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冉先生他怎么样了……”奚画讷讷出神,跨过门槛,往学堂里行去。
手从玉瓷画瓶、画卷、雕花柜、砚台上一一拂过,沾了一掌心的浮灰。
日光正好,从窗外照到桌上,几十张案几静静沐浴在此。她双目从每张凳椅上扫过,眼底里流去的是书院中那些曾经熟悉的容颜。
隐约还能看到副院士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在其间悠悠走过,讲堂内书声琅琅。
“左先生最爱的就是挑休假后这头一日考算术。”她声音极轻极轻,望着金枝,脸上带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会儿看你又该挨骂了。”
“哦,不对……”奚画摇摇头,“现在你也不用害怕了。”
她捂着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骑术不好,射箭也总射不上靶子……我们俩在一块儿,就算雷先生骂,也不担心了。”
初见之时,她就拍着一旁的案几,对她悄悄道:“我算术不好,你坐我这边吧……帮帮我成不成,我上回还被左先生骂了。”
金枝掩了口鼻,泪水止不住的掉。
“对不起小四……对不起……”
“金枝啊。”她仍旧只是笑,握着她的手,“你比我好,你还能哭……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我却……根本流不出眼泪来……”
人心就像水,明明张手就可以握住,却从指缝中流淌消散。
☆、第96章 【千军万马】
杭州城郊,小镇客栈之外。
关何正在马厩喂马,大老远就听见有人唤他。
“关何,关何,关何!”尚远手里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飞奔而来,“快瞅瞅,这大鸟是不是你的?”
白色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翎羽飘飘洒洒。关何忙放下马草,侧身上前接过鸟。
“它怎会在你这儿?”
尚远拍拍满手的灰,“适才我刚开窗,就见它一头飞到你床边,我瞧着挺像你从前养的那只,所以就给拿来了。”
他略一颔首,正低头时,忽见这隼脚踝之上还系着一物,关何蓦地一愣,伸手解开。
“这是什么?”
看他取下一张纸条,尚远又恍悟,“原来这是信鸽啊?”
关何没有搭理他,只把纸张摊开,待得目光在内容上一扫后,徒然神色骤变,指尖微微颤抖。
“……怎、怎么了?”发觉他反应异样,尚远不由唬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关何忽然笑了一笑,像是喜出望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该怎样言语,手扣在他臂弯上,激动道:“是……是小四的笔迹,是她的笔迹!”
“小四?”尚远登时愣住,“她寄给你的?”
“嗯。”他点点头,“她在平江城。”
“真的假的?”尚远自他手头夺过纸条来,展开一瞧,上面不过写了四个字,“平江,宋初”。
如此简短,就算笔迹是她的,可难保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局。
“你先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那边故意卖破绽,引我们上钩的呢?……若是金人逼着她写下的这几个字,那怎么办?你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关何果决地摇头,抬起胳膊,回眸去看落在手臂上的白隼,“如果信鸽送来的,我恐怕不会信,但只要是它……就没问题。”
“它是小四和我一同饲养的,是非好坏,自然辨别得出。”顿了顿,又淡声补充道,“更何况横竖也找不到她,倒不如去试上一试,有她的消息,也总好过像之前那样杳无音讯要好。”
尚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那成,我和你一起去。”
“正好,平江离此地已经不远了。”
“眼下且先商量商量从哪里入城。”关何转身便往客栈里走,“如今城里定然到处都是金兵,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行……你等等我!”
山外青山。
官道驿站旁,红绣将白狐狸毛的大氅小心披在叶君生肩头,细细牵好边角。
“庄主,外边儿冷,回车上去罢?”
然而他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山,半晌无语。
红绣轻声唤道:“庄主?”
这时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边的氅衣,朝她颔首:“多谢。”
红绣微微一笑,“庄主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叶君生转了步子,慢悠悠向马车走去,“只是……”
“有点伤神罢了。”
*
在平江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转眼春天都要来了,尽管气候尚且清寒,隐约能看到道路两旁冒出的嫩芽,上河河岸,杨柳吐绿。
奚画牵着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身后依旧是跟了三三两两的侍卫,背上狼牙棒,腰间佩刀,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朱雀街长长的一条,走到底也没见多少行人。即便偶尔有一两个开张的面摊和糕点铺,也是食客寥寥。
这附近的两条街都是汉人居住,而对面的三条街是特地划给金人的,所以难免凄凉。
走了没多久,安静的四周,遥遥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飘远,回荡在死寂的街头巷口。
那曲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鹧鸪曲》,但其中歌词奚画却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循声而去。
前方曾经的孟府门边,一个妇人端了一盆的衣裳在河边洗,嘴中朗朗歌唱。
她是金人,身宽体阔,骨架和宋朝女人很有些区别。
奚画就痴痴地在树下站着,直到她一曲唱完,才回过头,一见到她,不禁愣了一下。
大约是没意识到会有人听自己唱歌,妇人惊讶之余面上高兴,起身擦干手,就向她而来,张口说着一串令人很头疼话。
“姑娘。”
一旁的侍卫知道她不明所以,凑到耳边来轻声解释,“她在夸姑娘好看。”
“哦……”
奚画不知如何回应,终究是僵硬地笑了笑,点头。
“替我谢谢她。”
不喜欢和金人交流,她拉上披风,转身往便回行。
脚边的黄狗一如既往的默默跟随。
“我问你。”
出了长街,奚画忽然开口,跟着的侍卫忙上前听候。
“她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这是女真族的民谣。”侍卫垂首,答得恭敬,“咱们大金国的男女老少都会唱,词儿也填的很多。起初名作《鹧鸪曲》后来也有叫《秋风歌》的,姑娘如果喜欢,改日属下可以请人来把谱子写给姑娘。”
她拽紧拳头,不死心地又问,“是金国才有的歌?”
“是。”
奚画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入目是傍晚将黑的天幕,暗沉的蓝色压抑着胸腔,闷得喘不过气。
她真的是金人。
信而有征。
浑浑噩噩走回小楼阁,一进门,只见一个面生的丫头在碧纱橱里替她整理衣裳打包。奚画皱着眉喝住她:
“你作甚么?金枝呢?”
那丫头欠了欠身,礼数虽在,语气却甚是生硬,“回姑娘的话,主子还有事让方小姐帮忙,可能腾不开空闲,这些天奴婢来照顾姑娘。”
“放下,我的东西,不用你收拾。”
那丫头依然施礼,“姑娘,咱们今晚得启程了,东西若不收拾,怕一会儿路上姑娘受冻受寒,主子怪罪事小,姑娘若是生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今晚启程?!”
奚画怔在当场,咬着下唇,“怎么这么急!事先如何没人告诉我?”
“这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也不知晓。”
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往桌面一锤。
传信出去的事必定是让宋初发现了,现下该怎么办?倘使真的去了金国,天遥地远,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
“西门的守卫应当是最少的。”尚远拿着地图,边走边道,“那外面就是护城河,地势陡峭,咱们走水路,很快就能到。我知道一条捷径,一会儿咱们从那里进去。”
“好。”关何往剑匣中塞满弩/箭,又仔细检查囊中的暗器,“我们人少,届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最好一个金人都别杀。”
“……你不说我也明白。”尚远挠挠头,“但这样也太碍手碍脚了,这么大一个城呢。光凭咱们俩怎么找?”
“她既提到宋初,我想……宋初或许就是宋金两国的间人。”关何眉目一沉,“平江城如今已归金人所有,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住的太差。只管往大件儿的地方找就是。”
“行,这法子不错。”尚远收起地图,颇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单枪匹马的毕竟心头没底儿啊……要是这会儿能有十个八个人供我驱使就好了。”
闻言,关何冷哼一声,侧目睇他一眼,“真是当官当久了,不使唤个把人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啊……我那说的是事实!”
“行了。”关何无意与他争吵,“小声点,再过一阵就到城墙下了,别让人听见。”
尚远满不乐意地努努嘴,“我知道……”
尚未入夜,傍晚还有几分光亮,从下坡慢慢朝前行,熟悉的草木不断映入眼帘,关何举目观察周围,这季节叶子没发出来,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倘使有藏匿之人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
一圈扫过,蓦地却见那地平线上似有一抹黑点,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随着步步逼近,黑点逐渐扩大,连成一线,聚成一团。
关何终于停下脚来,站在原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墨的月色之下,山庄众人静静而立,似乎是等了许久,数百双眼睛望着他,眸中是明月的光芒。
十丈开外,叶君生换上玄色长袍,玉笛在手,长发高束,周身已不见环佩叮当,反是刀剑长弓具备。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温柔的红绣,淡着一双眸子向他含笑点头。
喉中似有什么哽住,关何踯躅了许久,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庄主,你们……”
一言未毕,花深里拉着西江笑嘻嘻打断他:“小关你可不厚道,干架也不叫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话刚说完,西江就没奈何的纠正:“我和他才算兄弟,你顶多是兄弟媳妇。”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和小关便不算患难之交么?”
“就算,那也不能乱了辈分……啊啊啊!”捂着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西江跳出老远,“你谋杀亲夫啊!”
……
关何哭笑不得。
这两人仍旧没改性子,往后成了亲怕是还要麻烦。
“小关啊。”涉风走过来,习惯性的一把揽过他脖子,眉毛一挑,“瞧我们这么多人赶过来给你撑场子,你这脸面可大得很呢!”
“你们……”关何一时迷惘,看了看他,又去看叶君生,“大家……不是去漠北了吗?”
“去是自然要去的。”涉风一拍胸脯,郎笑道,“不过也得先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再走不是?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庄主,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说话,叶君生禁不住皱眉,嘴唇微启,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说过要帮他救人了么?不过是……我明月山庄的人,不能平白由人家欺负。”
涉风闻得此话,把嘴一撇,凑到关何耳边低声嫌弃道:“啧啧,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多谢。”他拱手抱拳,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无不万分感慨。
从前只道是山庄冷漠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家常便饭,竟不想庄里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倾力相帮。
“多谢……”
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青衣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扛着重剑扭头望向别处:“不用你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关何朝他感激一笑,又抬眼看向众人,诚恳道:“多谢。”
人丛里,一声朗喝:
“愿为堂主效劳!”
☆、第97章 【剑有清寒】
戌时,城门刚闭。
城西王府前,忽有两架马车疾疾驶出,伴着夜色,在街道上绝尘而行。头顶的明月洒下光华,那雕花的车沿边也浅浅泛出银辉。
奚画掀开车帘,看茶肆、酒楼、瓦子、当铺一一在眼前后退,她握紧双拳,暗下决心。等出了城,定要想办法逃走。
至少在外的金兵没有城内那样多,总归是有机会的。
她正在脑中盘算计划,马车自书院院墙外跑过,突然之间远处不知出了何事,只听一声嘶鸣,马蹄凌乱,车身剧烈地抖了一抖,随后又蓦地停下。
奚画扶着窗才勉强没被甩出去。
待马车归于平静,四周却悄无声息。
“怎么了?”
她打起帘子,刚探出头,驾车的车夫一下子倒在她脚边,双目翻白,嘴角溢血,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死了。
奚画吃了一惊,吓得赶紧缩回车内,愣了一瞬又觉得何处不对,她再度弯腰俯身出来。
一抬头,星辰斑驳,两边屋檐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黑衣人。
刀光剑刃,一如流星划过,闪闪发亮。
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一双朗眸里仿佛也蕴了星光,直直望进她眼底。
“小四。”
他上前一步,语气波澜不惊,“我来带你回家。”
*
后面的马车中,宋初款款落脚,一见此情此景,眉毛不禁扬了扬,含笑看向不远之处。
“诶呀,还是让你找来了。”
书院大门之下,有两人持刀拔剑而立,一人玄衣如墨飞扬,利器寒光,神情微凛;一人青衫飘逸,剑气如虹,眉目暗沉。
他们三人中间隔着书院那块有些发黄的匾额,如此遥遥对视。
曾经他是先生,在台上抚琴吹笛;曾经他亦是挚友,在垂柳下对饮畅谈;如今他是敌人,只能刀剑相向。
“宋初!你这逆贼!”尚远把剑一横,冷声喝道,“今日我便要替平江城的百姓讨回公道!”
“替平江城的百姓?”
宋初听着听着笑出声,“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得很,若不是要救奚画,你会来这儿杀我?真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尚远咬咬牙,“救人归救人,两码事!”
“你既然这么讲义气。”他摊手,耸耸肩,“怎么跑的比谁都快?当初如何不留下来替平江城的百姓杀一两个金人,这会子玩事后诸葛亮,有意思么?”
“事后诸葛又怎么?也总比你忘恩负义,卖国求荣要强。”
“我忘恩负义?”他冷哼一笑,“在下乃是金国世子,让诸位失望了,如今在我大金国百姓眼里,我可是一代功臣,将来是会流芳千古的。”
此言一出,关何和尚远皆是惊愕。起初只以为他是金国细作,受钱财所惑,竟不想他并非汉人。
“好、好!”尚远怒极反笑,“宋先生是金国的世子,简直好极!正好我取了你这世子性命,也算是头功一件了!”
“要我性命么?”宋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抚掌一拍,声音刚落,四面八方竟涌出无数金兵,不过转瞬之间,已将方才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身前亦有十来人护着,宋初冷眼瞧他:“先生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今晚你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
“好啊!”尚远提剑便要上前,“那咱们就试试!”
还没等他动手,关何一掌拍住他肩头,沉声提醒:“我留下,你按计划行事。”
他满心怒火,隐忍片刻才颔首道:“明白了。”
……
听他们那边交头接耳亦不知是在商量什么,奚画离宋初本有一段距离,现下看到关何在场,忙不迭想要过去,怎料背后一个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拎着她往车里扔。
后脑狠狠撞在木梁上,疼得倒抽了口凉气,未及出门,马车竟动了起来,分明掉了头在往回走。
奚画急得直跺脚,头从窗外伸出去瞧,只听见打斗之声此起彼伏,吵嚷喧闹,仿佛又回到金兵入城那一晚,满目都是噩梦。
跑出一街之远,正当她已经做好要跳车的准备,头顶一道剑光猛地破空而来,将整个马车劈做两半,难得的是,如此这般竟也没伤到她分毫。
断木尘屑落了一头皆是,奚画一面咳一面拨开残骸打量四周。然而她才刚睁眼,手腕被人一扣,力气之大直接拽了她起来,撒足狂奔。
总算是看清来人,奚画不由喊住他:“你……你慢点……”
自从没念书后,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好久没活动过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不过多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发白。
尚远见她这模样,也不敢再拽她,索性打横一抱,埋头往城东方向去。
“怎么是你来了?”奚画看了一眼四周,“关何呢?”
“他还在那边,他带的人多,先拖住宋先生,我带你从东边角楼离开。”他边跑边解释,“适才进门已经把人清干净了,趁他们还没补上来,我们得搞快!”
“关何一个人在那边?他不会有事罢?”
尚远心不在焉地应着,“没事,山庄上下好几百人呢。”
路径酒楼,恰见门前有匹瘦马在低头吃草料。他抱了一个人难免跑得费劲,足尖一点带着奚画坐上马背,双腿一夹,策马于街上飞驰。
“你放心,我们此行只是为了救你,不会恋战的,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会撤走,我同他说好,就在龙脊山山脚,上回我们烤鱼的地方……”
“好。”奚画点点头,随着角楼的屋脊在眼中渐渐近了,心里也如脱缰的马,喜不自禁。
她有点难以相信,喃喃问:“我能回家了,是不是?”
尚远忍不住笑道:“是。”
层层叠叠的须弥座上,上翘的檐牙衬着浓郁的月夜,森森的角楼近在咫尺,楼下的小门仍在,即将冲出城楼的刹那间,尚远骤然勒马。
高高的蹄子在半空中扬起,泥土飞溅,他伸手护住奚画没让她掉下马。
城墙之上,三层重檐,站着的全是金人的弓箭射手。
每一张弓弯如满月,箭在弦上,银光里透着杀意。
为首的金将抬起胳膊,继而又放下手。
他看得清楚,用生平最大的力气调转马头,背对角楼,双腿用力在马肚上狠狠踢了一脚。
“放箭!”
书院门前,几支箭羽射来,关何举刀隔开,拿出弓/弩,对准屋顶三处位置,且听数声惨叫,几名弓箭手纷纷坠地。
尽管山庄的人各个武功不弱,但均没料到金兵还留了这许多在城里,现下暂且能应付,一会儿若是再多只怕就麻烦了。
耳畔闻得掌风习习,身侧有个趁他不备想以刀偷袭的金兵直挺挺倒下。西江收了掌势提醒他道:“当心点!”
“多谢。”他颔首,急忙又问,“小四那边如何?”
“还没收到信号。”西江望了望夜空,叹道,“恐怕尚未出城。”
“我这边还挺得住,你带点人去支援尚远,他就一个,想必会很吃力。”
“好……不过你行不行啊?”他避开迎面来的狼牙刀,表示怀疑。
“没事的。”关何上好弩/箭,“他带着小四,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想想也有道理,西江解决掉手边两个金兵,“那成,你自己注意点!”
“我知道。”
*
流云长街一条僻静的小巷,奚画扶着尚远跌跌撞撞往前行,一路的血蜿蜒盘旋。
她紧咬着下唇,拼命撑起他的重量,只是肩头的人越来越沉,慢慢的,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阿四……”
尚远偏头去看她,艰难开口,“你……你别背我了,自己走吧……”
“不要紧,我背的动你。”奚画固执地摇头,“我背的动……”
脚上踩到一粒石子,她脚踝一崴,终于两个人都摔了下去。
“有寒,有寒!”奚画顾不得脚疼,爬过去拉他的手。
他背上插满了箭羽,十多根的样子,无法躺下,只能侧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气。
回头朝巷口瞧了一眼,四周仍旧静悄悄的,她带着些庆幸,在他耳边宽慰道:“金兵没有追来,你再撑一会儿,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尚远本想说话,双目猛地一瞪,嘴里呕出一大口血,渗得青袍上一片深红色。
奚画不住抚他心口:“你、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四啊……”他握着她的手,声音轻如蚊蚋,只涩然笑道,“我……恐怕是,不能再走了。”
“能的能的。”胸腔里久违的刺痛密密麻麻蔓延到全身,奚画忍着悲伤,伸手覆上他手背,“一定能的,你信我!”
尚远却笑而不答,摇摇头,指着前面,“你去小吊桥那儿……那里还能出去……”
“我同关何说好了……要把你……安好无恙的……送到他身边。”
奚画扣着他指缝,哽声道:“我们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走吧……你不走……便没机会了。”他喘了口气儿,吐息已有些艰难,不知是不是血珠从额上淌下,眼前尽是猩红的颜色。
明明是墨色的天幕,如今也化作一抹鲜艳。
“宋先生……他连你都杀……”他忽然道,“你往后不要再相信他了……”
“好好好。”奚画只顾点头,“我不信他。”
冰冷的地,冰冷的风,呼出来或是吸进去的,都是寒凉。
不由自主想起一场大雨,淅淅沥沥,雨点砸在耳边,现在都还记得。
“有寒……有寒……你别睡,你先别睡!”她的声音愈渐模糊,企图换回他的神志,“我带你去找红绣姐姐。”
奚画抱着他,拼命的喊,“她能治好你的,她治好过关何的伤,治好过我的眼睛,世上没有她治不好的病,你不会有事的……”
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脸颊,尚远睫毛微颤,努力抬起眼皮来看她。
这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为自己落泪,明明很难过,心里却止不住的高兴。
他用手指去替她擦拭,轻轻道:“关何不是说……你眼睛不能哭的么?再掉眼泪……又会伤着眼睛的……”
干涸的眸子里,抑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眼前水雾朦胧,看不清天也看不清地。
水珠湿意冰凉,思绪一瞬间辗转在很久之前。他有些满足的轻叹,嘴唇蕴着笑,艰难地开口:“阿四,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说……”奚画含着泪点头,“你说,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来生……我一定要比关何先遇上你……”
“小四,你要记得啊……来世,若有一个人倒在你家门前……你一定……一定要把他捡回家……还给他一碗肉粥……一锭银子……”
“你要记得……雨淋的太久,我怕……我会忘记……”
如果是今生,他在关何之前先遇上她,也许现在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只是他的今生已经没有了,只能把一切都寄托在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