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钧微微一愣,视线中那布满伤痕的小手正托着一个玄甲戎装的面人,五官清晰,长剑点地,做工粗糙而廉价。
可他却怔了良久。
对面的小姑娘将手往前递了递,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送给将军的。”
纤细的腕子上,不太相称的铁环轻轻滑到了她的小臂,艰难晦涩地卡在那里,像一个坚不可催的牢笼。
宇文钧紧咬着牙关,唇角由于用力而隐约抽动,隔了好一会儿才将面人小心握住。
“谢谢。”
他星眸里含着浅浅的光,淡笑着重复,“谢谢。”
“我很喜欢。”
第46章
在恩阳住了十来天, 消磨掉了咸安二年的正月初一。
这是宛遥第一次在外过年,感受寥寥无几, 正说起来也不过“仓促”二字。
从十一月南下至今已两个月有余, 途中历经一番艰险的姨妈们各自心有余悸,老早就想催促着上路了, 只是碍于项桓的伤势而不便开口。
他们俩也赶着回京复命,所以这一趟是同行。
车子停在客店之外, 宛遥刚下楼出去, 就看见项桓骑着匹瘦马在闲闲踱步。
他的坐骑不幸血洒白石坡,牺牲得连根毛也没剩下, 那是他们出征得胜而归时, 季长川送的, 一人一匹, 皆是壮硕敏捷的回纥马,如今换了匹杂毛,明显十分嫌弃。
“宛姑娘。”宇文钧牵着他的青骓走过来。
宛遥于是颔首略施一礼, “宇文将军。”
他视线朝那边遛马玩儿的少年身上转悠了一圈,问她道:“小桓的病不要紧了吧?”
宛遥说没大碍了,“都是皮外伤,他人年轻, 好得又快, 只要不再把伤口撑开,赶这点路还是可以的。”
宇文钧冲她露了个感激的笑,“果然有姑娘在, 小桓我就放心多了。”
宛遥觉得这称赞受之有愧,“我也不是什么病都会治,其实只懂些皮毛……”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路上还得劳烦姑娘再多看着他点儿。”刚说完,他就紧接着补充,“不止是伤势。”
感觉他话里有话。
还没等宛遥问,宇文钧忧思重重地叹了口气,“小桓这段时间,的确有点太拼命了。”
他摇了摇头,“我怕他这么下去,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知是否受这语气影响,连宛遥也不自觉心思一沉,顺着宇文钧的目光看去。
古道长街上,是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背影。
*
原以为还能赶上回家过年,想不到在白石坡这么一耽搁,返京已经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
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尚未收灯,从车中望出去,可以看到花灯游龙似的朝前延伸,一直到朱雀门的尽头。
身在京师繁华的坊间时,宛遥有种过去半月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那些破败的茶楼酒肆好似梦醒后的碎片,而周遭还是楼宇辉煌,雕栏玉砌的花花人间。
途中的遭遇寄信向宛延夫妇说明了,两口子在家担心得不行,一回去便是一番上下左右,头顶脚底的检查。
宛遥在钟楼下就和项桓二人分了手,他们大概要跑去六部交差,毕竟这天气虽严寒,也难保温仰的项上人头不会腐烂,届时辨不清相貌就不大好解释了。
舟车劳顿太久,享受了一回小别后过于热情的家庭温暖,她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的睡了一觉。
什么蛮人,什么瘟疫,什么山贼土匪、密道逃生,都在梦里被她一锅乱炖。
只恨不能睡个天荒地老。
等到满城的百姓已收灯出门踏青,宛遥才上医馆去帮忙。
不过两个月没见,桑叶倒是长高了一些,在药堂忙碌的时候,腿长脚长跑得飞快。
项桓那边没什么消息,也不知他在圣上面前捞得了些什么好处。原本朝廷里的事宛延最清楚,然而知道他多半不会说实话,被忽悠了数次宛遥也就懒得问了。
差不多过了三天,项桓操练结束顺道过来了一趟。
一打听才知道圣旨还没下来。
“哪有那么快,这里头的手续复杂,而且要封什么官也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万一是要职,还得经过几位辅臣商议,少说也要三五日。”
医馆外的板车上装着刚送来的药草,宛遥抓了几支翻看,随口问道:“你没去探探大司马的口风?”
“将军北上巡视边境去了,下月才能回来,不然我老早就问了。”
宛遥查验完了药材,招呼学徒搬进去,然后又同他说话,“你真那么想知道其实也可以问问项伯父。”
“我才不要问他。”项桓顺手抬了一箩筐——感觉蛮轻的,于是掂了掂,干脆单手一举,在小学徒羡慕的眼神中抬了两大筐往里走。
有他出力,一板车的药片刻就盘完了,少年活动了一下筋骨,大概还认为不够他热身的,正想说还要不要他干点啥,冷不防瞧见旁边一顶内官的马车晃晃悠悠驶了过去。
他一愣,眼睛里几乎能闪出光。
“怎么了?”
“是传旨的内监!”项桓脸上瞬间振奋,冲上街去朝那车行的方向一看,转头同宛遥解释,“那边是宇文府——走,跟过去看看!”
说完,就一把拉着她往前跑。
医馆内的婢女正怀抱宛遥的披风走出来,眼前一阵人影如风,飞驰而过。
“姑娘!”
他们家小姐又不见了!
项桓赶到宇文府时,内官的车才走,宇文钧送人至门外,手中还捏着圣旨。
“子衡!”他兴致勃勃蹦上前,“陛下封了你什么?”
宇文钧笑着扬了扬谕旨,“给了个平南将军的称号,提到了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以后大概是回不了虎豹营,得操心禁军的事了。”
末了,问他:“你呢?”
他有些跃跃欲试,“我还没拿到旨。”
“内官前脚才走。”宇文钧说着望了两眼,“我想多半是要去你家了。”
“我知道……我这便回去看看!”他耐不住性子,风风火火地拔腿就跑,内心的澎湃几欲喷发而出,强烈的想知晓结果。
宛遥还被项桓牵在手上,也只能跟着他狂奔。
握在掌心间的粗粝五指竟微微有些出汗,不经意的用力。她抬起头,虽看到的仍不过是被束起的青丝所遮挡住的侧颜,但不难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于是无奈道:“项桓,你跑慢点!”
寻常人到底是赶不上疯狗的。
少年终于也嫌她慢了,一如多年前在坊间摘花偷果子那样,伸手一抱,揽住她的腰,使起娴熟的轻功一路飞檐走壁。
人一兴奋,潜力总是无穷,等两人在项府门前落下,传旨的内侍刚掀帘子探出头。
“哟。”他颇惊讶。
“小将军倒是来得挺巧。”
旋即微微弯腰递了个手势,眉眼眯成一条线:“那就请吧。”
项南天并不在家,正厅前跪了一地的人。
宣旨的内官抖开祥云瑞鹤提花锦缎,笔直而立,“……朕初承绪,兵戈未平,长安盛世,仰赖诸臣……”
宛遥因为莫名受牵连,只得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跪。
项桓垂首,两掌交叠紧贴在地,就听得头顶上冗长的文书念道:“……项家二郎,勋德弘茂,有□□定国之功,朕闻之欣慰,今特赐圣甲玉衣一件……”
“减银七星剑一把……”
“灵芝、人参等各十对……”
“各色绉纱五十匹……”
所赐之物竟意外的繁多,林林总总,项桓极有耐心的把这串没完没了的菜名挨个记入脑海,既忐忑又期待。
然而印象中的字眼一个也没等到,那句收尾却乍然响起:
“……赏黄金千两,以示褒奖。”
他听到最后一个字时,先前飞扬的眉眼骤然一滞,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盯着那张谕旨。
内官的声音犹在继续。
“祖宗疆土,不得有失,望尔再立奇功,莫负圣恩。”
……
这就没了?
别说项桓,连宛遥也觉得颇奇怪。
内官将锦绣成堆的皇恩收拢,等了片刻,约莫是发现周围没动静,遂客客气气地朝他笑道:“接旨吧,小将军。”
项桓此刻头绪正一团纷乱,他脑袋烧得厉害,既不解又怔愣地缓缓叩首,四肢乃至身体不受控制地低声说了句“谢恩”。
在旁的一干人等看着他起身了,方陆陆续续抬头站起来。
直到项桓接过那柄沉甸甸的谕旨,三魂七魄好似才逐渐归位。
他仍不死心地开口:“敢问大内官……就只有这些吗?”
“陛下他有没有……漏掉什么?”
宫中的内侍掖手望着他嘴角轻扬:“小将军真会说笑。”
“这可是圣旨,光拟旨便有两道程序,别说漏,多半个字都是不敢的。”
送走了传旨的宫人。
项桓颦眉,双手紧握着牛角轴,指节泛着清白,眼中分明有茫然的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啊……
宛遥瞧着他面上渐渐冷却的喜气,心下也不禁惋惜,忍不住上前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莫非是有谁冒领了你的功?”
项桓心绪烦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应该不会……”
“我和宇文是一起去的,礼部尚书,不对是吏部……与大将军私交很好,我们去之前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找他以保万全。而且明明宇文有晋升……”
说到后面显然语无伦次。
“难道温仰的人头根本不值钱?”他自言自语,继而烦愁地闭目摁住眉心。
此前的一腔热血在这一瞬平复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军功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
也许叛军杀不杀对于皇帝而言不那么重要,他更看重的是收复大魏流落在外的疆土?
圣旨白纸黑字,陛下不给这样的赏,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纵使流再多血液没用。
宛遥其实很怕他一个想不通冲到宫城里去闹事,于是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陛下赏了那么多东西,应该也是很看重你的。”
“这些年我们同突厥交战,北方又连着大雪封山,人参稀缺了许久,拿着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平心而论,这些银钱的确十分可观,可金银再多,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项桓好似突然间泄了一股气,认命般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
“他不给算了,我也……没那么稀罕。”
成箱成箱的珠宝黄金正陆续拉入府内,他掀开盖子捡了一块,忽说:“走,我请你吃饭。”
*
在坊间最大的酒楼中叫了雅间。
余飞也被拉来陪他不醉不归,只是这次饭局并没叫上宇文钧。
两个人坐在一旁,看着项桓一碗一碗地往朝嘴里灌,都知道他心情不佳,所以谁都没开口劝。
人有时候宣泄一下,反倒会舒服许多。
余飞坐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酒碗一搁,“来,好兄弟陪你喝!”
最后,项桓没趴下,他倒是先跪了。
项桓酒量很好,轻易不会喝醉,这次扶他出来,脚步有些踉跄,意识却还清醒着。
宛遥命婢女跑去找小轿,自己用两手去搀他胳膊,项桓却挣了开,寻了个黑暗的角落,靠墙抱膝而坐。
寒冷的隆冬让夜比以往更加漫长,远处的巷子隐隐约约透出灯光,微晃的光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宛遥回头望了望,朝旁挪了一步,挡住那些光。
他静默地坐了半晌,冷不防低声道:“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
宛遥愣了愣,明白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在心里轻叹,不答反问:“你有什么笑话可让我看的?”
“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半个头衔都没捞到,还不够好笑?”
她挨在旁边,也缓缓蹲下,脑袋仰着望向天,气息悠长地开口:“项桓,我没打过仗,可能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
“我觉得你平安的活着,就很好了。有没有军衔,军阶有多高,并不那么重要。”
身侧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良久只一言不发地把头别开。
第47章
尽管没有喝醉, 项桓还是睡到了次日正午才醒来。
他躺在床上发呆,头枕着胳膊, 双眼漫无目的地看那些雕花。
虎豹营操练的点卯时辰早就错过了, 今日的统领不知是哪一个,兴许还大发了雷霆, 没准儿已经记录在册,预备等季长川回来告他的状。
不过都无所谓。
要告就告去吧, 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项桓翻了个身, 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四肢提不起劲,感觉无所事事。他抱着被子, 打算再努力去睡一会儿, 然而总有人不想让他好过。
门外的响声催命般的连番轰炸。
府上的下人平日里都畏惧他这个二公子, 轻易不敢来打扰, 能这么不怕死的只有一个。
“哥,哥!”项圆圆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吃饭啦——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呀?”
她拍门的力度没轻没重, 哐哐哐响得人心里烦躁。项桓偏头道:“不吃,滚。”
“干嘛不吃啊。”对方实在不识相,“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蹄髈,一整个儿的, 走吧, 我等你呀……”
“砰”的一声。
他抄起枕头看也没看就砸到了门上,力道之大,撞得一张门板颤栗不止, 明显是昭告天下里面的人心情非常不爽。
这一招貌似很有效,外面立马便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廊上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嗓音却不似方才中气十足,只弱弱道:“哥……我把蹄髈给你温在厨房里了,你想吃的话,去找他们给你热一热……”
项桓面朝着墙,裹住被衾没有搭理她。
项圆圆噘嘴紧盯那扇铁水焊死了一般的门扉,终于悻悻地走开了。
让她这么一闹,项桓也失了睡意。本就酣眠了一夜,其实毫不困倦,不过只是疲于应付许多人与许多事,才躲避着不愿出门。
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几圈,到底还是饥饿战胜了脸面,他披衣起床。
拉开门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项桓才仔细掩上,拖着步子慢腾腾地朝庖厨的方向而去。
午后,府内的仆婢也多半在打盹。
他低着头,避开阳光的直射,独自行在花园边长长的抄手游廊上。
前面便是偏厅,从自己的住处要前往庖厨那是必经之地。
项桓尚未走近,就听到里头隐约有人语。
“老哥哥难得来府一趟,只可惜我手里没什么好茶招待……”
是项南天的声音。
他耳力颇好,大老远便能分辨出来。
“哪里,哪里,你我共事多年,何必这样客气。”
不知是哪位朝中的同僚登门拜访,扯了一堆嘘寒问暖的琐事。
知道父亲在里面,想到一会儿经过门前时,他或许会叫住自己,然后冷嘲热讽,保不齐再起一番争吵,项桓忽就不想去庖厨了。
少吃几顿又不会死。
于是他掉头往回走。
“南天。”那人大概上了年纪,语速缓慢,而音色略显苍老,“凭咱们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听说这次令郎南征归来大获全胜,兵部本拟提他为领军,你是上书拦了下来?”
项桓的脚步骤然一顿。
这瞬,他的耳力仿佛顷刻增长数倍,甚至连项南天搁下杯盏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错。”偏厅内的人缓缓应了。
“这是为何?”对方开口的话语和他心中的质问不经意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个在军中有军阶的将士,哪个不是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乱,好去博个功名利禄、封妻荫子,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摆在面前的也不要?”
项南天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可是老哥哥,这孩子不行啊……”
他指尖轻叩着桌沿,“他还太年轻,行事鲁莽,轻率任性,担不起那么高的位子。十八封将虽是美名佳话,可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
“如今不过是个少将军就敢恣意妄为,恃才傲物,若要再晋他的军阶,我真怕这孩子哪日闯出什么祸来。”
项桓在京城里的名声,对方自然是听说的,闻言发愁地掖手在袖,“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但少年人,都是极看重名次地位的,这么做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我知道。”项南天无奈的摇头,“若他有维儿当初三分的稳重,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还是希望他可以再多磨一磨性子。”
日头将人影照在廊下,棱角分明的拳头隐约颤动,发出“喀咯”的轻响。
项桓感觉到视线里起了许多白光,一时像是连前路也不那么能看清了,有些许晕眩。
胸腔憋着一口无法宣泄的气流,周身似被一层又一层厚棉被压住,举步维艰。
“年轻人好冲动,肩头没有重担,总是很难体会什么叫‘三思而后行’的。”
身后的项南天继续说道:“是啊。”
“我有想法,给他定一门亲。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有了妻儿他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那同僚呛了口水,忙说:“咳,我们家惠儿小了一点,她娘还想多留她几年的,实在是……”明显吓得不轻。
项南天笑道:“老哥哥误会了。”
“他是有个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我瞧着,难得有姑娘不讨厌他,看他也有点那个意思,不如趁近来清闲,把这事给办了……”
后面的话,项桓已没再听下去。
他一路大步回房,一脚踹开了门,满室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而站在其中,来回四顾,竟蓦地生出一种无处容身的错觉。
五脏六腑燃起的闷火险些将他烧得炸开,项桓喘着粗气,抬手将近前的圆桌掀了。
这算什么原因?这算什么理由!
哪怕真是宇文比自己厉害,哪怕真是温仰的命不值钱,他都可以接受。
唯独这个。
唯独这个!!
满腔的热忱和执念仿佛一朝喂了狗,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从未有哪一刻项桓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过。
他一直在等待获胜后的一声喝彩。
但从来都没有。
无论是从茫茫的大漠拼死杀回来,还是在险峻的南疆浴血奋战。
原来自己一直所求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却有那么多人能够轻描淡写的拿起又放下。
他的那些拼命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桌上的杯盘摔了一地,靠椅与案几被他砸得粉碎,稀里哗啦的声响惹来了附近的侍女。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时,看到的便是杂乱无章的狼藉,而一堆难辨形状的桌椅间,是一个笔直而立的黑影,青丝凌乱,筋肉虬结,像是萦绕着煞气的杀神。
少年垂头大口喘气,却警觉地猛然一侧目。
那双黑瞳恶狠狠的,仿佛燃着一把惊心动魄的野火。
侍女惶恐不安地一抖。
“滚。”
“还不滚?!”
躲在回廊柱子后的项圆圆亦被房中的那声怒吼吓得颤了颤,只见丫鬟逃命般仓皇地往外跑,紧接着是瓷器破碎的巨响,屋子里简直像个人间地狱。
她生平头一次看见项桓发如此大的火,来势汹汹,甚至连她都觉得陌生。
项圆圆咬了咬嘴唇,步步后退,旋即掉头飞奔。
宛遥赶到曲江池畔时,天已经黑了。
项桓正坐在岸上喝酒——和以往不同,他是整坛整坛的喝。每喝完一坛,便起身去,奋力将空坛子扔到湖中,听那阵沉闷的落水声。
宛遥看清项桓的脸色,就知道这次是真的醉了,甚至醉得有几分可怕。
昨天见他情绪稳定,还以为缓几天项桓自己能想通,全然没料到今日会变本加厉。
“你怎么又喝那么多?”
项桓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拎酒坛要启封,冷不防被宛遥两手抱住。
“放开——我不用你管。”他不过一抖手便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
并不了解前情后果,只是项圆圆那边的只言片语,宛遥以为他所愁的仍旧是昨日之事,“木已成舟,你再怎么恼,不也没办法不是吗?
“功勋没了还能再攒,你那么年轻,总有机会的……”
话的尾音尚未落下,项桓忽的转身,蓦地抓住她手腕,语气微冲,“还能再攒?”
“那是我拿命换来的!”
他双目充红,定定地看着她,“是我拿命换来的!”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项桓生出了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可当他凝视着眼前那张纤尘不染的脸,热血终究冷了下来。
她从小便比他听话,在长辈口中永远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就算自己对她倾诉了又能怎么样?宛遥多半也会认为,这是项南天为了他好,他应该理解父亲,再感恩戴德,父慈子孝。
她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连她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项桓松开了手,索性抛下了一堆未曾碰过的酒坛,固执地起身。
而当他走出一段距离,回过头时,岸边的少女依然站在原地将他望着,夜风吹得她青丝与衣袂滚滚飞卷。
*
宛遥到底还是没能劝住项桓。
他似乎有意在躲自己,连着好几天都寻不到人影。但听宇文钧和余飞的口气,无论禁军的巡街还是虎豹营的操练他都统统缺席。
这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隐约意识到此事的背后或许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正当宛遥想上项府去问一问的时候,这日清晨,项家的管事忽然找上了门。
第48章
项府偏厅内。
这时节虽已开春, 寒意还是在的,大约也为了照顾她, 特地生了一盆炭火, 烧得满屋子都是热气。
项南天就坐在宛遥对面,亲自烹茶煮汤, 斟了一杯香茗推过去。
“谢谢项伯伯。”
尽管两家人并不陌生,但和项家的家主如此面对面交谈还是头一回。宛遥捉摸不透, 接过了茶盏, 心里却在打鼓。
项南天正襟而坐,语气倒是十分和蔼, “突然叫你来, 可能唐突了些。”
“这件事, 按礼制本应我亲自登门, 拜访你爹娘。但你也知道,我与令尊年轻时有点误会,恐节外生枝, 再生嫌隙,我左思右想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
宛遥捧茶的手忽然一顿。
其实她并非猜到对方接下来想说什么,但却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萌发。
项南天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慈祥”来形容了,这是项桓和项圆圆十几年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你同桓儿青梅竹马, 关系又亲密。”
“项伯伯想问你。”他目光里带了几分期盼, “倘若让你嫁到项家来,伴他一生一世,你愿意不愿意?”
宛遥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什么。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像是突然被公之于众,连她自己都一阵恍惚的不真实。
见她沉默着出神,项南天也不着急,极其有耐心地在旁解释:“我们项家虽不算什么世家大族,但名下多少有点田产、商铺,聘礼是不成问题的。
“这些年,两个孩子的娘过世,我也一直未曾再娶,你想必都清楚,若是嫁过来不会受什么委屈。咱们家少个像样的人主持中馈,你正好教教小圆怎么打理项府。
“要觉得地方小呢,项桓眼下横竖有军职在身,出去另外置办宅院也行……”
在家中,除了上次梁华来求娶,宛延夫妇其实很少和她提终身大事。
而在那之后,诸多意外接连不断,她又被自己贫瘠的医术所困扰,终日忙着如何更进一步,根本无暇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