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何觉得过意不去,不由开口:
“青姨……”
“没事,不妨事!”罗青抹了一把眼泪,笑道,“我决计好好教训小四,不再给你添麻烦。”
“……”实在是受之有愧,关何为难地朝奚画看去,后者挑了一边眉毛,眼神示意:不打紧,这锅我背了!
“你们……你们俩忙了这么久,都累了吧?”罗青招呼着关何,又对尚远颔首一笑,“来、来,青姨今日多烧几个菜,权当是代小四向你们陪不是了。”
虽说确实还没用饭,但尚远还是觉得要推辞两下。
“这……不大好吧?太叨扰您了。”
“哪里的话,正好我买了鸡,你们先进来,我这就去收拾!”兴许是高兴,还不等人答应,她就转身往院里走。
“青姨,我来帮你。”尚远把袖口一挽,对底下一干人略使眼色,自己则快步上前。
四下里天色已经大黑了,街两旁有人掌灯,昏黄的烛光淡薄的照在身上。
静静站了许久,只等着四下里空无一人,奚画的声音轻如云烟:
“关何……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捕快是我叫来的?”
他身形微怔,本想说不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一瞬……他确确实实是那样想的。
“抱歉。”
他捏着拳,甚觉自责地别过脸。
明明已经互相坦然真心,在这时候他竟还不信任她。
蓦地,两颊却感到一丝微凉,奚画伸手扳着他的头转过来,漆黑的眸子里隐隐闪光,几乎和周遭夜色融为一体。
她唇边荡开笑意,踮起脚往他脸颊上亲了亲,然后又自自然然地说道:“若换做是别人,你只怕已经动手了,对不对?”
“……”他骤然语塞。
“没事的。”奚画缓缓松开手,声音低低的,却是诚恳至极,“凡事都有个过程,慢慢来,总能适应的。”
说完盈盈而笑:“我不介意。”
她的话真真切切响在耳边,此时此刻,仿佛周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心里通明如镜。他,早已忘记这种被人原谅的感觉……
甚至觉得在山庄受的那些伤全都无所谓了,便是再受一次,他也甘之如饴。
关何嘴唇微启,定定望了她许久,终是俯身在她嘴角边亲了一下。
“走吧。”
奚画正抬手要往脸上摸,他不动声色地拿了下来,淡淡道:“别让你娘等久了。”
“哦……”
*
九月初名为季秋,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虽是才过白露,但从书院窗外举目看去,孔子祠前头尽是一片片的金黄落叶,铺的满满当当的。起先周二婶还拿扫帚扫,后来也就由着摆那儿了,因说也应景,好让先生学生们触景生情,作些诗词来。
讲堂内,冉先生仍旧喜欢拿着本书卷摇头晃脑的念,刚从一处空位走过,他脚步一停,眼睛一扫,即刻呵斥道:
“关何呢?关何又哪里去了!”
奚画从书里探出头,禁不住扶额。
这才回来几日,他又不吭声地跑了,也不知在搞什么。
“先生……约莫他家里有事。”
“又有事!?怎么不早些来告假!回回都是我的课,他是不是对先生我哪儿有意见啊?”
“不、不是……冉先生哪里的话。”奚画忙摆手。
“真没见过这么懒惰的学生!院士也是,早撵出去了就没这麻烦了!”他把手负在身后,忽而一扭头,指着奚画道:
“你若是碰到他,叫他把《古今贤文》给我抄五十遍,否则不要来上我的课!”
“是……是……”
脚步一转,冉浩天把书拿在眼前,清了清嗓子接着诵读。
奚画头疼地仰首叹气,怎么觉得自从上次去了趟山庄回来,关何这迟到告假的行为非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
坐在身侧的金枝拿书掩在口,挑眉对她小声道:“呀,眼下先生问关何直接问你来了,知道你最懂他。”
奚画吐吐舌头:“呸呸呸,少来调侃我,看你的书去吧。”
后者办了个鬼脸,回头翻了一页书。
因关何身份之故,虽然还没告诉金枝他两人的情况,但言语里她倒也不再遮遮掩掩。
午后,天空阴沉,如染铅色,很是厚重,不过多时暴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这时节的雨也来得突然,一阵一阵的,许是过一会儿就停了。
奚画手头没带伞,只得这么安慰自己。但不知不觉到了下学时候,雨势尽管有减小,外头依然淅淅沥沥。
这雨下得毫无症状,讲堂内众学子只得干坐着等雨停。
门外陆陆续续有家里人前来送伞的,奚画讷讷趴在窗沿上看了半晌,后又提了笔替关何抄书。
罗青今日在绣庄住一宿,这会子只怕赶不及,就算她会来,大概也要等一个多时辰罢?前提是
她还得得空……
颜七家的仆役早早就在门外候着,一人撑伞,一人持物,据说直接驾了马车停在书院门口。
“小四。”
回身见她还在写东西,颜七随口一问:“你家有人来么?不如与我一块儿上车吧?顺道载你一程。”
“不用了。”奚画摇摇头,“我再等等。”
原本是客套话,不想颜七竟也没再多言,转身带着一干随从小心翼翼踏着雨水往外走。
奚画觉得内心很尴尬,幸好脸上没表现出很想跟她走的样子……
雨下得久了,似乎天也被下亮了一般,白茫茫一抹。
渐渐地已是申时末刻,连勇谋那成日忙生意的爹都来接人走了,不多时,讲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奚画眼巴巴的站在门口瞅,一头盼着罗青能来,一头盼着这雨快些停了。可惜雨没停,反倒起了暮色,放眼望去,君子殿外竟是朦胧的暗色。
虽说上回见鬼是丁颜假扮的,可孤身一人在此多少有点害怕。
瞅着越来越晚了,奚画来来回回走了几道,把心一横,不行,再不走天就黑了,大不了……淋回去,喝一碗姜汤也就是了。
她深吸了口气,把书袋一提,正准备往前冲。
“小四。”在不远处,好像有人唤她。
奚画抬起头,漫天蒙蒙的雨中,有人撑着伞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底下的黑靴溅着雨水啪嗒啪嗒作响。
在原地静静等他过来,纸伞往前一遮,头顶立时罩下阴影,奚画明明心里喜悦,嘴上却还不满道:
“你怎么才来啊,人都走光了。”
“……庄里有事。”关何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擦拭脸上的雨珠,“等很久了?”
“没……”奚画扬扬眉,不以为意,“才下学,其实就等了一小会儿。”
“走吧。”关何去牵她的手,握在掌心却觉冰凉,想来定是吹了许久的风,他并未道破,只将她手合拢在其中,握得紧紧的。
奚画倒是没察觉,自顾思索着饭菜,开口就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梅菜扣肉可以么?”
“我没买五花肉,改成梅菜炒香干好不好?”
“好。”
风雨残缓,点点滴滴,朦胧中,只见两人背影出了书院,走上长街,渐行渐远。

☆、第67章 【一念成谶】

入秋后,日头也就没那么晒人了,加上前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似是将书院的青瓦檐际都洗刷得格外清晰透亮。
沿着穿堂一过,在荷花池的尽头便是敬师堂,几个大红抱柱立着,房舍外搁了两三盆十八学士,这茶花难养,眼下还得摆在通风之处,然而因气候之故,尚不是开花时节,此时不过几片深绿的叶子,少许还掉落枯萎。
“啪”的一声轻响。
廊庑底下左先生拿着戒尺步子怒气冲冲,一脚踩上枯叶。
“院士!”
左元和走进敬师堂,把书本一放,满面怒容。
“哦,是左先生啊。”
曾澍远将手头的笔搁到一边,笑道:“什么事儿让你发这么大脾气?”
“诶!不提了,还能有谁!”左元和朝他草草作了揖,扶额指着门外道,“那个关何,还有那个尚远,这俩毛头小子成日里没个消停的!不是打架就是吵架,从讲堂一路打到日月阁,整整横穿了半个书院!那势头简直比拆房子还厉害!”
“可不是么?”
对面尚在看书的冉浩天深有同感,颔首道:“上回还直接在学堂里打了起来,简直是无视我这个做先生的!”
“对对对!”左元和上前握着冉浩天的手,顿觉寻到知音,“不仅如此,两人的课试成绩也是一塌糊涂!”
“放榜倒数一二非关即尚啊!”
“是啊!”
窗边正弯弓如满月的雷涛闻言侧头来哈哈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这俩小子不错啊!年轻,精神头好!马上功夫拳脚功夫都不错,我喜欢!”
话音刚落,就遭到两记很不友好的白眼,雷涛咽了口唾沫,忙回头去专专心心挽弓。
一人言语不和,心里总塞得慌,左元和扭头去问那边还在俯身作画的秦书:
“秦先生怎么看?”
“哦……”秦书连头也没抬,只顾沾墨落笔,半天才慢悠悠道,“还好。”此人大概连关何尚远是谁都没印象。
“……”左元和亦不死心,视线一偏又去问宋初。
“宋先生呢?”
“嗯,我么?”宋初手指在玉笛上摩挲,微微一笑,眸中闪过狡黠,“既是不中用,不如还是撵出去的好,书院也该清净清净。”
“正是这个理!”这话直戳心窝,冉浩天忙对着曾澍远道,“院士你听听,宋先生都这么说了。我等对关尚二人所作所为那可是深恶痛绝,果然……还是撵出去吧?”
曾澍远撸着胡须,打着哈哈:“诶……正所谓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嘛……”
“院士!”回回拿这句话搪塞,左元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一颗老鼠屎,那可得坏一锅粥啊,他俩不行没事,可若是糟蹋别人,怎生是好!”
“要撵他们俩,现下还不是时候。”
这会儿,一直在角落里翻文书的景副院士忽而开了口。
此话听着奇怪,冉浩天琢磨了一阵,不解道:“怎么?撵人还要挑日子?”
“这么说也不错。”景洪把手上的文书递给曾澍远,“院士,你且看看,这是张巡抚那边才来的书信。”
“噢……”曾澍远揉了揉老花眼,凑近去仔细瞧,又板着手指头数了一回,“今年品仙节快到了啊,他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
“依巡抚大人所言,届时逢着王妃生辰,瑞王爷可能会亲自来主持品仙会。院士,您看……”
“嗯,是该先准备准备了。”曾澍远捏着白须,若有所思。
“难不成,您还想让他俩去?”左元和当即摇头,“不成不成,这事关书院颜面,他二人能顶个什么?不惹麻烦我都得去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曾澍远不以为意地笑道,“术业有专攻,你会的他们不会,他们会的,左先生可不一定会……”
即便知道此言不错,左元和仍是神色鄙夷,并不看好,刚要出语反驳,门口却又有个学生气喘吁吁跑来。
“先生,先生,不好了!”
“关何和尚远在孔子祠那边打起来了!”
冉浩天抚掌一拍,摊手道:“瞧罢瞧罢,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孔子祠这般圣地,他俩都能打!果然是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左元和头疼地落了座,撑着额,不住叹气。
“不妨事、不妨事!”曾澍远笑容不改,左右安抚道,“我去找他们说说。”
*
潇潇秋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孔子塑像的两肩上,分立了两个人。
一人身着藏青色劲装,右手把长剑一横,眼神犀利;对面那人却是一件书生青衫,连发带亦是月白色,双手抱臂冷眼看他。瑟瑟的风中,他衣袂飘飘,显得身形愈发清瘦。
尚远将长剑往前一送,冷声而喝:
“关何,你我交手甚久,一直未分出胜负,今日就来决个高下吧!”
“好。”
关何面色未变,只略一点头:“百招内,我若胜不了你,算我输。”
“好大的口气!”后者显然被激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上心了!”
“诶、诶……”姗姗来迟的曾院士站在孔子塑像之下,拿手遮在眼上,展目去看那高高而站的两人,不觉纳闷他们是如何上去的。
“小关呐,有寒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爬那么高,一会儿若是摔下来怎么办……”
“院士。”尚远语气坚决,“眼下就是圣上来了,我也不会挪动半步。事到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徒;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成日里怎能将这死啊,亡啊的放在嘴边呢。”曾澍远仰望天空,感慨万分,“子还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意思不正是要尔等言行谨慎么……”
说话间那上头二人早已喊打喊杀,刀剑相交,不过须臾却已过了几十招。
“白虹贯日!”
“策马奔霄二十三式!”
底下的曾院士一脸正色地盯着孔子雕像,满心怀仁:“孔明亦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
怎料话还没道完,头顶蓦地掉下一物,他尚未抬头,听得“砰”一声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奚画急匆匆赶到的现场之时,只见祠堂外一片狼藉,孔子像竟连头都被人削去,地上碎石满地,杂乱不堪,曾院士则安详的躺在雕像之下,额头硕大一个包。
而关何和尚远却远远的立在一边儿,规规矩矩的啥也没说。
“你、你们俩又搞什么啊!”
奚画气得跺脚,“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居然把院士都给!……”
关何与尚远齐齐一愣,随即十分默契的伸手指向对方。
“是他!”
“是他!”
“废话!”奚画恨不得抄起石头来砸死他们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还不把院士送去瞧大夫!”
“哦……”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继而又同时去捞曾澍远。
“你抢什么!”尚远一把将人搂在怀,“院士由我送去就行了。”
关何眉头微皱,不由分说又夺了过来:“不必,我轻功比你好。”
“你!你胡说!我们俩比过轻功吗?你就敢说比我好!”尚远不服气地又拖了在手。
两人来来回回扯扯拽拽,奚画看着被摇晃得口吐白沫,脸色如土的曾院士简直要抓狂。
“你们……你们别拉了,那是院士,是院士啊!”
正在这时,枝头忽的闻得一声鸟鸣,关何耳朵一动,当即松了手转头往旁边瞥去。梧桐树上,便有一只白隼展翅飞来,身轻如羽落于他肩头。
关何取下鸟爪上勾着的纸条,上下一扫。
“怎么了?”
白隼一向是送山庄的书信,瞧他表情变化,奚画多少猜到定是那边有事。
“没什么。”关何把纸条揉搓成一团收在怀里,突然站起身。
尚远也有些好奇道:“你家家书啊?”
“不是。”他朝曾澍远瞅了一眼,又扭头对奚画道,“我要走了,三日后回来。”
“什、什么?又要走?”她眉头轻锁,小声提醒,“可下午还有冉先生的课。”
“你代我向他说一声。”想了想,关何还是道,“算了,我自己去。”
“诶!”尚远把曾澍远往背上一背,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院士呢!?”
“院士就交给你了,方才不是还争谁送他去看大夫么,我输了,你去吧。”关何此话说完,只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脚步生风地向敬师堂方向而去。
“喂,喂!”尚远喊了半天,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瞪着前方,“这都什么人啊!明明是一块儿打烂的摊子,怎么偏偏留我一个人收拾!”
*
大约是念及他年后就将离开山庄,自打回来以后,庄主派给他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多,隔三差五就有书信字条。偶尔一去两三天,偶尔太远之处竟要耗上十多日。
尽管如此,关何如论怎样也会在平江城在书院呆上一阵。
他很喜欢书院,也很喜欢书院里的人。在无穷尽的杀戮中,这么和和平平的气氛,难得能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入夜,周遭尽是如墨般的漆黑,难见五指。
此次任务是劫下一批从大理关外来的货物,据说云南苗疆一带的人擅用蛊虫,其会施巫术引蛊,令中蛊之人生不如死。
在施毒方面,花深里最为拿手,历代的无双皆练毒功,故而此次庄主也让她跟随前往。
前面的驿站内,几个尚透出光的房间逐渐熄了,又等了少许时候,关何才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无双,你带两人从正门去,我带一人自二楼破窗而入,你我厅中回合。”
花深里点头应声:“好。”
月色之下,几道黑影一闪,顷刻就不见了踪迹。
平江城,朱雀大街。
“嘶——”
奚画手上一抖,指尖登时被针扎出一个小孔,血珠子蹭蹭往外冒。
“哎呀,你看你,你看你!”罗青从绣架边挪过来,忙拿帕子替她擦拭,“都叫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女红,这么粗心大意的。”
“我这不是在练嘛……”她噘着嘴小声反驳。
“练就慢慢儿练,别扎得满手是孔,你还要握笔呢。”
“知道了。”
奚画把手指放到嘴里抿了会儿,目光往洒满月华的院中瞧去,心里莫名生出些许不安。
关何他应该没事的吧?
……
一日后。
武陵城郊,明月山庄内。
入夜已深,丑时刚过,正是凌晨之际,庄子上下却一径亮满了灯,檐廊下走来走去的都是人,手头有端盆的有拿水的有取布取针的,忙得不可开交。
小院门口,西江手指紧握,来回踱步,虽说已是秋夜凉爽的天气,然而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房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推门出来的,却只是端茶送水的侍女。
“怎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涉风瞧他神情慌张,手臂微颤,赶紧上前宽慰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了,不过是中个毒,咱们绣绣什么病治不好?保准一会儿就还你个完完整整的无双。”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西江挥开他,止不住地摇头,“这都医了两个时辰了!从江宁过来,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耽搁这么久,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好!”
“诶……那、那怎么能这么肯定。”
“庄主都在安排下一任的无双了!”西江停下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说还能好吗?!这人都还没去呢,他就要兔死狗烹了!”
“嘘嘘——小声点,你小声点!”涉风忙捂着他嘴,使眼色。
“小声?避讳这些做什么?”西江冷笑,“上次青衣死,他不也是这样吗?要把自己人的心全捂成冰了才满意?!”
“啧,你这孩子……”
屋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红绣一身单薄的衫子立在那儿,眉宇间有些憔悴。
“吵什么,闹哄哄的,还让人怎么休息?”
“绣姐!”西江救星一般的冲上前,“她怎么样?怎么样啊?”
“人是醒了,也有意识。”底下的小丫头替她披上袄子,红绣轻轻叹气,“不过那毒,我实在是解不了。”
她眼睑一垂,无奈地摇了摇头:“施蛊人已死,此毒就是无解。庄主给了几粒清心丸,合着吃还能撑一两月,也不知这时间里我能否想出别的办法,罢了,你先去瞧她吧……”

☆、第68章 【花深红露】

八年前,腊月之初,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江。
在宋辽边境,河州府以北的驿站外,她随着被俘的辽人,于宋军的驱赶之下往军营方向而走。
北方刚打完一场仗,战火一直烧到辽国疆土之内。她是随乡邻往上山躲的时候被宋兵抓住的,箭擦着脚踝而过,虽没伤到骨头,却也让人再也无法抬腿。
马蹄踩在腰上,狠狠的一下,宋军扯着她的头发将其从坡上一把拽下来,背脊上的衫子磨破,伤口混着泥和血。那人看在眼里,咧嘴一笑,顺势又扒了她余下的衣裳。
头顶的天空欲昏欲暗,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却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气。
同村被俘的人,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随行的俘虏中大多是旁村的或是邻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只是并无一个辽兵。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但遭一次打草谷,躲不掉若是被俘,下半生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可以过了。
她想过死。
偏偏要死也不那么容易,手脚被捆得结实,一路上还有官兵看守。
被抓去能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都不敢去深想。
清晨,大雪初停。
这一队宋兵,赶着百头牛羊,十来个契丹女子,浩浩荡荡往河州府行去。
像是大丰收,每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胜利的喜悦,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夺不来故地,捡几个辽人玩玩似乎也是一样。
路过驿站,为首的军官渴了,要停下歇歇脚,她们一行也才能喘口气。
全都是弱质女流,从昨夜到现在却整整走了五个时辰,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官兵骑马她们步行,眼下他们吃饭,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脚上本就有伤,鲜血一直在淌,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然而无人搭理,走着走着,血也就不再流了,只是嘴唇白的可怕。
自寻了个草棚坐下,跟前仍有个小卒立着,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喝酒。
那味道很香,明明是淡淡的香气,在此时此刻竟令她分外留意,只觉得周围弥漫的全都是食物的芬芳。
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唾沫,强忍着别开头,调转视线的一瞬,她的目光却和一个人轻轻擦过。
那是一双如漆点墨的眼瞳,星眸如水,其中还带了一丝怜悯。她微微愣了下,又多瞧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的相貌倒比眸子还要让人舒坦。
清清朗朗的,美得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
早听中原有“眉目如画”的说法,今日一见,倒真是所言不虚。
呆呆发了会儿神,愕然看到那人似也在打量自己,她忙收回视线,皱着眉垂首。
心道,这是宋人。
所有的宋人,皆为禽兽。
正在心头千遍万遍凌迟着宋军,耳边蓦地听到袖袍翻动的声音,未及转目,身上确觉一暖。她讶然瞧着肩头所披的那件灰鼠的大氅,讷讷地转头。
那人容貌清俊,唇边含了一抹温然笑意,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很懂中原话,亦不知他言语何意,只茫茫然望着,温暖的披风里裹着满是伤痕的皮肤,暖意渗透骨髓。
见她半晌仍在那儿呆呆的,大约对方也猜出她听不懂,略有些失望地笑了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缓缓送到她嘴边。
尽管双手被缚,没法取拿,鼻中嗅着浓郁的麦子味道,她脑子里一下空白如纸,张口就狼吞虎咽地咬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便大滴大滴滑落,溅在那人手上,像是很有温度,被灼烧似得,他手背微微一颤。
继而缓缓伸手抚着她背脊,软语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