑容,春光灿烂,“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就是知道你的为人,才提醒的这一句,秋亦抿了口茶,这话不曾道出口。
“对了。”见他又低头去看书,昔时一手挡住,眉眼一弯,“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可得好好玩一玩,今晚……去喝花酒不去?”
他都这么说了,量来也没给自己回绝的权力,秋亦只好道:“去。不过我可不能喝太晚。”
“啧啧,真扫兴。哪有喝花酒还说要回家的?”
秋亦把书一扔,冷声道:“那你就另外找人陪你去罢。”
“诶诶诶。”昔时腆着脸拉住他,“别啊,回家就回家呗。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子,你不陪我去,我还怎么喝花酒啊……是吧?”
秋亦没有办法,把他揪着袖子的手拿开。
“话可说在前头,我酒量不好,你少给我灌些。”
“知道知道。”
第3章 【花天酒地】
夜里,晚饭刚吃过不久,听君尚还没消食就被秀儿急匆匆拉到秋亦的园子里去,刚进门,便见得底下一干丫头齐齐跪着。她未从其中反应过来,就看金钗抬起头,使劲朝她丢眼色。
听君莫名地起了一背冷汗,连忙也跪在她们中间,深深低着头。
不过多时,前面脚步声响起,视线里进了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头顶上便有个清脆的声音道:
“夫人,这儿的就都是三少爷房里的丫头了。”
秋夫人慢悠悠应了一声,随即迈开步子在他几人之中走了走,听君也不知他们所犯何错,但这气氛显然是十分不妙。
“三少爷,哪里去了?”
她声音低沉,言语里听不出悲喜。
金钗乃是秋亦的大丫头,别的皆不敢搭话,只有她抖着声儿道:“回……回夫人,少爷好像是和君公子去……去喝酒了。”
“喝酒?”秋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笑道,“他倒是好兴致,自己的爹都不曾关心成日里倒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此一句,自是无人敢接,过了半晌听得她口气不悦道:
“你们几个,成日里只管糊弄糊弄主子就完事儿了。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们的?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金钗唯唯诺诺地摇头,却不敢反驳。
秋夫人鼻中一哼,转了脚步,又问道:
“三少爷可带了小厮出去没有?”
“回夫人的话……少爷一向是不喜欢有小厮跟着的。”
“哼,不喜欢。”秋夫人闻之便冷笑,“就他那性子,不喜欢的东西叠起来比天还高。”
说完,终究觉得不解气,低头看了一眼这跪着的一帮丫头,她便骂道:
“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早些时候要派到三少爷房里时,我明明白白交代了要仔细盯着他,这会子,却连人也看不着!要你们来作甚么!?”
她这一怒,别说是金钗,连听君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静默了少顷,她才缓和了情绪,淡淡道:
“一个时辰之内给我把三少爷找回来,老爷醒了,正有话要和他说。”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地应着:“是。”
“你们也都知道老爷身子不好,只怕一会儿又要睡过去,若是寻不得他,就都别在庄子里呆着了。我的话,听清楚了没有?”
“是。”
她字字咬重,听得听君心中紧张,虽是无法开口说话,倒也随着众人点头。
“夫人消消气儿……”说话儿的是服侍在她身边儿的花开,这姑娘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颇为老道,自是深得她喜欢。
“行了,回去罢。”她扶着花开的手,转步间身形亦有些颤抖,似乎并不稳当。
待得秋夫人走远,秋亦院子里的一干人等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扫地的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不由埋怨道:
“少爷要出去难不成我们还得拦着?到头来还不是被骂嘛。”
“就是,反正三少爷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主儿,还能指望他作甚么?”
“要找人,干嘛不让小厮去找?这不摆明了欺负我们么!”
“哎呀!”金钗横眉一瞪,骂道,“你们俩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两个小丫头偷偷将眼一翻,嘴里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个又没好气的上前:“金钗姐姐,这少爷和那个姓君的出去喝酒,以往可都是去喝的花酒,虽是知道在哪里,可咱们怎么去找?那地方……去了不是脏自己身子么?”
金钗本就是一肚子恼火,听她这么一说,自也愠怒:“那你说怎么办?等着让大伙儿都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去么?”
“……”
众人正僵持着没法子,这会儿一个丫头忽然轻声道:“夫人不是特地安排了听君伺候少爷的么,这档子事儿也该她来管管啊。”
金钗闻得此话,立马转了头,周遭齐刷刷数只眼睛便看了过来,听君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却被金钗一把擒了胳膊,那脸倒还是笑眯眯的。
“好姑娘,你可是在三少爷身边儿照顾的人,平日里定没少你什么好处,眼下你去找他吧?”
听君愣了愣,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
下面一群人齐齐点头。
“是啊,横竖你也才来,什么事儿都没做过,早起的不早,晚上却又那么早休息,哪里有这么好的活儿呀,对不对?”
“就是,咱们拿着一样的月钱,吃着一样的饭,你还比我几个松活,没这个道理。”
她一张口本就抵不过这几张口,加上自己还没法说话,对面七嘴八舌几个丫头已是把她说得一怔一怔的,正要摆手。
金钗飞快取了一绢帕子塞到她手里:“好了,这点碎银子你拿去打点那些妈妈。早些回来可别忘了正事。”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外推。
端得是南方的冬季,这夜风也吹得她一头清冷,手心里握着的那帕子,早被汗水浸湿了。
*
常德府是现今大宋夜里难得不宵禁的城市之一,自金人南下以后,宋土以北大半皆被其所占,转眼,迁都临安府已有七年,北方的战乱仍旧不断,想当初汴梁开封之城彻夜灯火通明之景只怕也是再难见到。
玄月浅辉,残叶纷飞,夜间微寒。
这城中北角一街便属烟花之地,青楼不多,可个个儿有声有色,此刻正值良辰,偌长的街道,一眼望去仿若火龙一般,灿烂喧闹。
那道路两旁,秦楼楚馆林立,帐子轻翻,满鼻子里就是胭脂香气,里头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丝竹靡靡,莺歌燕舞,真真个千魂梦绕温柔乡。
这立在其中最为奢华的建筑定要数那七弦阁了,红墙绿瓦,画楼雕栏,里外一共三层。传说阁里有七位佳人能歌善舞,文采风流,皆是美若天仙,即使远远观之就能令人难以忘怀,茶饭不思。
眼下乃是客人最多之际,那阁内底楼早已是坐满了人,台子上歌姬弹唱,涂红抹绿的莺莺燕燕翩翩起舞,时不时有人鼓掌叫好,或是说几句调笑之话,场面奢华迷乱。
昔时挑了离那歌台最近的桌子,一手挽着个漂亮女子,一手就着她的手托着酒杯一饮而尽,那表情甚是舒坦,简直就像要飞起来似得。
旁边的秋亦看着一脸不耐,闲闲地拿了筷子敲打酒杯,神色飘忽。
昔时又喝了几口,瞥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上前捅了捅他胳膊:“干什么,这么没劲。”
秋亦一掌挥开他,身侧便有个妙曼姑娘替他满上酒,他接过杯子,却也没喝。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
“你喝你的,管我做什么。”
“我说你啊。”昔时松开那女子,凑到他跟前,纳闷道,“回回我请你来喝花酒你都这幅德行,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有问题……”
秋亦把眉一抬,笑道:“是你请的我么?我怎么记得都是我付的帐。”
“这不是重点。”昔时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说我和你也算是相识多年,也不见你碰过哪个姑娘,你别不是真的……”
知道他一问准没好话,秋亦冷下声音来:“你想说什么?”
明明看他脸色已黑,昔时倒还是不知死活地开口:“我想说啊——”
后半句还没道出口,那前面却瞧得人群骚动,隐隐听得有些奇怪声响,昔时和秋亦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那七弦阁的妈妈满面笑意,身后领着个姑娘摇摇摆摆朝这边走来。
秋亦乍一看去原是没怎么在意,蓦地又看了一眼,登时连酒杯也没拿稳,洒了一地酒水。
“呵呀!”昔时叼着根牙签,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这不是你家的丫鬟嘛,居然找你找到这里来了,真是难得。”
秋亦自没功夫与他闲扯,但瞧听君一路紧咬着嘴唇走得甚是紧张,心中又不由好笑起来。既是不想来,何必这么自虐呢?
“秋公子啊。”那妈妈挥开一边儿看热闹的几个龟奴,赔笑道,“这姑娘硬说要找您,我这拦也拦不住……”
只怕是能拦,不过是想收那点银子罢了。
秋亦也没道破,反而懒懒地举起酒杯来让旁边的女子给他倒酒,不紧不慢道:“你来这里,找我作甚么?”
头一遭来这种地方,听君早已是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随意打量,低着头把一叠写满纸的字交给他。秋亦两指轻轻一夹,拿至眼前,昔时也厚着脸皮来瞧,不想被他一掌推开。
看完,他唇角微微上翘,把宣纸扔至她脚下,口气倒是温和。
“你以为,凭这个我就得跟你回去?”
秋老爷病重,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原以为他会神情紧张,二话不说便随自己回庄,如今这境况,听君也是始料未及。
瞧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秋亦别过脸将手一挥:“你自己走吧。今晚我有事,回不去了。”
事已至此,她若是孤身一人回去如何交的了差,可秋亦此人性格又这般捉摸不透。听君左右为难,站在原地亦不知如何是好。
秋亦喝了两杯酒,见她还是纹丝不动,周遭看热闹的倒是聚了不少,他方沉下声来:“你还不走?”
听君暗自咬牙,思来想去,最终一闭眼,毫无症状地就朝他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比得在山庄里头,四下里瞬间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秋亦看得是嘴角抽搐,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
昔时摇头笑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人家都这样了,你好歹也给个面子。姑娘家跑来这个地方,倒也是不容易。”
秋亦避开视线,又再提了声音:“你先起来再说!”
不料听君只低着头,这会儿倒是一动不动。
“哎……”秋亦也是无可奈何得紧,撑着额头自认倒霉,继而搁下酒杯,起身扶着她。
“罢了罢了,起来。我跟你走就是。”
听君满眼欣喜地望着他,这般感激不尽的表情,别说秋亦,连昔时也是瞧得一怔,随即偏头轻笑。
“……还看?”秋亦一把拉起她来,冷面冷言,“不想走了?”
听君忙摇头。
他也不再言语,转过身就往门外大步而行,宽大的衣袍亦随着夜风轻轻摆动。
*
明月山庄依山傍水,风景格外秀丽,离得常德府不远,但其中却还有一条小道要走。此刻已是戌时,路上本就无人,林间一片静谧,树木遮天蔽日,落不下月光,便显得周遭越发的幽暗。
秋亦走在前面,听君就在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脑中尚在回顾方才之事,想自己活了这十几年,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举动,若是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了,难免会心痛失望。
只是,她寄人篱下,又身残有疾,哪里妄想苛求太多……
走了没多久,就听得秋亦在前面淡淡出声:
“你倒也是挺大胆子的,敢跑来那种地方寻我。”
听君盯着他后背,何其无奈,心道,若不是夫人催得紧,她定是打死也不会去的。
无人应答他的话,这才想起来听君是没法子说话的,秋亦略一琢磨,忽然停下脚步。
后面的人也急忙止住。
他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星眸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听君识相的避开神色,却听他不咸不淡道:
“往后,莫要再跪我了。我不喜见人这般。”
听君垂下眼睑,心头也是酸涩难当。
对人下跪,也非自己所愿,可从她失声以来,无法与人交流,只有这个法子才最见效果。无论怎样,但凡是自己跪下了,总会有人难却此情。
“你是聋了?”瞧她跟个木头一般立在那儿,也不作什么反应,秋亦表情一冷,“听不见我说话是么?”
听君赶紧摇头。
“那我方才所说的,你可记住了?”
她点了点头,猛地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
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秋亦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听君只好快步跟上去。
亥时未至之时,秋亦终究是回了山庄,缩在小院子里伸着脖子张望他二人的金钗也是大松了口气,急急忙忙招呼着丫头小子替他把满身是酒的衣裳给换下来,又紧赶慢赶地梳了头,这才去了老爷房里。
秋家老庄主得病多时,一直在庄内一处清净的地方住着,平日里有人照料,秋夫人也时常前来探望,但今日那屋里才是格外忙碌。因听说老爷清醒了,庄中上下无一不是欣喜万分。
秋亦在院内站了一会儿,微颦起眉,尚未想好进去该说些什么。
他离家已有数年,若不是得知秋老爷病入膏肓,也从没想过要回来此地,与这个爹……这么久不曾相见,是应当做得情深意切,还是得过且过便罢?
正思虑之际,有人款步走至门口,低头看他。
“还愣在那儿作甚么?”
秋亦依言抬眸,面无表情。
秋夫人转过身,侧目:“快些进来,你爹爹他……等你很久了。”
第4章 【长夜短梦】
屋内溢着浓郁的药香,味道苦涩异常,伺候的丫头端着盆水从那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后走出来,路过秋亦身边,还有些羞怯地别开眼去。
屏风之后隐隐听得有人时轻时重地咳嗽,灯光不昏不暗,照着整间房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亦儿。”秋夫人坐在床边,隔着插屏对他轻轻唤道,“还不快过来。”
秋亦不自觉地拧起眉,迟疑片刻方绕过屏风,眼见那床头摆了一碗汤药,热气腾腾,旁边躺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声响,一脸苍白地转头。此景入目时,连他也禁不住一愣。
见那人满头皆是白发,面容憔悴,形容消瘦,眼神枯槁,分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却仿佛已经过了古稀一般。
“少……少易……”
秋莫抬起手来,艰难地挤出几分笑意。
“你爹爹叫你呢。”秋夫人瞧他迟迟不动,不由着急,“快过来。”
“……”
心头虽是不愿,秋亦还是走到床沿边,秋夫人忙给他让座。
极少看她有如此举动。
“少、少易啊……”秋老爷握住他的胳膊,仔细盯着他眼眉看,许久后展颜一笑,“你……你回来啦。”
秋亦喉中梗塞了良久,极轻极轻道了一声:“爹。”
“诶……诶……”像是受宠若惊,秋莫两眼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打量他,“好些年没有看见你了,爹……爹甚是想念你啊。”
他这一句话,秋亦闻之入耳,脸色反而一沉,没有言语。
年幼时候,若非是受庄中之人排挤,他也不至于被送去外面学艺,一晃都快十年了,十年间未曾收到他一封书信,如今这么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唯有冷笑。
秋莫自不晓得他所想,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连精神看着都好像好了一些:“长大了,真的是长大了……你长得越发像你娘亲了……”
秋夫人站在他身后,听得他说出此话,表情不自在地僵了一僵。
“少易啊,你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秋老爷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加重了语气,“我只怕……没多少时间了,你在庄子里帮着你大娘打点打点。往后,秋家的产业,还要多靠你了……”
他这么一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将这明月山庄交付给三少爷管理,底下的人望见那秋夫人脸黑如炭,皆是咽了口口水,行事更加小心了,生怕惹得她哪里不快。
不想,秋亦反是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拿开。
“爹爹言重了,少易常年在外,对经商之事一窍不通,如何比得上四弟?更别说治理这庄子了……就怕到时秋家数代基业尽数毁于我手,那我还真是……死也不敢上黄泉路。”
秋夫人当即便喝道:“秋亦,你怎可这样与你爹爹讲话!”
秋亦却也不恼,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夫人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你!——”
“好啦,好啦……”秋老爷连着咳了好几声,手拦着他二人,皱着眉劝道,“少易还是个孩子,年轻人嘛,哪个说话不是没轻没重的。你又何苦计较当了真呢……”
“可是老爷……”秋夫人何尝不晓得他做的什么打算,只可惜秋莫那样子铁了心是要将庄子托付给他,她也是欲言又止。
秋莫自不接她的话,只碎碎念叨着:“这生意上的事,也没什么难的,少易天资聪颖,你也要时常在旁提点他一下。咱们北方的铺子被金人给占了,损失已十分严重,幸而南方这边还有不少家业。
如今这世道说乱不乱的,你们也要注意一些,哪些单子该接,哪些不该接。哪里的人该结识,哪里的人不该结识,脑子里都得有数儿……
“秋恒那边儿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这娃娃到底没什么经商的天分,实在不行,就安排他去考考功名罢。咱们秋家这么多年了,也没出个什么状元,朝堂那边熟识的人不少……他若是想,你麻烦一下,去走一趟,疏通疏通……
“说起来,秋月那丫头快嫁人了吧?也不晓得我这身子能不能熬到那时候……她是嫁的哪一个来着?是顾家的大少爷,还是沈家的二公子?……”
他絮絮说了半晌,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竟是睡着了。
秋夫人吩咐左右莫再扰他休息,继而也就撤了些许人,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子时将至,天寒地冻,这会子那月光看入眼里都是格外冰冷。
秋亦没与她多说什么话,转身就要走,背后蓦地听她道:
“你爹爹这样器重你,你可莫要忘了给他争气。”
他眼神不改,头亦没回,清清淡淡道:
“不劳费心。”
*
月悬正中,山庄内大小屋子已熄了灯。
秀儿忙了一日回到房里,刚推开门,就见那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她怪道:
“怎么,还没睡?”
便往那床上瞧去,听君盖着被子缩在被窝里,拿着针线正刺靠枕上的牡丹,一看她满身疲倦的回来,也忙下了床,把早间留着的糕点拿出来给她吃。
秀儿自不与她客气,一面吃着茶点一面问道:“还在绣东西呢?那金钗也真够过分的,夫人分明是叫她准备,偏偏又推给你。”
听君闻言,只是一笑,倒觉得没什么。横竖眼下她也闲得慌,拿些玩意来打发时间正合心意。
“你啊,就是太好欺负。”秀儿放下糕点来,说着就来气。
“今儿晚上便是,这些个狐媚子平日里见着三少爷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一说到去找人就推三阻四。那青楼的地方,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去得?你也真是!换做是我,我就跟她们杠上了!”
听君摇了摇头,摆手。
——这是夫人的意思,若我不去,只怕大家都要受罚。
“那也不该是你啊。”她气哼哼地咬着糕点。
听君反而拍了拍她肩膀,神色宽慰,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捻。
——没事,反正去也去过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所以说都怪那个三少爷啦!”秀儿推开她,一本正经地骂道,“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喝什么花酒。成日游手好闲的,他这次回来啊就是盯着老爷的家产而已,还道谁不晓得似得。”
她这话倒是让听君想起什么来。
——对了,他和老爷,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怎么感觉……老爷病重,他却不是很关心的样子。
“哎哟,你是不知道啊。”话匣子一打开,秀儿也就没完没了地扯起来,“三少爷当初回到山庄时,年纪还小,却没受到什么好脸色看,后来竟还被人下了毒……”
——下毒?!
她微微一怔。
“是啊,听说那件事儿闹得可大了,老爷大发雷霆撵了不少人出去,连大少爷的乳母都没放过。那会子人心惶惶的,生怕这三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底下被撵的人还要更多呢。
不过咱们下人之间有传言,说这幕后主使好像是那二小姐和夫人,老爷因为碍于脸面没法责罚,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秀儿托着腮,还是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来,三少爷也是挺可怜的,病好以后老爷就把他送出去跟一个高人学武了。从那起,他也没怎么回过庄子。”
听君想了想,将拇指一抬。
——老爷对他,似乎挺好的。
“自然啦。”秀儿眉眼一弯,笑道,“这可是他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呢,当年三少爷回来的时候他就宝贝得不得了,连对大少爷都不似如此关切。
眼下也有不少人传言,老爷是要把庄子让给三少爷打理。横竖大少爷去了,四少爷又不中用,想来也有理。你看三少爷,他此次回来才多久,在那屋里的丫头小子都被他训了个遍,有时看着就像是没事找麻烦一样……只怕是晓得自己往后要当主子了,这会儿是在立威罢。”
不知为何,听君却觉得以秋亦的性子,或许并非是冲着秋家的产业而来,他从不与庄里人有什么接触,反倒是和那个君姓男子颇为亲近,说起来……
听君想到白日里遇到昔时的情景,忙拉了秀儿问。
——你可知道,和公子在一块的那位侠士么?
“他?”秀儿嚼着一口的糕点,“他啊,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据说江湖上的名声可坏了,还为了抢夺家产不惜害死自己亲兄弟。说来他和三少爷也算是半个同门,自三少爷回庄后,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因得他家家业大,和咱们也有些往来,夫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君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心道,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这个人啊,你也要小心一点儿。”
听她这么说来,听君不由奇怪。
——怎么?
秀儿吞吞吐吐地搅着衣带,脸颊有些发红,她盯着一侧的灯烛瞧了半会儿。
“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庄上,好些个丫头都被他……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总而言之,你莫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