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那人,可是你师门中的?”
陶木晴老实地点点头:“是我师妹。”
他脸上渐渐沉下来:“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怎么。”陶木晴赶紧对他莞尔一笑,但见他表情明显不信,又补上一句,“就是提了些琐事,说是……师父找我,可能我过几日要往江南走一趟了。”
“哦。”宿兮自没太往心上去,仍旧只是皱眉,“很急么?能否……等过了年再走?”
陶木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等我处理完师门的事情,我会去汴梁找你。”依她师父的性子,没准儿当真这些天就要找过来了,此时还是先走为妙,等到了师门再与他请罪不迟,她哪里还敢等到过年。
然宿兮却想着年后的那件事,恐他和她相见的次数已不多了,虽是很想留住她,却又无法说明实情,一时也只能沉默不言。
二人皆有一番心事,沿着这街缓缓往前而走,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也因烦恼缠身,亦无心思看景色,即便周遭如何笑闹,都置若罔闻。
正这般沉寂着,不想前面忽传来一阵叫好声,倒是让陶木晴回神了过来,她抬眼看去,瞧得一群人围聚在一起,挨挨挤挤连半点缝隙也见不得,不知晓那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禁不住喃喃道:“该不是又有人打架了吧?”脑中顿时就想到苏七此人。
未料到宿兮微微一笑,摇头解释道:“不是,是八卦灯,很好看又很有趣的一种花灯。”
“是么?”她若有所思地望过去,正在考虑从哪里绕去看为好,却岂料宿兮一手拉住她,像是来了几分兴致:
“走,我带你过去看看。”
“啊?”眼见着这几重人影,还不知自何处才能走出去,宿兮已然带着她行至另一处僻静的地方。
举目望过去,空旷的草地上摆置着十来只一人来高的琉璃大灯,灯身缀有细细的纹饰,却因没有点亮,故而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陶木晴有些奇怪,伸手摸了摸那灯,触手时便是冰凉刺骨,她立刻缩手回来,不禁失笑:
“这灯如何不点上?就这么……怎么看?”
“不急。”宿兮转头朝她一笑,继而又认真瞧着那灯。
远处的一个伙计瞧得他二人在此,不忙小跑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这位公子是要点灯么?要不要换一盏,这里的人不多,想来不热闹……”
“不妨事。”宿兮淡淡打断他,“我不习惯有外人看着,你也不用麻烦,若有事我会叫你。”
听他说到这个份上,伙计也不敢多话
,只陪笑着点头道:“是是是,小的不烦公子了。”但又多少有些不放心,故退到一边候着。
实在听不懂他们这话是何意,陶木晴不由凑到那伙计跟前,小声问:“点这个灯,莫非还有什么讲究不成么?”
“有啊,自然有的。”见她问来,伙计也笑着回道,“姑娘是外来的吧?这儿的八卦灯专是为那些江湖大侠准备的,咱们老板亲自做出来,独一无二的。若非是那些内力极好的武林高手,这灯还不容易点亮呢,你看那边——”他说罢,伸手一指,顺着这方向敲过去,果有几个见着眼熟的剑客正两手抱着那灯身,一脸吃力,八卦灯里盈盈有光闪耀,就这么瞧着,倒真是不错。
“那些个大侠功夫还不够呢。当年方盟主来咱们这儿可是轻而易举就把灯给点着了,说到底还是内功不行啊……”伙计颇为惋惜的轻轻一叹。
陶木晴暗自忖度了一回,带转过头时,正见宿兮皱着眉抬起掌,缓缓凝气于手中,继而慢慢贴上灯璧。隐隐的便有一股淡淡的白烟自他掌心溢出,消散开来。宿兮的腿是在十岁那年伤废的,从那以后,师父便一直教他调息之法,一方面可缓解体内的毒性,另一方面亦可修身养性。故而行动上他虽不如旁人,但内力却是极好。
不消片刻,这三尺之宽的琉璃灯居然慢慢亮起来,银黄的颜色从里至外三层依次通明,最外的琉璃上一圈细碎的花纹里仿若有水流过,骤然闪烁,琥珀一样的颜色。看得分明,这正是蜀中连绵不断的山峰,细致至极,连三峡中的水波都清晰显于眼前。
一边的伙计的目瞪口呆,手里的活计木然落在地上。闻得声响,周遭更是有不少人渐渐朝此处聚来,眼见这般其妙景象,都忍不住出言赞叹。
正当花纹的末端溢满光芒之时,只听等“砰”一声响,一道流光直冲入云,在黑夜如墨的空中绚烂出各种的颜色,万千光彩迸射而出,交织了一片明媚嫣然的流萤,随即又似一张大网倾泻下来,密密集集,如雨而下,却又在半空中悄无声息的隐没。
有人惊呼:“是千缀雪的烟花啊!”
另一人叹道:“这不是凤阳府前年放的么?景老板当真是有面子有钱竟能搞到这个……”
草地上站着人皆是仰头欣赏那漫天的嫣红光芒,斑斓鲜亮,仿若春天的繁花缭乱,着实炫目。但独独陶木晴却无暇去顾及,宿兮那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真真切切映在眼里,这般消耗内力的事情,想来他此刻已是很吃力。即便如此他还仍然强撑着没有停手,陶木晴实在看不过,走上前拉住他:
“够了吧,灯也亮了,你歇一歇好不好?”
“……不打紧。”宿兮勉强转头朝她勾起嘴角,温柔笑
道,“这里头还有一簇烟花,很快就放完了。……你还没说好看不好看呢?”
“好看,很好看。”陶木晴回答得飞快,金色的光华下,分明见得他额上那细细的汗珠。
她伸出袖子来替他擦了额上的汗,本还要劝,一想起他方才的言语,满心的都是不忍,又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珠光碎玉绽了一地,琉璃灯中最后的一组烟花终于也在天空缀开消尽,陶木晴方收回视线来,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他若再这么死撑,只怕真会出什么事来……
淡凉的烟花在草丛间闪烁了片刻,然后又消失不见,星星点点的夜空暗沉得没有色彩,重重叠叠地乌云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美好的事物总是去的太快,纵然曾经有多少的惊心动魄,到底,不过是一场虚空。
远处仍望着天空的那些人,依旧谈笑风生,陶木晴与他静静地就如此伫立于原地,不带温度的微风自指间划过。
想来自己原本是只想给她一个人看的,倒不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宿兮叹出声来,因得强行耗用真气,此刻有些气息不稳,便是想强压倒也有些无力,他不觉一阵猛咳,衣摆骤然抖动起来。
陶木晴被他这般模样吓得不轻,生怕又是毒性攻心,忙俯□要替他把脉,岂料耳旁忽的传来一个声音,低低的,沉稳而威严,竟让她莫名浑身一颤。
“哼,知道厉害了?你若是再多动一分内力,只怕五脏六腑就这般随着你的腿,都废了!”
不仅是陶木晴讶然,此刻连宿兮也蓦地脸色大变,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与对面那人交汇,顿时便有万分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动了动唇,眉头轻蹙,犹豫了许久才轻唤道:
“……爹。”
*
听得他这一个字,陶木晴就像是浑身被雷击中,顿时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木讷讷而又惊慌失措地看向来者。
一身著着宽袖广身的驼色长袍,腰竖琉璃紫玉带,外罩织锦镶毛斗篷。下颚的青须已然有些泛白,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身后跟着的是在黑鹰城见过面的叶总管,瞧见宿兮那苍白的嘴唇,他当即就呼道:“大少爷,你……”
宿岳冷冷扬手一挥,示意叶总管不必这般大呼小叫,他拧着眉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宿兮,上下打量他,后者仍旧面不改色,一张脸清淡无波。
“出门三个月……你竟只往家中寄了一封书信。”说话间,他袖下之手早已握成拳状,语气里怒意横生,“你可知你娘是有多担心你!?”
“事出有因。”宿兮亦不与他争执,只轻声解释道,“那日黑鹰城……”
“黑鹰城的事我自然知晓!”宿岳厉声打断他,跨上前一步,“你自沈家山庄
回来,匆匆往府中一待便赶往黑鹰城,期间若非是叶总管跟着你,你只怕连个人也不会带着去。江湖上的事对你当真如此重要么?!”他说完又想起什么来,“哼,依我看,恐又是那个姓燕的小子,成日里自己不学好,还指望拉着你同他一块儿闹!”
隔了一条街还在溜达的燕生只觉一个激灵,响亮了打了个喷嚏出来,他抽抽鼻子,搓了搓手臂抱怨道:“奇怪……不冷啊。”
宿兮自然知道他在意的是何事,故而摇头辩解:“沈家被人无端灭门,存活下的人并不多。郑前辈与不笑大师要前去向众武林同道解释,我自然应出面作证,事关多人的安慰,恕孩儿……”
“够了。”宿岳不愿听他再多说,言语里皆是不容他质疑的口气,“往后,我不许你再同所有江湖人来往……便是你师父,也不许!”
宿兮很顺从地对着他点头:
“孩儿知晓此番行事不对,往后我也不会再参与江湖琐事。只是我们宿家欠师父太多,量来爹爹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是……你此话不错!”宿岳知晓说不过他,自己这儿子何等了解他的性子,每每待要他发怒,却总是像打在软物上,毫无气势。
“你师父那边,我会向他解释清楚。”宿岳皱了皱眉,“你现在就去收拾好东西与我回汴梁。”
“爹爹……”宿兮喉结上下翻动,凝眸看着他,继而缓缓道,“我有话同你说。”
宿岳不耐烦:“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吗?”
“……我快要成亲了。”
“大、大少爷?!”叶总管心下明白是何人。
陶木晴惊愕万分地扭头去看他,宿兮只是冷静地抬眸注视着对面的人,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一般。
宿岳咬牙瞪着他,继而快速望了陶木晴一眼,当即了解了这其中的所以然,嘴唇微颤道:
“你……你居然?!”
“老爷。”看着四下里的人皆是满目奇怪地瞧着他们几个,叶总管当然晓得如此攸关他家主子的名声和面子,方出言低声道,“在外边儿终是不好……咱们先去朔姑娘的山庄里落了脚,再慢慢儿谈,可好?”
想来也是被周遭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即便被气得胸口抑郁,宿岳还是稍稍平息了怒意,默了半晌,这才将视线移到陶木晴身上。
“至于,她……”
陶木晴被他看得心底一慌,忙垂下眼帘,脚不自觉就要往后挪,宿兮微微偏头瞧了她一眼,继而伸出手握住她的,紧紧地放在自己掌心。
感觉到他像是安抚一般松了手又握紧,虽是莫名畏惧宿岳,陶木晴还是安心下来,也侧头向宿兮报以一笑,算是回应。
月色凄迷,万盏灯火之下,见得他二人相视相笑
,眸中恰只有彼此。
站在不远处,宿岳看在眼里,竟不知后半句话该如何出口,迟疑片刻,最后化作一声嗟叹,摇头再无言语。
*
回到听风谷的时候已是亥时,天色黑尽,看遍了琴天城里的各种璀璨,如今这点点灯光的山庄倒入不了眼了。原来计划是要在琴天城的客栈里住一夜的,岂知宿岳会半途赶过来,燕生明显还没玩够,但碍于宿岳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自己也不敢多说话,只能哀怨地盯着他主仆二人的背影一直到大厅。
朔百香对宿岳甚是熟悉,心头当然知晓他此番来是为何,故而一句话不多问,直接就备好了客房让他二人歇下。
因得时候已晚,宿岳即便有火要发,在这一路颠簸中倒去了大半,叶总管亦见机地把账本逢上,故而后半夜就如此平静下来。
折腾了一晚,陶木晴虽累得一塌糊涂,但却了无睡意,坐在桌前挑了一会儿灯花,忽想起什么来,取出床边那件袍子,静静就着灯光缝补。
这衣袍的料子算是上等,有几处还滚了金边,依她的针法,要补好着实是有些为难,可就这般弃了又觉得可惜。偏头想了一想,瞧着那些不匀之处,顿起了些心思,方选了黑白两种线色,细细琢磨下针。
灯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暗渐薄,打在衣衫上也显得有些昏黄,夜里她眼睛不太好,针线又细小,竟不觉将自己手指扎了好几下。
陶木晴放入口中吮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唤人来再添一盏,可转念又记起朔百香昨日看她的眼神,心里觉得一阵难受,只好就着这光线继续缝补。
短短不过才几天,她从未料到自己那么快就看见他家中的人。宿岳是担忧着他,这个她自然明白。可是……可是她自小就没感受到过那样的情感,她亦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初见到现在,为何她总是那个被所有人排挤的对象……出生,家世,门派,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心里便是千万次提醒过自己不用去在意,不必去理会,可每每被人用这样那样的神情打量,她终是无法做到毫不介怀。
这条路到底有多长?何处又是尽头……
为什么到如今,她仍觉得自己与宿兮的距离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隔着千山,隔着万水。
“嘶……”
针刺入肉中,总算让她回神过来。陶木晴瞧着食指上的大小四五个针孔,觉得这衣服实在是没法补下去了,索性放在一旁,轻轻吹熄了灯。刚站起身来的时候,又觉不想睡,便取了挂着的那件披风,缓缓推门将出去。
刚踏出一步时,抬眸就对上一个人的眼,明月映得他双眸似海沉墨隐星,眉间隐隐地蹙起,从身上未换的大氅看得出,他应当是没有回过
房。
陶木晴微微怔了一番之后,随即朝他笑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步云霄深深地望着她,许久,才移开目光,淡淡道:
“见你屋中灯一直亮着,我……嗯,没什么。你没事吧?”
“我没事。”陶木晴往前走了几步,倒是有些奇怪,“怎么突然这么问?”
“……”步云霄别过脸,并未回答她,“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了。”
“诶,等等。”陶木晴忽然来了心思,拍住他肩,“你现下可有空,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
师父算什么!其实大BOSS是宿老爹才对!师父什么的,都弱爆了!(叉腰笑之
这里,准备迈开小虐的第一步,大虐的前戏,悲剧的铺垫,结局的伏笔!
在心里叫我魂淡后妈的都是什么心态!
小步,甘心当备胎的男配不是好男配!有被扶正的欲望的男配才是好男配!加油,男主就在前方!
好吧……
其实我只是来表示……霸王作者的读者不是好读者……嘤嘤嘤T T
最近大家都不留言了,偶好寂寞啊,一个人在作者有话要说里面调戏自己的主角会让偶有一种心理变态和精神分裂的错觉……
(进入收尾阶段的时候,偶会很不正常的步入朝淡定镇静的状态,严肃看你
打滚求留言啊打滚求留言啊……
T T


☆、【孰轻孰重】

半夜里,酒窖自然不会有守卫。陶木晴一手拽着步云霄就偷偷溜了进去。
听风谷不愧是个好地方,便是连酒都是陈放了几十年的,光从外面闻得那酒香她就已经醉了。随手提了两大坛子,转身时看着他两手空空,又觉得不甘,复再抱了一坛塞到他怀里。
手上蓦地一沉,步云霄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那醉人的酒坛,眉峰轻蹙,抬眼略忧地望向她:
“这样……不太好吧?”
陶木晴垂眸静默了一会儿,随即摇头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就是喝她几坛子酒,量来不会如此小气,等天亮我再把坛子送回去就是了。”
步云霄抿了抿唇:“我的意思是说……你喝这么多,不要紧么?”
“有什么要不要紧的。”陶木晴费力抱起坛子来,朝他嫣然笑道,“不是还有你吗?咱们今晚不醉不归,你说怎样?”
月光微漠如薄纱般覆在她面容上,侧脸的轮廓清晰得有些梦幻,长长的眼睫似洒了银一般,看得他心中怦然一动。
明知道这些酒到底为谁而喝,可仍旧是无法出口半句话劝她。步云霄亦缓缓垂眸,跟着她慢慢从酒窖行至花廊。
玉轮幽寒深远,正值隆冬天气,百花凋零,一地衰败景象。园子里没有种梅花,故而连半点像样的景色都没有。
陶木晴有些遗憾地收紧怀里的酒坛,叹道:“本来还想请你在这儿小酌一晚,看来是不行了……不如,还是去我房里吧。”
抬头看这天色已很晚,估摸再过一阵就该到丑时了,毕竟她是个女儿家,自己如此唐突恐怕不妥,步云霄刚欲出口拒绝,不想陶木晴理都没理他,自顾走了老远。
实在是无可奈何,他只能就此跟上去。
推开门就扑面来了暖意,比起外偶那干冷干冷的空气,屋中到底是舒服许多。陶木晴抖抖地褪下披风在墙上挂好,哆嗦着手想去点灯,忽的记起自己房里的灯烛似乎快燃尽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步云霄尴尬一笑:
“抱歉,我这里好像没烛火了,能从你那儿借一根来么?”
“不必。”步云霄淡淡道,却径直走进来,从怀里摸出一支蜡烛替她换上。他在门外站了那许久,自晓得她屋内灯火将熄,庄中的小厮皆睡下,依她的性子恐不会如此饶人,故而自己本就是想敲门送这个与她,到不知会发展成这样……
“你怎么带着这个?”陶木晴微有些好奇地信口问了一句,取了火折子将灯点上,四壁忽的就腾起了一丝昏黄。
步云霄没有回答她,她也
觉得无关紧要,干干脆脆地坐下,开了酒坛抱着就要喝。
“等等……”步云霄愣了愣,伸手制住她。
“怎么了?”不小心洒了一滴半滴出来,又没闻到有毒,陶木晴略为狐疑。
步云霄只是皱眉,手指碰了碰坛子,提醒她道:“酒是冷的。”
没想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陶木晴不禁笑道:“冷的热的有什么要紧?横竖喝进肚子里了,都是一样。不过热的是暖胃,冷的是用胃去暖,说到底最后还是会变热。”
“……”他语塞,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反驳,但见她不管不顾地仰头喝得尽兴,自己还是仍担忧这冷酒会伤她身子。
“你先别急。”步云霄再次摁住她,在陶木晴满是不解的目光下轻轻夺过她怀里的酒坛,继而柔声道:“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酒坛不算很大,估摸着或许会花他半柱香时间。步云霄合眼先提了一口气,随即缓缓睁开,摊开手掌,眉峰一皱,掌心贴上坛壁,周身的真气顿然至丹田处然后又窜入掌心。不过多时,却见得坛中隐隐冒出一缕热烟,这酒水早已热到可口的程度。
陶木晴先是一愣,然后抚掌笑道:“内力好的人真是不错,到哪儿都不用愁吃喝了……”话刚说完,她自己倒先慢慢低下声音来,最终化作叹息。
脑中不住闪现的,都是夜里宿兮放烟火时的那模样,苍白的俊颜,含笑的嘴角,如此执着的只为问她一句,这烟花到底好看……还是不好看。
此生头一遭觉得一个男子是这么让人心疼的,可她分明做不出任何事情来挽救他的一切,甚至无法被他的家人接受,这样又能让她怎么办?她究竟应该怎么办?
滚烫的酒自喉中一路滑下,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绽开,收不住抑不了,喝酒以来这许多年,直至今时今日才发现原来酒水是这么的难以下咽,但又没法让自己不喝。
若是自己睡着,亦或是醉了,想必就再不用管清醒时的所有烦烦扰扰的事。就像师父曾提过的一个故人,半生活得清醒,半生活得糊涂。这样的人生又如何不是一种洒脱。
只是待灌了一大坛子酒之后,陶木晴才悲伤的发现自己的酒量居然好到这种地步,竟是连半点醉意也无……
晶莹的液体从她脖颈溢了不少出来,浸入衣襟之中,蓦地染了一片深色。
这般模样显然是在借酒浇愁。步云霄沉默着看她不住往嘴中倒酒,一点停息也不曾有,他眉头微微松了开,抓起桌边的另一坛来,道:
“既是你
要喝,那我便陪你吧。”
听他此话,陶木晴吞下一口酒,略一喘气笑道:“好啊,要不要比一比谁喝得多?”说罢,她一仰头接着灌。
眼见着满满一坛子的就尽数被她饮下,如上次一般,觉得肚中有些不适。陶木晴皱了皱眉,侧头禁不住干呕了一下。
步云霄将酒坛放在一边,走至她身侧,小心地拿衣袖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待仔细看她脸色,幸而并无什么大碍。
“不要紧……”陶木晴笑着向他摆摆手,“是我喝太急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实在不忍看她这样强颜欢笑,步云霄深拧着眉,抬手在她脸边迟疑了许久,终是拍在她肩上,沉声道:“不用这样。若是不开心何必又要为难自己?”
陶木晴苦笑着摇摇头,手指摁在眉间,撑着头,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听得她话语里的哭腔,步云霄心上一紧,自己却又词穷不晓得如何安慰她为好,只能看着她很卖力地打开酒坛一口一口喝酒,直到天边晨光熹微,晨钟敲响,才靠在桌上沉沉睡去。觥筹散乱,酒坛缓缓在地上滚动。
步云霄轻叹了一声,起身收拾这一桌子的残酒。但见三大坛几乎都被她喝光,想来还是没有醉意,不过是因得困倦才睡下罢了。
冬风猎猎,金色的晨光照在她身上,由于烈酒而泛红的脸颊淡淡留着泪痕。他在原地静静看了她许久,最后,缓缓抬手轻轻从她侧脸抚过,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木晴……倘使你跟着他当真这样不好,我……又该如何做呢?”
*
罗幕轻寒,觉得鼻尖痒痒的,陶木晴打了几声喷嚏,揉着眼睛这才醒过来,头隐隐的一股涨疼,她狠狠锤了一下。
一直趴在桌上,没想到此刻两手又僵又麻,刚刚直起身子来,后背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落下去,她忙用手托住,凑到眼前一看——是一件玄色的披风,看着到很是眼熟。
盯着它约摸出了半刻神,陶木晴方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想是自己实在睡得糊涂了,连步云霄几时走的都没发觉,说好还要还酒坛,如此景象倒是麻烦了他。
这谢是一定要去道的,陶木晴快速将披风叠好,欲备过去还与他。
才踏出门时,风就从她单薄的衣衫上扫过,冷得她抱臂搓了搓,又懒得再回房,便就这般沿着回廊往东厢房走。
想昨晚定是起了很大的风,一路都是枯枝败叶,有些零散的铺在台
阶上,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
走完这十几级的石阶,不过才抬起头,正瞧见对面站着的那个人,一手横于胸前,一手负在背后,脚蹬黑缎长靴,剑眉倒竖,双目似电,像是等了她许久一样。
不像初时那么震惊,陶木晴只眸中一沉,不明所以地皱眉打量他,开口时带了些疑惑:“宿……宿前辈?”辰时一过,他不去找宿兮反来找她,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宿岳连头也不曾点一下,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得陶木晴一丈半距离处停下,居高临下看着她:“陶姑娘?老夫听叶总管提及过你,你是蜀中的人?”
虽不知他此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陶木晴亦无法揣度清楚,迟疑半晌后,应下:
“我是。”
宿岳颔了颔首,表情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憎恶,只捋了捋胡,淡淡道:“兮儿说……你拜入了桃花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