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傍晚入眠,足足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给他一种夜尚未结束的错觉。太久的长眠使得周身无力,项桓稀里糊涂地套好衣服,到桌边去灌口冷水。
秋风吹得窗边的竹帘吱呀吱呀作响。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今日这个小院落隐约和平时有点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等一杯茶喝完,项桓终于反应过来——
是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时辰,宛遥多半已经起身,不是在厨房忙碌就是在院子里晒草药,而现在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宛遥。”
他试着唤了一声,整个屋子四面八方空落落地回荡着自己的嗓音。
不在吗?
说不出缘由,但项桓喉咙蓦地一紧,一些莫名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他扯过外袍披上匆匆往外走,“宛遥。”
前厅的茶壶是空的,里面没水。
米缸也是空的,篮子里只剩下几片枯萎的菜叶子。
碗盘皆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好似从未用过。
项桓胸腔里的心骤然跳得极快,卧房内无人,庖厨内无人,院中里外没人影,连她带来的那个包袱也一并不见了!
他找了一大圈,竟没找到宛遥留下的,那些常用的物件。
冷风狂躁不安地拍打枝叶,角落的草木群魔乱舞似的招摇着。
项桓站在院内,目光怔忡地凝视满地的飞卷的落叶。
他在想自己昨天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他或许不应该那么不耐烦,或许、或许该回应她一句的……
茫然之后,竟然又有些悲哀。
自己到底恶劣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连她也受不了了。


第58章
天才刚亮, 早起的人不多。
项桓穿好衣衫出去,沿着这附近的民居一个一个的敲开门, 他其实平时很少同这些人打交道的, 因为刚搬来不久,腿又伤着, 连院子都不怎么出。
宛遥和他都不是爱时常走动的人,这是生活环境的使然, 大户人家从没有喜欢串门的习惯。
陌生的邻里们皆狐疑地站在门口, 听完少年的描述后,又纷纷整齐地摇头, 表示对此毫无印象。
项桓于是走出了那片民居, 往青龙城方向而行。
偌大的州城, 街巷纵横交错,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里走,可总觉得脚步不能停下,好似一旦停下, 伤腿便会顷刻间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长街开始车水马龙,喧嚣的叫卖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模糊不清。
项桓走在这红尘万象里,依稀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晚上, 他挨了一顿打跑出家门, 步伐缓慢地穿梭于坊间的十字街中。
那时候宵禁,四下无人,万籁皆如死寂, 而武侯不知几时就会钻出来。
他也是这样埋首走着,头顶一方深黑的天,毛月亮昏黄得瞧不出形状。
冷清的街道上,忽听得有人小声唤道:“项桓……项桓……”
他站直身子缓缓转头,两扇宅门前的灯笼将两道影子一后一前地交织,女孩子单薄的模样就在背后。
好像永远如影随形一般。
她怔愣地盯着他脸上的伤,“你爹……又打你了?”
项桓不说话。
大概也有些忌惮,女孩儿犹豫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走上前,踮着脚给他擦脸。
项桓低头下来,瘦高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成一抹暗色,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去牵她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时人忙忙碌碌一生,身边去留者无数,回头想起的却也多是当初落魄之际肯为他点一盏明灯的人。
青龙城的当铺内,因战祸不断,百姓银钱吃紧,赶着来典当的人居然不少,柜前甚至排起了长队,人挨人,人挤人,闹大了还得让伙计出来调停。
等宛遥办完了事,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在里边被闷得满脑袋汗,站在门前长舒了口气。
这天老阴着不下雨,连气息都是闷热的。
在附近买了一碗凉茶先解渴,宛遥甫一转身,正对面就看到项桓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他似乎也始料未及地怔了下,原本踟蹰的步子蓦地顿住,一双茫然的星眸就那么定定地望着。
不远不近的两丈,像是突然将隔山分海的距离以一线拉近,如此令人没有防备。
宛遥比他还感到意外,匆匆付过水钱便将茶碗还回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半句话未及说完,手腕上莫名一痛,一股极大的劲道拉着她往前拽,而面颊所贴着的是堵温热厚实的墙,心跳沉稳有力。
宛遥能感觉到腰身和后背像是被两条铁箍禁锢住,这是从前全然没有过的情况,她知道项桓就是抱她,也不会这样用力。
而那股灼热的呼吸正轻喷在颈窝处,他双臂死死地近乎圈着她周身。
宛遥呆了一阵,也终于觉得窘迫了,试图挣扎了下。
“干什么啊,大街上……”
“你先别动!”他忽然咬着牙,“先别动……”
“听我说完。”
宛遥被他语气一怔,也就只好僵在那儿。
耳畔的气息逐渐放缓,项桓像是深吸了口气,嗓音低沉:“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
“……不该把脾气发在你身上。”
“不该那么不近人情。”
他不禁加重了些力道,“今后不会了。”
宛遥在他肩头眨了数下眼,迟疑着要开口,“我……”
“宛遥!”他却咬咬牙打断,“你……先别走好不好?”
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其实还想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能改的。
项桓这个人,连他自己都清楚自己那点脾气,宁可硬着头皮死撑也不会讲半句软话,宛遥能够了解这番低声下气,对他而言究竟是怎样艰难的让步。
周遭已经有过客神色复杂地回眸张望。
她原本被他抱着,两手不知怎么放地晾在外,眼下便慢慢抓住项桓的衣衫。
“我……”宛遥一时间倒有些难以解释地牵了牵嘴角,“我只是……跑去当铺而典当些旧衣服而已,还没打算要走。”
那一瞬,她感觉到后背的手臂动作微滞,先前的力道渐次退却,周围寂静了好一阵,仿佛满世界都是小贩的叫卖声。
项桓把自己那两条胳膊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撕下来,眼底的情绪霎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他这会儿大概不瞎了,抬眼明明白白看见了宛遥身后的当铺。于是不自在地抿唇道:
“你……是去当铺啊?”
后者尽量收敛表情地嗯了一声,给足了他面子。
项桓唇边微抽,很是不能理解地问:“那、那你干嘛把包袱拿走了?”
“我不拿包袱,怎么装衣服?”
“……”没法反驳。
他继续追问:“可家里的米缸怎么没米了?”
宛遥很自然道:“都吃光了啊。”
“……”好有道理。
密布的乌云忽被一袭清风吹走了,雨没落下,反而投射万丈日光,照得人简直睁不开眼。
*
饭桌上,宛遥把钱袋子抖开,叮叮当当倒出一把零碎的钱。
几粒碎银子,两吊铜钱。
以上就是他们俩如今全部的家当。
尽管离家前,宛遥起码带了六七十两银子,但沿途一路花费,再加上治病、用药、住店、租房、近半年的饮食开销,各种杂七杂八,有出项没进项,用光是迟早的事。
她将银钱排开,两个人相对而坐,盯着这堆玩意儿大眼瞪小眼。
宛遥瞥了瞥他,用手堆起铜板,好让它们显得多一点。
“再不想办法赚钱,咱们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她支肘在桌,和他商量道:“我今天出去逛城里的医馆,碰巧看见有一家缺大夫,我琢磨着,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能去试试。”
项桓听完就皱眉:“不行。这又不是长安城,你人生地不熟的,太不安全了。”
宛遥瞪他,“说得轻巧,我要是不去,家里吃什么?”
“那不还有我吗?”他往后一靠,倚着帽椅不悦,“我一个大男人,哪有让女孩子养家糊口的道理。”
话音刚落,伤腿处便被宛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你现在缺胳膊断腿的,能怎么找钱?自己好好在家养伤吧。”她掀了掀眼皮,“免得惹出新病来,钱没赚着还倒花出一笔。”
“我哪有这么没用……”项桓悄悄看了看她,伸出手摊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别说缺了条腿,我只剩手也养得活你。”
宛遥收好银钱,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微不可见地牵了下唇角,忽然开口唤他:“项桓。”
她声音轻轻的,“你方才满大街跑,是怕我把你丢下了不管么?”
“……”
项桓其实都不大想提这么丢脸的事了,他把玩着茶杯,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不是……我身上也没钱吗。”
他揉了一下鼻子,“而且腿也没好,你要真把我扔在这儿。”项桓飞快抬眸,“我岂不是要饿死。”
闻言,宛遥把钱袋打好结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项桓最近挺怕她来这么一下的,目光一路跟过去。
心里忍不住打鼓,难道是话没说对?他选项又选错了?
“你、你干嘛去?”
宛遥提起门边的篮子,随手丢了根烂菜叶到他头上,“做饭啊。”
而对于去医馆的事她到底还是很坚持,第二日就登门同药坊的掌柜详谈。
但项桓有句话确实未说错,此地毕竟不是长安城,人家对她既不知根也不知底,自古对女人的轻视使得掌柜很是犹豫。
不过也许是真的太缺人了,谈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答应——暂用半月。
以这半月的时间来检验她的医术,工钱还能不给,得等期满与东家商量了再做定夺。
项桓自然是认为对方欺人太甚,但苦于别无门路,宛遥迟疑片刻,仍旧把这些霸王条款照单全收。
故而接下来的半月,他俨然成了被留在家里的孤寡老人,每日一早就得目送宛遥出诊,正午随便吃点昨天的剩饭,晚上再等她回家做新的。
只过了五天,项桓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太不行了。
让宛遥养他已经是奇耻大辱,还别说自己整天跟个废物似的无所事事,简直不如一死了之。
白日里只要得空,项桓就会拖着他的伤腿来回走动,好让身体恢复更快些。
他清楚自己但凡康复了,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能赚钱。
这是一段他们俩各自分头行动的时日。
夜里吃过饭,都累得不行,倒头便睡。到后来项桓也会在下午鼓捣一些简单的菜,虽卖相从来不堪入目,好歹已从火烧庖厨变成了饺子水面轮番上阵。
至于炒菜,还是不行的,有时实在是吃面吃腻了,他还能操自己的老本行去烤鱼。
很快,宛遥已在医馆待了半月。
据这些天的观察,她发现城内看病的人其实并不如长安那么多,前来抓药的又普遍是寻常百姓,药草和诊费皆不昂贵,一日下来根本挣不了几个钱,更别说掌柜那边还要层层分成,到她这儿一个月能拿到的工钱委实偏少。
而医馆中的大部分银钱却都是靠另外几位大夫上门给城内显贵治病调理所得。
地方的官员山高皇帝远,自有他们捞钱的一套手段,个个富得流油。
宛遥每日写方子的时候,看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心中不禁冒出一个想法。


第59章
“如果真要安心攒钱, 我想不如也从那些达官显宦入手。”
傍晚吃过饭,她把饭桌收拾出来, 铺开纸一边写一边道, “不过眼下咱们没有人脉,要上门诊病怕是不行了, 但从姑娘家的‘洗面药’上想办法没准儿走得通。”
项桓闻言问道:“洗面药?”
宛遥看了他一眼,一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表情:“是女孩子常用的东西。”
他只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从前朝起, 带有药理的洗面散开始流行于市面, 数药店和胭脂铺中卖得最多。
这些清洁面部的药膏或是药粉皆以种种草药配制而成,功效也各不相同。洗面去皯的, 光泽肤色的, 消除恶疮的……其中最受欢迎的多是治疗面疮、瘢癣之类。
宛遥好歹也算京城的大家小姐, 知道这种东西在名门贵女间很是热销, 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我一会儿给你几张单子,你平日若没事帮我去采买一些碾成粉。”宛遥吹干墨迹,“等晚上我再来调。”
治面部的热疮需得排脓生肌, 活血除湿,因此多用的是白芷、白茅、白茯苓之类的药草。
起初项桓脚伤没好,只能找药坊以稍便宜的市价买来,天天坐在院中, 百无聊赖地推着药碾子研磨。
他这个人素来手贱嘴贱, 闲得无聊时连路过的野猫也要抓来虐待一番。
最后连隔壁家的男孩子都看不下去了,上门找他还书时说道:“大哥哥,你这么爱欺负动物, 干嘛不上望北山打熊去啊?你打一头熊,毛皮割下来还能做冬衣,每天虐猫猫多没出息。”
毕竟冬天就要到了。
项桓一听,自己琢磨片刻,发觉挺有道理。
于是到了十月上旬,等固定伤腿的夹板终于卸下,宛遥便见他在院中活动了一宿的筋骨,第二天就拎着把柴刀出门了。
“我山上去采药,你不用担心,过一阵子我自己会回来。”
一声没头没脑的招呼打完,他一离家,便失踪了三天三夜。
宛遥连找人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找,担心了一整晚,正打算睡醒后去报官,谁知第四天清晨,他竟拖着一头灰狼自己走回来了。
身后满地滴血,一路蜿蜒着红色。
那狼被他刺穿了心脏,整个巷子都能闻到腥味。
隔壁家的小男孩寻着动静出门一看,险些以为还没睡醒,使劲揉了好几回眼——山上去打熊,真的只是自己随便说说的而已啊!
项桓在门口站定,提气喊:“宛遥——”
她愣愣地披衣出来,只见后者周身血污,将手里的狼往院中一扔,似乎觉得有点亏:“还以为真有熊呢,蹲了三天也就蹲到这玩意。”
他跑上山不务正业,居然没忘了给她采药,后背的竹篓里一堆草。
项桓往里面捞了捞,大概是真累了,抓出两只野兔丢在地上。
“入冬前的野味果然好猎,休息几天,我还要再去一趟。”体力透支太大,他把东西交代完,转身就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台阶上。
而对面的宛遥似乎尚在发呆,看着这些庞然大件讷讷地不知所措。
项桓仔细窥着她的神情,唇边的笑意渐次荡开,拔去水囊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口解渴。
“怎么样,我说过能养你的吧?”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倨傲,“想当年我在虎豹营里,骑射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没像样的兵器使,还能猎几头老虎给你做身披风。”
总算被他可怕的审美激得回过了神,宛遥摇头掀了个白眼:“谢了,我才不用那种披风。”
“当毯子也行啊。”
她到底心有余悸地绕开那头死不瞑目的狼,俯身去收拾野兔和小竹筐,“你三天不回来,就只是去打猎了?”
“那不然呢?”
“既然是打猎,干什么不一开始实说?”她轻轻抱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项桓靠在背后的柱子上,“那不是怕你担心吗。”
趁宛遥走过来,他便歪头挡住,“诶……往后,就不用再去外面卖药看病了吧?我再加把劲儿猎头熊,咱们一个冬的花销都够了。”
对面那双温婉清和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朝此处一望,他只好如实说道:“你做的饭好吃一些,天天饺子馄饨清汤面……不腻么?”
却没等到回答,宛遥伸手将他额头往后一推,“先洗澡去吧,脏成这样。”
项桓囫囵睡了一觉,晚上精神饱满,坐在院子里肢解那头狼。这活儿估计也就他能做了,宛遥隔墙听着外面的声音,躲在房里愣是没敢出来。
他剥皮还带词儿形容的,刮了一半问她:“你真不拿去制件衣裳?我看毛挺好。”
女孩子在门后应道:“我不要!”
“熊胆能入药,狼胆呢?还有狼鞭……居然是只公的。”项桓切得很带劲。
宛遥无奈地抿抿唇:“狼胆没什么用,好像尾巴可以辟邪……我听说狼都是成群结队,对方不会找上门报复吧?”
“那不是正好,就能多几张狼皮了。”
“……”
“你先别出来。”项桓提了提嗓音,“我开膛破肚了。”
此后的几天,他们这院落里总是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腥味,狼皮就挂在树下,项桓给搭了个葡萄架,等晾好了可以做成褥子。
狼肉倒是有药用,温补的能益气养血,宛遥把它切成块儿风干,最后卖给了药坊。
咸安二年的秋季,当大魏南境打得战火连天之际,处在凭祥关最北端的青龙城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温馨与祥和。
宛遥辞了医馆的活儿,在城中的闹市租了个小摊子卖药,因为价格偏贵,生意不太兴隆。但名气却打得很响,至少来问价的都是出起钱的人物。
而这段日时间,项桓则忙着跟城中的猎户三天两头往外跑,他手脚快动作利落,每回上山总是满载而归。
一旁的老猎人见状便出声感慨说:“到底是年轻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你这般的武艺……小伙子前途无量,将来必然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的猎手。”
他提到将来,说的是猎手。
那一瞬,项桓恍惚了下。
自他流放至此已过去数月之久,从颠沛流离再到赚钱糊口,来青龙城之后,每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快些好起来,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发家致富。
仔细一想,那些驰骋沙场的风光往昔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军营,战枪,烽火,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
当日的自己也许做梦也不会料到,如今会沦落至边城,靠打猎为生吧。
转眼即将入冬,山里的动物也渐渐不太容易觅得踪迹。
项桓拎了头马鹿兴冲冲地回来。他知道鹿茸是好东西,这么一整只拆开,周身都是宝。
彼时,宛遥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院子已成了他的屠宰场,夜里若不甚上茅房能看见无数颗脑袋挂在其中,一副冤魂不散的样子盯着人看。
他这辈子……恐怕就是个杀戮的命了。
之前杀人,现在猎物,干的还是老本行。
项桓刚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在角落洗手,远远的听到宛遥在叫他,便把刀子随意涮了两下跑进去。
“什么事?”
她坐在床边示意,“你来,我给你看下腿。”
尽管这些时日他满世界蹦跶,但例行检查还是需要的。
项桓颇听话地依言坐了,不必吩咐就自行卷起裤脚,“起初晚上还有点疼,现在早就没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那么爱折腾,足足熬了四五个月才痊愈,这会儿已是筋肉有力,恢复如初。
宛遥俯下身细细推揉着断骨的交接处,她手劲轻,按在膝上时又极有分寸,软软的很是舒服。
项桓就坐在那儿低头看她。发现宛遥安静做事时,眉眼是十分专注的,哪怕只不过些许小事,也能认真得像在面临千军万马。
“如何?是完全好了吧。”
见宛遥起身,他甚是自信地伸手把裤腿放下去。
“嗯,骨头长得很好。”宛遥隐约松了口气,紧接着丢下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那等明年开春,我也能放心回京了。”
项桓挽裤子的手蓦地一顿,方才灿烂飞扬的星眸明显有刹那黯然,神色被猝不及防地一句话引得有些懵。
“……你要回长安?”
他在原地愣了下,忙三两下穿好鞋追出去,“为什么?”
宛遥折平桌上的信纸,转身来平静而认真的回答:“我本就是离家出走,此举于我而言已经算是不孝了,因为担心爹娘找来,甚至连书信也没怎么寄。现在你既然康复无恙,又可以在此处养活自己,我再留下也没必要。”
他们俩什么关系都不算,这么住在同一屋檐下原本便不合规矩。
“可是……你一个人回去?”
“我准备让曲州老家的舅舅派人来接我,他们离这儿近,半个月就到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无从反驳。
项桓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让她非得留下,宛遥有爹有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肯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何况他如今的处境,也的确没资格开口。
“回京之后,我会托人带东西给你的。”她言罢装好信封就往外走。
项桓抿唇站在原地,莫名对先前说的话感到懊恼。
他想,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猎。
也不该那么积极的,让腿好得这样快。
现在反倒作茧自缚,不知如何是好了。
目光不自觉转到了自己的足下,他默了一阵,暗道:要不然,再打坏一次?


第60章
庖厨后的灶台生起了火, 隐约听到切菜的声音。
他从屋中走出来,正落黑的院子显出寻常人家的安宁祥和。项桓举目扫了一圈, 老树下是他搭的几张木架子, 平日里用来晒动物的毛皮,宛遥偶尔也会晾些床单。
角落堆着几坛果子酒和腌制的肉干, 水井边上两三只大簸箕,晒的全是药材。墙头常来闲逛的野猫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子, 甫一撞见他的目光, 转身就遛了。
项桓将视线收回,不经意地侧头。
厨房门边洒出昏黄的光, 人影朦胧, 他看着那个在灶前忙碌的身形, 眸色淡淡的, 瞧不出情绪。
大锅里的水尚未沸腾。
宛遥揭盖看了一眼又合上,垫脚取下菜篮里的胡萝卜、丝瓜,去皮后均匀地切成丁。
项桓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静静地看她做饭。灶间的热气带着火光铺在宛遥的侧脸,就像某日的夜里,她蹲在这里看火,橘红色的光照在身上, 明亮温柔。
他两手伸了出来, 虚虚探在宛遥腰间。
只要用力合拢就能抱住。
其实项桓知道,如果真想留住她,也并非没有办法。他生来就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 若换在从前,倘若自己想做什么事,能够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居然退却了,缓缓收回手。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让戾气满身的少年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是不忍心,什么是舍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寒至暑往。
南境的战况也隐隐传到了青龙城,季将军的虎豹骑与袁傅的烽火军势均力敌,在凭祥关恶战了一场,各自不分上下。
这是能让天下英雄惊叹的对弈,他日史书上想必也能落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季长川和袁傅皆是乱世中生存的名将,他们对战场的渴望无关立场,因为宝刀都是需要开锋的,太平日久的江山只能让他们的利爪生满红锈,让曾经坚定的意志动摇。
这样的人,注定是属于战火和征途的。
但两位雄狮交手,咸安皇帝又不知抽的哪门子的疯,另调了一批新军从东面出发,在黔中道驻守。名义上是助季长川一臂之力,但总有些监视和坐收渔利之嫌。
听说这是沈煜亲自提拔将才,花了半年时间招募训练,组成的“威武骑”,那里头的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个个体魄强壮,勇猛无比,每一个都是能单挑猛虎的勇士。
项桓从城外回来时,一日一换的告示牌上忽的贴出了征兵的消息,一群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虎豹骑和威武骑都缺人?也不晓得跟着哪一位混好……”
有壮汉当即开口:“当然是大司马了!大将军战无不克!”一看就是季长川远在边城的又一位忠实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