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自私的事啊?”宛夫人也被她认真的神情无端牵动,“很严重吗?你要实在放不下,不如……就去向人家道个歉吧?”
她听完却沉默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发展到今日,瘟疫似乎已成了一种绝症,医馆的学徒们起先还会谈之色变,紧张惊恐,至此反倒淡定如斯,哪怕再有一个神志不清的跑上门嚷嚷,也能冷静地招呼禁军来把人拖走。
宛遥仍坚持每天来帮忙置办药材,自她走后,好几个医工接连累垮,药房的人手便捉襟见肘,忙起来时,连她也不得不干起跑堂的活计。
这边才对照药方把药抓齐,迎面就落下一个高大的黑影。
“劳驾,要这些药——”
桌前推来一张方子。
宛遥匆匆扫了一眼,“五味子二钱、紫苏一钱、车前草……车前草好像不够了。稍等一下。”
她冲那人颔首,招呼婢女来帮忙,自己则打起帘子往后院走。
其实在宛遥进去时就已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忙得晕头转向,脑子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想起此人在何处见过时,背后劲风如刀,脖颈上猛地一阵疼痛,眼前便瞬间变化作了漆黑。
*
不知昏睡了多久。
鼻息间嗅到一股泥土与青草相混合的味道,耳畔还有熟悉的虫鸣。
肩井穴上麻木的疼痛感将宛遥整个人从半梦半醒中拽回到现实。
她睁开眼,看见了山洞石壁上摇晃的火光。
而天就要黑了,远处的夕阳只剩条极细的线,即将没于地面。她想她应该是在城郊的某个地方,或许临近终南山脉。
宛遥捂着后颈坐起身,在熠熠闪耀的火堆旁,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坐在哪里。
他生得很高大,面容清俊,手臂筋肉虬结,身形看上去甚至比项桓还要结实一些。怀里一柄青色的三尺长剑斜斜环抱,在星火间闪出危险的锋芒,但他的目光却很平和,一直定定的,望着身边静躺着的人。
宛遥这会儿的记忆出奇清晰。
她见过他的,在梁华成亲的当日,医馆的对面,漫天的飘飞的喜色上,满街欢庆,唯他一人站得犹如雕塑,一动未动。
这个人倒并未绑她,甚至连她苏醒与否也没有时刻在意,似乎隔了好一会儿才往这边看一眼,然后提剑走过来。
他的手上戴着一只已斑驳的铁环,一身寻常的黑衣短打,宛遥仰起头与之对视的时候,只觉得那双眼睛的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怕。”
青年朝她蹲下身,“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说:“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回家。”
宛遥听着满心的不解,想了想打算静观其变,于是没有给他回应。
见她不配合,青年好像也不着急,语气仍旧轻缓:“我知道你——宛家的千金小姐。”
“只有你你治得好这种疫病。”
他面不改色却语出惊人,而且用的还是一个肯定句。
宛遥有片刻的怔忡,随即解释:“你可能误会了,我爹他们只是……”
尚未说完,青年便摇头打断:“我那几日留心过你,你跑去药房偷过药,也去庖厨取过鸡血、鸭血。”尽管不知是为何用,也不知她为何行迹诡异,但他可以不追究,毕竟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我相信,你的家人能康复,绝不是巧合。”
这是个有备而来的人。
认识到这一点,宛遥知道再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选,她沉默了一阵,模棱两可地开口:“带我去瞧瞧病情。”
火堆旁的人侧身卧躺,盖着厚实的毛皮毯子,夜间怕冷是疫病患者最显著的特征。从背影看很纤细瘦弱,应该是个姑娘家。
宛遥伸手想将她身子扳正,甫一挪过正脸,待看清对方的五官她登时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松开,人又睡了回去。
“陈……陈大小姐?”
陈文君,梁华的新婚妻子。
在疫区时她曾远远的见过一面,由于隐瞒疫情,梁家一家子都被禁足在了西区,此时此刻她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宛遥皱眉转头:“你居然把她带出来了?”
青年不以为意:“反正待在那儿也是等死。”
她觉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这对其他人而言有多危险?!”
他淡淡道:“谁让你们出来了呢。”
宛遥被他噎了一句,竟一时哑口无言。
想他们这些练家子的武林高手,一个项桓成日里无法无天,揍遍天下敢对他说“不”的人;这一位又肆无忌惮,仗着自己会飞檐走壁能从包围成铁桶的疫区中带出患了瘟疫的病人。
“以武犯禁”说得果然不错。
陈文君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饶是人在病中,依然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明媚清秀。
宛遥撩起衣袖,静静地听她的脉象,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大大小小的斑覆盖,显得狰狞又恐怖。此刻她偷眼去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青年的神色如旧,目光里不曾见得半分嫌恶和厌弃。
整个人温和得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入夜后的郊外比城中要冷上几分,宛遥没有薄被可盖,便凑在火堆边,抱着膝看那些木柴一点一点被火舌吞灭,然后冒出耀眼的火星。
那人大约也是想着避嫌,故而把山洞留给了她们俩。
陈文君已陷入昏迷之中,是瘟疫病入膏肓的征兆,很可能就是猜到了这一点,他才冒险将她劫来的。
身处如此境地,宛遥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心能睡着,她向火里添了几把干柴后,起身走出去。
洞口外是长安城灯火缭绕的盛景。
沉默寡言的青年就坐在山间斜生出来的一块巨石上,看万千繁华尽收于足底。
宛遥站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犹豫着开口打招呼:“那个……”
他友好地给了个台阶,声音平静沉稳:“我姓秦。”
“……秦大哥。”且先套个近乎。
“恕我冒昧。”宛遥试探性地问道,“你手上的这个铁环……”
叫她一提醒,秦征好似许久没留意过了一样,低头晃了晃手腕,那厚重的铁疙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错。”他承认,“我是战俘。”


第29章
几十年前, 两国交战,武安侯的铁骑踏进西北草原时, 将数十个边境的小部族夷为平地, 而那些在部族中幸存的男女老幼便被其收为战俘。
右手的铁环是战俘的标记,他们被发配至大魏的各个边境重修国土, 也有人流入官宦之家成为奴隶。
铁环约莫有两寸来宽,若是年幼的战俘, 铁环便不会封口, 随着孩童身形的增长,每隔五年换一次, 直到他手腕基本成型时, 封口就会被焊死, 除非斩断手掌, 否则将此生此世无法摘下,一辈子都标志着他奴隶的身份。
听说当年武安侯一人手里就有成百上千的俘虏,陈家既是他亲妹妹的夫家, 那么想必也能分到不少……
宛遥打量着他的神情,谨慎地问:“秦大哥和陈府有渊源?”
秦征难得侧目看了她一眼,仍旧有问必答:“我是陈府的亲卫。”
说完,像是回忆起什么, 他平板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柔和, “……十年前被侯爷选为小公子的伴当,送进府的。”
猜测他现在的年纪可能也就二十出头,十年前……大概正是十多岁的样子。
宛遥心中忽的一软, “那你们,应该也是一起长大的了?”
秦征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万里河山,轻声说:“是啊。”
武安侯无后,兄长又被他亲手射死在了城墙上,于是对于这个妹妹他疼爱有加,而陈家的小公子更是两家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独苗。
他自小骄纵跋扈,盛气凌人,一条鞭子抽遍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只要一声令下,仆役们就得在他面前表演摔跤供他取乐;他抬脚往地上一跺,便有人匍匐跪着,由他骑在院中兜圈,或许还得学狗再叫上两声。
秦征那年还只有十一岁,因为生得比同龄人强壮,是小公子时常使唤的对象。
他的裤腿常年是破的,膝盖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裂开了又结痂,结痂后再裂开。每天夜里都要用好几盆热水,才能把冻伤的关节揉散。
战俘的一生颠沛流离,他甚至已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住在陈府的厢房里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或许便要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一日。
大雪初晴,公子扬鞭坐在他背脊上雀跃呼喝,秦征趴在结霜的青石砖上的时候,远远的,不经意看到一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腊梅的枝头下,正目光怜悯地望着这边。
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小女孩,大红的披风裹住全身,长发乌黑得像段子,明眸如星,令人自惭形秽。
不知道为什么,秦征被那个眼神瞧得心里一悸,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一种让人无地自容的难堪。
他不想让这个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便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然后小少爷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让他甩了下去,愣了半瞬,开始嚎啕大哭。
整个陈家大发雷霆。
管事挨了骂,愤怒地抽了他一顿棍子。
腊月凌冽的寒夜中,秦征垂头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北风刮过背脊,清辉如刀。
明月是冷的,手脚是冷的,连心也仿佛没有温度。
但在天地间万籁宁静之时,有人竟朝他走过来。
清浅的步子踩着松软的雪,咯吱咯吱作响,秦征一抬头,对上一双璀璨生辉的眼睛。
女孩儿向他递出一只手,嗓音清丽:“起来吧,我帮你在爹爹那边求情了,他已经不追究了。”
秦征望着那只纤尘不染的手,有好一瞬怔忡。
他从出生起就是奴隶,除了同为奴隶的亲人,没有人会拉他的手。
秦征将掌心暗暗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
那是非常温暖的触感。
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
“大小姐是个很好的人。”秦征随手拾起脚下的一粒石子,“我希望你能救她。”
尽管被掳劫到这深山之中,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宛遥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你就这么坚信,我救得了她?”她轻轻问,“万一我也治不好呢?”
秦征把石子丢下山,“那多你一个给她陪葬,也不亏。”
“……”谁说没有恶意了!
宛遥叹了一口气,“我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小姐,父亲和陈尚书多少有点同朝为官的交情,你就不怕东窗事发,引火上身吗?”
秦征摇了摇头,“我既然选择把她带出疫区,便没想过要全身而退。我的命很贱,本就不值几个钱,挣扎到这个年岁已经是同龄中最得幸的那一个了,没必要还继续贪心不足。”
宛遥曾接触过许多徘徊在鬼门关边沿的病人,却从未见到有人像他这样,如此淡薄性命。
她忍不住感慨一句:“秦大哥对陈姑娘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闻言却垂眸沉默了许久: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只要她需要,我就可以为她去死。”
这是宛遥第一次听见人间最深情的独白。
她怔忡地转过视线,反复体会着那句话。
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虔诚至此,抛却生死,哪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悄悄凝视着秦征那双并无波澜,却无比认真的眼睛,竟从其中读出了一丝“相思不露,情深入骨”的味道。
回到洞内,火堆边的姑娘依旧安然沉睡,如果没人救她,她便会一直这么睡下去,睡到周身溃烂,再面目全非的死去。
宛遥缓缓蹲在一旁,替她拉了拉盖在面上的薄毯,心中隐约生出些许内疚之感。
如果不是自己。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也不会嫁到梁家,也就不至于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宛遥摸到手腕上缠着的布条,犹豫不决地皱眉看了一下,过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秦征还在洞口站着吹风,兴许是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宛遥正神情严肃地与他对视。
“秦大哥……”
她说,“关于陈姑娘的病,我想……”
也就是在宛遥开口的刹那,秦征已然觉察到有一股锋芒随风而至,原本茂密无害的草丛中蓦地充满了杀机,月光照出一缕寒意凛然的枪锋,笔直而又凶猛的刺了过来,疾如闪电。
而那杆纯白如雪的长.枪后,是少年人凌厉迫人的眉眼。
“项桓!”
她愣住。
秦征被来势凶猛的枪尖逼得连连后退,在即将穿刺他胸口之际,他抽出长剑险险的隔开。
“噌”的一声,让人牙酸的动响,两刃交叉划过,几近蹦出火星子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
“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秦征避其枪招,谨慎的问。他对四周的戒备同时也放大到了极点,那些借着夜色的树林中,似乎随时会有什么利器迸射出来。
项桓持枪冷笑,说话间已举步而上,“火烧得那么旺,不是找死是什么?”
大半夜,深山里唯一的一点火光,简直是打着旗子把他们所处之地昭告天下。
他出枪招招致命,宛遥虽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秦征落于下风,而项桓又自带一股狠劲,再这么下去,只怕对方凶多吉少。
“项桓,你先别打了!”
她说话不顶用,急得快跳脚,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于是猛地跑上前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
项桓用枪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他根本没想到过会有人抱住他,也从来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动作。
纤细的胳膊自后紧紧环过来时,枪锋的力道还未收去,这一刻,他握着雪牙怔愣,竟就这么被宛遥拉着退开了数丈。
“疯了你!”回神之后,项桓转身朝她吼道,“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打到你!”
“对不起,你先别气,先别气……”宛遥摸着他胳膊顺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有幸躲过一劫的秦征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抬袖擦去唇角的血渍,一面倒退回洞内,挡在陈文君跟前,神情警觉地盯着项桓。
他恶狠狠地收回视线,拨开宛遥的手,握着她肩膀上下打量,“你怎么样?”
“受伤了没有,有没有吃亏?”
宛遥如实摇头:“我没事,其实你误会了,秦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听完一怔,立刻炸了:“你还叫他大哥?!”
他漫山遍野的找她,生怕她遇险,回头打架了她帮着人家拦他的枪不说,转头连哥都叫上了,这叫什么事儿?
宛遥忙改口安抚道:“不是不是,你是大哥,你是大哥……项大哥!”
项桓抱着长.枪一脸不悦的侧身,就见她追过来解释:“你听我说嘛,秦……秦公子他没把我怎么样,带我来这儿也是事出有因……”
宛遥简单的向他讲诉来龙去脉,项桓并不是个能轻易被动之以情的人,目光依旧细细地琢磨着对方。
讲到最后,她眸色微沉地望着守在陈文君身旁的秦征,语气怅然:“陈姑娘都病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吧。”
项桓听完冷笑,不以为然,“一个大男人,威胁女人,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此宛遥并不反驳,却在迟疑了片刻后,认真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帮他们。”
她此言一出,不只是项桓,连秦征也跟着一愣。
“你要帮他?”项桓皱起眉,显然觉得不解,“你帮他干什么?”
宛遥看了看陈文君,“陈大小姐怎么说也是因为我才嫁入梁府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声音放低,想提醒她不要逞强:“你会治么?”
“我也不知道……试试看吧。”
“试试?眼下这种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大活人,满城戒严,你怎么安置他们?”
“我家的厢房有空余的,可就是平日进进出出的下人太多……”宛遥思索着计划道,“这样吧,我在医馆有间单独的小院子,寻常人不会去的,足够隐蔽。倒是可以让他们先住在那儿。”
项桓冷峻着脸不说话,他仍觉得这件事办得不痛快,宛遥小心观察他的表情,伸手过去轻轻拽了几下衣袖。
“项桓……”
他抖了抖肩膀不着痕迹的甩开。
“项桓……”她小声说,“我知道你特地来找我,找到这里也费了很多功夫。”
他指尖摸着光滑的枪杆,眼睛漫无目的地扫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就帮我这一次吧?”宛遥试探性地去握他的小臂,然后拉了拉,没有动,再拉了拉。
“好不好?”她讨好地说道,“我做好吃的糖醋排骨给你吃啊。”
项桓终于被他拉的松开了抱枪的手,满心无奈的走了几步,随即想起什么,又问她:“那山下那帮人怎么办?”
见宛遥满眼不解,他补充:“你爹,我爹,季将军还有西市的金吾卫全来搜山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
完全没料到自己一个人居然能出动一支这么大的队伍,宛遥也彻底没了主意。
“不……不如。”她盯着他看,“就说是你不小心把我弄丢的……”
“什么?”项桓看着她,这个理由天外飞仙得都让他一时忘记了发火,反而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把你弄丢的?”
“这不是……你平时也没少做吗。”宛遥也很无奈,“如果我一个人全揽了,他们多半也不会信。”
“……”
仔细想想自己居然没理由反驳,他好像还真的干过这种事。
项桓头一次认识到作恶多端的下场就是百口难辩。
他终于败下阵来,把黑锅扛在肩上,“算了算了,怕了你了!”
*
山下的灯火连成了一条蜿蜒盘旋的龙,喊声此起彼伏。
走在最前面的是宛延和项南天,各自举着火把照路,但又非常谨慎的避免同对方有眼神交流,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行了半日,隐约瞧见远处有人影。
项南天将火凑近了一照,“项桓!”
周遭的金吾卫们见状,皆欣喜地互相传达:“找到了!人找到了!”
宛遥正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项南天拨开草丛给儿子开路,先是冲着宛遥关切道:“不要紧吧?”
见她不做声地摇头,继而又去问项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者避开他的目光,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开口:“没什么。”
项桓摸摸鼻尖,“我们闹着玩的,不小心走散了。”
“闹着玩!?”项南天青筋暴起,“这么大的事,能闹着玩吗!人有个好歹怎么办!?”
他难得没反驳地抱着枪看向别处,宛遥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出的主意……闭城太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宛延本还在一旁暗嘲项家毫无家教,此刻听得她这话,瞬间老脸一红,紧跟着怒喝:“一个不懂事,两个也不懂事!怎么连你也跟着胡闹!”
她缩着脑袋挨训。
项南天指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回家跪祠堂!”
宛延闻言,觉得不能输给他,立即表态:“回家关禁闭!”
“回家抄经书!”
“回家写女诫!”
……
两位爹恼得不相上下,季长川当惯了和事老,上前把他二人隔开,和煦道:“不过虚惊一场,既然孩子平安无恙,二位大人又何必动怒呢。”
项南天抱怀冷哼,却也没再多言。季长川笑着将他俩劝下山,“走吧,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家要紧,莫让家里人担心。”
临行之际,又回头来看了项桓一眼。
唇边的笑意不言而喻。
他还记得今日午睡时,被人慌里慌张的从床上吵醒,门外的亲卫押着他两条胳膊,还是让这小子一脚踹开了门。
真要只是玩笑,下午就不必着急成那样,满城跑了。
看破不说破,都是局中人。
季长川搂着两位老兄弟仰首感慨。
到底是年轻啊……真好。


第30章
自那之后, 陈文君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医馆内。
白天只要得空,宛遥便会抽出时间来看她, 也再三叮嘱药童和学徒不能进院打扰。等傍晚回家, 秦征会来接她的班,夜里房中是不能点灯的, 就那么一片漆黑的守着。
幸而陈文君如今一直昏睡,倒也十分好照料。
项桓巡完街会照例过来讨口水喝。
最近的宛遥不知着了什么魔, 沉迷于翻各式各样的话本子, 尤其《牡丹亭》和《西厢记》,翻来覆去要看好几遍, 看完了还会难过, 泪光盈盈的。
他也因为好奇偷偷去瞧过几页, 然而难以得其精髓, 只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究竟何处动人。
项桓剥着花生,在旁边见她一副泫然欲泣, 要哭不哭的样子,甚为不解:“……有这么好看吗?”
宛遥眨了几下眼,将书合拢,带了些许怨怼地望了望他, “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
他不太甘心地张口想反驳, 刚启唇时,墙头看见秦征跃进来——他轻功不错,许多时候为了掩人耳目, 干脆就不走正门了。
“秦大哥。”宛遥冲他很是友好的点头一笑。
秦征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香桃,“适才去买药酒,瞧见这桃香甜,给姑娘带了一些来。”
“好,谢谢。”
他搁下之后,含笑施礼,“我先帮大小姐舒活经脉,您有吩咐尽管叫我。”
宛遥满眼感动地目送秦征推门进屋,由衷地叹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秦大哥可真是个重情之人。”
项桓瞧见她无比艳羡的神色,心中却不以为然,兀自捡了个桃在手中把玩,冷冷哼道:“哪里重情了?
“他要真喜欢,又何必让别人娶她?若换做是我,就把人抢过来!”
嗯,简单粗暴,果然是他的风格,毫无诗意浪漫可言。
宛遥倒也不想解释,摇了摇头,“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做的,所以说你不懂了……”
她把杂书放下,“我去看药煎好没有。”
宛遥正拍拍衣裙起身,站起来的那一瞬,她忽感眼前一黑,视线里金星乱冒。
项桓刚在想怎么反驳,余光发现她不对劲,忙丢了桃子,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怎么了?”
宛遥勉强稳住身形,扶着额头皱眉说没事。
“没事?”他认真打量她的面色,忍不住薄责,“你脸都白得像纸了,还说没事?”
宛遥摆摆手,打起精神朝他道:“可能是这些天有点累,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项桓见她这个样子,仍旧难以放心,他怀疑道:“你别不是染病了吧?”
言罢,便不由分说地拉开她衣袖,白皙的小臂上的确毫无痕迹,但触手却是冰凉一片。
他皱起眉头:“手怎么这么冷?”
初秋的太阳明明还很有热度,而她周身却出奇的寒凉,宛遥轻轻把手挣了回来,“季节交替,染上风寒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好了,我都说不要紧了,你别那么大惊小怪。”生怕他继续坚持,她忙半推半劝地将他赶出院子,“再过会儿该换班了,快去吃饭吧别耽搁,正好我也睡一觉。”
项桓被她推到了门边,拎起靠墙的雪牙枪,终究还是意难平地回头:“你是不是真没事?”
“是了是了,真没事了。”
“那我走了……你有事记得叫人来找我。”
“嗯。”宛遥冲他安心地点头笑笑。
他说完,带着迟疑提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