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时音就从山林里跳了出来,垂头拍着衣服沾上的叶片,手里似乎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想不到都开春了,那么大座山却连个兔子也逮不着。”

念一站起身,便见他左手抓了只白色的死猫,捧到跟前。

“来,你将就用吧。”

念一狐疑地看他:“用这个能进去吗?”

“应该可以,试一试。”

听得这般言语,即便没有说明白,展昭也已猜到几分。正惊愣之际,但见念一双目一闭,直挺挺往下倒,时音伸手揽住她,与此同时,那怀中的白猫慢腾腾睁开眼。

似乎还在适应身体,它脑袋歪了一歪,又反方向歪了一歪,随即眨着眼睛,朝展昭格外温柔地“喵”了一声。

这一瞬,他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样子是能用。”时音扶着念一的身子,顺手把猫往他怀里一塞,“你抱着她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手上是柔软的触感,隐隐还带着温度,此前从未抱过猫,还别说这是被人附身过的猫。展昭登时觉得手忙脚乱。

“她能说话么?”

时音安置好念一,回头反问他:“你觉得猫能说话?”

展昭无奈道:“那我如何知道她的意思?”

“你不会猜吗?”时音不耐地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回头见白猫用头轻轻在展昭脖颈下扫过,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着猫的后颈提到自己眼前:“不准蹭他!听见没有?”

两只眼睛黑溜溜地盯着他,随后软软地张口“喵呜”。

“你瞎叫我又听不懂。”

余光瞥到展昭持剑在旁,表情似笑非笑,时音抿了抿唇,何其勉强的把猫递还给他。

“我告诉你……你可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展昭颦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抱过猫,略一颔首算是告辞。

一路走到山门前,迎面便有个迎客僧向他施礼,展昭停下脚来,也垂头回礼。

寺中香客很多,众和尚里外走动很是忙碌,但因他手上抱了一只猫,便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毕竟极少有人来庙里烧香拜佛时还带着自家猫来的。

四周频频有诧异的目光望过来,展昭心下无奈,只得叹气,盼着念一能早些认出那人就好。

来往的和尚虽然不少,但都是普通僧人,那人既是高僧,定然要往大雄宝殿或是偏殿里找,展昭举目四顾,怀里的猫也跟着他抬头四顾。

时近晌午,正殿外没有树木遮挡,太阳对着人照下来,半晌抬不起眼皮。

展昭抬手遮着双目,要走进殿里,下巴忽觉一暖,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不住在他脸上蹭。

“怎么了?”

垂眸发现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瞧,展昭微微一怔,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是念一……

“喵呜”

没法说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拿脑袋拱他,到最后干脆爬到他肩上,额头轻轻在他唇上点了几下。

“你口渴?”他猜测。

白猫望着他,目光期盼地点点头。

原来是口渴……

他暗松了口气,抬眼往别处扫去,正见一个小和尚端着茶水出来,他忙走上前。

“施主是要喝茶?”

展昭并未多想:“是给我的猫喝。”

“哦。”和尚放下茶壶,准备拿勺子去桶里舀,他赶紧阻拦:“它不能喝这个,你给茶水便是。”

当他是嫌桶里的水脏,小和尚拿着木勺解释道:“我们这水很干净的。”

他皱起眉,显然不欲多做解释:“它只喝茶,你取个杯子来。”

“这……”大约没想到他家的猫会这么金贵,小和尚有些犯愁。

展昭自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他,“杯子我买下就是了。”

掂了掂手心里的铜钱,小和尚忙笑道:“多谢施主!”

他飞快回身从桌上取了茶杯,满满倒了一杯递给展昭。

末了,还贴心的补上一句:“水是温的,不烫。”

由于拿手喂她不太方便,展昭小心翼翼将猫放在地上,摆上茶杯,静静等她喝完。

许是没见到有人对猫这么阔绰的,小和尚不禁站在一旁拿眼打量。虽说瞧外形不过是只随处可见的白猫,但那阳光落在毛上,竟闪闪发光,再瞧它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和普通的猫有几分不同。

“施主,您这猫……”小和尚挠挠头,斟酌词句,毫不犹豫的夸赞道,“长得可真漂亮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猫能长得这么好看的!”

原本就是个生得漂亮的人,附在猫身上也不自觉带着那分秀气,难怪旁人能有这种感觉。

展昭摇摇头,抱着剑笑而未语。

转眼喝过两杯茶,白猫端正地坐直身子,仔仔细细拿手擦嘴,随后才转过身,动作灵巧地窜到他怀里窝着。

“麻烦你了,告辞。”

“施主慢走。”小和尚还在看他手上的猫。

午后,佛光寺僻静之处。

院落里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扫落叶,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老和尚踏进门来,他忙垂首:

“玄明师叔。”

老和尚颔了颔首,“你师父呢?”

“师父在禅房念经。”

“哦,好。”闻言,他撩袍往屋里走。

日光从窗棂间透过,房中明暗交替,蒲团上正坐着个白须老僧,轻轻敲着木鱼,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拨动。

“师兄啊。”

老和尚在他身后而立,淡淡道,“这些天,你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第39章 【竹马】

老僧敲打木鱼的手骤然一停,随后微微偏头,嗓音沙哑:

“没来由,为何要躲?”

“可不是没来由。”老和尚琢磨了一会儿,似不知从何说起,“我方才在神龛前替你掐指算了一下,你这些天兴许有血光之灾,闹不好可是会……没命的。”

后三个字他特地加重语气。

不承想,老僧听罢后,仍旧转过头,慢悠悠的敲木鱼。

“我已行将就木,今日死明日死,也不奇怪,何需要躲?”

“这……”

“阿弥陀佛。”他长叹一声,“命里该有时,谁又躲得过呢……”

禅院花台下,展昭几乎把寺中走了个遍,却也没见念一有什么反应,一圈下来,太阳又大,连他也有些吃不消,遂寻得处清凉之地暂且歇歇。

怀里的白猫亦是眉头紧皱,大约觉得日头烈,脑袋直往他怀里拱。

展昭无法,手边亦没有伞,只得拿手覆在她头上替她遮一遮。

“……那人当真在这儿么?”他喃喃自语。

臂弯里的念一睁开一只眼,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

担心她身体不适,又坐了片刻,展昭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念一仰头挣扎了几下,自他怀中跳出来,飞快往草丛里跑。

“念一?”

她身形过小,动作又太快,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去了何处,展昭忙顺着记忆绕过院门往寺中深处走。

这丫头,好歹同她说一声,就这么走了,叫他往哪里找……

展昭摇头叹气。

眼看已快到寺里众僧的住处,那对面便有个扫地和尚上前来说话:

“施主,您找谁啊?”

展昭探头望了一眼,淡声问他:“那里面通向何处?”

“那是禅房,师父们念经的地方,眼下您还不能进去,等未时布施完了,您再进来。”

他只好解释:“我有件东西落在里面了。”

“东西?”扫地和尚满脸疑惑,“什么东西?”

展昭无奈:“猫。”

“哈?”

正说话间,远远地听到一声猫叫,展昭和那和尚同时颔首看去。

但见树荫下,一只白猫俏生生的蹲坐着,抬起脑袋来,和跟前的人对视。站在它对面的是个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法师。瞧他年纪大约已过七十,身长七尺,瘦骨如柴,便是走路也要人搀扶,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师父。”一旁扶着他的小和尚低低提醒,“您脚边有只白猫,正看着你呢。”

“哦……”老僧顿了顿,摸索着俯下身去。

展昭皱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两目无神,手掌微抖,看得出,他那一双眼睛已不能视物。

枯槁的老手颤抖地往下探,随即摸到一团毛绒且暖和的东西。白猫好像很嫌弃,由他手碰过头顶之后很快就避开了。

“慧明啊,去拿些吃食来喂一喂它,想必是饿到了,怪可怜的。”

老僧撤回手,艰难地站起身来。

“诶,好。”小和尚赶紧应声,刚要走,那白猫身子一转,两三步蹦到展昭脚下,仰起脑袋巴巴儿的看他。

“小师父,不必麻烦了。”他弯腰指尖轻柔地将猫抱起,随即淡淡道,“这是在下的猫。”

老僧侧耳听,小和尚赶紧又给他嘀咕了两句,他这才笑起来:“噢,原来是阁下的猫,贫僧失礼了。”

虽知他看不见,展昭还是朝他施了一礼。余光瞥见念一在瞪他,他暗自好笑,此刻也心知此人便是那位……曾与她有过婚约的侍郎家的公子。

时间果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五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打磨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

见他举步将走,展昭上前道:“大师,恕在下冒昧。”

老僧停下脚。

“不知大师明日可得空?”

“这位公子是要请我们师父做法事?”小和尚在旁接话,“我家师父年纪大了,眼下不做法事,公子可去请别人。”

“小师父误会了。”展昭转目看向他,“在下是有事相邀。”

许是隐约听出他口气里的古怪,老僧一动不动,兀自琢磨。

小和尚不由奇道:“是什么事呀?”

“在下的朋友,是这位大师的故人,有些事,想同大师当面谈一谈。”

“哦……施主的朋友是……”

不等他说完,展昭静静打断:“她姓顾。”

明显看出他身形顿了一顿,但面上表情却不见有何变化。

“不知大师……肯不肯赏脸?”

半晌没见老僧说话,小和尚扯了扯他衣摆,为难道:“师父……”

“五台山脚下,两棵槐树中间有一座小木屋。”老僧侧身绕过他的同时,开口道,“那是贫僧从前清修之处,施主可在明日巳时之前去此地等候。”

小和尚讶然:“师父?”

“好。”展昭略一颔首,“在下必定准时前往。”

“走吧。”见小和尚还在发呆,他神色平平,只催促道,“再不去布施,就该过了时辰了。”

*

从寺里出来,已是傍晚,这回念一醒得比上次更迟,展昭二人寻着寄放马车的那户农家落脚,给了房主人一些钱两,方腾出一间空屋子让她睡觉。

虽说白天已见过面,但两个大男人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来投宿,难免惹人非议。时音一贯是个无所谓的性子,唯有展昭略显尴尬。

知道她每次附身都会沉睡很久,晚饭时候展昭特地吩咐农妇多准备一份饭菜放在灶上。

夜晚,明月如霜。

农家客房少,唯一的房间已让念一睡下,展昭只在厅堂内倚着栏杆浅眠。

山林中风声萧萧,夹杂树叶,远处犹能听见山上沉沉的钟鼓声。不多时,隐约在这风声和钟鼓声里听到一曲宛转悠扬的埙曲,古老的调子仿佛和这个时代完全不同,陈旧得像是存在于千年前一般。

耳边听得细微的脚步,时音并未偏头,仍旧静静吹着陶埙。

展昭走到他身边,平视前方如潮海一样的竹林。

“那日,你同我说,不能去查她的死因。”

埙音戛然而止。

“想必除了不欲让她伤神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吧?”

时音放下陶埙,缓缓收于袖中,抱着胳膊,表情平淡如水。

“五十年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汾河高坡之处。由于极度愤怒早已失去理智,吞噬了附近所有的生灵,活生生是个怨气聚集之体,巨大得让人无法想象……”

展昭手指微微收紧,听他轻叹了口气。

“我若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要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也不至于把她记忆抽走。”他摇摇头,“当时我就是太心软,如果把她所有的记忆抹去,只怕现在早就投胎了。”

亦或许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

余光瞥见他眉头紧皱,时音揣着手转过身,漫不经心说道:

“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你对念一好,我很感激,不过……说到底你们不是一路人,好自为之。”

他护她护得紧,任谁也看得出来,若不是她说两人已结拜为兄妹,不知道的,想必已然当成……

展昭摇了摇头,暗自苦笑。

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己和她,的确不是同一路人。

抬眼在念一房前扫过,屋里没有点灯,大约她还未睡醒。展昭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往她房间里走去。

子时早已过了,床榻上传来清浅的呼吸声。念就一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像小兽一般,不时揪紧被衾,喃喃嘀咕。

想不到她也会说梦话?

展昭唇边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上前把被角替她拉严实,正准备将外面的薄毯抱进来,忽然听得她略在喘息,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他不禁拧眉轻唤:“念一?”

下一瞬,她便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又做噩梦了?”

愕然发现他在旁边,念一咽了口唾沫,迷迷糊糊地点头。

“展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刚刚听到点声音,所以进来看看你。”他信口胡诌。

“我吵到你了?”她微愣,深觉愧疚。

“没有没有,我也恰好没睡着。”见她额头上全是冷汗,展昭不由心下一软,俯身拿袖子替她擦去。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念一嘴唇干渴,边颔首边问道:“饿……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了。”给她倒了杯水,展昭起身往外走,“厨房里还剩了点饭菜,我去给你拿来。”

农户夫妇已经睡下,好在灶上的饭菜还是温的,念一实在是饿得不行,此时吃什么都觉得香,很快便是两大碗饭下肚。

“慢点吃。”展昭又盛了一碗放在她手边,“吃完了也别急着睡,否则腹中会不舒服。”

“嗯。”念一咽下嘴里的东西,颇为感激地看他,“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让你照顾我。”

“不妨事。”展昭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把散在脸旁的发丝挽到耳后,然后静静看她又吃完一碗。

“明天……”喝过汤,念一捧着碗,默了一阵,“明天你能陪我去么?”

“好。”他也没问缘由,“本来也打算陪你去的。”

“那就好。”她犹自安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

*

第二日,念一起得很迟,出门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约定的地方在五台山山脚,正如那老僧所说,在两棵槐树之中有一座简陋的木屋,只是今天风大,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摆,落叶纷纷。

进了院子,时音只在一旁坐着,念一和展昭相视一眼,伸手推开门。

木屋中几乎没有东西,空荡荡的,里边儿有轻微的拨弄佛珠的声音,念一撩开前面的蜘蛛网,探头进去。

蒲团上坐了个老和尚,背对她,背脊弯曲,身形消瘦,一旁还有个小和尚,正俯身给他倒茶水。

“师父,人来了。”

念一犹豫着往前走,“大师。”

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老僧略偏了偏头,哑着嗓子问道:“姑娘,就是昨日那位公子的朋友?”

展昭在旁施礼道:“正是。”

“哦……”老僧颔首,继而吩咐那小和尚先去外面等候。

大约是觉得不放心,小和尚将走之际,又凑到念一身边提醒道:“姑娘,我师父眼睛看不见,您多担待着点。”

他看不见?

念一神色怀疑,悄悄打量了他半天,继而伸手在他眼睛之前挥动两下。

果真是瞎了……

“姑娘姓顾?”

“是。”她将手撤回,垂首走到一旁坐下,双目盯着地上摆的那只木鱼,“大师从前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粗茶淡饭的过下半辈子?不觉得可惜么?”

“粗茶淡饭是过日子,锦衣玉食也是过日子,过得好不好,不过唯心而已。”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因果。”念一转头看他,“大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知道此地是我该来的地方,如何不能来?”老僧反问,“姑娘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应该不是要问我这个的罢?”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念一回过头,“只是想给大师讲一个故事,大师既然参禅,想必也能解我心中之惑。”

“哦……贫僧洗耳恭听。”

窗外风吹树叶莎莎而动。

她看着木鱼,静静道:“大约在五十多年前,朝中曾有个叫顾泽文的左丞,他虽官拜四品,但为人很宽厚,门下亦有不少学生和门客。可惜,顾家一直子嗣单薄,直到他三十膝下也只有个女儿,这个女儿生得不算好看,小时候还时常遭人嫌弃。”

老僧面色未改地拨着佛珠。

“记得,在她五岁那年,家中的父亲收了一个学生,是同朝太常寺少卿的大公子。从那以后起,附近就没人敢再欺负她了。两人自小一处睡一块吃,长大后便订了亲,两家结为亲家。

不承想,在某一年,顾家忽遭飞来横祸被抄了家。”

念一淡淡道:“顾家所有的亲眷都得流放海岛,顾家老爷为了保全家人,急匆匆把她的女儿和夫人藏到后山的一口废井之中。结果,天不遂人愿,她们还是被人找到了。原来那个藏身之处是被某个人有意泄露给别人的。”她顿了顿,“而那个人,就是这位同顾家情谊深厚的沈家大公子。”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念一语气平静,“若是得知顾家遭罪,为了撇清关系,退婚也就罢了。为什么这沈家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大师……你知道么?”

良久,老僧拨佛珠的手才停下来,长长念道:“阿弥陀佛……”

“得此果,必有其因。凡是皆由因果而造……”

念一冷声问道:“那什么是因?”

“我也给姑娘讲一个故事……”老僧依旧拨着佛珠,“这位沈家公子,正好贫僧也认得。那年秦王谋反,群臣奏斩,当天夜里他就得知顾家定会被抄家,可是说来顾家小姐同他也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如此折磨,他也是于心不忍……”

大风刮起,槐树树枝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晃眼仿佛又是几十年前的夜里,大雨滂沱。

“顾家要被抄家。”沈令摁着眉心发愁,抬头对站在门边的儿子说道,“顾泽文问斩倒还罢了,可是顾明柳和钱氏只是发配边疆,此前还得先去大理寺再审呢……”

话还没说完,沈司毅眼前一亮,兴冲冲打断道:“那不是正好么!爹,咱们出些钱,把明柳和慧姨赎出来……”

“呸!什么话?!”沈令背着手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鼻子就骂道,“你失心疯啦?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明柳不是这样的人……”

“你就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了?!那顾文录是他亲兄弟都干得出这种事来,更别说她!这将死之人,恨不得多拉几个垫背的,我还能不知道?”沈令咬着牙叹了口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又回头来骂他,“说到底,都怪你这个畜生!什么都跟女人说了去。眼下你还同情她?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入了狱,我看你同情谁!”

“爹……”

“滚滚滚,不想看到你,滚!”沈令挥挥手,让他出去。

沈司毅无法,摇头往外走,正出门时,隐约听到屋里的声音。

“事到如今,也只有灭口了……”

他心里微微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到房里,下人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他也无心受用,满脑子都是方才父亲的那句话。

他要杀顾家母女俩……

怎么办……怎么办……

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上细雨绵绵,他坐在桌前,似乎已经能看到顾家凌乱的场面,脑中异常的浑浊,他坐不下去了,起身往外走。

“公子、公子!”

后门处,家里一个小厮外面冒着雨跑过来,“公子,这有封您的信。”

“我的信?”

沈司毅忙将信封拆开,举目一扫,寥寥数笔,是他恩师的笔迹!

“司毅贤侄,小女与我夫人暂避在后山枯井之内,还望贤侄能够妥善安置,顾某感激不尽!”

他欣喜地合拢信,问道:“这是谁给你的信?”

“就那个晚上打更的赖水三,他说是有人托给他交给您的。”

“好好!快走,带些人!”

“诶,好咧!公子是要做什么去?”

“我们去……”

他脚步骤然一停。

去作甚么?要救人吗?

——“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父亲昨晚的话在耳畔无比清晰的劈下来,将他整个人几乎劈作两半。

不不不,他信她,她一定不会说的。

可是怎么救她?救了她又该怎么办?安置在什么地方?往后怎么处理?要是被朝廷的人发现他们还有所来往,会不会……

不敢往下想,他握着信纸,一时发了愁。

救还是不救?

若是放任不管,爹爹一定会杀了她们。

可是若是救,以他现在的能力,如何能保障他们的将来,倘若再把自己搭进去……

“阿弥陀佛……”老僧拨着佛珠,哑声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善与恶不过一念之间。”

“大师看得真是透彻,晚辈着实佩服。”她弯起嘴角来,僵硬地冷笑了一声,“不过,说来似乎也不应该怪那位沈公子。如此情形,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想来也是,他死倒不如顾家人死。”

“姑娘此言差矣。”老僧放下佛珠,垂首“看”向木鱼,“错了就是错了,恶念就是恶念,没有什么情分,也没有什么本分,世人所谈情分本分二字,不过是人心冷淡,私念所致罢了。”

“你既然知道。”念一咬咬牙,狠狠瞪他,“知道又有什么用,死了的还是死了,活着的还是活得这么好。老天什么时候公平过?”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我虽活着,却也不曾白活。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布施百姓,亦算是我佛的另一种报应吧……”

“笑话,若是作恶之人,最后都当了和尚,那么寺庙之中不过一片污秽而已,最善之人即是最恶之人,这样的佛,信来有何用?”念一站起身,不欲再同他说下去,“我问你,当初诬陷顾家的到底是谁?是不是沈家的人?”

老僧静默片刻,开口道:“姑娘,贫僧且劝你一句。执念,是痛苦的根源。”

她忍不住发笑,“是啊,我也不想有执念,可这是因我而起的么?若不是有这件事,我能有执念么?说放下就能放下,那就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