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让朕失望啊。”
*
三月初,是项桓的第三次出征,而宛遥却是在近四月了才知道他离开的事。
他平日的生活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好久不曾有过往来了。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城外的山花很烂漫,到处都是踏青游玩的人。
项圆圆正和淮生坐在溪边玩水,桑叶则兀自蹲着,架火烤鱼。
宛遥将装满药材的小背篓搁在身边,席地坐于草地上,托腮漫不经心地望向远方。
项圆圆把脚泡在冰冰凉凉的水中,乐此不疲地看着淮生给她表演徒手捉鱼。每抓起来一条她就显得十分欢喜,后者再掏出刀,就地片成了片儿,刀工完美,厚薄均匀,现成一道切鲙,比桑叶烤鱼的速度快得多。
在宛遥发呆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多了一支点翠的发簪。
项圆圆好似特地在她眼下晃悠了一圈,随即挨在旁边坐下,低头认真的把玩。
“宛遥姐姐,你觉得这首饰漂亮吗?”
她不经意地一瞥,随口嗯道:“自宣宗年间四处开始打仗,合适做点翠的翠鸟也死了不少,这么一支应该很贵吧。”
听到此处,项圆圆感觉有门儿,把脑袋凑了过去,语气特别神秘,“你知道么,是我在我哥房里翻到的。”
宛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怕你哥回来打死你?”
“咳……那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再说。”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努力,“这玩意儿绝对是要送给谁的,你瞧瞧,簪子被他摸得都亮了一节,你看你看……”
项圆圆一面递给她,一面循循善诱,“反正肯定不是给我的,他要送的话,早就送了。”
宛遥拎着小背篓起身,“那大概是送给他的哪位名门贵女的吧。”
项圆圆:“……”
她眼巴巴地望着宛遥的背影,发愁地去揪她哥的那支发簪,心想不是我无能,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娄子太大,亲妹妹出面也堵不住啊……
冷不防手一抖,那点翠就被她掰下来了一片。
项圆圆瞬间默了默。
做贼心虚地四下环顾,随即把残骸贴身收了起来。
彼时的南燕早已是草长莺飞,花香鸟语。
哪怕有如林的枪戟立在其中,军营的杀伐之气也掩盖不住此地的生机勃勃。
南燕,曾经的大理,一直都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项桓骑着马,在营地里信步而行,微风中,大魏国的深红色旗帜飞扬招展着。
而旁边与他并驾齐驱的便是南燕的降将熊承恩,沿途走的都是官道,故而两军汇合出奇顺利。
熊太守四十好几的人了,好似被折磨得老了二十岁,须发斑白,双目浑浊,今日亲自带了十名亲卫赶来迎接,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小将军车途劳累,一路辛苦……想不到而今我大魏的战将皆如此年轻,实在是后生可畏。”
项桓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倒是随行的参军不住替他答话。
这回领了十万兵马,虽尚有五万从别处进发,但带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
将领当中独他最年少,自然得受不少白眼,可有虎符在手,哪怕众将士不服也只得咬牙憋着。
风水轮流转,而今他也享受一回圣旨压人的待遇。
熊承恩陪着笑:“小将军,凭祥关据此也不过半日路程,将军为何这就安营扎寨了呢?倘使再多行军两个时辰,傍晚前不就能到城下了么?”
马背上的少年冷笑一声,“着什么急。”
他目光斜斜睇过去,“上阳谷的地形我比谁都熟悉,万一熊将军诈降引我孤军深入,我岂不是要随我哥一起,葬身谷底么?”
熊承恩面容一僵,嘴边的笑有些挂不住,“项将军哪里的话,我都亲自来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项桓并没看他,“那可难说。”
一旁的参军笑着打圆场,“将军,熊太守此番来还带了南燕特产的美酒,一会儿不如……”
“你们自饮吧。”他驱马前行,“我行军之时从不饮酒——话先说在前头,如若喝醉,军杖三十。”


第51章
每日的例行巡营完毕, 项桓提着枪回到帐中。
熊承恩似乎正与几位参将相谈甚欢,不远处的辎重营内灯火未熄, 他无心喝酒, 只坐在榻前默默地盯着脚边烛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枪就在身侧安静地斜靠,银白的锋芒藏在暗色的灯光下, 项桓知道现在肯陪着自己的,只剩下这柄战枪了。
他于是把雪牙搁在膝上, 一言不发地低头擦拭。
按理高阶武将才有资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得到晋升, 一国之君亲口发话了, 没有什么成不了的。
说到底不过是拿回他应有官衔走的一个过场而已。
项桓放好枪, 躺在榻上和衣浅眠。
他想, 自己这一趟返京后便能光耀项家的门堂,倘若真的能收复凭祥关,还可以完成大哥未尽的夙愿, 成就自己的抱负与雄心壮志。
尽管一切迟了一点,但也没关系。
至少再不必担心有人横插一脚,让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诸东流。
南燕地界的春虫出来得很早,声音绵长悠远, 其中夹杂着巡逻兵的脚步。项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上阳谷两侧茂盛的草木发了疯似的摇曳,牵扯出令人不安的动静。
项桓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
警觉如他, 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感受到了周遭潜伏的危机,当下翻身拎枪掀帐出去。
营帐内的魏军已经开始骚动,他厉声问:“什么事?”
参军同几位副将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气喘吁吁,“将军,谷底两侧突然出现燕军袭营,岗哨那边传来消息,熊太守的五名亲卫杀了北营的哨兵,这会儿才将营门堵上。”
项桓听完,倒也不十分惊慌,“果然降魏是假的。”
他解下披风丢在一旁,“弓兵上营墙,巨盾兵前线防守,点一百骑跟我走,其余人马便宜行事。”
帐外的兵戈声响彻云霄,燕魏两军的大潮浩浩荡荡,在谷底激烈的交锋,盾兵坚硬的盾墙护着身后的骑兵,高处的弓/箭密集如雨。
项桓纵马杀了出去。
宁静了十年的上阳谷再度成为咆哮的地狱。
燕军虽先发制人,然而魏军到底人多势众,一时胜负难分。项桓已杀下了马,他带头冲锋,长/枪所到之处横尸满地,身侧数丈之内几乎无人生还。
燕骑似乎退却了。
项桓立在尸山火海中,拄枪大喊:“巨盾兵后撤,步兵上前来!”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抬脚便要往前。然而他虽动了,四下里却无人响应,不知何时聚来的副将们忽然齐齐围在四周,沉默地将他望着。
项桓停住脚,抖了抖枪身上的血,颦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就在此时,面前的副将缓缓上前一步。
常年征战,对于杀气的敏感让他顷刻戒备起来,项桓这才不自觉握紧了雪牙,目光凌厉地扫过黑夜里的那些带着敌意的面孔。
“你们什么意思?”他将枪锋点地,质问道,“是想违抗军令吗?”
“恐怕违抗军令的,是项少爷你吧。”
人群间,一路随行的偏将冷笑着走出来。如果项桓记性再好一点,他或许能想起,这是上一年与他在山梁镇赌前朝名刀的虎豹骑旧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锋般的双目直直逼过去。
来者却有恃无恐,怀里掏出一叠信纸冲他远远的扬了扬,“项少爷,私通敌国,卖主求荣,同熊承恩里应外合的书信可都在这儿了,你如今作何解释?”
项桓眸子里的戾气有那么一瞬带着微不可见的怔然,他盯着对方手中迎风摇晃的白纸黑字,视线短暂地凝滞,旋即又缓缓移到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副将身上。
尽管天色再黑,周围再乱,他也能清楚的瞧见这一张张满含嘲讽与幸灾乐祸的面孔。
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
项桓放眼在营地外兵荒马乱的火光里,良久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一抹冷笑。
“怎么,想诬陷我?”
“诬陷?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替自己争辩的。”
“就凭你手上的这几张废纸?”
“是不是废纸,那可不由你说了算。”他轻蔑道,“你看在场的将军,有谁信你?满营五万将士,有谁信你?”
偏将脸上的嘲意骤然一凛,整个人变得锐利起来,“是你与熊承恩勾结,刻意麻痹我军将领,好伺机吞了这上万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银枪蓦地一紧。
对方显然还是忌惮的,猜到他兴许要动手,便不自觉后退。
“项桓,我劝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给我们惹麻烦。”
仿佛顷刻间,原先沸腾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战枪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风围在中央的少年将军略略垂着头,他背脊上还有伤,茕茕孑立的身影忽细微地上下抖动,而后弧度渐次明显。
他在笑。
然后声音渐次放大。
“好!”项桓干涩地笑着,冷不防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星眸骤然凄厉,“那你来试试!”
“看你们谁杀得了我!”
话音刚落,只听旁的一名副将尖锐的叫出了声,森然的银/枪和那抹厉鬼一样的身影仿佛融为一体,他们一起纵跃而起,就像离弦的箭,去势甚猛,永不回头。
偏将感觉到寒意是冲着自己来的,但锋芒又无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啊!别让他跑了!”
“别放箭,会伤到自己人!”
“项桓,你敢动手?!你不怕做乱臣贼子吗!”
在这句话出口时,四周似乎确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溅出了三丈之远,混乱中四五人以长刀架住了那把银芒如雪的枪,然后又在一股迫人的压力下被弹得刀兵脱手。
满身血色的少年拄着枪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杀我吗?”
“来啊!”
“来啊!!”
*
上阳谷晨风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总是让人有种撕裂天地的错觉。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焦糊的腥味,而远处的下道口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见渺远的喊杀声。
曲折的山道间,一个黑影正缓缓行于其中。
他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束发的银冠微松,被血液粘黏的青丝紧贴在下巴上,一身狼狈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还泛着微弱的星光。
长/枪被他拖在背后。
染尽鲜血的枪锋划出一地的痕迹。
项桓另一只手上提着一颗人头。
他想不起杀的是谁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从自己挥枪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前路道阻且长,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时竟让他感觉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
项桓驻足仰望星空,血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过是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就这么难吗?
耳畔的脚步渐渐逼近,他收回视线,两队人马成包抄之势原地将他圈成了中心,可约莫也是被先前那场不要命的厮杀吓到了,赶来的将士都只是握着兵刃戒备,没一个敢当出头鸟。
毕竟,统领的脑袋还在对方手上挂着的呢,识相的都不太想和他头挨头一起作伴。
而对面的少年平静地望了过来。
他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满眼空洞,毫无表情,尽管不曾显露半点杀意,众人却还是畏惧地朝后缩了缩。
项桓见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声。
原来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们即便怕我,也要这般费尽心思的拖我下地狱,该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
他随手丢下了人头,也丢开了雪牙,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
消息传到医馆时,正是芒种之日。
余飞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药架子前,“宛遥,项家出事了!”
她正垫脚在药格子上取东西,闻言下意识就转身,凳子腿打了个旋儿,让她险些没站稳。
婢女在旁扶着宛遥跳下矮凳。
“项家怎么了?”
余飞一面跟着她往外走,一面飞快的动嘴皮:“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今天一大早,内卫左右司统领忽然领圣旨奔着项府去了,还带了十多个禁卫,好像是要搜什么东西。”
宛遥提起裙子跨过医馆门槛,“什么东西?搜到了吗?”
“就是不知道啊!我方才赶过去的时候那帮人正好收工,只看见项大人被带走了。内卫我又不熟,问什么也不说,急死了。”
门前的轿夫本坐在台阶下乘凉,一瞧宛遥出来,连忙拍屁股起身。
余飞替她打起布帘,“倒是宇文那边人脉广,有个随行南下的百夫长给他带消息,说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
“项桓让人查出来和燕军暗通款曲,打算弃魏投燕,人证物证齐全得很,简直要什么有什么!”
宛遥愣了一下。
他紧接着便狂叹气,“虽说没至于打败仗,但已经把人给押回了京……”
这事儿连余飞都觉得悬。
因为前段时日项桓的状况的确反常,每天一脸要灭天灭地的架势,万一一个脑抽去投奔南燕,还真不是没可能。
这想法刚冒头,他便赶紧甩脑袋否定掉——不行,关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余飞发愁的跟在轿子边不住地抓耳根,“……现在我就是担心陛下会怎么判。”
所以大将军到底几时才回来啊!
他现在深刻的感觉到季长川的重要之处,他一离京,真是接二连三的闹幺蛾子。
宛遥坐在其中,思忖着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参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气,“等他回家我再问问。”
而宣政殿内的早朝,由于西南的惨败,咸安帝甚至连去也没去,索性就下令辍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众臣议论纷纷地走下龙尾道,沈煜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读军报。
内容其实并不多,短短的两页纸,每个字拆开来看都认识,可他居然也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
在旁侍候的内监们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围太过宁静,这反倒让他们不安。


第52章
沈煜一松手, 满纸的军情便轻飘飘地坠在了案桌上,内监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
这位正值壮年的君王有一双细长的眉眼, 眸中时常藏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色。
他三十岁才登基, 至今也不过在位两年而已,宣宗皇帝死后, 由于年纪尚小,继位的是他的大哥。
本以为这辈子与皇权已无缘分, 谁能料到元熙皇帝这么点背, 居然一生无子嗣。
沈煜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帝王,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那些功高盖主的臣子踩在自己的脑袋顶上耀武扬威。
静默片刻, 他偏头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
随即, 猛地一推, 将桌上的文书尽数掀翻在地。
即便是他惯有的举止,除了看惯风雨的老宫女,内监与宫人们也还是没来由地抖了一抖。
“废物。”沈煜从牙根里蹦出字来, 一甩袖子,“全都是一群废物!”
“就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朕留着你们到底有何用!”
“一个不争气,两个也不争气!”他站起身, 冲着空荡荡的大殿愤怒地吼道:“难道这天下, 除了袁傅,除了季长川,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吗!朕莫非, 就此无人能用了吗!”
知道咸安帝喜怒无常,他发火的时候,在场众人皆不敢招惹,只甚有默契地站着等他这阵狂乱的情绪过去。
“陛下。”眼见着他高高举起一盏瓷瓶,老宫女忙上前阻拦,“项少将军毕竟还年轻,不见得就有如此野心。或许真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另有隐情?”沈煜猛地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朕给他军权,赐他兵马,结果他倒头来还让人耍得团团转,最后把自己都折进去了?是吗?!”
“朕有多信任他,他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凡事并无绝对,后辈们尚且根基不足,都是需要历练的。”老宫女苦口婆心,“陛下您且再多一点耐心,再等一等,季长川也不是生来便能百战百胜的啊。”
沈煜握着瓷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案前喘气,似乎终于觉得累了。休息片刻后,扭头去唤内卫统领,“罗政!项家父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清楚。”
内卫左司见他可算是折腾完了,半躬着腰上前回禀,“回陛下。”
“熊承恩在上阳谷设伏诈降,期间假意与众将领饮酒作乐,趁三更时分岗哨戒备松懈,与凭祥关两万燕军里应外合,偷袭我军主营。”
“烽火骑的刘副将此前曾发现端倪,于项桓帐中找到了他同燕军勾结的证据,可惜对方心狠手辣,刘大人为保这几页书信,已被斩首灭口……”
“灭口……”沈煜抿起唇点点头,“你在项家搜到什么了?”
内卫统领道:“除了往来的密信之外还有伪造的路引,从内容的时间上看,项南天与燕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通信,这一次派项桓南下送我十万大军的人头就是一个契机,目的是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为将来弃魏投燕做打算。”
他笑了下,“那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连朕也被他们父子俩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赞许似的颔首,“好啊!”
他的话素来是反话居多,内卫统领迟疑地瞅了老宫女几眼,“不过,臣见项侍郎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也难保……难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会审吗!”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书朝他身上砸,厉声说道,“项家上上下下,一个不许漏,统统给朕审一遍!朕要看到结果!去啊!”
“是、是……”
内卫统领自然不敢躲,还得把文书原封不动地还回他手上,这才领命忙不迭退下。
*
长安城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下雨了。
然而头顶滚滚的乌云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湿闷热。
刑部大牢内,阴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笔直的光线照在染满血迹的干草堆上。
审讯的推官犯愁地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少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他已经审了两日了。
尽管用遍了刑具,这个年轻人的嘴却依旧硬得撬不出半个字来。
他此刻正靠墙枯坐,手臂轻搭在膝上,凌乱的发丝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由于押送的军士百般交代,这人穷凶极恶,十分危险,所以手脚都上了锁拷,铁链一直钉在少年背后的砖墙中,他能移动的距离,唯有墙到牢门送饭食的地方。
“这小子还不肯认?”
门外有人进来,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公子,推官起身行礼,唤了一句“萧太尉”。
“可不是,从昨日到今日,连话也没怎么说,态度还非常嚣张,简直可恶!”
萧公子很愉悦似的轻笑,挽上衣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推官忙拦他:“太尉,危险!”
“没事儿。”后者不以为意地隔开了推官的手,轻蔑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项桓啊项桓。”萧公子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才缓缓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着对面那张一如既往令人作恶的脸,语气傲慢,“想不到吧?当日你在街上伤我一臂,而今,我却是审讯的推官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你落在我手里!”
说到此处,萧公子愤恨地撩起袖摆给他看伤痕,“这个仇我可一直记着呢!”
项桓的双目终于动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边的笑轻吹起一缕散发,嗓音低沉,“我打过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哪一个废物?”
萧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头盖脸扇了下去,怒目切齿,“你狂妄个什么劲儿?”
“你以为陛下还会救你吗?别做梦了!你他妈早就被抄家了。”
“还当自己是大将军呢?我告诉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项桓被他扇得别过了头,然后又悠悠转回来,一口血水迎面喷过去。
萧太尉避之不及,让他糊了一脸,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将项桓摁在地上。
“妈的,这贱种——给我打!”
他一声令下,背后的禁卫左左右右地攻上来,这群人手中拎着木棍,或有刀却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轻易要其性命,只纯粹泄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铺满乱草的地面,被围攻的少年低头紧紧的拽着身侧的干草,他手腕上的铁链死死绷紧。那些拳脚纷纷发疯似的踩在他的背后和手肘。
他好似撑着地想要起来,碗口大的一根长棍忽十分狠厉地劈在其大腿处,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声响。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感觉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断。
“给我往死里打!”
一滴乌黑在散乱的发丝中滴下,不多时汇聚成溪河。
萧太尉阴恻恻地抱着双臂,冷笑着朝项桓道,“放心,我会留着你一条命的。”
“少说还有十个人,在后头排着队等着报仇雪恨呢,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你。”
“是吧,项,少,爷?”
项桓强撑着支起身,他永远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头,饶是膝盖骨再疼,也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然而有人却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后脑勺,迫得他不得不将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还敢起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子上,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项桓看着日光照亮的那块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难道这都有错吗?
我有错吗?
……
他五指用力扣紧冰凉的石墁地,伤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块间划出数道带血的痕迹。
窗外的乌云间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开沉寂。
武安侯府的书房内,袁傅将棋子仍回盒中,胜券在握地靠在帽椅里。
一局,他赢得毫无悬念。
“侯爷的棋技又强劲了。”对面的下属垂首恭维。
“太清楚对方的实力,这种棋下得就不那么好玩了。”袁傅懒洋洋地冲他一笑。
“那陛下对侯爷而言,也是无趣的那一类?”
他不紧不慢地抓着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边的人,太简单。他这个人,锱铢必较,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虽有谋略却作茧自缚,就像他惦记着茹太后那件事,非得同我争个你死我活一样。”
袁傅摇了摇头,“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将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他与我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等老夫花甲之年,杀我,还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器,迟早有一天是会众叛亲离的。”
*
帘外的春雨突如其来,狂风开始大作,将才冒头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项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由于牵连着整个项家,兹事体大,若真要祸及三族,自大魏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
有文臣上书请求从轻发落的,也有义正言辞表示要严惩不贷的,早朝闹得不可开交。项南天为官多年,总有几个同僚帮他说话,相比之下,项桓那边便凄凉许多。
宛延坐在偏厅内叹气,也觉得有些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