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吧?”
“真的假的……”
他在人群的外围站着看了一阵。
熟悉的名字入耳,令他难得想起了故人。
也不知余飞他们怎么样了。
圆圆跟着大将军,应该衣食无忧,倒是项南天,一把年纪了,在北境苦寒之地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而自己呢。
项桓茫茫然的想,他虽捡回一条命,但现在已成大魏的黑户,
季长川说要自己戴罪立功,可如今就算从头开始,身份这一关也过不了——他已经不是项桓了,报国无门。
那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东山再起呢?
望北山进入冬眠后,项桓就没再去打猎,而宛遥的药摊却做得日渐红火,偶尔他会在街头远远的看一眼。
她雇了两个伙计帮忙,和和气气的迎来送往,人多的时候脚不沾地,一张浅浅含笑的脸不厌其烦地同前来买药品的姑娘小姐们解释。
真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多耐心?明明自己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服侍的世家闺秀。
以项桓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做事全凭自己好恶,或许很难理解什么叫做教养了。
冬天黑得早,不到傍晚,街边的店铺就得点上灯照明。
伙计手脚麻利地拾掇摊子,今日的进项不少,宛遥给他们结了工钱,道了句“辛苦”,便仍低头收拾东西。
“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
“姑娘你路上小心啊。”
“我知道。”宛遥笑着点点头。
青龙城虽不宵禁,但除非节日,集市夜里一般是不做生意的。到这会儿周围的小贩也大多收摊回家,她把药箱背在肩,吹熄悬挂的小灯笼,走上街。
就在同时,巷中暗处月光灯烛照不到的阴森角落,一道人影不声不响地动了。
他留意这位卖药的小娘子已半月有余,知道她与那两个帮工并非同路,每当这个时辰总会一个人独行。
心怀龌龊的人大多会见缝插针地找机会,他不露声色地紧跟在后,走得不远也不近,只等周围僻静下来,不时左右张望。
长街凄清,沿途的灯笼时断时有,宛遥走了没多久,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黑靴,样式眼熟,她立时驻足。
身后的那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了,正狐疑的抬头,暗处里显露出的黑瞳森冷阴沉,乍一看去好似恶狠狠的厉鬼,瞧得人惊心动魄。
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而宛遥听到脚步声转头,似乎还莫名不解。
项桓收回目光,看她的时候眉锋不禁微微皱起,“你就不能不去卖药吗?”
“又不是那么缺钱。”说话间,伸手将那只药箱接过来负在背后。
“我和老板说好要租四个月。”宛遥微微垂头,背着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同他解释,“不能毁约的。”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街上,周遭的灯火拉长影子,在眼前一短一长。
到饭点了,满世界都是炊烟袅袅,弥漫着菜肴的香气。
“明天我可能得回来晚一些,而且也不在药摊,你不用来接我了。”
项桓终于问道:“怎么?”
“太守家的妹妹脸上生了疮,今天遣人来让我过去看看。”高官之家,说起来该是笔大生意,一日治不好也许还要多跑几趟。
他本就闲的没事,当即表态:“那我也去。”
宛遥却不冷不热地朝旁瞥了一眼:“可我不想带你。”
项桓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愣了愣,口气有些烦闷:“为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你去,又要和人打架。”
“……”作恶多端,他如今已经没人信了。项桓冤得无言以对,“我这次不会。”
“我这次不信。”宛遥凉凉地一睇,十分坚持,“对方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倘若你一个没忍住,那怎么办?”
他百口难辩,总觉得怎么说都是错的,“这么久了,我那不是也没惹是生非吗?你就那么不信我?”
后者肯定道:“我就这么不信你。”
“……”
项桓感觉自己最近好像把此生的憋屈一口气全吞了,涨得腹中难受心口发慌,里外不似个人样。
然而无论他怎么生闷气宛遥也不搭理,照旧煮了热粥,将腌制好的肉干切成片,将就吃了一顿。
一晚上风平浪静,原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早,她简单准备好东西,在灶里留了饭食,正一推门,后者已抱怀靠在墙边,像是等她许久。
“你怎么……”
门前的少年站直了身,眉眼难得严肃:“宛遥,时逢乱世,别看青龙城表面太平,实则近来流民激增,往巷子深处走全都是饿死的百姓。你一个姑娘家身在这种地方不得不小心,昨天若非我在,你知道自己后面跟着人吗?”
他说完,又缓缓放轻了语气,“这种事上,听我一回好不好?”
知道项桓讲得并无道理,再推辞未免就有些任性了,宛遥捏着药箱的带子抿唇权衡片刻,还是不踏实。
她抬起头,“那好,你去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
至少答应了,也算一大进步。项桓暗暗松了口气,很爽快:“你说。”
宛遥正色地竖起手指,“不准打架,不准吵架,不许用眼神吓唬人。”
“……行。”做好了多么丧权辱国的要求也答应的准备,只这几个还不在话下。
“你先发誓!”
他懒洋洋地应付:“好好好,我发誓。”
见他这么心不在焉的,宛遥不禁瞪道:“认真点!”
衣袖被扯得歪了一大截,项桓只好老老实实的咒了自己几句。
转念一想,又不禁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诶。”他顺手帮她取下药箱,貌似随意的开口,“我怎么说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就……不打算给我点彩头?”
宛遥理好青丝,不解道:“你要什么彩头?”
他厚颜无耻地扬眉,伸出食指:“我一天不惹麻烦,你多留一个月怎么样?”
后者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这都不行?项桓忙背起药箱,“喂……”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要不半个月?”
“十天,十天总行了吧……”
第61章
会州太守姓彭, 是当地有名的人物,据说家中哪位近亲曾在长安得幸于陛下, 故而安排了这份清闲美差给他。
饶是城中已经饿殍满巷, 太守府依然是富甲一方的所在,甫一禀明来意, 门房便往里伸手请他们进去。
赶来领路的管事丫鬟穿得整齐干净,先恭恭敬敬地朝宛遥行了个礼, 目光不经意往旁边一转, 正对上了一双冷凝的眼睛,她忍不住一抖, 笑容就不那么能挂得住了。
“这、这位是……”
“他……”宛遥刚想开口, 一时间居然不知给项桓找个什么身份为好。若说是药童, 可这么“杀气腾腾”的药童还真是很少见, 若说是大夫,一会儿倘使穿帮也不好解释。
于是竟僵在那里。
项桓接了一句:“是她的伴当。”
丫鬟这才颔首道:“原来如此……那辛苦二位跑一趟了,请随我来。”
宅子气派且宽敞, 比宛遥家中甚至项府都要大得多,门庭威仪,守备严密。可见彭太守此人应该很会敛财。
家宅一大,负责打点的仆婢自然不会少, 沿途一路走过去, 能看见许多低头忙碌的人影。
在廊上匆匆一瞥,日头照亮一道一道明晃晃的光,似从什么铁器上发出的。
宛遥往后一步, 退下来和项桓并行。
后者见状,知道是有话要说,很默契地微微低头。
“你发现没?”她不着痕迹的压低声音同他耳语,“好多西北部落的战俘。”
项桓轻声嗯了,双眸已随她朝旁蜻蜓点水似的一扫。
边境素来是朝廷管不到的灰色地带,战俘如同奴隶一样能够不受限制的买卖,价格又比普通人家出身的下人要便宜许多,再加上奴役俘虏从不犯法,但凡官宦权贵,总是喜欢在府上置办一些,图个物美价廉。
而这太守府似乎更甚,是宛遥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中战俘最多的地方了。
“宛姑娘,这边走。”
丫鬟一抬手便挡住了视线,下了长廊的台阶,正对面便是彭大小姐的闺房。
三人刚要进门,迎面一个端着托盘侍女碰巧出来,她右手带了只铁环,不经意抬眸和项桓的视线撞上,周身一哆嗦,杯盘顷刻脱手。
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少年动作敏捷地一俯身,稳稳当当地单手托起,其中的茶水竟一滴未洒。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管事丫鬟的内心就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从起到平息,简直比夏天的雷雨还迅速。
她愣过后开始厉声训斥:“你怎么看路的?毛手毛脚的东西!砸到客人怎么办!”
那姑娘一直深深垂首不住的道歉,哪怕接过项桓递来的托盘,胳膊也依旧在抖。
“还不滚!”
见她唯唯诺诺地跑开了,丫鬟才颇不好意思地冲宛遥笑笑,“让姑娘看笑话了……我们小姐就在里面。”
“不要紧。”她摇头。
等对方走出十步开外,宛遥才将和气的笑脸一收,朝项桓皱着眉使眼色,压低声音:“你看你!”
“……我又怎么了。”
“说好了不许用眼神吓唬人的。”
项桓只觉黑锅当头扣,无辜得不行,“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哪儿吓唬她了?我眼睛生来就长这样!”
宛遥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斜眼睇他,“那就反省一下,怎么才能把这毛病改一改。”
想了想总是缺了点什么,又补充道,“不行,你违反规定了,我要扣十天。”
他听完便是一愣,有些讷讷看着她跨过门槛,终于爆发道:“不是……喂,宛遥!”
“怎么还带扣的?约法三章里几时说有这一条了?”
后者站在院中转身,正色着提醒:“不可以进来,这是姑娘家的闺房。”
“……”
他眼睁睁地见面前的两扇院门关上,在原地绕了几圈挠挠头,最后烦躁地捡了条石阶坐下。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呢,怎么一天没增还反掉了!
项桓头疼地揪了把草丢在地上。
真是……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
彭家小姐正值二九青春年华,模样生得平平无奇,但胜在会打扮,倘使面颊白白净净的,一番仔细上妆,大概也能算个中上姿色。
可惜她近来左脸长了一大片晶莹剔透的痘疮,乍一看去很像蟾蜍成精,丑得十分骇人。
彭小姐终日不敢出门,房内一张帘子把自个儿遮得密不透风,和宛遥说起便是一脸泪。
“本来今年就该和太尉家的公子成亲的,可你瞧瞧我这模样,还怎么见人呐?实在没办法,也只得把婚事延到明年去。”
“但推得了一时总推不了一世,再熬年纪就大了!夫家不嫌我自己还嫌呢。”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上个月,丫头拿来姑娘做的玉容散给我试了些日子,倒有几分效果,我想着不如请你来替我诊一诊,对症下药或许好得更快呢?”
言语间,宛遥正在观察她的面部,闻言颔了颔首,“小姐这是体内有热毒,毒气不散只使外用的药的确不容易见效,得吃几道方子才行。”
彭小姐忙说无妨,“姑娘尽管治,需要什么名贵药材我差人买便是。”
她笑道:“用不着什么名贵药材。小姐备好黄苓、桔梗、冰片、雄黄等物即可,冬天大雪封山,草药或许不易得。”
“这没问题,你写方子,我命她们去抓药。”
说明白点就是普通的出痘子,年轻的人精气旺盛,皮脂原本容易生油,再加上饮食过于油腻,偶尔引发一场疮灾并不稀奇。
宛遥替彭家小姐用药粉洗完脸,吩咐了些忌讳的食物,便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宛姑娘不如留着吃顿午膳吧?时候也不早了。”
她推拒道:“多谢好意,不过我尚有别的事情要忙,恕不能耽搁太久。”其实是不大想应付这些高门子弟。
彭小姐大概也就随口客套两句,闻言便不再挽留,安排婢女送她出府。
项桓在门外大概是闲得快发霉,起先祸害台阶下好不容易挨到寒冬的草,顺着花坛揪了一圈,最后见四周已无草能拔,便又三两下攀到了树桠上,似乎准备再接再厉。
可刚一上树,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坐在那儿目光专注地远眺了半晌,直到宛遥两手拢在嘴边喊他,才回过神。
少年身轻如燕,一个纵跃稳稳落地。
“这就完了?”
她抿唇一笑,颔首嗯了声,“走吧,回去了。”
一开始彭小姐留她吃饭,宛遥倒还不觉有多饿,这会儿行于宅院夹道的□□内,旁边是端着托盘匆忙闪过的下人,四周遍处不是菜香,光闻味儿她就有些犯馋了。
项桓兴许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你还敢跑!?”
也就是在此时,回廊下摆满精致茶花的园子里传来一阵令人胆颤的哭号。
青砖道上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似乎正在教训下人,手握的是根拳头粗细的棍子,棍风呼呼作响。
“说过多少次!公子的茶花比你的命还重要,让你认真看护,认真浇水,你倒好,把这株雪牡丹养得半死不活!”
他好像自己打得也很是疲惫吃力了,便靠着大声嚷嚷助力,每道一句都是掷地有声。
“你赔得起吗你!?便是将你卖了,也抵不过一片花瓣,要你有什么用!”
那人抱头满地乱窜,疼得痛不欲生,口中溢出的凄厉喊叫仿佛远远超过了棍棒对他造成的伤害。
而园子深处却隐约有个身影蹲在一盆山茶花前。
纵然惨叫凄厉刺耳,他也不动如山,只悠闲自得地专注于自己的花草,对眼前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好像管事揍的不过是条狗。
“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打死你!”
挨打的花农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乱棍的包围圈,可他周身无力,仅迈了几步便实在走不动,就地打滚,正好不偏不倚滚到宛遥脚边。
“呀——”先叫出来的却是引路的婢女。
她紧张地提起衣裙,惊魂未定地往后退。
“张先生,你怎么搞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旋即又忙去问宛遥,“宛姑娘没吓到吧?”
静默片刻才听到人轻缓的应答:“我还好……”
在她说话的那一瞬,一直侍弄草木的年轻公子忽的转过了头。
重重花影后的姑娘有一副纤细清秀的身段,在无数馥郁芬芳中显得愈发淡雅纯净。
有的人好看,是在于皮相,肤白貌美,秀色可餐;有的人好看,是在于骨相,五官精致,不易显老。
他阅人无数,单从一个背影,略微轮廓便能大致想象出对方的相貌。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美人。
此时的长廊下。
对方冷不防来个五体投地,宛遥第一眼着实吓了一跳,没等看清,项桓已将她迅速地掩到了背后,神情戒备。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肩侧探出头。
这是个中年男人,瘦骨如柴,裸/露在外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尚往外渗血。
“救我……”
他面色极差,嘴唇泛着淡紫,形容无光,好像连开口说话都十分困难,却强撑着朝他们的方向伸出手,细瘦的胳膊挂着沉甸甸的铁环,似随时能被其折断一样。
“救救我……”
宛遥揪着项桓的衣襟,秀眉不自觉轻皱起来,解释道:“他脸色偏黑,是脾土衰败的现象。”
“尽管表面不易察觉,但肾水多半已泛滥。如果不及时医治,多半熬不过明年春天。”
知道她心善,项桓转眸看了一眼,宛遥同他视线交汇,“我把把他的脉。”
他于是让了开来,抱着胳膊守在旁边,见她轻轻执起对方的手腕。
“他脉象虚大无力。”宛遥自语着抬头,朝项桓解释,“这是肌肉精气不足的征兆,此时的皮肉对痛觉会尤其敏感,也难怪棍棒下会疼得如此厉害……”
对方的五脏六腑都已衰竭,想必此前受过不少罪。
尽管明白别人的家务事最好不要多管,毕竟还是不忍心,她皱眉轻叹地摇头:“未免过了一些……若真做错什么要惩罚,倒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边上站着的“张先生”愣神听这姑娘扯了一堆鸟语,并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别的没听懂,反正只悟出个“你们这帮人太狠毒”的意思来。
当即挽起袖子不满道:“你谁啊你?多管什么闲事呢!小爷教训下人,用得着你废话?”
第62章
项桓素来是当惯了打手的, 很有自觉地上前一步,正活动手腕筋骨, 还没等露个凶相, 斜里忽然有人迅速而来,抬脚便将那位“张先生”踹倒在地。
“大胆恶奴!谁许你在府中行凶的!”
说话的是位锦衣公子, 看年纪大概近三十,生着一双丹凤眼, 平白让五官显得过于阴柔了。
他这一动作毫无征兆, 在场的都不同程度有点懵。
“张先生”懵得是最厉害的,趴在地上, 捂着腰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主子, “公、公子, 您不是说……”
锦衣青年一脸厉色的打断:“我说让你好生照看花草, 你倒会仗势欺人的摆起谱来!不过是给你个总管东院的职权便敢下此毒手,今日好歹让我撞见了,平时还不知怎么横行霸道呢!”
项桓在旁边听着, 高高挑起了眉。
他此前树上坐着瞧热闹,花园中的男男女女一览无余,这位“公子”可是全程纵狗咬人,作壁上观的。
目睹一场变脸大戏, 他颇有兴味地沉下星眸, 静静地看对方卖力表演。
张先生委屈得说不出话,缩在台阶下跟那花农一起发抖,相得益彰。
锦衣青年似是愤恨, “枉我这般信任你,你可真叫本官失望……下去领罚吧,思过半月,何日明白何为‘与人为善’了,何日再来见我。”
管事先生虽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配合地应声,连滚带爬的走了。
锦衣公子目送着人走远,对自己的一番表现很是满意,满身浩然正气地转头想去看一眼观众的反应。
才发现……佳人正忙着替那位病痨鬼诊脉,居然没顾得上抬头。
他摸了摸鼻尖,倒也不气馁,礼数周全地作了个揖,“让姑娘受惊了。”
宛遥反应过来,忙起身回礼。
“不妨事,是我刚才逾越了。”
“也是在下管教无方,竟使恶仆胡作非为。”
两人各自客气各自的,项桓则抱怀在旁,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俩拜堂。
脚边的花农还在时断时续的哼哼,许是觉得在此处寒暄太煞风景,锦衣公子一个回过神,佯作担忧地后退,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仆役,目光中尽是哀色。
“伤得这样严重……真是可怜。”他兀自感慨,随后不着痕迹地对宛遥道,“在下见姑娘会些医术,不知能否为他诊治诊治?”
她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义不容辞,答应下来。
莫名捡回条命的花农被安置在一间干净明亮的厢房内,宛遥简单做过些处理,开了道方子留下。
“他肾上积水,病入膏肓,我不能保证一定治好,但会尽全力的。”
从房中出来时,已有丫鬟进去照料。宛遥向那人提议说,“公子可以去城中寻更好的大夫。”
“姑娘太谦虚了……舍妹既然请你入府,自是信得过你的医术,又何必推辞呢。”
看她正要开口,锦衣青年见缝插针地开始介绍自己,“敝姓彭,姑娘可以唤我永明。”他笑得很是人模狗样,语气还颇谦虚,“在下是此地太守,方才见下人鲁莽,一时情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宛遥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赞了一句:“太守很年轻。”
彭永明似是赧然地笑笑,“才疏学浅,本就愧不敢当,让姑娘这么一说,在下更惶恐了。”
项桓在旁边听这小子油腔滑调地朝着宛遥扯淡,从始至终把自己当一根路边戳着的树桩,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对方大概才发现这根明亮的烛台,吝啬地抱拳问:“不知这位兄台是……”
宛遥还没来得及解释,彭永明便自作聪明地恍然大悟,“原来是宛兄。”
后者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低沉道:“我姓项。”
“哦。”他倒是不怎么在意,“项兄。”
完了便又看向宛遥,“庖厨已做好了饭菜,姑娘不如用完饭再走?”
……
直等这人走远了,项桓才阴测测地磨牙,“他真当我是死的吗?”
宛遥闻言忍不住去瞧了他一眼,飞快垂首悄悄牵了牵嘴角。
此后的一段时日,为了继续给彭家小姐治面颊的痘疮,他们少不得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太守府,也就隔三差五地同那位风度翩翩的会州太守“偶遇”。
这人的戏尤其多,嘴皮子又能翻出花,哪怕宛遥不怎么爱搭理他,自个儿也能唱一出双簧。再借着那位花农的病,总是能想方设法留他们吃茶吃点心。
尽管每回项桓都跟来,彭永明似乎也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如他这般情场老手自然轻易能猜到,永远一脸倨傲的少年会是个什么身份,在姑娘面前太过争风吃醋是十分败坏好感的,因此他不仅不排斥,时常还会和项桓“友好”地搭话。
“项小哥不是青龙城本地人吧?平日都做什么营生?”
估摸着一早就打探好了,待听到说是打猎靠山吃山后,彭永明一脸的怜悯关爱:“年纪轻轻的,又会拳脚功夫,怎么想着当猎户?也太没出息了。”
项桓:“……”
言罢便伸手在其肩头拍了拍,“是男儿,自当奔赴沙场,报效国家才是。把志向放远大一些,目光别那么狭窄。”
言语中透着满满的优越感。
项桓平身揍人无数,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对方嘴欠再加上自己脾气一点就着,找打的人他见过太多了,可如此讨打的,还是第一次开眼界。
宛遥是真怕他一个冲动便“流血千里,伏尸百万”,便习惯性地伸手去拉项桓的胳膊——很意外,他的肌肉与以往不同,居然没那么紧绷如石。
耳畔忽而听他轻笑一声,项桓神色如常地微偏了下头,“照彭太守这语气……当是身经百战,立功无数了?”
“那不如,说出来让小弟长长见识?”
彭永明好像就等他这一问似的,颇谦逊地含笑垂首,“哪里的话。”
“不过是当初追随过季大将军,打过几场仗罢了,谈不上立功无数。”他客气道,“都是沾了大司马的光。”
此话一出,项桓和宛遥都愣了下。
本想看看这小子是跟谁混过的能得意成这样,想不到还是自己人?
不过怎么没印象……
见他们这副表情,彭永明以为是这份经历让两位小朋友惊骇到了,毕竟没见过世面,乍一听见大司马的名号,自然会感到崇敬羡慕。
项桓轻眯起眼,“敢问彭太守,是几时随大将军出征的?”
他略一沉吟,“也就五六年前吧。”
“那会儿西北战乱未平,季将军领兵北伐,在下不才。”彭永明羞涩一笑,“是被将军钦点着去的,其实自己无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