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在血雾里点头,就觉得这一辈子,似乎也值了……
闭上眼,入目便是青葱的草地,山涧里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溪里横着石头,水花飞溅。
岸上杨柳依依,溪边坐了很多人。
烤鱼的声音兹兹回荡在耳。
树旁有人吹笛,河岸有人清唱,欢声笑语。
明媚的阳光下,隐隐看到他们在向他招手,他缓缓起身,眉头舒展,朝光亮走去。
“有寒——”
☆、第98章 【关山河川】
沿着一地的血迹找到人的时候,西江吃了一惊。
幽暗的小巷子里,奚画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身形扭曲的人,泪流满面。
第一眼看,西江以为伤着的是她,吓得是心惊肉跳,忙跑上去搀扶,仔细一瞧后才发现不是,方大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奚画抬起袖子擦眼泪,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她手边的人早没了呼吸,一背的箭羽刺猬一样扎入衣衫,血肉模糊。西江不忍再瞧,上前去拉她:“关何让我过来帮你,眼下东街没有人,得快些出城才是。”
奚画茫茫然望着四周,忽然抓住他袖子,“红绣姐姐在么?她也跟着来了的,对不对?”
“她是跟着来了……”
西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盯着尚远的尸身,犹豫片刻,“可……可他已经……别说是红绣,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不试一试,你怎知道救不了呢。”奚画固执地拽着他,“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带上他一起走好不好?”
泪水浸湿衣襟,她哭道:“我已经丢了我娘的尸骨,不能让他也曝尸在外,带上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吧……”
实在禁不住她苦苦哀求,西江迟疑了一瞬,回头招呼左右,“你们俩把人抗上,小心点。”
底下人抱拳应声,“是。”
“多谢你!”奚画感激不尽,作势就要向他行礼。
“好了好了,朋友一场,你不必这样。”西江扶住她,皱眉道,“先走吧,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躲过附近巡逻的金兵,四人绕到城东较场口的老槐树下,但见西江扬掌一抬,几块方砖零碎而落,烟尘散尽后,那城墙上竟赫然出现了一个小门。
这小洞是此前事先挖凿好的,只用几块薄砖掩盖,为得就是以防角楼处会有金兵埋伏。
校场外好似闻到动静,西江催促道:
“那边人来了,动作快些!”
手忙脚乱领着奚画出了城门,不多时便见前面备了三匹马,他们几人分别挑了两匹,一拽缰绳,策马往郊外狂奔。
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红墙绿瓦,奚画忽然问道,“那还有一匹是给谁的?”
“还能有谁?”西江似笑非笑,“自然是给你的关何了。”
奚画闻之一怔,“他还在城里?”蓦地又明白什么,揪紧他衣衫,“你是说,城里就他一个人了?”
“你不用担心。”西江专心骑马,语气淡然无比,“那可是受了几百钢鞭还能活下来的男人,他必然会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
说完,便微微一笑,“你只管等他就是。”
长夜,北风凌冽。
伴着寒雪一般的刀光,四下里杀声震天,熊熊大火在书院内烧起,孔子祠的匾额“哐当”砸下来,霎时便被火舌吞没,点点闪耀的火星子成串儿似的升上夜空。
关何口中咬着弯刀,手里持弓,一个轻功闪身躲过左侧横来的长枪,回脚一踹,将那人踢下屋檐。
正在这时,远处炸开一道绚烂烟火,各色火花散乱扩张,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红绣放的信号。
如此说来,她已到城郊,安然无恙。
想到此处心中仿佛大石坠地,再无顾虑,他纵身一跃欲从屋檐返回,不料耳畔骤听利器破空,手臂竟避之不及,狠狠被长箭擦过,一道血痕赫然显现。
关何猛地回过头,书院大门前,有人一身灰色披风,眸色暗沉,长弓在手,静静望着他。
怒意随火势升腾,眼底全是火苗,烧得哔啵作响。
按计划,他现在应该去城外同无双几人回合。
可是,他想杀了他。
从来未曾生出过这般强烈的冲动。
关何握紧拳,没有犹豫,弩/箭齐射,箭光快如流星,唰唰几发之下,宋初周围数人惨叫倒地,他矗立在尸体中间,面无波澜。
关何取下弯刀,一瞬眼的功夫闪身到他跟前,银亮的刀刃旋转得飞快,宋初却不紧不慢地退步避让,尽管他招招犀利,刀刀带了杀意,竟也没伤到他分毫。
瞧着就将割上他脖颈,耳听“叮”声一响,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横在胸前,与他弯刀相抵。
关何把眼一眯,语气中颇有些不可思议:“你会武功?”
“不然呢?”宋初慢慢逼近他,淡笑道,“真以为那日山贼闯进书院,我是束手就擒的么?”
他踏前一步,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这双手弹过琴,杀过人,琴弦上恐怕沾的都是血罢。
“小关啊……我也是想不到,凭你这身武艺,竟看不出我的身手。你到底是聪明一世,还是糊涂一世?想来明月山庄……也不过如此!”
随着尾音落下,他扯下肩头披风,抖出背后长剑,欺身上前。
刹那间,顿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关何忙撤步避开,他动作迅速之极,根本不像是那个只会抚琴吹笛的文弱书生。
刀剑一次次相撞相碰,其中似有火星溅出,宋初这剑使得异常娴熟,一招一式,一言一语。
“你不是想杀我么?”
“你不是想替罗青报仇么?”
“关何,你根本下不了手!”
他狠狠咬牙,迎着宋初长剑斩去,书院已然烧得不成样子,火光冲天,斜照着他二人身形,投射于对面坞墙。
头顶星光黯淡,苍穹深黑幽蓝。
炙热的风把灰烬卷的漫天飞舞。
大火之中,书院里的亭台楼阁轰然倒塌。
清晨书声琅琅的讲堂,夏日莲花粉嫩的河池,庄严肃穆的孔子祠,萦绕着琴音的对江亭,品仙会后在酒楼里的豪言壮语,尽数在这场火里灰飞烟灭。
关何猛然睁眼,双目明亮如雪。
他一定要杀了他,不择手段!
隔开剑尖,弯刀一抬,直指向他胸前。
然而就在刀身将没入他心口的这一刻,不远处的屋檐之后,一人弯弓搭箭,雕弓似月,锋利的箭镞不偏不倚,正对准着他的后背。
嗖得一下,长箭离弦。
*
平江城城郊,叶君生一箭射中隐在暗处的一名金兵,他抬眸扫视旁侧,眉头紧锁。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人多,还是早些撤走为妙。”
到底是和金人打了一仗,尽管算是大功告成,但死伤惨烈,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红绣包扎好底下伤员,起身朝他施礼,“庄主辛苦,且去车上休息罢。”
“还好。”他走了一圈,忽然问,“关何回来了么?”
闻言,红绣展目四望,周遭并没看到那个身影,于是揣测道:“想必还在路上。”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累得疲倦,可事情并未结束,金兵随时会追上来,故而休息不得,要提早启程。
这边儿,话音刚落,那前头却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挨个挨个抓着辨认。
“请问你瞧见关何了么?”
“大哥你看到关何了吗?”
“知道关何在哪里么?”
一路问到这边,抬眼见得叶君生在那儿,奚画忙扑上来。
“叶……叶庄主……”她刚开口,又有些怯怯地躲在红绣身后,“你……你见着关何了么?”
叶君生淡淡垂眸看她,“还没回来。”
“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奚画即刻心急如焚,“他会不会出事了?”
“什么话!”叶君生听完就喝道,“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被他呵得一怔,奚画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
叶君生头疼地扶额,摆摆手向红绣示意,随即甚是不耐烦的转身就走。
此人脾性素来古怪,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奚画黯然神伤,一脸无助的去看红绣。
“小关不是叫你去龙脊山下等他么?”后者莞尔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柔声道,“说不准,他在那里等你呢。”
“真的吗?”奚画眼前斗然一亮,“那、那我这就去!”
红绣微笑着点头,“去吧。”
纤细的身形蹦蹦跳跳朝前跑,不多时便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之中。
她沉默地望了好一阵,直到来人提醒方回过神。
“堂主,该动身了。”
红绣抚了抚鬓边的散发,提上药囊,轻声道:
“好。”
卯时末辰时初,远方,黎明很快就要来临,暗沉的天幕里,星辰淡去,月色不在。
*
通往龙脊山的小道上,有一匹马慢悠悠地信步前行,马背上的人伸手去握肩下的长箭,闭目将心一横,用力拔去。
殷红的血液顺着马腹流了一地,斑斓鲜亮,蛇一般的,蜿蜒盘旋。
痛过以后,伤口火辣辣的。
忽然感到疲倦,疲倦到心力交瘁。
关何仰头,浩瀚的重霄里跳跃着光,又高又远,明亮得让人心里一软。
他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前方的路,不知记忆里的溪水垂杨到底在何处。
马蹄踩上石子,不自觉抖了一下,他身形踉跄,紧攥着缰绳才勉强没摔倒。
端月里的风夹杂了春寒,带了冬冷,撕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独自流浪在定州的时候,寒冬里也是这么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手背上,刮出伤口,一道一道的流血。
此刻,数不清哪里的伤最严重,也说不出疼痛,手脚麻木,毫无知觉。
隐约能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逝,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袭上来,用尽力气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
自己会死吗?
做杀手这么多年,他本是不畏惧生死的,一直以为,生或是死,都是每个人该有的命数。从来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也无所谓什么时候会死。
而今,心里忽然有了牵挂。
好像无论在哪,睁眼闭眼,都能看到她。
他们还要去云南,去大理,去看瀑布,去游山水。他还欠她八抬大轿,欠她一个书院……
这个世界还留着这么多的眷恋,心有不甘。
他想活下去……
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
他还不想死,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地上有嫩草萌芽,树梢生了新绿,身下涓涓细流,耳畔啾啾鸟鸣。
不远处,似乎有人立在树旁,侧着身,看不清她的容貌。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握着的轮廓从指尖流走。
他分明看到她向他走来,那身后,朝阳骤然升起,晨曦绽出光辉。
☆、第99章 【氤氲岁月】
绍兴八年。
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归为金国所有,大宋以临安为都,战事平息,一切尘埃落定。
申时末刻,泸州城内。
又是一年春至,惊蛰过后,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甚是清亮,翘起的檐牙上,一只白隼高高而立,在阳光中振翅扑腾。
偏西的日头从窗外照进讲堂,一排排案几投射的影子落在地面,被拉得老长老长。
其中有一夫子手持蓝皮书卷,正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每念完一句,周遭众人便整整齐齐地跟着他重复。
一本论语翻了一页,刚要往下读,余光瞥见旁边那个歪头打瞌睡的,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没栽到书里去。
他看在眼里,登时火冒三丈,将书一裹,就着那头顶打下去。
“哎哟!”
少年睡得稀里糊涂,捂住痛处,伸长脖子嚷道:“谁打我!”
呵呀,还敢顶嘴!
他把袖子一挽,叉腰愠怒道:“小兔崽子,你说谁打你!?”
回过头,但见夫子那气得发绿的脸在眼前放大,少年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捧起书谄笑道:
“钟先生,原来是您呐……”
钟勇谋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还能有谁?怎么,平日里还和人在课上打过呢?”
少年当即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那怎么敢!绝对没有!”
“整天就知道睡睡睡……”钟勇谋拿起书,又往他脑袋上揍了好几下,“看你这模样,怎么进京赶考?没多少年就到你们参加秋试了,中得了举人么你!”
少年揉着后脑勺,噘嘴不满道:“这真没准儿呢……算命的给我看过,说我是文曲星下凡,铁定中状元……”
话还没说完,这会儿背上倒挨了一记。
“还中状元呢,算命的说啥你都信?说你明儿死你也信吗?”
“……那当然不……”
“臭小子!你还会捡好听的用啊!”钟勇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丢下书给他,“今儿抄《论语》,五十遍,抄完再回家去。”
“啊……”
*
敬师堂外,生着几株杏树,枝叶繁茂,眼下有杏花开放,满地白雪,在料峭的春风里显得颇有生气,竟也吹了些许落在书上。
阳光明媚柔和,把封皮也染得温软起来。
书堆里,有人轻轻抬袖把花瓣拂去,信手粗略翻阅,绛色的衣摆扫着纸上娟秀的墨迹,想了想,又提笔在上面勾画。
忽然听得叩门声,正颔首,便见丁颜手里托着参茶,笑吟吟地站在那儿。
“都这时候了,还忙什么?不急着回家做饭吗?”
奚画搁下笔,从桌边一绕到她身旁,亦是微笑道:“含风急着要人,我还得找几个给他帮忙,寻了一天没找到好的,估摸着明日事更多了。”
“几时成了大忙人了。”丁颜把茶给她,“记得多补补身子,看你这瘦的,不怕往后吃亏了孩子?”
奚画喝着茶,险些喷出来。
“我还早呢……不像你,这都有身孕的人了,不回家养胎,成日里往书院跑作甚么?我都叫人替你了,你还瞎操心。”
“我这不是闲不住么?”丁颜托腮望着窗外,“大春天的,景色这样好,老闷在家里能养什么胎?倒不如走走看看心里舒坦些。”
“嗯,你是舒坦了。”奚画拿手敲着桌面,扬眉道,“可怜人家勇谋啊……时时提心吊胆。”
“别提他了。”丁颜不住叹气,“我怀孩子倒像是他怀孩子一样,什么都拿不得碰不得,连夜里睡觉也要醒个两三问东问西……再这么折腾,人都得脱层皮。”
“噗——”这次是真喷出茶水了,奚画赶紧取帕子擦嘴。
两人相谈甚欢,外边儿进来个学生施礼鞠躬。
“院士,有您的信。”
“咦?我的?”
她狐疑地接过信件,小心拆开火漆,抖了抖把信笺展于眼前。薄薄的一页纸,上下扫完后,嘴角已忍不住蕴起笑意。
丁颜看得奇怪,便推推她,“怎么啦?高兴成这样。”
“没什么。”奚画笑而不答,只把信收好,漫不经心地提醒她,“酉时二刻了哦,还不走么?你家勇谋一会儿该着急了。”
闻得这话,原想狠狠收拾她,然而瞥了瞥那铜壶滴漏,果真是这时辰了,丁颜忙匆匆端了托盘便要离开。
“仔细点走!”
也不知听没听见,奚画无奈地摇摇头,垂首整理书桌上的物件。
待得远处寺庙里响起钟声时,她才悠悠出了门。
声音很空灵,虽然和从前听过的不一样,但每每一响,总让她生起几分熟悉之感。
沿着回廊朝大门而行,一路上尽是从学堂里往外跑的学生,年纪都不大,十来岁的模样,一心想着回家。
“院士好!”
“院士明儿见!”
……
奚画一一含笑应声,直到行至箭场旁,她才停下步子。
伶俐的箭风穿透空气,射中靶心,尾羽尚在轻颤,在离靶子百丈之远处,那人正专注地指点着两三个少年。
她在栏杆边静静望着,不敢上前打搅,眉目里却尽是温柔。
说了片刻,余光与她相撞,关何忙松开手,淡淡朝身边几人道:
“今日就练到这里罢,你们早些回去吃饭。”
“诶,好!”少年刚道完,也瞧见奚画身影,抬眼看看她,然后又悄悄去打量关何,几个人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院士,关先生。”
一个少年不知何处拎来两只山鸡,笑得眉飞色舞,一把塞到关何手中。
“这是我爹昨儿上山时打的,他叫我带来给院士打打牙祭。”
奚画愣了一瞬,开口刚要推拒:“你自己都没吃上几口呢,还是别……”
一言未毕,这俩小子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她左右无法,只得向关何笑道:
“罢了,拿着罢,回家我给你炖个汤。”
关何一面颔首,一面又笑:“不是说今天吃饺子么?”
“我哪儿有功夫包饺子啊。”奚画白了他一眼,“就看小颜他们家有没有包好的,改天咱们托她帮忙做一些。”
“好。”关何依言应答,上前挽了她的手,慢慢向家中走去。
街巷宁静而悠长,摸到怀里的信纸,奚画这才想起什么,拉拉他衣袖,笑道:
“对了,花姐姐他们寄了封信过来。”
“哦?”关何依言笑问,“写了什么?”
“他们说叶庄主觉得北方不好,准备往南边回来了。”
“当真?”
“是啊。”奚画靠他近了几分,“他眼下差钱,准备把山庄里的人遣走,拿家底来做点生意。”
关何忍不住笑叹,“倒也像他的性子。”
随后又道:“那无双他们呢?”
“他们想寻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下来,我等会回信给她,最好让她也来泸州,咱们便可以在一块儿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关何看在眼里抿唇道:“好歹是做院士的人了,在外头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份。”
“那是自然。”奚画不以为意地扬扬眉,“你说,我算不算古往今来最年轻的院士啊?”
他没有多想:“算。”
听着心里就更高兴了,得意了一阵,才疲倦地拿手去锤肩,“不过等忙完了我必须再雇几个老先生来,否则总让别人觉得咱们这是私塾。”
“正巧了,那日我见到冉先生。”关何侧目去看她,“你说,我们请他他会来么?”
“冉先生?”奚画双眼一亮,“当然好了,届时你带我去,我定有法子说服他。”
远处有一座院落,门前的老黄狗趴在地上朝他二人不住摇尾巴,它旁边端端正正蹲着一只梨花猫,神色悠然。
天边白隼展翅归来。
夕阳西沉,平地里流去的,是两个斜长的身影。
(完)
第100章 【红尘之外】
六年以后。
泸州城小院内,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日头烈,照在身上久了,难免眼花目眩,满背都是汗。
关随远头顶五六本砖头厚书,跪在地上,噘着嘴眼里噙泪,一副委屈的模样。
在他跟前,关何双手抱臂,眉头紧皱,厉声便喝道: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
“给我跪直了,不许乱动!”
关随远紧紧抿唇,隔了好久才张口唤道:
“爹……”
“你娘现下有身孕,叫你没事别招惹她,你从来当耳旁风!”关何气不打一处来,“若是你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屋内,奚画抚着门出来,唇色微白,“行了行了……”
“大夫都说了,不过是是动了胎气,又没怎么。本来也就几个月的身子,还没显怀呢,别就管着孩子一顿骂……”
一见她靠在门边,关何忙快步上前去扶,“不去床上休息,你往这里来做什么?”
奚画望着他笑:“这么大太阳,我不来看看,就任凭你这样虐待儿子啊?”
关随远一听,心里登时酸涩,眼巴巴瞧她:
“娘……”
尾音还没落,关何就一个眼神扫过来。
他立马住了声。
“这孩子太皮,不给点教训,他不会长记性的。”
奚画摇摇头,“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也该够了。”说完便抬手招呼道:“随远,到娘这儿来。”
关随远当即把书一丢,哒哒哒朝她跑去,一头栽到她怀里。
“满头都是汗啊。”奚画一面笑一面拿帕子给他擦,“一会儿去洗个澡。”
“嗯!”靠山到了,说话都有底气些。
尚未他得意太久,奚画下一句就丢了来:
“让你爹给你洗。”
关随远:“……”
关何闻之便悠悠叹息,“慈母多败儿……”
“我的儿子,我乐意。”奚画扬着眉伸手就去摸关随远的头,说了一阵话,气色也好多了,只打量自己儿子越看越喜欢。
“瞧我儿子多好看啊,天生一副聪明相……将来长大了,一定会给娘争光的。”
关随远赶忙附和:“随远长大了会赚大钱,会孝敬娘的!”
“随远真乖。”
关何内心颇感无语。
这小子还真是会看人说话,一张嘴厉害得很……也不知是像谁。
那边听他两人腻腻歪歪半天,奚画忽然抬起头来,“对了,我等下得去趟绣庄。”
“嗯,好。”他颔首,自然而然道,“我陪你去。”
“那可不成。”她眨眨眼睛,语气神秘,“你不能跟来,在家呆着。”
关何微微一怔,“为何?”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奚画拉着关随远的手左右晃了几下,“等明天就知道了,记住别跟来哦。”
关何朝她小腹看了一眼,不禁担忧,“……你身子……一个人没问题么?”
“这算什么。”奚画在关随远脸上又揉又捏,不以为意,“当初怀随远我还去书院上过课呢,你就甭操心了。”
“……”
“记住盯着他把澡洗了。”
他没办法,只得应下,“好,知道了。”
*
午后院外虫鸣声声,天气正好,这时候洗个澡无疑是最享受的。
关随远优哉游哉在澡盆里浪了半个时辰,方才慢条斯理地起来穿衣服,嘴边儿哼着个自己都听不懂的小曲儿,自娱自乐。
刚把换下的衫子收好,要撩起帘子往外走时,不知从哪个屋里发出些许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倒地一般。
他探出头,挨个挨个房间找,抓耳挠腮走到书房门边,睁眼一看,那里头关何正蹲在一堆散落的绣架旁,满脸无助。
“哦!”关随远嘴巴拱成一个圆圈,幸灾乐祸,“老爹,你把娘的绣样弄坏了!”
“怪不得娘说要去绣庄呢,准是个很重要的东西,爹,你死定了!”
关何:“……”
他理理衣襟,转了个身信步往外走,朗声就喊道:
“娘,你快来看啊,爹他……唔唔唔……”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关何一掌便捂着他嘴,阴森森威胁道:“此事不准告诉你娘,听见没有?”
“唔唔唔……”关随远拼命摇头,一双眼睛直瞪他,表示反抗。
“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唔唔唔……”后者仍旧摇头,不屑一顾。
“你!”
无法,总不能把自己儿子给杀了灭口吧。关何只好放开他,难得耐着性子谈条件。
“你答应我此事,往后我都不罚你。”
这个免死金牌好像有点不划算,关随远瘪瘪嘴,琢磨了半晌,“本来有我娘在,你也不能把我怎么的。”
关何:“……”
“那你想怎样?”
“唔……”好不容易有把柄在手,不狠敲一笔他如何甘休!
眼珠子一转,想了片刻,关随远伸出一个手指头,“我要一把木剑。”
关何眉峰微凝,“小小年纪,用那个作甚么,若伤到自己怎么办?”
“不给啊?”他仰头就道,“娘啊……”
“行行行……”还好奚画不在家,关何咬牙认栽,“隔几日我做一把给你便是。”
“嘿嘿,真的啊?”幸福来得太突然,有点承受不住。
关随远抱着他胳膊,试好道:“再配把弓吧?”
“你……”
“爹……给一把嘛。”抱着胳膊甩啊甩。
关何抚了抚额,头疼地偏到一边,“知道了知道了。”
满载而归,心情不由大好。
他关随远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正所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随即摸起下巴,有模有样地思索起对策。
“可就是我不说,这么摆着,娘迟早也会发现的啊。”
“绣架还好。”关何从地上把那一块绣样拾起来,上面破了个口子,“就是不知这个怎么补救……”
“诶!”关随远打了个响指,“反正娘还没回来,我去找颜姨,她女红好,说不准一下午就弄好了呢!”
“主意不错。”关何不住颔首,“那你早去早回。”
“先别着急。”他在屋里溜了一圈,指着门,“咱们把门堵上吧,万一娘回来得早,一推门进来,那也露馅了。”
“有用么?你娘有钥匙的。”
“这简单嘛,我们把门锁堵住……哦,还有还有,窗边的帘子也要拉上。”
“干脆把窗户也封死好了。”
……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不多时,早上还亮堂堂的书房此刻俨然成为一间密室。
望着门扉,关何油然生出一丝不安。
“这样,真的可以么……”
*
到了申时,奚画和随远都没有归家。
关何坐在屋中,禁不住两头担心。
一则是担心奚画有孕不便,万一在外头哪里磕着碰着如何是好;二来又着急随远还不拿补好的绣样回来拯救他。
就这般坐了会又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如此循环了良久,院中总算听到有声响。
“关老弟,关老弟,在不在家?”
院里王五一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抬头看到他在,喜道:“你在啊!”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老丈人上回找小四讨本书看,这不刚刚路上碰到她,她叫我自个儿来书房去……”说着就要往书房里去。
关何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诶?”
王五一低头看了看横在自己胸前的手,不明所以,“咋啦?”
关何斟酌词句:
“……今天……书房被锁了,改日我会将书亲自送上门。”
王五一一愣:“啊?被锁啦?那钥匙呢?”
“钥匙在小四身上。”关何随口胡诌,“兴许是她走前忘了。”
“哦……”
王五一挠挠头,只好道:“成吧,那你得记得啊。”
“一定记得。”
看着他离去,关何才长叹了口气,移步要回房。
怎料刚转身,外头又有人嚷嚷:
“小关呐,正好正好……”隔壁的西江推门就道,“我媳妇儿搁了东西在你家,你去拿来给我。”
麻烦的人今儿怎么都凑一块来了,关何不耐烦地皱起眉,“什么东西?”
“……是个金镶玉的戒指。”大约不好意思细说,西江绕开话题催促道,“别多问了,快去找……她在家里生闷气呢,屋都锁了不让我进……”
心头猜了个七七八八,关何鄙夷地拿眼神扫他,“这般重要之物,你也敢随意落在我家?”
“怪谁啊!”西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要不是上回你拉着我喝那么多,我能忘?”
没工夫和他闲扯,关何径直向厅内去,“罢了罢了,赶紧找吧。”
两人翻箱倒柜折腾了许久,几个屋里寻了个遍也没见得那戒指踪影。西江愈发着急,终于把视线投向那边的书房……
“你拦我作甚么?这儿还没找过呢!”
“房里被锁了,没钥匙。”
“锁了还不容易,一掌拍开不就成了?”
说着就要动手。
关何胳膊一伸拽他回来,一本正经道,“这可是我家,门坏了你赔么?”
西江听完,立时不以为意道:“我赔就我赔,这能值几个钱?闪开闪开……”
“那也不行……”
“你今儿怎么婆婆妈妈的!”
一言难尽,关何只得将原委告知于他,西江扯着嘴表情僵硬。
“怎么着……就为了你那帕子,我今儿还得睡大街啊?”
关何思忖少顷,“不如在我家凑合一晚吧?”
“去!谁要在你家睡一晚上啊!”西江满脸嫌弃,“你家床能有我媳妇儿床舒服?”
“……”
强忍住想和他动手的冲动,正说先让他进去把东西拿了再关门,不料,背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咦?这不是西江么……怎的有空过来了,花姐姐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奚画竟这会子回来了。关何急得满头冒汗,一侧目,就见她把菜篮子搁在桌上,背后还跟着关随远。
“小四啊。”西江一见她,如见救星,当即奔上前,“来得正好!我上次落了枚戒指在你家书房,你快给开开门,我好回家复命。”
奚画闻言便奇道:“戒指?什么样的戒指?”
“就是……翡翠镶金的戒指……”
趁着他二人说话之际,关何忙飞身到关随远跟前,低头就问:
“东西呢?!”
“老爹,没救了!”关随远亦是心急如焚,“颜姨说这绣工太差,她就是改了,一眼也看得出不是原样儿啊!”
关何不死心,催着他,“拿来我瞧瞧。”
没办法,关随远遂把收在怀里的绣样摸出给他。
定睛一看,果然是比之前精致许多,就奚画那乱七八糟的女红,定然达不到如此标准。
关何抖着手,面如土色,一时不知所措。
“诶……书房的门几时给锁了……”那边儿的奚画拿手摆弄门锁,自言自语,“难道是我锁了给忘了?不会吧……”
关何与关随远在旁眼睁睁看她掏出钥匙来,都不自觉齐齐吞了口唾沫。
钥匙插入孔中,轻轻一转,然而锁却没有开。
“奇怪……”奚画拿了锁眯眼往里瞧,“谁把孔给堵上啦?”
说完,就朝关何这边投来目光,后者愕然,忙拧眉垂首喝道:
“随远,又是你做的是不是?早上才训过你,全当耳旁风。”
关随远:“……”
父子俩眼神交流,上面挤眉弄眼,下面满心无奈,最后只能沉痛地点点头,心道:这锅我背了。
“娘,孩儿知错了……”
奚画听罢,双眉渐渐弯起,笑容满面,“不打紧的,明儿找个锁匠来便是。”
“明儿找啊?”西江苦哈哈地望着她,“现在不还早么?现在找也是一样啊!你们俩口子行行好吧……我从午时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着,晚上指不定还要睡门外……”
“那也是你该的。”奚画提着菜篮慢悠悠朝厨房走,“这般重要的东西,谁让你不收好,闲着没事拿出来显摆,依我看啊,就该出去睡一晚,好好反省反省。”
“……”一番话说得他无言以对,立马又向关何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不动声色的别过脸,佯装看风景。
“你们……”
眼见孤立无援,他狠狠甩袖,只得另寻他法。
送走了瘟神,关何如释重负,父子俩相挨着在门口坐下,齐刷刷叹了口气。
“哎……老爹啊,这么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关随远憋着嘴,摇头道,“你晚上还是招了吧?去官府自首还能酌情减刑呢,对不对?”
关何神色黯淡地拿手撑头,“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看到你西江叔叔方才那模样了么?”
“……”
关何沉痛地扶着心口,“说不准,我今晚得去陪他睡大街了。”
“那……那也不一定啊。”关随远歪头一想,悄声道,“我娘这么好哄的,你晚上对她‘好’一点,再说几句软话……稀里糊涂的,就这么混过去了呗。”
关何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法子是不错,可是你娘现在还怀着身子,眼下不宜……”
说到一半,猛然感到哪里不对,伸手就往他脑袋上狠敲了一记。
“臭小子,这些话哪里学来的?”
关随远心疼地捂着自己的头,瘪嘴瞪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关何神色微变,“你还见过猪跑?”
“没没没……”知道说漏了嘴,关随远正襟危坐,“这都是天赋,那得靠悟性的。”
关何:“……”
“反、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生怕被他擦觉,后者拍拍屁股站起身,脚底抹油开溜,“我去帮我娘做饭啦!”
*
折腾了一日,书房的门到底是没给打开。
夜里关何将柴劈完,洗了澡,抬头一看漏刻,已经是三更天了。
关随远早早睡下,他卧房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推门进去,奚画就坐在桌边,提笔写东西。
他不禁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听到他说话,奚画这才放下笔,笑吟吟道:“在等你啊。”
“等我作甚么?”关何拧着眉走到她身边,抬手抚上她额头,“莫忘了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好好休息才是要紧的。”
“我炉子上还给你熬了养脾胃的茶,没人看着,一会儿烧干了怎么办?”她说着起身去把茶壶提过来,满满的给他倒了一杯。
原想说喝不喝这个他感觉也没什么区别,却又不忍拂了她好意,仰头一饮而尽。
“下回你早说,我也好早些进来睡觉。”
“知道了。”
“行了,快去睡吧。”
“嗯。”奚画伸了个懒腰,也着实是累得很,脱了外袍往被窝里一缩,不住打呵欠。
关何回身将灯熄灭,正要上床,蓦地,又想起什么事,走到门边将门死死锁上。
奚画觉得奇怪,“怎么忽然想着要锁门了?”
“没什么……”
他欲言又止,终究闷着声不说话,除去外衫也在旁躺下。
窗外风吹云散,明月乍现,恰照在他背脊之上,左肩下,是那个被箭穿透的伤口,虽已随时间结痂复原,但痕迹依旧,狰狞可怖。
奚画静静看了许久,继而伸手在他伤处拂过。
手被他握住,轻轻拿到被衾里。
关何柔声道:“别看了,睡吧。”
尽管当年的箭伤没有致命,但箭尖淬了毒,解毒之后,他身子一直未曾大好,一到夜里常常会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奚画抿了抿唇,埋头在他怀中,心疼地揽着他腰身。
院外风声萧萧,四下里一片宁静祥和。
忽的,有人开口。
“小四……你睡了么?”
“嗯?还没有,怎么了?”
虽然知晓夜里看不清,关何还是把视线移向别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
“说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能生气。”
“嗯?”奚画倒是来了精神,仰头看他,“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而今走投无路,只好投案自首。
关何吞吞吐吐把下午之事一五一十向她说明。
然而,说完等了半刻,也没见她有反应。
“……小四?”
奚画愣了好一阵,才“噗”一下笑出声。
“我说呢,你怎么不让人进书房,就是为了那帕子啊?”
听她这语气,关何略略松了口气,“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个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啊。”奚画在他怀里咯咯直笑,“不过我绣得太烂了,没敢拿给出手,今天去绣庄请教那里的绣娘,结果人家说了一通,我也没听明白。”
关何顿时讶然,“给我的?”
奚画笑而未语,起去从床头翻出个小香囊,趴在他身上,拿给他瞧。
“我见你一直用着以前那个,都旧成那样了,还不换。原想做个好一点的……哪知道太费劲了,我手又不巧,鼓捣一下午还是只能绣个香包。”
“来,你拿着……可不准嫌弃。”
手中沉甸甸的,仍旧是熟悉的香药味道,他怔了一怔,唇边绽开笑意,伸手抱住她。
“多谢,我很喜欢。”
奚画窝在他手臂间,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目。
*
隔着一条街。
星辰斑斓,门前有人呆坐,不时抬头去看天空,然后又低下头,抚摸身边的黄狗,鼻中一痒,打了个喷嚏,酸涩道:
“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