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了!”
“……”
“你有心上人,是不是?”陶颜乐得拍手。
青豆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方才吃了点辣味的菜,现在……有点上火。”
陶颜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颤着手想要去揉一揉她的脸,可又觉得于礼不合,半路转了弯变成拍她的肩。
“噗哈哈——青师姐……从来都没人告诉你,你说的谎话真的很有趣么?”她险些没笑背过气。
如此情景,青豆觉得很挫败地扯了扯衣带,她确是不常骗人,故而也没去斟酌这里间有何处不妥。只依稀记得同萧竹说过几回慌,没奈何都被他发现了。
陶颜好生笑了一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方才忍住,捂着嘴安慰似地推推她:
“……咳,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顶多我不说出去可好?那他姓甚名谁,是哪家门下的弟子?”
青豆很无奈:“我当真没有说谎。”
“好了好了。我也不逼你。”见青豆嘴巴挺紧,陶颜也很大气地摆手,又笑得很有信心,“往后总是会知道的。”
青豆垂目思忖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她:“修仙者,七情六欲终是要有忌讳的。你这样……不好。”心中还是什么也别装下为上。有时候满满的放着其他的东西,渐渐超越了本来的分量,她的初衷也许便会就此改变……
不料陶颜却眼神清明地看着她,话像是想也没想就出口:“有什么好不好的?情,和感,都是自己的,那既是自身最真实的情感又为何要去违背,要去排斥?这样的人,你不会觉得很虚伪吗?”
青豆被这话怔住,久久竟不能言语。
陶颜语重心长佯装老成地叹了口气:“青师姐,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心事太重。连自个儿都放不开自个儿。”
青豆松开眉头,觉得有些好笑:“说着你很明白?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情?”
“这个太有禅意了,我可参不透。”陶颜很自知的摇头,却又立即眨眼对她笑,“不过我倒是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待得你看一个人出神,那个人也看你出神的时候,这其中便是有情。”
出神?
青豆恍惚想起第一次从恸天瀑布回来时候的情境,想起在长姓村荒山石洞里的丝丝清寒。心里蓦地腾起一些东西,复杂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么看着为师作甚么?为师脸上有东西么?”
——“没、没东西。”
——“师父?你方才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情深意重,寡性薄凉,到底不过是心中情,意中痴,拟笑痴狂。
29、【一枕黄粱】 ...
今日适逢每月掌门真人视察诸弟子修行课业时候,练武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青豆大汗淋漓地把扇子搁在地上,略有疲倦地揉了揉额头。看着这时候也不早了,因担心萧竹早间醒来,青豆方收拾东西往轩子里走。
春天已至,小轩里的东西还和平常一般。没有新绿吐嫩,也没有衰草连天。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那棵不老的槐树下,站着一个怀中抱剑的人,一头齐肩的发被天蚕丝带绾上,是很江湖气息的模样。大约是眼见瞥见了她,奚扬扬起嘴角来,脸上带着甚是干净的笑,朝她挥手:
“阿青!”
青豆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脚小跑过去。
“我师父还没醒呢!小声点好不好?”
奚扬倒也没在乎:“又是你师父?他那么能睡,雷打不动,这点声音算什么。”
青豆没奈何地摇头,抬眼去看他:“你怎么来了?”
听得她话里多有嫌弃,奚扬心中不悦地沉了沉眉,语气里不似方才那般兴致。
“给你带东西了……”他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半丈来长的大木盒。青豆眼前亮了一下,顿然生出好奇之意:“什么东西?”
见她眉宇里带着欢喜,奚扬也不由又笑起来,很是得意:“你义父带给你的。”他轻轻开启那盒子,白绸布下包裹着几段黄金金的铜折片。
“把这个镶在你那扇子上,保管好用。”
青豆只一心挂在着折片上,她两眼发光地取出来细细打量:“你又去青琅山看他了?”
“那可不……他嘴里老念着你,问我你怎么不回去看他。”
青豆把盒子收好,笑着点点头:“等下个月我就去看他。”
“你得好好收着,这都是他亲手打的……别心里老有你那个师父,你义父才真是待你好呢,他算什么?”
青豆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不能这么说啊,师父也是义父。”
迎风随来的几瓣杏花,像流水一样从衣袂边划过。奚扬第一次发现自己长高了,他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他伸手就能抱住她。
“阿青。”
临走的时候,他忽神色肃然地回头,深深看进她眼里。
“我会变得很厉害……直到可以保护你的那一天。”
初听这话时青豆觉得很迷惑,记忆之中,她似乎没有告诉过旁人有关她的过去。有些事情适合封尘在心里,只自己知晓便就好了。可她分明读出那另一种味道来,那决绝的语气和执着的神情,熟悉得有些毛骨悚然。
是不是她总停留在小的时候,依旧把奚扬当成一个孩子,所以永远都不能正视一些她潜意识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比方说,复仇?
最后还是自嘲的笑了笑。
奚扬的家里虽算不得富裕,却还是镇子上过得去的人家,他衣食无忧的,能会有什么事呢?终究不过是她多想罢了。
这么一来,心里倒觉得好受了一些,刚转过头想要回屋,那门边却悄然立着个人。
如蔚淡蓝的道袍,袖长而及地,青丝柔软散乱,没有梳髻,显得整个人很是萧寂。他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自身上发出的和风气韵,好似要和这个春天融在了一起……
“师父。”青豆有些勉强的扯了扯嘴角。
他没有回应,只是抬着脚,慢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那飘飞的杏花,随着气流涌入他袖袍中,染了一身的细碎花屑。青豆不敢看他,目光躲闪地往四处瞄,待得头顶落下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时,萧竹轻轻拉了她的手,小心地环住她。
手里的铜扇顿时“哐当”落下地上,青豆伸手想要推开他,却听见萧竹覆在她耳旁道:
“让师父抱一会儿,好不好?”
淡漠的嗓音里带着丝丝沙哑,她心头着实不忍,只得任由他抱。
空气里的花香浓郁而微甜,这一刻,她本觉应当是温暖的,但那股莫名的苦涩像是蛇一样在喉中蔓延开来。
什么时候会有尽头,什么时候才是结局?这样前途迷茫的感觉沉重的压在她脑中,胸口闷得似乎要炸开……可她只能这样,只能这样一句话也不说。
*
斜日杏花飞。鸿雁飞于云,青鱼游在水,点点绛红花瓣点在水面上,瞬间就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惊得下面的鱼也逃窜开来。
泼墨院里香炉腾烟,淡雅寂静。白瓷玉瓶上插着几卷画,大大的一只狼毫笔倚在旁边,简单的摆设便看得出这屋中主人的嗜好。
棋盘前端坐着的两个人皆是道袍玉冠,一如秋月流云之风,一如青翠修竹之色,信手落子,模样甚是悠闲。
空城眉上一扬,瞅着那对面尚在摸下巴思索的萧竹,笑得满是玩味:“师兄近几日可是有心事?”
那修长的手指夹了一枚白棋,萧竹也没抬眼,慢吞吞的靠着椅子:“你不来扰我落子,我就很没心事了。”
空城似笑非笑地展开扇子摇了摇:“师兄来我这儿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怎么?”萧竹眄视看他,手中的棋子到底是落了下去,“要赶我走吗?”
“哪里哪里……师兄哪儿的话。”空城用扇面挡住嘴,两指摸了一枚来,“不过我记得,师兄以前从不往我这边跑的吧?”
“天元。”
“闲来无事,找你下下棋。”他似乎连说话都觉得很累,索性闭着眼睛养神。
“三连星。”
空城倒是不以为然:“比起下棋,师兄何不多睡一会儿呢?上回的议事,你可是又睡着了。”
萧竹眉头不禁蹙了起来,许是觉得他有些话多:“我现下睡不着!”
“……我看,我不如找青师侄来,你教她几招吧。”空城不动声色地收了他几个子儿,“也正好解解你的闷,活动手脚。”
听到那个名字,萧竹不自觉睁开了眼睛,眸中蒙上一层茫然:
“她……”沉吟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苦笑道:
“还是算了罢。如今便是看着我都觉得很疲倦一样,那么躲着……不像是师徒。”
“那像是什么?”空城接着他的话来问。
“像……”萧竹脱口一半瞬间觉得不妥,收住话来,反而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几时废话也这么多了?”
“是是是,我不问便是……”空城也不与他计较,只笑着敲了敲棋盘:
“师兄,这一局,你好像又输了?”
萧竹皱着眉盯着那盘残局,薄唇轻抿,袖手捡了棋子回来,不耐烦地扔回锦缎棋盒里:
“输了就输了,再来一盘!”
*
桃月芳菲,带着湿气的风把一地的衰草吹出翠色来。苍白的天空里划过几只大雁,在这个冬季里,小轩中的几株新树都枯了。灰黑的枝头只落得残缺不全的几支,稀疏的枝叶败喘不止。
青豆觉得冷,看了几眼就默默拉上了窗。
她的屋子在这般季候里仍然烧着炭炉,被子是冬天新换的,厚厚的,很暖和。
从练武场回来的时候,轩子里没有一人,萧竹不在。
不知是何时开始,他就挑着最好的时辰出门,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里避开她。没有正面的接触或许是好的,不会有惶恐也不会有不安。青豆这样想。
约摸在这个月末她就要回青琅山了,离家数年,她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义父。她学会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渐渐地,心里的执念被深化成了一个印记。
大概在不久将来,那个埋在最底的东西会被挖出来,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她现在太累了,很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慢慢的休息……
一阵狂风袭来,把帘子刮得“嚓嚓”作响。青豆把手里的书放下,走到窗边正准备再关得严实些,不想小厅那边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她疑惑片刻,也顾不得关窗,就跑到门边去开门。
风自缓缓拉开的门缝中灌进来,青豆把手捂在嘴边呵气,却正看见那个一身白蓝道袍的人站在门后,被卷起的发丝不经意扫在她脸上。
几乎是同时,他们都微微怔住。
阴霾的苍穹风起不断,冰冷的空气无处可入,直从脚底蔓延到她的全身。萧竹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闪身进来,继而掩上门。
院中萧瑟的景色被生生阻截在外,那些凄厉的树,断根的草,这一刻全都瞧不见了。
萧竹的表情看着与平常有一丝不同,略染红晕的脸上,那对黑眸清澈蕴光。
“师父,你喝酒了?”
那浓郁的酒气已经覆盖了鸢尾香的味道,青豆禁不住拧上眉。
“我去给你倒碗醒酒汤……”
明黄的灯光徒然抖动了一下,晃得厉害。同窗外冰凉温度相同的掌心轻搂在她肩上,萧竹从背后拥住她,不似以往的顾虑和小心,这毫无保留的力道顿然让她指尖发凉。
萧竹紧紧抱着她,那带着清淡和苦意的声音在静若深潭的小厅里微微发颤。
“青豆……你能不这样对师父吗?师父也是人,师父也会受伤的……”
铺天盖地的酸涩在这瞬间涌上心头,青豆狠狠闭上眼睛,确保没有落下泪来。
“我们能像以前那样吗?你做你的仙人,我做我的青豆。咱们就那样,就像没有遇见过一样。”从此曲终人散,江湖深远。
她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却像是利刃一样刺进他心里,锋利的快要将他的皮肉都翻出血。鲜红欲滴……
“为师从没想过要成仙!”萧竹厉声喝出来,歇斯底里一般。寻常人能有的,他也想有,即便没有自由,没有未来,即便会在这座山中终老一生。可他毕竟不是神,他有感情,有心绪,有七情六欲。
冰凉的液体如针一样此在她脖颈,青豆发觉自己被人狠狠扳过身子,入目的,是萧竹已然布着血丝的双目,俊朗温雅的面容像是画一样刻进她眼里。
他带着醉意,捧起她的脸,认真的注视着她:
“青豆,你看看师父好不好?你是喜欢师父的,对不对?”
他收过多少妖,看过多少的离离合合,嘲讽过无数人。可到如今,也抵不过这冰寒彻骨的无情冷意……
要这就是三途八难,那他也甘之如饴。他不想再在这个空寂的地方守下去,不想再守着一个没有边际的诺言,耗尽他一生。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洒脱,有太多太多,是他怎么也舍不下的……
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情感像决了堤,淹没了大脑,世间万物都成了幻觉。
“青豆,师父喜欢你……是真心的喜欢……”
狂妄的风在院里肆虐,千军万马般扫过一地的绿草。
萧竹闭上眼睛,轻垂下头吻在她唇上。带着微咸和薄凉的嘴唇不着痕迹地在抗拒他,萧竹一手兜着她的头,另一手却抚上腰肢。
恍恍惚惚,一切都恍恍惚惚。
她的手腕很软弱,缺乏热气的身体如同那日在恸天瀑布一样,颤抖,冰冷,恐惧。
他不明白这份恐惧从何而来,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缓缓吻下去。
暗下光芒的烛火在诡异的跳跃。一身昏黄。
看着头顶漆黑的房梁,青豆发觉自己再也没法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心底里的疼痛无边无际地侵蚀着身体。腾香的茶炉,温暖的怀抱,惊雷夜里的安慰……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周遭的气流又细又硬,丝线一样扯动着四肢百骸。哽咽的喉中发出只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话语。
师父,这个词在她心里的分量太重,可她没法去喜欢……她这一生的宿命都被报仇占满了。
终有一天她会死,终有一天她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与其这样,不如不要喜欢的好……
人间也许只有一个她,可人间会有千千万万的青豆。
她没法说出喜欢,因得她命里不允许她说出这一个词。哪怕是千山雪,万丈渊,也撼动不了那个埋在她心底的顽石。
她的人,早在十年前的大火里已经死了。
剩下的行尸走肉只为复仇而活。
而他是自在的上仙,她只是蜉蝣,朝生暮死,未有人知……
沉迷的灯烛,终于灭去。下坠的空气柔若无骨一般平静温软。
院里的仙鹤抬头嘶鸣,声声如泣,啼血般哀凄。
悲切悱恻。
作者有话要说:淋头一盆狗血、
萧师叔,酒后乱啥啥太不道德了啊你。
囧rz
PS:霸王鱼啊,乃饶了偶吧,出水吧,一会儿就丢炸弹炸人了啊——
30
30、【阴晴圆缺】 ...
淡淡的晨曦透过纱窗射进屋中,薄薄的一层光环里看得到空气中的点点尘埃。宿醉后的清早,脑中显得格外的昏沉。萧竹动了动手指,又在眉心上揉了一会儿。屋里的灯烛熄了不知多久,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弥漫扩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空无一人。
那一瞬,像是被什么刺中一般,萧竹猛然睁眼坐起来,昨夜那些零碎的片段蓦地浮现——摇曳的灯光,模糊的疼痛,蔷薇色的肌肤,如潮水一样一股脑的埋没了他。
掀开被衾,捡起外衫披上,几乎是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往外面跑。
春日里纷乱杏花撞了他满怀,安宁的院外阳光倾洒。
他立在悬崖上,看着山外云里飞花,苍鹰翱翔。回身的刹那,春风卷了他的发丝凌乱飞扬。
*
十月孟冬,有些冬末初春的乍暖还寒。天亮得比以往迟很多,虽已是卯时将过,四周仍漆黑如深夜,开封的街上不少灯笼还点着。穗黄的光芒照得人脸色暖暖的。
路边搭着的小棚里腾腾往外冒白气,那旁的招牌上写着“李家圆子”四个字。
勺子里滚烫的白色浑浊汤水哗一下生出许多烟来,袅袅绕绕的,进了一个白瓷旧碗里。热乎的水汽把人的面容都温得很舒适,软滑晶莹的汤圆浮在水上,引得人食指大动。
时候还早,但来这里吃圆子的人却不少。临近的一桌坐着两个家丁打扮的人,正埋头大口大口吃着,边吃倒不忘了闲聊。
“药材铺的青翘都卖完了,等会得去东街看看了。”
另一个喝了口汤:“你说谁那么大手笔,下狠手把药铺里的青翘全买了?这么多,他用来干什么啊?”
“嗨,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蜀中首富的药罐子二公子嘛!”
“啧啧……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那人表情很讽刺,歪着嘴又啐了一口。
“我听说西郊老宅子那儿最近闹鬼了!”
“呸。”另一个险些呛着,“这时辰,别说这种阴气话!”
“怕什么,马上就该天亮了!”大约是不怎么确定,那人又抬头望了望天,方才回头又道。
“我估摸着,那二公子也是招了晦气,去哪儿住不好偏偏要住那宅子。”
“怎么的?”旁边的人有些奇怪,“那宅子有什么来头?”
“你还不知道哪?”另一个神秘地凑到他耳边,眼神古怪地压低了声儿,“说是十多年前,那宅子里头的人一夜之间全死光了!阴魂不散呐!”
角落里的某个身影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却只是一瞬,继而仍旧低头吃圆子。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这常年住西郊的,哪个不晓得?你是外地来的,不是兄弟没提醒你,以后看了那宅子靠边儿走!才听里头的翠儿丫头说,白日里都见到有兔子说人话呢!”
“……是吗?!”
……
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青豆拿了帕子擦擦嘴,也没再看那边的两个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出了棚子。外面的风呼啸着钻进她领子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京城西郊的岳家老宅,在数十年的时光中早已变了模样,如今朱红大门,围墙高耸,门外的石狮子雄伟气魄。说是风光更胜当年也不为过。
被当今的蜀中首富买下,便是铁疙瘩也能成金玉。
常府里头配有家丁丫鬟,上上下下加起来人数近百,这里头却只住了一个主子,因听说是常老爷的二公子,唤作知书的。
这公子人品相貌倒是极好,家中又富有,美中不足的,是个药罐子。据说自打出生起就没断过药,体质也比常人偏弱一些。
常家有大公子继承家业,这二公子闲来也无事,带着家仆四处游山玩水,静心养神。前不久就看上了西郊的这块地,说是风景好便住了下来,不想路途颠簸加重了病情。
时候尚早,北面的院子里却亮起了灯。
“吱呀”一声推开门。
穿着袄子的大丫头端了个托盘走到案几前面,榻上的二公子拿着卷书读得认真。
“公子……”
虽是心头有些不忍,那丫头终究是轻声唤了。听得这嗓音,那躺着的常知书才抬起头来,见着来人方淡淡浅笑。
“不用起那么早,我不过就是想看点书,不必伺候的。”
“公子,这天儿冷得紧,你又穿这么少,这如何使得呢。”那丫头从柜子里抱了厚厚的一件白狐皮裘衣给他披上。
“咳咳……”大约是走动时带了风,他不由咳了起来,“不碍事的。”说话间又是一阵咳嗽。
“这……公子,我马上去给你熬药。”那丫头吓得不轻,转身提着裙摆就往外面跑。
“小翠!”常知书费劲力气唤她。“回来!”
闻得他声音里发颤,小翠只好止了步子倒回来,看着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心中多有酸涩。
“这时候闹那么大不好。”常知书艰难地扯了嘴角笑笑,“不要总让人家嫌弃你家公子啊……”
小翠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来,眼中一亮:“公子,我看适才青豆回来了,不如让她煎药去罢。她总是起得早,想来不会有什么的。”
常知书摇头叹了口气:“说了不必麻烦人家……”
“……自家的丫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小翠低头嘀咕了几句,然后又拿眼神瞅了瞅他,“没准儿过一阵子公子就要收房了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摇头:“胡说,我几时有这个打算?”
“还说呢,公子向来有什么事儿都找青豆,做什么都护着她,明眼人一看都晓得……”
常知书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倒是我不好了,没有注意到这些。”
小翠笑着摇头:“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要是喜欢,收了房也没关系啊。横竖我们救了她一命,说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
常知书不知是该作什么表情为好,最后只得道:“你何曾知道她的来历啊……”
天空大亮。北方的天永远看着比南方带了一丝的苍茫。
青豆在屋子里自顾自的擦铜扇,有些时候没有用了,扇子仍被她拭得闪闪发亮。
眼见阳光越发大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把帘子放下,端了小杯水浇着柜子上的一盆芍药。
“下回七月的时候,我去找个人来带你走。”青豆把杯子放下,笑道,“是鬼界里头办事儿挺利索的,人也老实。你到时候就放了心随他去,一定能投胎的。”
妖艳的芍药静静立在那里,忽而掉了一瓣花下来,溅在残余的水渍上。
“等入了冬我就不常浇水了。”青豆一面说,一面把扇子立在门后,“听人说,水受地气人气极重,我怕你到时候撑不住。”
微风透过一些缝隙吹进来,屋里的灯烛有些晃动。
青豆回头,对着那盆芍药笑着摇头:“别傻了,花肥不更受人气么?少吃点东西你又死不了,都饿了那么多年了你都没说,这时候还计较呢。”
“瞪我?瞪我也没用,你还不知我么?我几时是那么客气的人了……”
正待还要说话,门就给人“砰砰”敲响了。
“青豆,青豆,在吗?”
青豆愣了一下,对着柜子上的花“嘘”了一声,忙回身去开门。
门口立着一个湘色袄子的姑娘,年龄看来大约是十七八岁,臂弯挎着个篮子。
“翠姐姐。”青豆很礼貌地打招呼。
“厨房里的药好了。”小翠把手里的篮子给她,目光却往她屋内扫——分明是一个人也没有。
“翠姐姐。”青豆不着痕迹地往门前迈了一步,挡住她视线,因笑道,“这盒子里的是早膳么?”
略有尴尬的轻咳了一下,小翠复摆出正经模样来:“早些给公子送去,我还要去王大夫那里一趟,今日公子身子不大好。你好生照顾着。”
“园子里的花我都浇过了。”不等她问,青豆已先交代好。
“又浇花?”小翠不自觉地提了提嗓音,皱着眉看她,“那不是蔡老头子的事儿吗?你怎么回回抢他的活计!自己的活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