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关何何尝不难受,忙一径点头认了:“是,是,错都在我……”
奚画呆呆望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
她在发抖,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心大约也已经冷了……
“带我娘走,求求你……我要带我娘走……”
关何犹豫了片刻,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再带上罗青,只怕翻不了城墙。
他极力柔声道:“……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好不好?”
奚画哭得满脸是泪:“不要……不要,带上我娘,我要和我娘一起。”
“来的只有我一人,只能带你走。”关何捧着她的脸,神色认真,“你得活着,小四。”
“青姨护了你一辈子,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来之不易,你知道么?”
她眼底空洞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
关何搂着她双肩,终于忍不住:“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她骤然一惊。
身体仿佛被抽空,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鸣响得头晕眼花。
奚画回眸看着罗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无喜无忧,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
奚画眸中凄凉,抬手把她双目合上,不舍地握着她掌心,一遍遍用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住。
“走罢,小四……”
她泪眼朦胧,摇头,再摇头。
还在犹豫不决,关何狠下心来,拦腰便将她抱起。
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给她,双足一点,瞬间跃出高墙。
夜风里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味道,街道上血流成河,惨叫悲鸣痛哭,所有的都被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
繁华太平的平江城,灯光通明,放眼望去如同火龙一样的长街,此时此刻燃着熊熊大火,是真真切切的火龙。
火焰卷起滚滚热浪,染红了半边天幕。
奚画从他怀里探出头,书院的方向浓烟升腾,一枚烧的发卷的枯叶自身边飞卷,空气里弥漫着的是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她或许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草一木深刻在脑中。
今时今日。
书院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她成了孤儿,流离失所。

☆、第84章 【恍如隔世】

跑回小木屋时,头顶的乌云稍稍散了些,露出下弦月的一方影子。
院中尚有血迹未曾清理,院外横着几具尸身,房内却空无一人。之前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关何本担心她看见会害怕,不承想垂头去瞧时,发现她表情呆呆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上都是这样,不说话也没有动静,眼睛不住的往外流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
他不善言辞,看在眼中尽管心如刀绞,又不能寻出言语来安慰。
木屋简陋,卧房中只有一张木床,草编的席子光秃秃摆在上面。关何小心翼翼放下奚画,取了一条被衾铺开,摸上去仍旧寒凉。然而此时也寻不到其他安全的落脚之处,只能暂时将就了。
打点好一切,回头见奚画只是靠在床边,满脸泪水,眼底下一片青黑。
他拿袖子替她擦干眼泪,尽量柔声道:“你在这睡会儿,桌上有茶水,若是渴了就倒来喝,我出去一趟。”
奚画神情茫然,片刻也没有回应。
他无法,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要走,不料才行出一步,胳膊猛地被她抱住。
奚画颤着声音,木愣道:“你……你要去哪儿?”
迟疑了一瞬,关何斟酌着词句:“我去带青姨回来……”
“……”
奚画望向他的眼里骤然蒙起一层水雾,慢慢儿松开手,脑袋微偏,眸子似是在打量四周。
隔了良久,才轻声道:
“……你要小心。”
他点头答应,“好。”
说完匆匆带上门走了。
兴许亦是害怕被人发觉,桌上没敢点灯,四周皆是幽暗的深蓝色,摊开掌心,合拢掌心,眼前却不是红色就是灰白。
罗青死前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却像是过了整整一年。
这样的变数她令缓不过气来,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细细想来,或许这真的只是梦,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昨日街道上的笑语欢声,红的绿的,流光溢彩,刹那间化成了灰烬。
天快亮时,才听到关何的脚步声。
奚画心头一顿,忙跳下床去,急切地推开门。迎面却见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身形不稳。
抬眼与她视线一对,神色间染尽内疚。
“小四……”
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抱歉我……”关何拧着眉头别开脸,“回去的时候,没寻到尸身。”
满城都是金兵,绕开街道,特意寻了小路走,然而到了奚画家中小院,罗青的尸首已经不在了。按理说金人不会连夜便将尸体处理掉才是,但他找遍朱雀街,竟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奚画目光涣散,闻言痴痴地出神,随即又莫名地高兴起来:“我娘、我娘许是还活着,对不对?”她兴冲冲扑上前问道,“她没死,所以你才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罗青已经死了,伤成那样,不可能再度复活。
明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关何终究不忍说破,只缓缓点头。
“好……真好,太好了。”她弯着眉眼,笑颜如花,“那我们在这里等她,她一定会找过来的。我娘一定还活着……”
“……”
“你快些进来。”奚画话语一换,抚着他胳膊甚是关切,“我给你包扎伤口,你别拿手捂了,万一化脓怎么办?”
她的神采恢复如常,飞扬的眉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满怀希望,灿然生光。
然而他明白,一心一意呵护着的那颗心,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平地里袭来了一阵暴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在桌边坐下,奚画替他剪开伤口旁边的衣服,用帕子擦了擦淌出的血,又跑出去打水给他擦洗,忙忙碌碌的,表情格外认真。
纱布往胳膊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关何一直看着她,眉头深锁。
天已大亮,朝阳倾洒,奚画仔细打了个结,然后笑吟吟地抬头:“好了。”
“小四……”
关何忍不住开口:“这里也不是个安全之地,金兵倘使要打草谷,只怕会找到这里来,等下我去镇上寻一匹马,我们……”
“不、我不走。”他话还未说完,奚画扬声打断,拼命摇头,“我娘要是来,见不到我们,她会担心的。”
“小四……”
“我不走,我要等我娘。”
“小四!”关何抓住她肩头,用力摇了摇,“青姨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奚画喃喃后退一步,“我娘没死……是你说的,你说的没找到尸体。”
她忽然笑道:“人要是死了,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我娘一定是还活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她行动不方便,不行,我要去找她……”
“小四!”见她当真将出门去,关何急忙扣住她手腕,“现下兵荒马乱的,你去哪里找!”
“我要回家,我回家去找,我娘就在家里!”奚画想甩开他,怎奈他手指收得紧,挣不开推不掉,“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死命扳他十指,可还没用力,眼泪就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
泪水灼热烫得他浑身一颤,垂眸见着奚画腕上已被他握出红痕,关何心疼不已,忙松开手,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我知道你难过……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喉中哽咽了一下,半晌也未说出话。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奚画放声大哭,“我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告诉我,是我没有睡醒,你快告诉我啊!”
“……”没有听见他的答复,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奚画双手紧紧环着他腰身,埋头闷声哭了许久,大约是太累太累,最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听着耳畔呼吸声浅浅,关何才悠悠松了口气,小心抱她上床,掩好被衾。
这房里没有帐子,阳光直接从窗外照进来,因怕扰了她,关何起身坐在床边替她挡着光。
远远闻得一些马蹄声和吵嚷声,经历了一夜风雨,官道上只怕都是逃难出来的人,平江城不能再呆了。
虽不知为何城中突然冒出那许多金兵,但大宋疆土难保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此地混入这许多金兵,恐怕别处也亦然。
蓦地想起在山庄曾听叶君生提到,潜在金国的血刃飞鸽传书说,金兵有一部分并未在金土境内,而今一想才觉恍然。
金国佯装与宋结盟,边关之战又假意归顺诈降,量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由此可见这一计划蓄谋已久,绝不止一年半载那么简单。
*
这一觉昏昏沉沉好像睡了很久,梦里见到罗青轻抚她额头,嘴中还在责怪她没有早些回家,菜还没烧好呢,狗也没有喂……
奚画在梦中颔首,正要转身去厨房,一抬眼便看到一股殷红的血自她发际流下来,将脸分作两半。
罗青眯着眼睛问她:小四啊,年后到底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娘?
年后,年后……
依稀记起数天前在院中和她玩笑,原来她一直惦记着。
奚画抹着眼泪哭:娘,我要成亲了……
要成亲啦?是好事啊,怎么不早说呢?
她笑容和蔼。
下一瞬,狼牙棒便狠狠在敲头上,脑浆迸裂。
鲜血洒在脸颊,温热粘稠。
“娘!”
奚画猛地惊醒,一睁眼满面都是泪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窗外的日光直直射入眼睛,她觉得很刺目,眸中又酸又疼。
“小四。”身边有人抱她,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奚画紧紧揪着他衣角,再偏头,阳光依旧照着眼疼,她忙侧过脸,缩在他怀中。
“关何,我做了个梦……”
似是宽慰地伸手抚着她发髻,正要问是什么梦,蓦地想到她梦中落泪,应当也不会是好梦,关何话哽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梦里的事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可我胸闷得很。”奚画望着墙,呢喃道,“你说……为什么会有金兵攻进城里呢?城郊不是有军营吗?还有禁军呢?顾将军在城内,他们怎么会……”
说到一半就感到喉咙干涩,她咳了两声,摇头道:“好渴……”
“你坐这儿等会。”关何松开她,起身去倒茶水。
水是凉的,凑合着咕噜咕噜喝完。
太阳还是太刺眼,她皱着眉躲开,捧了茶杯背过身问他,“书院里的人……金枝他们,勇谋他们,你见到了吗?”
午夜金兵入侵,正是酣睡之时,量来也鲜有人逃脱,他一路只记挂着奚画的安危,不曾注意旁人。
“没见到……”想了想,又补充,“早上瞧着不少人沿山塘河往下游走,也许他们亦在其中。”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奚画才问他:“那我们呢?我们要去哪里?”
见她情绪俨然已经稳定,再不似先前那样哭闹,关何既喜又忧,于她手背上握了握。
“往南边走罢,那里应当还是太平的。”
“南边……很远吧?我们怎么去?”
“不妨事。”他语气清淡,“交给我去办,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休息。”
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交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奚画讷讷颔首,抬眼时,向西的日光直射入眼,忽而有些目眩眼花,她忙抬手去遮挡。
“怎么了?”
“没什么。”奚画定了定神,“就是头晕得很……”
现下已过午时,她身心疲倦,大哭了一场又没进米水,自然头晕。
“你先躺下睡会儿。”关何替她拉上棉被,柔声道,“我去找些吃点来。”
“哦。”奚画听话地应了一声,甚是乖巧地合上眼。
因为哭得太厉害,她两眼肿的通红,关何轻抿着唇,指尖往她眼底下拂过,心头暗暗一叹,这才起身出去。
青口镇亦遭金人烧杀抢掠,镇上的境况不比平江城好,满目疮痍,遍地死尸,别说买马,连人也不见几个。
难道要徒步而行?
这是最坏的打算,不仅慢沿途的危险也更多几分。
留奚画一人在木屋里,到底不放心,走了一阵没有收获,关何只得先回去。
天色渐黑,而今四下动荡混乱,粮食紧缺,方圆十里未曾有人做买卖,他在路上射了几只鸟雀和野兔,想着拿来充饥也好。
屋外已成暗蓝色,推门进去,房内也是一片漆黑。
大概是听到动静,奚画悠悠从床上起身,试探性地开口:
“关何?”
他将野兔放下,“是我。”
闻这声音的确是他的,奚画才松了警惕,摸索着穿了鞋,坐在床边。
“睡这么久,你饿了没有?”关何放下弓/弩,淡笑道,“我打了些野物回来,一会儿咱们烤着吃么?好歹这还有厨房。”
“好……”奚画掀开被子要起来,“我来做吧。”
正将下床时,忽而又迟疑了一瞬。
“关何,你把灯点上,太暗了,我有点看不清。”
“嗯,你且等等。”

☆、第85章 【眼无日月】

拿了火折子在嘴下一吹,火星立刻冒了起来,关何俯身将油盏点上。用手遮着,小心搁放在桌。
隐约看到前面亮了一丝微光,奚画皱眉努力眯起眼睛,仍旧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关何……”她试探性地偏头问,“你点好灯了吗?”
他正开口要回答,抬眸之时,骤然发觉她神情有些不对。关何忙举起油灯,缓缓行至床边,直到离她一丈开外处停下。
火光就在眼前,然而奚画却无甚反应,见他没声音,便又重复了一句。
喉中登时一哽,关何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睫毛没动,眼睛眨也未眨,这时才知道糟了,慌忙要把灯盏拿开,怎料奚画竟伸手过来。
“关何?”
指尖碰到烛火,她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去,油灯随之熄灭。
四下里被黑暗尽数吞没,分明听到她倒吸了口凉气,关何飞快扔掉灯,上前去抱她。
“小四,你伤到没有?”
奚画声音微颤,大口大口喘气:“你、你点上灯了?你刚刚是不是点上灯了?”
“没有、没有……”关何抚着她背脊安慰道,“我灯还没点呢,我也看不清的。”
“你胡说!”这么笨拙的谎言,她如何会信?“我方才分明碰到火了!……”手抓着他的胳膊,这一瞬,万念俱灰。
“我是不是瞎了?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不会的不会的。”关何心中绞痛,紧紧搂着她,“我明天去找大夫,只是暂时瞧不清而已……没准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呢?”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听不进,努力瞪大眼睛从他肩头看向四周,想找寻轮廓,想触碰光亮,但入目只是一片漆黑。
眼睛又酸又胀,瞧着泪水正要出来,然而刚溢满眼眶,针扎般的刺痛却如洪水猛兽在双目中流转。奚画疼得咬牙,赶紧把眼泪逼回去。
“关何……”
他忙道:“我在,在这儿。”
窗外最后一点淡蓝也被深色覆盖,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两人静静相拥,亦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他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想必是睡着了。
这几日关何东跑西忙一直没有休息,闲下来还得照顾情绪混乱的她,大约也累得很。奚画不忍打搅,又不敢起身,只得那么抱着他,将纷繁的思绪理了又理,心里仍空落落的。
前路茫茫,比眼睛中蒙得雾还要浓,生平第一次体感到如此的绝望。
双眼若是看不见,活下去得有多难?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定主意要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上天却给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耳畔吐息温热,一阵一阵喷在脸颊。
转念一想,好歹他还在自己身边,他还在,会一直在……
思及如此,便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关何睡得很浅,约莫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洗了把脸提提神,随后便去厨房打理野物。帮不上忙,奚画就在床边靠着,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这地方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没有作料,没有菜刀,关何也不太会做,兔子烤好了勉强还能入口,就是味道无法恭维……
坐立不安地在床边看着奚画皱眉吃完,他不由歉疚:
“是不是很难吃?”
闻言,她难得微笑,摇摇头:“是粗糙了一点,不过不打紧。”说完,又轻轻地问,“你吃过了么?”
关何微微怔了一下,淡笑道:“吃过了,别担心。”
奚画伸出手,摸索着寻找他,见状关何赶紧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
指尖顺着他掌心往上探到胳膊之处,她问道:“你的伤呢?好了没有?还在流血吗?”
“好了。”
关何将她手拿下来小心翼翼地合拢,“我没事。”
十指相扣,桌上灯尚且亮着,她的双目却没有神色。他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何处不舒服?”
奚画顿了半晌,才缓缓摇头,“我没有不舒服……只是看东西有些朦胧,像是罩了什么东西在前面。”隐约能瞧见前面有光,知道是点了灯,可是太暗。
自己不是大夫,也不明白她眼下状况,关何沉吟良久,下定决心。
“明日我去一趟医馆。”
*
第二天,天才刚亮,关何便出门打来水。奚画昨日本就睡了一天,并没多困,晚上眯了一两个时辰,醒得也很早。
睁眼,并未如他所说的睡一觉起来就恢复如常,反而愈发模糊,昨晚尚且能看到光,现下尽数皆是黑暗。
他用巾子替她擦了手,又换水拧干细细替她擦脸。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你真的要去?”原以为他不过是说着宽慰自己,奚画吃了一惊,慌忙拉住他的手不放,“别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眼瞎,伸手永远是空荡荡的虚里,半点安全感也没有。
“我很快回来。”
“外面那么乱,能请到什么大夫……我不治眼睛了。”她急道,“你不要出去!”
衣袖被她死死拽着,关何无法,只得坐回床边。颦眉想了想,现下到处是金兵,的确让她一个人在此太危险。
但视线移到她双眼,心中莫名一痛,怎么也放不下。
正在这时,门外隐约有什么动静,还未等关何觉察,奚画先他一步反应过来:“有人?”
“嘘!”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别出声,我去看看。”
“哦……你当心啊。”
“我知道。”
觉察到床沿一轻,量来是他起身了。奚画缩在墙角,双手抱上膝盖,无端感到紧张,抑闷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她畏惧见不到天日的世界,忐忑不安,只能努力用耳朵捕捉声响。
院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院门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没有听到打斗,难道是认识的吗?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我以为昨儿你就带她出平江了……听说金兵此回可厉害得很,京师汴梁都被打下来了……”
隔了片刻,里屋的门给人推开,那人撩开旧帘子,一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似乎是愣在当场。
“姑娘……怎么搞成这样了!”
来者的嗓音她熟识。奚画登时松了口气,把盖在身上的被衾掀开,慢慢的往床边挪。
见状,花深里赶紧上来扶住她。
“我要去城里找个大夫。”关何把靠在墙上的弩/箭收入百宝囊中,转身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照看她。”
花深里觉得悬,“这会子,能找到大夫吗?”
他不以为意,“找不到,那就抓一个过来。”
“抓?心不甘情不愿的,能给你好好瞧病么?”
“管不了那么多,他要是不肯。”关何冷声道,“那就见点血。”
说完便匆匆带上门。
“诶——”
花深里叫他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声,这才扶着奚画往外走。
“姑娘小心,脚下有槛。”
*
比起昨日,官道上的流民多了一倍,城内已被金兵占领,路上都是逃出来的百姓,大包小包,车马牛驴,遍地都是轱辘滚动的声音。
人尽是从城中往外走的,唯有他一个是逆着回去,匆匆行了许久,不敢入城,只在城郊附近的几家医馆和药堂里打听。
然而几乎所有都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终于在沿途看到一个熟面孔,关何冲上前。
“刘大夫!劳烦你随我走一趟,小四眼睛受了伤,正需医治。”
对方连头也没回,把他手拿下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给你治病……躲开躲开,天黑之前赶不到江宁老夫就要露宿山林了!”
“刘大夫!”关何咬咬牙,“小四从前没少帮过你忙,你如何能见死不救?”
“去!”刘大夫站直了,把身上包袱一背,恼道,“眼下大宋国土难保,人人自危,我能留下这条小命都不错了,谁管你死不死的!”
一把推开他,后者小跑着就往前面走了。
左右无法,寻了半日仍旧一无所获,关何倚着树干,微微喘气,目光在逃难之人中流转。打定主意要强行带人过去。
刚要动手,肩头忽给人拍了一下。
“这不是关何吗?”
来人一身布衣,肩头挎着个药箱,年纪轻轻,面容略有几分憔悴。
关何打量了他许久,才记起来:“你是……你是岳大夫的徒弟?”记得闹采花贼那一阵,曾经为了找奚画,还上他家挟持过他。
“是我啊。”年轻人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容易啊,你也逃出来啦?我要去蜀中投靠我舅舅,你呢?若是顺路,咱们还能一块儿走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阵,关何一句没听,眼神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药箱,一掌扣上他手腕。
“诶诶诶?”
“跟我走!”
“诶?慢着,等等……去哪儿啊?!”
*
木屋之内,奚画一手握着关何,另一手摊在桌上。年轻男子拧眉把完脉,别过脸去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又去翻她眼皮来瞧,随后才拿帕子擦手,悠悠朝外踱步。
关何轻轻把她手扳开,抽身跟上去。
“她的眼睛……如何?”
年轻人想了想,道:“肿得很厉害,怕是给哭的吧?”
这些天奚画的确是一直在哭,关何并没否认。
“难不成是哭瞎的?”
“怎么瞎的,我也说不明白。而今看来,伤心过度所致失明的可能性极大。
这瞎啊,可能瞎一时,说不好,还有可能是一辈子……”他说得模棱两可。
关何面沉如水:“你治不好吗?”
“在下才疏学浅,怕是不能。”年轻人窘迫地挠挠耳根,“倘若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不过我倒可以开个方子,你暂且给她用用,好歹能缓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