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甚么,作甚么!”
馒头还没吃完,却叫人一掌拍在地上。
草棚边立着的官兵把刀一现,就走了过来,对那男子厉声喝道:“这可是契丹俘虏,你还敢给她送吃的,不要命了?!”
不想,男子脸色并无惧色,反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俘虏这么厉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能把城拿下?我几时不知,辽军神勇到这地步?”
官兵脸上即刻染上一丝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你还和这辽人女子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是。”
他索性抽出刀来,威胁道:“不是你还废话!再敢多言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你!”
男子耸了耸肩,拍拍衣衫站起身,好似很无奈,不过的确是消停了,规规矩矩的回去喝茶。
只是他的大氅并未取走,还踏实的盖在她身上。
这一别,就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宋土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不过是在驿站外匆匆一瞥,觉得她可怜,于是施舍了些同情。
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和其他契丹妇女一起,被带到了河州府的军营。白日替军中人洗衣做饭,一到夜里,便轮流每个营帐里伺候。
那段时日,此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曾经有很多次午夜惊醒,一摸额头,全都是汗水。
起初她也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搭救,怀抱憧憬,满心期盼。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身边一起的姑娘越来越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根本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认识谁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土里,她孤身一人,最后也会孤孤单单的死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
*
又是一年腊月,宋军军官要带兵撤回京城了。
幸存的人都被转手卖去河州府内的青楼之中。
这和在军营里并没什么两样,好在她已会不少中原话,和从前相比,总算不必因为言语而遭到打骂。
青楼里多得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只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好像除了身子,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尽管早已不是清白的人,大约是为了赚个本钱,妈妈还大张旗鼓搞了一回,私下里还叫她仔细点,给了个装着鸡血的小瓶子,说若是客人问起来,决计不能认。
傍晚,华灯初上,满天的繁星。
画楼之上,阁门之外,面前一群的莺莺燕燕,软语温言,妩媚娇俏,单单一个眼神就勾的人魂牵梦绕。
大厅内高台中,铺着一席百蝶穿花的羊毛毯子,轻纱曼妙,台上有人抚琴,有人高歌,有人起舞。
她则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坐在那个白瓷青花的玉瓶旁边,就跟那花瓶一般,简直讽刺的很。
当家的老鸨往那台子上一站,嘴皮子翻得飞快,话语连珠,噼里啪啦的,不仔细听压根不知她说的什么。
量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底下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盯着楼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思绪飘飞。
正出神之际,蓦地似见一人款步走过,灰鼠大氅在夜风里翻滚如涛,记忆如海潮般汹涌而至,她想也没想,蹭的一下就站起来,满堂宾客皆往她身上看去。
觉察到自己这举动太失仪,急急忙忙又坐了回去。
外头依然喧哗热闹,摩肩擦踵,人群换了一拨又是一拨。
她想她可能是看错了。
“今日正逢腊八,诸位大爷一会儿若玩得累了,我们姑娘还有腊八粥送上,这是加枣儿啊加果儿还是加豆腐,您慢慢儿的挑……”
话还没说完,骤然间,整楼的灯尽数熄灭。
四下里一阵哗然。
“呀,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又没起风,怎么灯给灭了!”
“谁啊,踩着本公子的脚了!”
“王妈妈,还不掌灯么!”
厅内乱成一团,吵嚷不断。
老鸨自也着急得紧,摸黑拉着底下的龟奴和丫头去点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楼下的灯给点上。这光线一亮,她方是看清周遭境况,当即吓傻了眼。
“姑娘呢?我这姑娘哪里去了!”
白玉瓷瓶边,绣墩尚在,然而人影全无。
她心急如焚,忙唤人四处找,底下却听一人凉凉开口:
“还找什么,这么大一个字,都没瞧见么?”
因闻得此言,众人皆往地上一望,但瞧台子上赫然被人用朱笔画了一弯新月,勾的潦草,显然是匆忙所为。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鸨瞧得莫名。
“你还不知道?你家姑娘八成是给采花贼抢走了,江南那边流传一个挺厉害的贼,据说每回偷一个姑娘就留个月牙,我看,定是此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头一回看到采花贼来青楼偷姑娘的。”
“那贼还真是不挑啊,没准儿是没钱吧。”
说完,一帮人都跟着笑了。
*
河州府城郊,一条江水静静淌过,江风吹着面颊,夹杂浓浓的湿意,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愈发冰凉,一寸一寸刀子般割着肌肤。
她衣裳单薄,肩头尚且露着,在屋中时不觉得,现下经风这么一吹,浑身都在发抖。
江边有人哼着小曲儿,背对着她蹲身在洗手,等洗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回过头。
他仍和一年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连笑容也一如既往的自然。
利索地把身上的灰鼠披风一解,扬手一抖罩便在她肩头,动作比其背后的江水还要流畅。
“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啊?”他打趣道,“大冬天的,就不怕冻着?”
她眸里似有微光闪动,哽咽着轻轻开口:“……您,您还记得我?”
“咦?你原来会说中原话?”他笑起来,“我还当你那时听不懂来。”
她没有笑,也没有解释,只垂了垂头,又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谢我作甚么,我也就是误打误撞。”说完,他语气一转,似乎很失落,“街上尽听人传得风风雨雨,说什么红露楼里来了个新姑娘,美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我闻讯赶来准备顺手采个花,没想到会是你……”
她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怎么说才好。
默了片刻,大约是没见她开口,对方一拍脑门顿时明白自己话没说对:“诶诶诶,我、我不是说你不美,绝对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他眉梢一弯,唇边蕴笑:“只不过,若是你,我当然不好下手了。”
“……”
不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想令他为难,只好另寻了别的话岔开。
“我……还以为时隔这么久,你早该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他视线落在她脸上,桃花眼眸流转,“你生的这么好看,看一眼就烙在心里了,怎么可能忘。”
话说得很顺溜,像是时常用的段子,信手拈来,张口几句毫不迟疑。
她却当真,手悄悄摸着大氅,心里一阵酸涩,一阵温暖。
“对了,还没问,姑娘芳名为何?”
名字?
名字……
她表情一僵,拧眉深思许久。猛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忘记叫什么名了……
“我……还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
闻言,他愣了半晌,指尖抚上下巴,沉思了少顷,突然打了个响指,“你若不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你给我取名吗?”她嘴角动了动,难得的,微微一笑,“好。”
月色清冷如水,月光之下她容颜如画,这笑容,说倾国倾城,好像也不为过。
他失神片刻,仍旧换上那副散漫表情,调侃道:“你笑起来好看多了,往后记得多笑笑,常皱着眉头,可是会老得很快。”
她并未多想,依言怯怯地点头。
更深露重,江畔水汽甚浓,展目望去,四周青山皆似在茫茫水雾里。
他抬手自她脸颊上轻轻拂过,指尖略有些夜间的湿意。
不知为何,脑海就蹦出那句词来。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他在她嘴角温柔一抚,微笑道:
“就叫……花深里,怎么样?”
花深里……
“好。”
她把这三个字牢牢刻在心头。
“……恩公,我以后……可以跟着你么?”
“跟着我?”他举步正要走,听得这话,不禁好笑,“那可不行,我只负责救你,可没说要养你……更何况,我如今得去一个地方,凶险得很,不便带你同行。”
“什么地方都行……让我跟着一起罢。”
她轻轻抓着他衣袖,犹豫了半刻,“我眼下……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
西江垂眸看了一眼衣袍上瘦得纤细的手指,心中不忍。
“我要去的,那是一个江湖上谈之色变之地,搞不好,还会送命。你真要随我?”
她用力点点头:“嗯!”
他仰头闭目,深吸了口气,随即莞尔,伸手握住她的。
“好,那就走吧。”
“我尽量,保你不死。”

☆、第69章 【灵丹妙药】

西江走进去的时候,花深里正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怀里却抱着一件深色的大氅,指尖往那上面缓缓拂过,一丝一缕似都默记在心。
“无双。”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复扣上她脉门。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花深里笑得很勉强,嘴唇一点颜色也无,“就是感觉身子……有点虚。”
“绣姐给你施了一夜的针。”西江不由也微微一笑,“难怪会觉得虚。”垂眸瞥见她手里的大氅,乍一看有几分眼熟,可细想又记不很清楚。氅衣是灰鼠毛皮所制,虽然料子甚好,但已有些磨损,更何况现下时节还不至于冷到要穿这个。
“怎么,很冷么?”他随手在那衣衫上摸了摸,笑道,“这大氅都旧了,改日买个新的吧,我看狐皮的好,也保暖。”
花深里只是笑,摇摇头:“不冷,刚刚在床头翻到了,拿出来瞧瞧而已。”
“什么稀罕东西,你还放在床头?”他忍不住打趣,“你要是喜欢,上次在回鹘打到的那只白老虎,咱们留着正好制个衣衫,怎么样?”
“嗯,好。”
见她连说话都开始吃力,西江不欲打搅,只柔声道:“你再躺会儿,我出去找人给你炖个汤补补身体。”
“好啊。”花深里虚弱地点点头,“记得要放香菜和大豆。”
“我知道。”
手在她掌心轻轻一握,他才不舍的起身出门。
四下里寒气迫人,下弦月朦朦胧胧的悬在半空。
外头风很大,一阵一阵浪似的打在胸口,激得他快喘不过气来。眼看天色已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怕是就要天亮。
院中,涉风几人皆在,此刻三双眼睛,怔怔地朝他望过来。
“长生……”
西江刚下了台阶,关何就迎上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关何甚感愧疚地捏着拳头,抬眼看他:“对不住,是我的错,没能保护好她。”
“没事。”西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自也不想让他徒增烦恼,只把手往他肩上摁了两下,“世事难料,干咱们这一行的都是提着脑袋办事。
若真要怪,也是该怪我……我该陪她一起来的。”
自从她当上堂主以后,和她一同出门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总以为她已然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却怎料……
“好了,你们也别怪来怪去的。”涉风站到他俩中间,把二人隔开,肃然道,“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治好这病。巫蛊之术我是不懂的,不过庄主既也玩蛊,不如去问问他的看法?”
“成。”关何立马点头,“我这就去。”
眼看他说风就是雨,扭头变要走,涉风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庄主这会子还睡着呢!”
“呃……”
“长生。”红绣忽然开口问道,“你这就出来了?怎么不和她多说会儿话?”
“她说身子虚。”西江也才想起来,“我正要去厨房叫人给她炖碗汤。”
“也好。”她淡淡颔首,“横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让她多休息休息,法子我会想的。你去吧。”
“是。”将行之际,他又折回来,郑重其事地朝红绣抱拳作揖,“绣姐,无双的毒,就麻烦你了,若能医好,此生叫我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放心。”红绣扶起他,“就是你不说,我也会尽力帮忙。倒是她那边,偶尔得空你多陪陪她。”
“是……我明白。”
西江垂首又向她施了一礼,这才脚步匆匆地往厨房走去。
关何凝眸看着他离去方向,到底是万分自责,心有愧疚,便也折过身,欲跟上去帮忙。
“小关,你且等等。”
步子还未迈出去,红绣蓦地唤住他,声音一压,神秘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还非得瞒着西江。
“我告诉你。”红绣左右一扫,确认周遭无人,这才低低道,“无双这毒,其实是有的解。”
“当真?”关何微愣,“那如何不告诉他?”
“嘘!”涉风忙不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真能告诉他还能不说么?”
“长生现下必定是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无双的病,这会子告诉他,难免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
“这么说……解毒之法必然十分棘手?”
“此言也不错。”红绣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才正色,“据我所知,盘云教医道圣手朔百香曾将一瓶九转回魂丹进献给当今圣上,此物能解百毒,治百病,世间仅有十粒。”
“此药竟在大内皇宫之中?”关何讶然,随即眸色微沉,“那就只能去盗药了。”
“诶,你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说来就来就走就能走的?”涉风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不告诉长生就是怕他跑去偷药,咱们山庄已是今非昔比,再想进皇宫还不拖泥带水很难了!”
关何摇头:“……那还能如何?”
“不着急。”红绣轻声安抚,“这药年初之时,圣上已将其赠给瑞王爷,出入王府要比出入皇宫省事得多。”
“瑞王爷?……是住在平江城的那个?”
“不错。”涉风点头,“正巧听闻他近日将回城,你对平江府熟悉,暂且去探探消息,届时传书给我,至于拿不拿,我们再议。”
“此番行事要小心。”红绣提醒道,“毕竟是擅自行动,若是露出马脚,只怕无人搭救……庄主那边,我可去说说话儿,但愿他能松口让我们带人去偷药。这就是最好的了。”
“那好。”关何略一颔首,“事不宜迟,我现在回去。”
“自己当心些。”
“明白。”
辞别红绣,他赶去马厩挑了一匹枣红马,这马儿看上去才睡醒,精神很好。
山庄里的众人忙了一宿,皆已歇下,他独自牵着马,从花厅绕到山门。
黎明前是一天内气温最低的时辰,武陵要比平江冷许多,隐约觉察到深秋的气息,透过衣衫一点点浸到里面。
关何走出垂花门,仰头看了看天,苍穹里渐显淡蓝,新月却还挂着,只是不定睛瞧很难瞧清楚。
偌大的山庄,气派又豪华,却不知多少人丧命于此。
人走茶凉,纵然生时再风光再得意,终究只是其中过客,相逢是知己,过后不思量。
——“一个青衣死了,总会有第二个青衣,你也该明白。以后你死了,也会有第二个夜北,庄上最不缺的就是杀手。”
那日在白骨山上,花深里的话,字字敲击在耳。
他待在山庄的时日不算久,扳着手指数,也只十年而已,短短十载,却已看过无数生死离别,虽并非都是熟识之人,但不经意想起时,亦会感到莫名的心凉和后怕。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见到奚画,哪怕是握着她的手也好,多少能有些许安心。还好,还好,在这世上,他还有她。
而她正好端端的待在平江,永远不会面对这些事,永远是安全的,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不去想,一生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想到这里,心头就莫名的宽慰。
*
三日后。
秋风起,太阳已沉下去不知多久,平江府又陷入一片黑暗。
流云长街永远是最晚亮灯的,街头最大的茶馆先把灯点上,一条道上才陆陆续续地一溜通明过去。
离城门最近的方向,有人牵着马,步履蹒跚,缓缓地走向那垂着杨柳的小院。可惜已入秋,柳条上光秃秃的,再无青绿。
他身心疲倦,将马拴在院外草地上,自己则往怀里掏钥匙,一步步朝门口而行。
还未走近,远远地却看到一人站在灯下,长长的青丝简单挽成的发髻散在胸前,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低头认真地挑拣着手里用油纸包住的东西,雾气便腾腾的往上冒。
关何竟有些发怔,脚步一滞,也就那么痴痴看着她。
“咦?你回来啦?”
奚画余光瞥见他,收好纸包就快步朝他走去,“干嘛啊,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儿?怎么不动?”
“小四……”
他有些语塞,一时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出口。
“没想到你还很守时,说三日回来当真是三日,我还怕等不到你。”奚画一面自语,一面把怀里热乎乎的东西往他几近僵冷的手上一塞,笑吟吟道,
“这白糕是我娘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上回见你爱吃,多做点了……”
乍然见到他灯下的脸,奚画不禁凑上去细看。
“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又彻夜赶路了?赶不回来也不要紧啊,作甚么这么拼命。
隔壁家王木匠和我提过,年轻时候也像你这么爱折腾,结果老了腰板上的旧伤入夜便疼得跟针扎似得。”她喋喋不休,“这年岁不爱惜身体,等你老了啊那就……”
话还没说完,关何接过油纸包,却一把拉她入怀,手臂一收,紧紧的搂着,却不发一言。
“怎……怎么了,怎么了?”
奚画倒是吓了一跳,想挣开去看他,不料他竟越抱越紧。
关何埋首在她颈窝,深深呼吸,“没什么,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出什么事了?”隐约听得他语气不对,奚画不由担忧,“是不是你们庄主又为难你了?”
“是不是又打你了?哪儿受伤了?!”
“没有……没有……”
他喃喃道,心头却忍不住的感动。

☆、第70章 【千载难逢】

灶头上锅里煮着的水热气未消,其中浮了一两根面条,棂花窗下,毛色雪白的隼缩成一团闭目打盹。奚画把盛得满满的一碗面条端上桌,望着还在啃白糕的关何,不禁无奈。
“原来是为了那位姑娘出了事啊,你也真是的,早说不就好了,方才搞那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是你……”
她捂着嘴偏头呸了两下,拍拍衣衫上的油烟,就着矮凳坐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的。”
关何接过她递来的竹筷,挟了面往嘴里送,边吃边道:
“剌舀不似肿么耗哪的,必进似在旺虎志众……”
“……”奚画嘴角一抽,敲了敲桌子,“把面吞了好好说话!”
他飞快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
“那药不是这么好拿的,毕竟是在王府之中,戒备森严,我也只能是去探探虚实。”
“必须去偷药不可么?”奚画毕竟是顾虑着,托腮想了一阵,又摇摇头,“那可是王府啊,闹不好被抓到,是会杀头的!”
“你莫担心,我的轻功虽不算拔尖,出入王府倒绰绰有余。”关何盯着面碗,轻叹一声,“说到底……她受伤,我也有错,倘使当真无药可医,确是我害得人家。”
瞧他本就累的满面倦容,还要为此事费尽心神,奚画也是心疼不已,伸手覆上他手背,“你莫急,多一个人好歹能多个脑子,咱们再好好想想,总能琢磨出办法来的。没准儿,那王爷许是个好人?这不是王妃要过生辰了么?他届时图个吉利,送我们一粒药也不是不可能啊。反正瓶子里有十颗呢。”
虽说不可能实现,可听她语气成竹在胸,好像真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心里顿觉安慰。
关何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用过饭,奚画收拾碗筷去厨房。
大约是常跑到她家里来蹭吃蹭喝,自家灶台却闲着,旁边都积了不少灰。她挽了袖子洗碗,仔仔细细刷了一道锅,眼见四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瞧着也舒坦了许多。
奚画推门往外走。
“关何,我说你……”
油灯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曳,他趴在桌上,嘴唇微启,呼吸浅浅。兴许是太过放松,睡颜上倒带了几分稚气,俊逸的眉宇间被暗黄的灯光融上一抹温和,清暖人心。
奚画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不忍将他叫醒,只悄悄去房里取了床薄被盖在他背上,吹了灯,这才轻手轻脚走出门。
半夜风疾,窗外的枯叶随风打在脸上,关何悠悠转醒,蓦地发现自己不知几时睡着了,四下里一片漆黑。
“小四,小四?”
转头唤了几声无人应答,正起身来,胳膊肘下似有一张笺纸,他拿在手,借着月光细看。
我先家去了,锅里的白糕是焖好的,别揭盖子,留着明早吃。以后要好生休息,莫着急赶路了——奚画。
关何眸色一缓,握着纸张松了口气,唇边又止不住的荡开笑意。
*
次日,仍照常上学。
瑞王府在城西胡同,王爷尚未归来,而今正是去摸底的好时候,但白日不宜行动,也只好等到入夜了。
因昨晚掉了几颗小雨,地上湿漉漉的,池塘内残荷憔悴,不知是太浑浊还是天色之故,水里黑压压的,偶尔冒出几个泡泡。
今天书院里头气氛有点奇怪,大早上的,天也亮了,讲堂里人也齐了,可先生连书都未翻开就匆匆离开。
眼见已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回来。
奚画趴在窗沿上,托腮看着池塘发呆。背后闹哄哄的,钟勇谋那几个聚头在一块儿摆条,旁侧一两个还拿了书扔来扔去。
“小四。”有人往她肩上一拍,探头过来,笑嘻嘻道,“发什么呆呢?”
奚画被她唬了一跳,抚着胸口便翻了个白眼:“好好的说话,作甚么吓人。”
“哎呀,这不是瞧你出神那表情有趣儿么。”金枝手里扯了个藤条往她胳膊上一扫一扫的。
“奇怪,先生怎么还没回来?”奚画偏头朝门外瞅了眼,纳闷道,“这都多久了。”
“不来岂不很好?我才不要听冉先生罗里吧嗦地讲书,一下子说完还得让人记住,哪儿那么好记性啊?”金枝撅撅嘴,在她身边一靠,自顾耍着藤条。
“这都九月底了,再过几日便要到品仙节,依我看冉先生八成是被院士叫去商议今年出席的名额,早上会不会回来上课都说不准的。”
“是吗?”奚画忙伸手算了算,“诶,真的快要到了……”
邻桌的关何正在抄书,闻言放下笔,倒是奇怪:“品仙节是什么?”
“品仙节啊,就是……”
“品仙节你都不知道!”奚画还没来得及解释,背后的尚远嘚瑟地窜出身,似乎就等这个时候,满眼鄙夷地伸出手指头摆了两摆,“亏你还在平江城里呆着,连我这远住汴梁的人都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