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战,众军士气自然高涨,加之又同王超大军回合,士壮马腾,个个蓄势待发。此地离望都县已然不远了,王超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说道:“那契丹狗既在这里设埋伏,料想他们定在附近,我们不如乘胜追击,如今众将士们气力尚足,正杀在兴头,刚好可以一鼓作气!”
非墨想了一会儿,也觉得他说得有礼。想那曹刿所言,击鼓上的道理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若休整一夜恐将士们沾沾自喜,反而不好了。于是道:
“说的是,我们就继续赶路。”
虽这样抉择,非墨还是下令全军在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后方往北而行。期间王超又重新点将,让王继忠和桑赞各领一队,非墨同他统领一队,王继忠从东侧进发,桑赞往西,他则直行。
休憩时候,非墨与将士简单攀谈了几句后,便就在近处的一块光滑大石上坐了,靠着树轻轻松了口气。
他毕竟是头一遭带兵打仗,若说不紧张自是假的,但幸而这个开始还算不错,即使不算大胜,也小有些成就。到底一个军队能赢与否,除开训练和武器装备之外,军心亦是十分重要的。
常歌在一边静静看了他一回,眼中忽瞅见他臂膀上的殷虹,不觉皱着眉走过去。
“伤得重么?”她问。
非墨微微一怔,回神过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似乎是才发现流血了。那血液从铠甲细缝里浸透如衣衫,深红一片,奇怪的是他竟没感觉到疼。
“……几时受的伤?”非墨自己倒不解地挠挠头,“怎么没印象。”
常歌无奈的叹了口气,把腰间的小药袋取下来,自里头掏出药瓶和纱布,挽起他袖子来看。
这是一道剑伤,从掌心以下一直蔓延到手肘之上,是非常长的伤口,但还好不怎么深。
“打起仗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说,“没注意到也正常。”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肤,苏苏麻麻的感觉,风吹过时还有些清新的味道。非墨含着笑默默看她认真地在处理自己的伤,心里又是开心又是满足,禁不住就伸手往她脸上拂去。
“幸苦你了……”
常歌勉强勾起笑来,略有些怅然地嗟叹,“我只求你没事,幸苦一点,又有什么。”
“我自然会没事。”他说得理所当然又信心十足,面庞的笑容灿烂如光,“有你在,我想着你,就告诉你自己一定不能有事。”
“……”
常歌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年轻的轮廓上尽显着张扬,笑颜干净得仿若不会沾上杂质,一切熟悉得宛如初见,连她都似有些被感染了,心情也舒畅起来,情不自禁俯身往他唇边亲了一下,笑道:
“你既是说了,我只盼你好好记着今天这话,就行了。”
“嗯。”非墨微笑点头,“记得。”
上了药,绑好纱布,刚刚打了个结欲备将他袖子放下来,那边的王超和桑赞谈完要事,回头看得他们二人在此,没多说什么就大步流星往这边走,口中大大咧咧道:
“萧夫人,听闻你还是空城子门下的徒弟,今日可算是帮了个大忙,王某人这里谢过了!”
“不客气。”常歌简单回复他,“我夫君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了,帮他是应该的。”
这话在王超听着分外暧昧,他挑挑眉朝非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后者仍旧回他一个淡定的笑容,毫无波澜。
“倒是难为夫人了,身为女子还随我们长途跋涉,实在令王某心里有愧。”他转过头,“萧兄弟能有妻如此,真真令人羡慕得很啊。”
“是。”非墨也不避开,认认真真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我方才打听,原来此回他们主帅乃耶律奴瓜,这人狂妄自大,势力也不过刚刚有起色,带兵之能寥寥惨淡,并不称奇。我看我们只要谨慎些行事,一定能保望都安全。”
说话间,常歌却回想起王超适才点兵时候的情境,猛然觉得何处不对劲,细细琢磨了一阵,她微有迟疑地问:
“王大人……我军不是有三路么?这里的人马好像……少了许多。”
她话还没道完,王超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变,表情一僵,嘴唇张合数次才打着哈哈笑道:
“这是……”
不等他开口,常歌单刀直入就问:“莫非是高阳关的部署已投降辽军?!”
听她这么一问,非墨也注意到事情的蹊跷,看他表情又不停变化,猜想事态或许很严重。忙抱拳道:“王大人,难道真如内子所说,是因……”
“不不不。”王超摆手止住他,犹豫了许久,垂头一叹,“唉,此事说来也令人气愤。我本昨日发信告知高阳关的周莹同镇州的桑赞要去定州会合,哪知周莹这厮居然说我不曾有枢密院诏令,无法调遣他,死活不肯前往,但他这理由也十分正当,我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得作罢。”
常歌心头冷笑,早在之前她就考虑过会出现这样境况,说得好听是没诏令不敢轻举妄动,说得不好听那便是畏惧不前。当今武将能瞧过眼的没有几个,不是打不过辽人,却是不相信能打过辽人,但如此一来他们的军队眼下只有四万了。
原地停歇完毕,王超又整顿了军队,领着兵马仍旧北上。
由于白虎的加入,非墨自然就顺理成章骑于虎背之上,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威风凛凛,器宇不凡,众军浩浩荡荡开进望都县以南的康村中。
因之前在前山坡处大获全胜,没漏一人返回与辽军报信,故而非墨他们的突如其来自令驻扎在附近的耶律奴瓜大军乱了阵脚,两军霎时冲杀在一起,战马嘶鸣,刀剑相撞,喝杀声此起彼伏,战况不可谓不激烈。
非墨骑着白虎于阵前镇定自若的指挥,所带的一群江湖武林人士比及其他将士来正有一股热血于心,杀得痛痛快快,好不畅然。十三同郑铁石自领十几人,凭着毕生所学杀得敌方措手不及,只顾仓皇逃窜,鲜血滚滚淌出,河流般殷虹蜿蜒。
这一战势如破竹,很快就斩杀千余辽人。
非墨正挥剑刺了一人,回眸时望对面村口有个在纵马狂奔的,瞧那衣着甚是眼熟,极像上回在太行山腰看得的,那领一帮契丹人劫杀汉族百姓村子的契丹头领,他顿然怒气逼心,二话不说拍了拍身下的阿冬,只单骑喝着追过去。
常歌尚在这边杀着,余光亦看得非墨忽然就领着阿冬跑走,她心中生疑,又担心他安危,四下里瞧了瞧,飞快挑了匹马坐上去,几下勒了缰绳也往他所行方向驰骋。
背后的喊叫之声少了许多,量来是将结束,常歌虽狠狠抽着马鞭,但速度犹不及非墨,只能盯着他的背影看,耳边风呼呼乍吹,割得脸皮生疼,马背上的颠簸隐隐让她觉得身上略有不适起来,喉头哽住,似是想要作呕……
她勉强压住这莫名而来的异样之感,紧跟着非墨寸步不离,只瞧他行出数十里,约摸是也有些不耐了,遂取下马腹一侧的羽箭来,两手连虎头也不握,拉弓如月,微微虚着一眼,瞄准前方尚纵马飞驰的辽军指挥官耶律奴瓜,猛地松了一指。
闻得“嗖——”声响起,又听那人闷哼着吐出一口血,继而身形摇摇晃晃,险些没从马上摔下。
常歌心上一喜,知这是射中了,刚要他再准备一箭,取这人性命,却不想对面的山腰处蓦地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整整齐齐沿着山路行来。她瞪大双目,赶紧拉住马缰。
“非墨,回来——!”
常歌大声喝道:“是辽人的援军,快别去追了!”
听得她这句话,非墨才收疆止住战马,眯着眼死死打量对面行进的军队,细观这般人数一定是比他们多不少的,他当下回转马头,扬鞭往回行。
“快走!”路过常歌身侧,他急急喊出声。
“好!”
二人一人骑马一人骑虎,如风驰电掣般回到村中,此时四周已然成了一片焦土,只剩少许几些契丹武士还在苟延残喘,非墨跑至王超身边,飞快说道:“王大人,东北面山上下来一支契丹军。”
王超听完脸色就大变,慌忙问他:“约摸多少人?”
常歌接话道:“粗粗算来恐有五万兵马。”
“……五万?”他拧了拧眉,低沉着嗓音,“我方算上歩骑也不过刚刚四万。”他摇摇头,“今日将士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先退五里休息,明日再战。”
“此刻退兵?”常歌讶然看他,“会不会有些不妥?”
“诶!哪有不妥?”王超不予理会,“萧夫人,我知你不想扰乱军心,但咱们别的兄弟也累死累活一日了,倘使现在同援军硬拼,怕是会吃亏的呀!”
“可一旦入夜,对方偷袭的几率就更大,倘使那时候出了事怎生是好?”
“这你大可放心,我们这军中的守卫自然比城里强许多,不会偷放一人进来的。”
她本也不太懂行军打仗之事,看王超都这样说了常歌也没话反驳,且那边的非墨也对着她颔首点头,常歌只能默然,闭口不言。
如此照着王超的命令,剩下的主力大军全撤退至五里之外的十里坡处安营。而奇怪的是,对面赶来的辽军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仍旧在康村驻扎下来,两方便就此对峙着。
走了一天的路,又连着战了两场。饶得是自诩体力不错的常歌也松懈下来,坐在营帐火堆边揉着脚踝,若有所思地望那莹莹跳跃的火星。
晚间夜色浓重,薄薄的夜雾清寒透骨,不知是不是因为战场周围总有萧索的气息弥漫着,即使都快到五月了,她也莫名的觉得有丝丝冷意,今天莫名的觉得浑身不舒服,又极其的困倦,只想早早睡下,以便养好精神明日再对付辽军。
“小伍姐!”
背后咋咋呼呼有人喊她,常歌刚抬起头往后看,那人又绕到她身前朝她肩上一拍,笑嘻嘻地得意道:
“怎么反应变慢了,这可不像你。”
看这来人是十三,常歌顿然没气力地叹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呢……”
“怎么?不是萧大哥你很失望?”十三故意要调侃她,便努努嘴,颇有些伤感的耸肩,“亏得我还带了好吃的给你,真是令人心寒啊。”说话间,他扬了扬手里的半只烤鸡腿,炫耀似地在常歌面前晃来晃去,却不想后者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瞅了瞅他手里的鸡,突然皱起眉头来,往后挪了几步。
“你吃罢……我就不用了。”
“诶?你居然不吃?”十三讷讷地愣了一下,挠头不悦道,“真扫兴啊,我特特给你烤的……”军中就她一个姑娘,却得同一群男人一般行这么多的山路,还得上阵杀敌,不好好补补怎么成?到底是个弱女子,如若给累坏了怎生是好。
十三刚要说话,却似乎从她表情里发现了什么,神色蓦地有些古怪起来。
“呃?小伍姐?……”他俯身凑下去在常歌面庞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看得她头皮发麻,直推开他。
“作甚么?靠这么近……”
“你脸色,很苍白哦?”十三好心提醒她,“嘴唇尤其白,跟个死人一样,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有么?”常歌不自觉去摸自己的脸,自然是感觉不出什么来的,怪不得她今日总疲惫得快,难不成当真是病了?如此一想就要去把自己的脉,怎料那边的十三却已然火急火燎地大声叫道:
“萧大哥!你快来啊!小伍姐她得病啦!!”
营地前面非墨正在同王超摆谈,闻得他这么一吼,当即回过头来,还没与王超辞别就大步行到火堆边,撩袍在常歌一侧蹲下。
“小伍?”他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关切道,“你真的病了?哪里不适?要不要寻大夫看看?”
十三抱着胳膊,好笑地摇头,“看什么,她自个儿不就是大夫么?”
“呃……”非墨窘迫地笑了笑,瞧得常歌果然已在替自己把脉,不由尴尬,“我倒忘了。”
“怎么样?”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开口说话,非墨忍不住问,“……很严重的病?”
常歌呆呆僵了一瞬,咽了咽唾沫,静默好一阵才垂下头,低低道:
“我……我好像……”
她声音实在太小,非墨不觉又凑近她几分,皱眉问:“说什么?”
常歌咬着下唇,迟疑着抬起眼皮来看他:
“我好像……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哇咔咔,我是来表示明后天估计就能结局来~亲爱的读者大大们,记得没看完的赶紧看哦~完结之后本文会倒V,V了可就看不成了啊~~~~~~~~~=3=
☆、望都之战【九】
非墨眸中溢出愕然,生生愣在当场,他的手在轻颤,表情从吃惊转变为欣喜,嘴中却不知说什么好,磕磕绊绊许久才轻轻“啊”了一声。
那边的十三见状就乐得笑起来,一拍他的肩,打趣道:“萧大哥,你还‘啊’呢?你要当爹啦!”
“当爹?”他喃喃地吟了几句,一边呆呆发笑,一边又望向常歌。昏黄的火光映在她脸庞上,竟淡淡的带着些可爱的红晕。
“我的……我的孩子?”
非墨讷讷看她,直见她缓缓地点头,额前的碎发随之一动,悠悠的细影荡在地上,斑驳出痕迹,这一瞬竟觉得幸福突如其来,仿佛没有给他反应的余地一般,无论怎么瞧都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得不成样子。
非墨伸手狠狠揽住常歌,开心得不能自已。
“小伍,我们有孩子了,是么?是么?”
“嘘……”常歌拿他没办法,却顿然觉得有些羞怯,忙朝他摇头,“小点声好不好?”
“这是好事。”非墨笑着就往她脸上亲了一下,“就该让大家都知道才是。”他忽的抱起她来,约摸是心喜过度,腾空将她扬了扬,继而又放下,像个孩子一般欣喜若狂。
“萧兄弟!”王超听得消息也从那面赶过来,满面喜庆地对他拱手抱拳,“想不得你竟有这等好事!如今我们又大歼辽军,你夫人又喜得贵子,可谓双喜临门,老兄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他说着往怀里摸了块青铜龙形佩来,“这东西是当初斩杀契丹人,从一名武将身上获来的,就当做是你娃娃的见面礼好罢。”
非墨本想推拒,但王超盛情如此,他最后也就手下了,只笑道:
“我今日该好好喝一夜,此刻要有一坛子酒在旁边就好了!”
底下的将士都纷纷前来祝贺他,其中有一人就递了酒坛过来,非墨正拿着要喝,常歌却忙止住他。
“这可不行。以往只有打了胜仗才许饮酒庆祝的,你这般就太不合规矩,何况咱们如今还在战场之上,时刻松懈不得。”
十三看得无可奈何,因笑道:“萧大哥,你这是高兴过了头,只怕都忘了自己身处军营罢?”
被他这么一说,非墨方才放下酒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是有些忘了……我……我只顾着想她……”
王超叉着腰哈哈大笑,倒也并不斥责他,反而很生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萧兄弟不必皆怀。那辽人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不过杀一对罢了!
“既是你夫人有了喜,今天就早些休息,多多陪陪她,巡守之事我替你揽着!”
非墨闻之一愣,赶紧摇头,“这恐怕不好,是我的事情,如何能让你操劳……”
“诶,不必多说!”不等他继续,王超就厉声喝止,甚是豪迈,“大哥说了让你休息,你就休息,你不担心自个儿,好歹担心一下你的媳妇,人家莫不是不需要你陪?”
常歌蓦地觉得脸颊烧灼,忙忙垂下头去,发丝遮了眼睛,看不得她这时的表情。非墨微微勾了勾嘴角,眸色里染尽温柔,故也不再说什么,只悄悄地牵着她的手,含笑点头。
好像这一瞬,除了天地,什么也没有。
*
夏虫初鸣,山沉水静。
夜间,营帐里寂寂无声,偶有细碎的脚步在门口走过,不用仔细辨别就知道那是夜巡的守卫,清脆的铠甲碰撞声音在空荡的黑幕里回旋。
被衾中暖暖的,一室温馨。非墨灭了灯,小心翼翼伸手将常歌搂在怀里,虽只走了一天的路,却觉得她好像消瘦了不少,之前只是心疼她的身体,这会子听闻她又有了身孕,便越发担心起来,手不自觉往她小腹上轻轻抚摸。
隐约就觉得不适,常歌皱着眉把他的手拿开,“两个月都不到,能摸出什么来?”
非墨笑笑,并不作答,却把她又揽了揽,靠在自己胸前,低低道:
“小伍,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很苦?”
“苦?”她莫名其妙,“哪里苦了?”
“不是么?”非墨一手捧着她面颊,心中柔软不已,“要不是我……你怎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长途跋涉,我都不知晓你还怀了身子……让你走这么远。”
常歌听完就笑了,“你也说了你是不知道,自然不能怪你了。何况,呆在你身边我觉得挺好的,就是怀了娃娃又怎么,不一样过么?”
“这可不一样。”非墨语气坚决地摇头,“这是你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护着你,保住他。”
“他?”常歌忽然挑了一下眉,来了几分兴趣,“你是喜欢男娃娃多一些,还是喜欢女娃娃多一些?”
“呃?”非墨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有些犯难,踌躇着想了许久,才说,“还是……还是男孩子比较好。”
“咦?是吗?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女儿的。”常歌微微惊讶,“怎么,你也更重视男子些么?”
“不是不是。”非墨连忙出声解释,“其实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没什么要紧,只要是你……和我的,我心里都很高兴。不过仔细想想,家里还是多个男丁为好,这样我也更放心一些。”
常歌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把头埋在他胸口,闭上眼睛睡觉。
隔了许久许久,直到非墨都以为她睡着了,蓦地又听她开了口,声音软软绵绵的。
“非墨啊……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才会结束。”
“嗯。”他心中也没有底,“应该还有些时日吧。”
“我想,等这里战事结束了,我们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来罢,你说,好不好?”
“行,去哪里,汴梁么?”
常歌微微颦眉,“我不想去那里,我从小就在汴梁长大,没意思得很。”
他顺从地点头,“那好,你想去哪儿?”
“嗯……”常歌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还记得不记得衡州附近的那个小镇子,名字我忘了,不过那家客栈的位置现在还清楚得很呢。”
非墨自是知道她所提的乃是当初二人相遇的地方,故而笑道:“当然记得,我也很喜欢那里,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把那家客栈买下来……”
“这个主意不错。”不等他道完常歌就应下,犹自欢喜地想象。
“等冬天过年,还能请师父他们来聚一聚,夏天天气热,那客栈院子里有口水井,冰凉得很,把瓜果放进去,再取来吃,一定很可口……到秋天,我还能做月饼来给你吃,你好像还没吃过我做的月饼罢?”
……
非墨静静听她一个人说话,营帐之外落下一阵浅到几乎闻不得的脚步声,风起风落,扬起一地的落叶纷纷飞舞。
“我都好久没碰针线了,也不知道手生疏没有,晚些时候可以做几个小物件来,外面铺子里的东西我到底不放心,我听红药师父说,小娃娃的皮肤都娇嫩得很的,禁不起磨,也不晓得……”
“小伍……”他忽然出声打断,语气淡淡的。
“嗯?”
非墨咬了咬牙,抱紧她。
“我……”
“我想……你还是先回汴梁去,好不好?”
很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她,身体瞬间僵了一下,非墨拧着眉没有再说。常歌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来,看着透露微光的营帐缝隙,勉强笑道:
“你还是怕?”
“怕。”非墨回答得很快,几乎想也未想,他声音略略哽咽,低头把下巴搁在她颈窝,没敢抬眼。
“以前我就一直担心你,如今……如今更加担心你。”
“小伍,我求求你。”
揽在她腰上的力道越发的重,常歌已然觉察自己肩上的衣衫一角微有些冰凉,听得他喑哑的嗓音近似于哀求。
“我不想你出事,不想你们出事……”
常歌喉中一紧,顿然感到舌根酸酸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
她何曾,又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我没有爹了,唯一的师父又离我而去,一直待我如己出的师公却又被我背叛至那般……小伍,我除了你,再没有亲人了,所以,所以请你不要……”
说到最后他竟是没法再出声,只搂着她呜呜的哭。
常歌心里亦是难受,从被衾中探出手来,心疼地替他抹眼泪,第一回觉得这世间也有这样一个令她不忍伤害的男子。
“好好好,我走便是……你、你别这样。”
她或许,除了这句话也不能再言其他了。
大约是心里早早就做好了会有这一天到来的准备,此刻突然格外的平静,以往考虑过的种种事情到如今反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她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相信他能活着回来,就这样,就好了。
*
入夜已深,非墨缓缓抬起眼皮来看着常歌。
月光不偏不倚打在她的侧脸,似乎还残了几道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仿若沾了霜雪,嘴唇却依旧浅浅泛白,不很健康的模样。他本拿了食指想轻轻触碰一下,却又怕惊醒她,最后只能作罢,自己轻手轻脚地掀了被子起身,穿好衣衫,又回头瞧她是否睡醒——这才安心地出了营帐。
不远处,一株枯死的老树旁边正倚了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年纪轻轻,眉目里却尽是不屑,这性子同多年前好像无甚差别。
看着他缓步走过来,十三离了靠着的那棵树,发问:“她睡下了?”
“嗯。”非墨颔首,“睡了。”
“那便好。”
非墨沉声吩咐道:“她眼下又有了身孕,你们行路时一定要小心。”
十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
“知道。”非墨轻轻一笑,“正是如此我才拜托你的,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信任了。”
十三瘪了瘪嘴,不信他,“呵,这话说的,你那两个跟班儿呢?”
“他们……”非墨闭上眼睛,轻摇头,“你知道的,量来也是长老们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
“啧啧,你也真够惨。”十三忽然间有些同情他,“那你就打算这么着?你不走?他们可是不把你利用干净绝不罢手的,万一你真实在战场上了……她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让你带她走。”非墨收了笑颜,垂眸别开脸,目光往营帐方向扫了扫。
“有她在,我恐怕连死……都不敢。”
十三瞬间面露凶色,“你敢死!?”
“……”非墨苦笑了一番,“以前是敢的,现在……好像又不敢了。”所谓人有了牵挂,对尘世就会越发留恋。
“哼,不敢就好。”十三抡起拳头,呼呼在他脸前面唰唰几下,“你记着啊,你敢不好好儿回来,我就……我就……”好像也想不出能威胁他什么,十三装模作样地摆了个凶煞表情,“我就……哼哼。你懂的!”
非墨不以为意地颔首,岔开了话题,“到了汴梁就带她去找顾沉衣,那地方他混得熟,也决计不会亏待她的。”
十三耸了耸肩,“有你这么把自己媳妇往别人手上送的么?”
非墨唇边泛起一丝酸涩,不置可否。转身往营帐那边行去。
月轮当空,万里无星光,惨淡的月华衬得他背影萧瑟又凄凉,不知为何,十三就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三人在客栈院中看月的景象,那时他正躲在房顶,偷偷瞧着这两个人打情骂俏……
眼睛里湿润难当,酸疼不已。
他背过身去若无其事的抹了抹,又左右看看怕被人发现。
那一边非墨已然走到不晓得哪里去了,他只能对着他方才离开的地方,轻声说道:
“姓萧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诶……好像估计失策了,还有一两章的样子……囧rzo(╯□╰)o
☆、侠之大者【零】
第二日,晨光初绽,营帐外的两匹枣红骏马正低头吃着草,时不时晃晃鬃毛,非墨伸手抚摸着,又仔细检查了马鞍,回眸时瞧得常歌就立在他面前几步,目光含笑。
那树下本在小憩的阿冬一见得这般情景,很识相地站起身来,抖抖毛走开了。
头顶的云层被微风吹散,温软的阳光霎时就落了下来,照了他们满身,金灿灿的,略微晃眼。二人就这般呆呆对视了良久,直到远处的鸡鸣声乍然荡开,非墨方回神。他将手里收拾好的包袱稳稳当当放在常歌手中,静静默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拥她入怀。
“你要小心。”
“你才是。”常歌拍拍他后背,轻声说道,“冷了记得添衣裳,上了战场也别老顾着往前冲,莫忘了你说过的,打不过的还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非墨微有些涩然地点头,鼻尖在她秀发里蹭了蹭,心中万般不舍,但千言万语如此时候竟一句也道不出口,只能这样抱着她。
“我会时常写信给你,你有时间的话也报个平安,知道么?”
“知道。”
“那好……”常歌从他胸膛里抬起头,望见他眼里微闪的晶莹,顿然又觉酸楚,勉强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往后别哭哭啼啼的了,让人看了还不笑话?”
“我几时哭过了?”非墨话刚说完,蓦地想起昨晚上的事情,他有些窘迫地苦笑,“昨天的……那不算。”
十三掀开帐子,抬眼就看见他们两抱在那里,不由摇着头走来。
“时候差不多了,启程上路罢。如若再晚些被辽军发现了就不好走了。”
非墨点点头,这才松开她,回头牵了那两匹马过来,说道:“你身子不好,但此处寻不得马车,就先将就着,等到了镇子上立即去买一辆车来,知道么?不要太急着行路,宁愿走慢一些都行,山路颠簸,倘使出了事就不好了。”
“你放心好了。”十三接过缰绳来,认真地承诺,“我会好好保护她。”
“嗯……”思量了半晌,好像也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非墨没敢开口,实在怕自己后悔。余光瞥见常歌翻身上了马,他死咬着下唇,讷讷转头唤她:
“小伍。”
常歌的背脊蓦地一僵,身下的马却已然迈了蹄子,哒哒地往来时的路上走去,她扭头望向后面,绚烂的阳光真真切切地刺疼她双目,那些氤氲的暖和像极了朦胧在视线里非墨的模样。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坚强了,却仍旧抵不了那份莫名的恐惧和担忧。
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就像他害怕她会受伤一样。只是人生往往没有万事都如意的时刻,或许这样的抉择才是最好的,毕竟,她想不到别的法子来。不过是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默念。
终有相逢归期。
*
走了五日的路,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常歌就随着十三骑马返南而行,经过治遂的时候就换了马车,薄薄的细雨透过帘子打进来,微凉微凉的。
此地离汴梁大约有半月的路程,加之前几日又在躲避辽军追击,直到第今天才接到前方来的消息。原来那天前来支援的契丹武士乃是大辽南京的统军使萧达凛,此人比起那耶律奴瓜自要精明得多,也怪不得王超急急忙忙要收兵。
自他们走后,当天辽军就杀进康村,这回没有上次对付伏兵那般顺手,两边军队打了整整一天却都不见哪方有明显弱势,天黑时又都撤了回去,于是仍旧僵持着。
王超虽性子爽朗也立下不少战功,但对于契丹武士却好像很生畏惧,指挥起来畏首畏尾,不见奇效,因而并没有取得什么较大的胜利。
常歌不过只关心非墨的安危,当听得十三说他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别的怎样就没多在意了。
北方战乱,南方自然相对和平。
两人本是打算朝东南的汴梁去,但走到衡州附近时常歌又忽然改了主意,调转马头仍旧往南走,十三不知她作何打算,可又需顾及她安全也只能就此跟上。
如此又赶了十天的路,这一转眼就到了五月。
五月,正值繁花似锦的时节,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衡州偏远一处的小镇上,河畔边新搭了一个素雅的茶楼,闲时颇有些文人雅士前去吃茶吟诗,或听听书。
这一天天气尚好,常歌便也拽了十三跟着去吃点茶果。
她现下不过两个多月的身子,根本瞧不出什么来,外人只看她梳着个妇人发髻,旁边又有个俊朗年轻的男子跟着,多少便也猜出他们二人的关系,当然不会有什么闲话。
“老爷夫人,要喝点吃点什么?”
伙计见她这般穿着打扮,故而就这般热热情情地过来招呼。
听得那一声“夫人”,常歌即使很不悦的皱了一下眉,但想了一想也懒得多做解释,四下张望一番后,瞧得那说书先生前面还有两个位置空着,方就道:
“给我一壶毛尖,两碟上好的点心,还有,我要座靠窗的那个地方……”
“嘶……那个位置啊?实在对不住。”伙计犯难地谄笑道,“那位置已经有客人预订了,不如……我再给您挑个别的?您瞧那个临水的如何?风景又好,还凉快……”
“哦?”常歌看也没怎么看,只淡淡道:“既是这样,这茶我不吃也罢,我们走。”
说完就拉了十三要往外面而行,伙计挠着头唤道:“这个……这个位置真有人订了啊,夫人不是为难我么?”
对于怀了身子的女人脾气总是有那么几分古怪的,十三这些日子来当然领悟得透彻,于是面上带笑也不敢多说话,只听话的随着常歌走出去。
不想才踏出一脚,背后蓦地响起一人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折扇被合拢,他笑道:
“这是谁啊,敢惹我们常大小姐生气。不就一个位置么?爷给包了,十两银子你看够是不够?”
常歌当□形不稳,险些没摔倒,幸而十三眼疾手快扶住她,两人很有默契地寻声看去,对面那倚着栏杆一脸笑若春风的富家公子,不是顾沉衣还是哪个,只料不得会在这里相见。
旁边的伙计手里接得那一锭沉甸甸的银两,一双眼睛瞪若铜铃,怎还顾得说什么,连连就点头,“好好好,小的马上去给您几位准备点心,公子稍等片刻!”
十三听罢就白了一眼他,小声嘀咕,“凭什么他是公子我就是老爷啊?明明我看着比他年轻许多罢?”
顾沉衣不怀好意地用扇柄捅捅他,笑道:“给你便宜占,你还这么多嘴?”
“占便宜?她?噗——”十三捂着嘴强忍住笑,“你脑子没坏罢?这老姑娘谁看得起啊……哎哟哟哟……”
手臂上的肉给人狠狠拧了个圈,十三疼得直呼救命,赶紧躲到顾沉衣身后去,眼巴巴儿盯着常歌。
“太吓人了,这怀了孩子的女人当真惹不起……啧啧。”
“怀了孩子?”顾沉衣扬扬眉,微微一笑对着常歌颔首,问得风轻云淡,“有身子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犹豫着又开口,“还不到三个月。”
“哦……”他拉长了尾音,表情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但只一瞬,很快却又恢复笑颜,“你家那位呢?还在前面打仗呢?”
常歌垂眸咬了一下嘴唇,苦笑道:“是啊。”
“……”
刚准备如以往般打趣她几句,却瞧得她脸色里染得些许苍凉,故而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顾沉衣“唰”一下展开那描了金的折扇,随意道:“咳……这站着说话多不方便,咱们且先坐下吧。”
“行啊。”十三老早就累了,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大大方方就往那边椅子上落座,懒懒地伸了个腰。
正瞧顾沉衣彬彬有礼地在给常歌倒茶,他闲闲地问:“话又说回来,你怎么在这儿的?”
后者回答得不咸不淡,“哦,做生意。”
“啧啧。”十三端起常歌面前的那杯热茶来,毫不客气地大饮了一口,很自然地对他点头,“果真是个生意人呢……”
顾沉衣冷冷眄了眄他,徐徐摇晃着手里的折扇并没接话。
茶楼里热热闹闹的,台上的说书先生尚在讲当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事情,底下时而听得喝彩之声,那简短的语句,慷慨的文字,一段一段仿若是战场上的硝烟,沉重的马蹄,飞扬的尘土,流淌的鲜血,凝重的气氛,幕幕上演……
常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记得以前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情感,总觉心里一直压着什么东西,无论如何都放不开舍不弃丢不掉。
“此回望都的那一战,我宋军好似又输了。”顾沉衣忽然停了扇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常歌面无表情地捧着茶杯,亦是回应道:“是啊。”
“依我看是那些个统帅没用,他辽狗也不是头一回用断粮计了,粮队却也不知道好生防备一点儿。”十三冷冷哼了一声,“听闻那个副部署王继忠还被人生擒了?真真没有用……还不如我去打呢,真是死都记着自己的官袍么?穿得这般显眼明摆着要人拿,该他!”
常歌闭上眼,叹了口气,“宋军连兵力都差了两万,想怎么打?”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说了没上头的诏令不许调兵,你能怎么着……”十三把才拿到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摔,不屑道,“这官家都是做什么的?只管着怎么往地方上压榨百姓,定了这么些条破规矩,要我说,让我来做那皇帝都比他……”话还没说完常歌就吓得去捂他的嘴,眼神示意。
“胡说八道什么?你当这里是哪儿?!”
“……”十三努努嘴,低哼了哼,自顾闷头喝茶。
左右环顾了一圈,常歌庆幸着周围声音太大,以至于没人听得他方才的那句话,不禁缓了口气,靠在那椅子上。
等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将几碟精致糕点一一摆好。刷了蜜的桂花糕,松松软软的,带着阳光的色彩,甜的发腻。
常歌拿了一块在手里慢慢的咀嚼着,没有听台上那老先生如何激昂的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一心只在想遥远的边境。
“不晓得这一战打完了……他们又将会去哪里?”
顾沉衣明白她心头所想,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想了想,说:
“大概……往北方去罢。”北面是被辽军侵略得最为严重的地方,朝廷如此守着开封,当然不能让它有半分损失。如果可以,还妄想能靠钱财挽回幽云的故土。
“是么?”常歌喃喃念着。
五月的天气,清清爽爽的小镇,再过几个月,好像又要到中秋了,那时候会不会有人在客栈之外陪她看月亮?而那个人会不会又是她所期盼的那一个?
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里真好。”常歌自言自语说道,“要能一直住下便好了。”
“这也容易。”顾沉衣看了她一眼,忽然放柔了语调,“只要你喜欢。”
*
望都之战后,辽军虽胜但兵力也所剩无几,无法再起波澜,于是夺了不少好处之后就一路北返。
如以往一般,沿途的各州郡都被抄掠,朝廷方面也增派援军阻拦,只是效果却甚微,不过后来在守威虏军上赢得些许成果。
听闻望都战败,汴梁城里自引起轰动,又说告老还乡的李将军想重新出山,一雪前耻,可朝中的大将步天台好容易得了势力,断不能由他扰了自己地位,故而又百般阻挠,二人明争暗斗,闹了极大风波,这事情最后也没个什么名堂,但最后河北的军防还是加强了许多。
八月的时候常歌就收到非墨的信,信上写他已经随军去了澶州,还曾路过她当年住的那个小村子,他说那里已经荒了,没什么人留下,故而也并不知晓当年她的住处,颇有些遗憾。
如今常歌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身体看起来发福,也不敢再干什么重活儿,成天就在家中窝着,境况同当初在塞外很有些相似。
自那日提了一句想在衡州这里住下后,顾沉衣果然很迅速地就替她将那家客栈买了下来,又雇了两三个伙计,一个厨子以及一个稳婆。即使她多次提醒,自己离分娩还有半年,不过对方却反而觉得一个稳婆都显少,正盘算着要不要再买几个丫头来伺候她,常歌听完当即就没话可言了。
至于十三,他因是受了非墨之托,要照顾好常歌,加之又对顾沉衣极其不放心,所以也留在客栈里帮忙,不过吃白饭的时候比较多。
这年的中秋,月亮很淡,还好云层稀薄,故而可见那形状尚是圆的。
一客栈的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十三喝得大醉,早早跑房里睡了,稳婆和店里的伙计收拾完碗筷后也都纷纷休息。
更深露重,秋寒入骨。
常歌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腹中又隐隐有些不适,盯着窗外的月亮看了半天,她还是爬起来点了灯。原想给他写信,可提起笔却不知写什么好。
澶州这会子天气好不好?那边的东西吃得还惯不惯?听说最近辽军又南下打了几场,受伤了没有?昆仑的长老可曾提了什么无理的要求么?那些个将军是不是又给你脸色看了……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篇,落笔的时候,她又顿了一顿,然后慢慢描了几个字上去。
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想念你……
*
边境之处,号角声响起,骏马滚滚踏在地上,震耳的吼叫铺天盖地,那些飞扬在空中的旗帜沾了几许鲜血,但听号炮连响,数千军士如海潮般汹涌而来。
长枪白刃,战火如蛇般蔓延,血和汗溅在尸体上,烟尘弥漫了视野,似乎满天都是殷红,满目皆是不停息的嘶喊。
狂风大作,抖抖地鼓动着衣袍,他持着剑,已经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堵塞着许多东西。
好像身上爬满了伤口,又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他扬起剑来刺入敌人的胸膛,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宛如有撕裂的苦楚。
这一瞬里,眼前蓦地闪现出了一个人的模样,他看见空中有红色的雪花飘下来,而她就在那雪中,带着笑,缓缓朝他招手。
……
那边的郑铁石刚斩杀了一名契丹的头,正回转身时,就瞧得非墨单膝跪在地上,锋利的长枪穿透了身躯,他愕然怔在原地。
“萧兄弟!!——”
周围,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
遥远的衡州,常歌坐在床边,颤抖着读完那封书信。
十三担忧地打量她的表情,直到桌上灯烛的火舌将信纸吞灭,她才突然捂了脸,将头蒙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曾经有人答应过她会活着回来的。
只是,再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这就是结局有多少人想要爆我头= =|||_(:з」∠)_不更大家开玩笑了,既然是要收尾了,于是,我就在这里多说些话吧。这个故事写了三个月,也不知道其中来来去去多少人,但是我还是这里感谢大家的支持。(番外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 =因为个人不擅长写番外……这样性格的男主,我大约以后都不会再写了,好心疼的感觉……对于男二小顾这个人的话,不知道大家是怎样看待他的,只对于我来说,这人的确很洒脱,偶尔也不太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你要说他喜欢常歌吧,可对于感情又看得很淡,能留就留,不能留也不会强求。或许他还爱着她,只是从来都没有一定要在一起的执着。
☆、自有相逢【终】
景德元年,辽萧太后以收复河北瓦桥关为由,再次派军侵入宋境。延续了两年的小战渐渐扩大,且据悉那当年被辽军生擒的定州副部署王继忠,如今却做了契丹的云州观察使,不过在定州一战中被宋将所俘。
战火从定州一直烧至澶州,然朝廷里却一如既往的对于辽人畏惧不已,即便主战的寇相百般劝说,当今圣上却也萌生了要迁都之意。
契丹本就是以游牧为生的国家,对于周边的掠夺亦是平时所需的一部分,此回打算早战早回,但不想虽出兵顺利,可后方补给也实在过于头疼,故而在这一年年末,两军于澶州交战数月后终于决定议和。
澶渊盟约就此签订,契丹同大宋几十年的战争似乎便平息下来,只是,边关的土地上仍旧沾满了鲜血,孤坟处处,黄纸飘飞……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傍晚灯火初点,小镇的街上偶有嬉笑之声,道路两旁昏昏黄黄的光芒投射在地上斑驳的水渍里,温馨里有些凄凉的情调。
夜色已然降临,墨蓝的黑幕缓缓笼下来,客栈里最后的一个食客也走了,小二抖抖肩上的白巾子仔细将那张桌子擦干净。
柜台前,常歌埋着头在算账,一手提着笔往账本上书写,另一手飞快播着算盘,满屋子里就听得那“啪啪”的清脆声响。
“老板娘!”小二探头往门外看了看,忽而扯着嗓子朝她道,“都没什么人了,咱们就关门了么?”
常歌连头也没有抬,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依然低头摆弄她手里的活计。
“你看着办吧。”
“好咧,我这就去拿门闩……”
常歌在账上记了一笔,说道:“嗯,记得把门栓好。”
这般季候里,前来住店的人比起以前来就会少许多,只有换季的时候人会满,比如春季,总有人喜欢四处走走,亦或是秋季英雄大会那几日。
不过生意好不好倒也没什么所谓,横竖她店里赚的银两都是够糊口的,因得这小城镇里的客栈委实不多,除了他们这里也就只剩另一家偏远一点的,且房间和价格都不如此。
楼上“吱呀”传来开门声,常歌不自觉皱眉起来,就听得有人不耐烦地嚷嚷着:
“老板娘啊,你儿子又哭个没完了,我分明都没惹他啊……你快来给瞧瞧嘛!”
“我忙不开。”常歌没奈何地叹气,“你去厨房里拿点玉米粥来给他罢。”
“呵?”十三叉着腰,一肚子窝火,“你家那混世魔王是一碗破粥能搞定的?这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啊,你怎都不管的呢!”
常歌只好回头去看他,“我不是都说了没空么?你哪里又招他不快了,不是早说了没事少跟他闹!”
“我哪里知道!他脾气真怪得惊人,谁晓得是怎么了!”十三挠着头只得往厨房里走,愣是想不明白,以非墨那般好的性子如何生出来的儿子难缠成这般……
不过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那边的常歌摇着头看他钻进厨房里,自己又拿起笔来继续写。
风正清冷,呼呼吹进来,直把她面前的灯烛摇得东倒西歪。她瞥了一眼那边尚未关紧的窗,蓦地瞧见窗外的一抹新绿,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顺着脉络滑落泥土之中。
不知为何,就想起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过的话。
——“有你在,我想着你,就告诉你自己一定不能有事。”
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却仿佛是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有些时候,一转身就是永别,一分离便再难相见。就好像她时常在路上听见似有人唤她的名字,回首,故人却不在身后依旧。
“起风啦!”小二走到窗边一面说着一面关紧,喃喃自语道,“明早准又要下雨,看来等会儿得将衣服收了。”
看着视线里的景色已不再,常歌淡淡收回目光来,垂眸轻声道:“是啊……”
起风了。
厨房里,十三取了粥快步走进楼上的房间里,小二行至门口拉了门将要关,角落里的老猫懒懒的往楼上爬,常歌看了一阵,终觉得趣意了了,暗叹了一声,低头记账。
街上的行人已经没有了,安安静静的,今夜里月亮都不见出来,树影斑驳在墙上,惨淡的颜色。
门边,小二刚伸手要将门合拢,蓦地闻得外边儿有一清朗的男声。
“小二,要间客房。”
这声音传入耳中,常歌的手上猛地一颤,笔尖的墨汁瞬间滴下,在纸上晕染开来。
“诶?……这会子了,竟还有人……”小二犹自狐疑着又把门拉开。
门外有人缓步踱进来,步子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小二瞧着他的模样微愣了一瞬,然后又习惯性地笑道:
“客官,就您一个人啊?”
“是。”他说着话,视线却慢慢移向对面。
“就我一个。”
在不甚明朗的光芒里,常歌蓦然觉得眼里潮湿一片,模模糊糊似含了什么东西,喉里哽塞得难受,她缓之又缓,慢之又慢的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一如多年前初见一般,玄青色的粗制布衣,一头青丝用灰色发带束起,俊颜儒雅,背负长剑。
他微微一笑,说道:
“掌柜的,我只有二十文,房钱要三十,你看……能不能少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