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手段之惨烈,自然不必多说。单凭在甲贺女人的身体里,刻上伊贺两个字,就足可以看出药师寺天膳恶魔般的心。阳炎体内的每一根银针,都渗出血迹,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如同暗黑的阴翳。
“哈,对了。”
天膳一边狂笑,一边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猛然抓住了胧的手。
“干、干什么?”
“胧大人,这个阳炎,可是个有毒的女人。而且,她平时并不会发出有毒的气息。不然的话,和她同吃同住的甲贺忍者,如何招架得住她的气息,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变成杀人的毒气——我猜......”
“什么?”
“这个女人的气息,只有在她淫心大发的时候......”
“天膳,放开我的手!”
“不行,不能放。我现在就想试试阳炎,看她是不是真的如此——不过,如果在下和阳炎做的话,肯定会死。胧大人,不如在下和你做,表演给这个女人看,怎么样啊?”
“你太放肆了——天膳!”
“哎呀,这真是太有趣了。胧大人,难道你已经忘了在下从桑名前往宫町的海上对你说过的话?我可没有忘。至今依然是那样考虑。锷隐的血一定要承传下去,而能够继伊贺血脉的,就只有你我啦。阿幻大人所选出的十名伊贺的忍者,不就只剩下胧大人和我天膳两人了吗?”
天膳眯着醉醺醺的双眼,一下把失明的胧揽在怀里。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明天在我们到达骏府的时候,就是以夫妇的名分啦!”
他一边把胧按在身下,一边对阳炎说:
“阳炎,看吧,这男女欢悦的姿态——哦,蜡烛旁边已有一只飞蛾落地了。那是因为你的气息的缘故吧?哈哈哈哈......”
说完,天膳就如同那只扑火的飞蛾一般,燃烧着情欲之火,发狂似地朝着胧扑了下去——蜡烛突然灭了。
“啊!”
药师寺天膳心里明白,那既不是因为单纯的震动,也不是因为刮风,更不是由于阳炎的气息造成的。他满脸惊愕地离开了胧的身体。
一片黑暗。天膳猛地拔出腰刀,一下站起身来。他凝视着这无尽的黑暗。一分钟、二分钟,终于在圆柱的旁边发现了一个朦胧的人影。那不是阳炎,阳炎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瘫在寺柱下面。
天膳大声吼叫起来。
“甲贺弦之介!”

 


甲贺弦之介的双眼,依旧是瞎的。
而弦之介的内心,更是充满了无边的黑暗。他已经向伊贺发出了挑战书,带着四名部下,离开了甲贺。虽然他的意图,在于前往骏府,向大御所德川家康询问X谷和锷隐决斗的原因,但是他同样也准备好迎接伊贺的追杀。果然,伊贺一族的七名忍者也出发了——
一路上,他们在伊势杀了蓑念鬼和萤火;桑名之海,霞刑部杀了雨夜阵五郎;接着在三河的驹场原野,一行人又击败了药师寺天膳和筑摩小四郎——现在,他怀里的名帖上,伊贺忍者只剩下胧和朱绢两个名字。但随着敌方的人数越来越少,弦之介心中的悲痛,也越来越重。
胧。可恨的胧。如果......我和胧兵戎相见的那天到来的话,该怎么办?
弦之介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疑惑,早已被敏感的部下们所看透。霞刑部第一个开始了单独行动,虽然他杀死了雨夜阵五郎,但自己也赔上了性命;接着是室贺豹马,他为了在驹场原野保护弦之介又被筑摩小四郎所杀——如今,人名帖上剩下的甲贺忍者,加上自己也只有三个人了。
而且,如月左卫门和阳炎也抛弃了自己。不知他们是因为敌人只剩下了两名女人,还是认为失明的自己已成为了累赘——不,不仅如此。他们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愚蠢,对胧的眷念,所以不辞而别。
甲贺弦之介就这样没有意识,也没有目标地,一个人在东海道踽踽独行。他已经预想了凯旋而归的左卫门和阳炎。这对于他来说,也应该是欢悦的歌声——但他的内心,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难道,自己只能靠他们的报告,亲自用这只手,将胧的名字从人名帖上涂掉吗?
——然而——
弦之介在大井川以西的河边,从老百姓的喧哗声中,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告示。
“甲贺弦之介,不知你现在藏匿在什么地方?......阳炎现已落入我们手中。一两天内,我们会让她好好领教伊贺的厉害,然后再结果她的性命......如果你还是甲贺X谷的首领,就赶快从你藏身的地方出来,前来营救阳炎。”
他表情凝然地听着别人的宣读声。
敌人的署名是胧和天膳。
——这样说来,敌方朱绢已经被杀,而左卫门也已阵亡。更令弦之介感到吃惊的,是上面居然署有药师寺天膳的名字。他为什么又活过来了?
总之,为了确认事实真相,自己必须查明他们的去向。弦之介抬起他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于是现在,在藤枝的这座古寺中,在同样无边的黑暗中,甲贺弦之介正和死而复生的药师寺天膳默默对峙。
天膳恶狠狠地笑了。
“终于上钩了,甲贺弦之介!”
一向小心谨慎的天膳,这次也似乎忘记了秉性,动作异常迅速地向着弦之介袭去。弦之介则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躲闪。如果是普通人,看他的动作,一定不会认为他是双目失明的盲人。不过,只有药师寺天膳,看出弦之介的双目在黑暗中依然紧闭。
“天膳!”
弦之介第一次开口道。
“胧,在这里吗?”
“啊哈哈哈......”
天膳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得意。
“弦之介,你到底变成了瞎子!胧大人确实是在这里。就在刚才,我和胧大人一边捉弄阳炎,一边做着欢爱之事......实在是太快活了,所以连你来了都未查觉。哎,可惜你已经瞎了,看不见我俩的好事,实在是可惜呀!”
胧又气又恼地站着,由于过于惊异和恐惧,她的全身,连同声音都僵住了。
“而且,更加遗憾的是,在我杀了你之后,你那瞎掉的眼睛也欣赏不了胧大人的笑脸,哈哈哈哈......”
面对药师寺天膳的进攻,甲贺弦之介依旧是只避让不还手,尽管仿如并未失明,但不要忘了,天膳也是顶尖的忍者。弦之介的步法已然乱了,这一点丝毫没有逃过天膳的观察。
“逃得了吗?弦之介!你不是专程来到这里受死的吗?”
天膳一边咆哮,一边挥舞着凶刃,朝弦之介砍去。仅仅毫厘之差,弦之介避开了一击,但是他白皙的额头上,已经划开了一条大口,鲜血如丝般喷溅了出来,只得借势从回廓跳入到庭院之中。
黑暗中,天膳依然看清了弦之介额头的血迹,以及他跳跃的身影。天膳猛然跳上了回廓的栏杆,试图朝弦之介追击过去。
古寺的庭院,是一片浓雾沼泽。即便是习惯了暗夜的忍者,也很难一眼辨认。有那么一瞬,天膳在回廓的栏杆上停了一下,随即一边大声喊道:
“伊贺甲贺忍术之争,胜败已定!”
一边踩着栏杆腾空跃起。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天膳踩住的回廓栏杆,居然已经枯朽!天膳只感觉自己脚下一空,长刀一下从空中跌入了雾底。同进发出一声难以名状的惨叫。就在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失去平衡,一只脚的趾尖要着地的一刹那——从雾的深处嗖地现出一把利刃,黑暗中传来颈骨被砍断的脆响。
药师寺天膳趔趄了五步。他的头只剩下一层薄皮与颈部相连,垂落在背上,本该是头部的地方,正在不停地喷着血水。
甲贺弦之介单膝跪在地上,茫然地听着天膳倒地的声音。在这浓雾之中,加之目不能视,刚才的那一必杀的利斩,只能说是他作为一名忍者凭借第六感的拼死一击。
——喷涌而出的鲜血,渐渐和浓雾混在一起,慢慢地沾染到弦之介的脸上此时他也仿如大梦初醒般,艰难地站起身来。
整个古寺,一片死寂。弦之介走到回廊的一侧,大声呼唤道:
“胧!”
“还在吗?胧!”
“我在这里,弦之介大人!”
——胧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天没听到弦之介的声音了。屈指算来,从弦之介离开伊贺的阿幻宅邸,刚好过去了七个晚上。但是,对于现在的胧来说,却仿如隔世。这七天,实在是太漫长了。而且,胧的声音也不再如那鸟鸣般明亮,而是阴沉嘶哑,像是换了个人。
“我已经杀了天膳......胧,你手里有剑吗?”
“没有。”
“拿起剑,和我决斗!”
弦之介的豪言壮语中,却充满了阴郁的语韵。就连两人的声音,也仿佛变得和浓雾一般沉重。
“我必须杀你,你也必须杀我。说不定你能成功,因为我已经瞎了!”
“我也已经瞎了。”
“什么?”
“早在离开锷隐谷之前,我的眼睛就已经瞎了。”
“为、为什么?胧,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希望见到和X谷的拼杀——”
弦之介呜咽了,刚才胧的这名话,已经让他明白,胧并没有背叛自己。
“弦之介大人,请你杀了我吧。胧一直在等待着这天的到来。”
胧的声音里边,第一次充满了喜悦。
“伊贺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甲贺也是,只剩我一人了......”
两个人的声音又消沉在雾里边。流逝的,只剩下浓雾和时间。打破这个沉默的,是古寺下方传来的叫喊。
“——你听见了吗?”
“嗯,是叫天膳大人的声音。”
“那么,甲贺——”
这喊声是从古寺下方的旅舍中传来的。看来古寺的情况,已被旅舍里的武士觉察。听得出来,喊声正在朝着古寺逼近。
“谁都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弦之介突然说道,他指的是已经在决斗中死去的甲贺和伊贺的十八名忍者。
“胧,我要走了。”
“啊——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弦之介的声音透着苍凉。他已意识到自己无法杀死胧。
“即使我们不进行决斗,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因为,不会再有其他人得知......”
“我知道。”
突然,从弦之介的脚下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同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弦之介的脚踝。
“弦之介大人,你为什么不杀胧?”

 


躺倒在血泊中的阳炎醒了,满身血迹。不过,弦之介和胧都看不到,她美丽的面容,已经笼罩在死亡的暗红阴影之中。
“弦、弦之介大人,你在伊势关町的时候,曾对我发誓,一定会杀死胧的,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阳炎用尽剩余的气力,摇晃着弦之介身体。
“我、我为了甲贺的胜利,已经玷污了身体,遍体鳞伤,马上就快要死了......你难道不想杀了她,为我报仇吗?”
“阳炎!”
弦之介长叹一声,没有再说话。阳炎的话,已经让他痛乇肺腑。
“我所以会这样,都是为了甲贺,为了X谷......难道,弦之介大人,你要背叛甲贺,背叛X谷,还有我吗?”
“阳炎......”
“你就让我在死之前,亲眼看到甲贺的胜利吧......”
阳炎的声音越来越弱。弦之介把阳炎抱在了怀里。
“走吧,阳炎。”
“不行,我不走。没有看到胧的血以前,我不能走。弦之介大人,让我用胧的血,抹去她的名字——”
弦之介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抱起阳炎,朝着回廊的一侧走去。阳炎的手腕一边颤抖一边贴近了弦之介的颈项,眼睛则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孔。从她空虚的瞳孔中,燃起了一丝苍白异样的火焰。然而,失明的弦之介却看不到这复杂表情的变化。
阳炎诡异地笑了。那一刹那,她将自己的气息吐在了弦之介的脸上。
“啊!阳炎!”
弦之介一下子背过脸去,怀中的阳炎也重重地摔了出去,他摇晃着单膝跪下,身体顺势一倾伏倒在地面。弦之介已经吸入了阳炎的死亡气息。
摔在地上的阳炎躺了片刻,终于勉强地把头抬了起来。临死之前,阳炎的脸上显露出难以名状的恍惚邪恶的神情——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这凄美女人的表情了。她匍匐着,慢慢地,朝着弦之介身边爬去。
“既然要走,不如、和我一起去地狱吧——”
如同一条濒死的白蛇,阳炎渐渐地爬到了弦之介的身边,只为了将自己仅存的息气,吐散在弦之介的脸上。这时,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胧的声音:
“弦之介大人!”
阳炎抬起头,直对上那两只闪闪发光的黑瞳——
这是一双可以穿透黑暗的双瞳,虽然不是忍术,但是那灿烂的光辉,同样让人感到目眩神迷——只一瞬间,阳炎的气息失去了毒性。
“弦之介大人!”
胧飞身跑近弦之介的身旁。她的双眼,已经复原!七夜盲的秘药,以经过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失去了效力。
胧看到了昏迷在地上的弦之介。而且,她还听见了穿过古寺山门的脚步声。她来不及理会阳炎,扶起弦之介,巡视着周围,发现须弥坛下有一个很大的经柜,就把他藏了进去。
这一切都被阳炎看到了。从刚才的体温里,她知道弦之介并没有死,只不过暂时失去了知觉。但她已然无力爬行,连句话也发不出。一只顺着蛛丝下降的蜘蛛,四肢突然紧缩,死在了她面前。与此同时阳炎的头也撞在地面,闭上了双眼......
“——哎呀,这是?”
“这不是天膳大人吗?”
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呼,人流涌动。这时,胧已经把弦之介放入了经柜,盖上了朱红色的盖子。
“甲贺忍者来过了!”
“胧大人呢?”
当武士们手持松明闯入大殿的时候,胧寂然地坐在经柜之上,低头不语。
“啊,这里有一个女人,已经死了!”
“胧大人没事吧。"
“胧大人,您怎么了?”
胧紧闭着双瞳,只是不住地摇头。
“甲贺弦之介是不是来过这里?”
“还是天膳大人和这个女人同归于尽了?”
胧没有理会武士的询问,只是如同婴儿般不停地摇头。不知道她是在否定,还是表示不知道,总之众武士都把她当作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院落子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用慌张!这个天膳是乃是不死的忍者,昨天夜里你们不也都听说了吗?”
阿福也来了。
“这个男人受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现在,正好是亲眼见识此奇妙忍术的绝好机会。来人哪!快把天膳抱起来,帮他把首级接上。”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武士,这时也犹豫着不敢上前。
“有什么好怕的。竹千代大人——还有我阿福,以及你们众人的命运,现在都和这个人有着莫大的干系。”
在阿福的叱咤下,有五六名武士来到了天膳的尸体旁边。
胧一下子从经柜上面跳了下来,也飞快地赶到了回廊附近。
整个院子燃起了松明的油烟,在火光的映照下,药师寺天膳被众人抱了起来,头和颈部也被拼在一起。天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抱着天膳的几名武士由于恐惧,浑身上下簌簌地颤抖起来。他们的背后就是已经倒塌的山门,在夜空的衬托下,呈现出一幅似乎只有在地狱才能看到的凄惨光景。
天膳看着胧。胧也看着天膳——生与死之间,既如弹指一瞬那么短暂,又如永劫般漫长。
从胧的双目中,第二次发出灿烂的光芒,天膳继续凝神着胧的双瞳。那双眼睛里面,盈满了泪水。不用说,由于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膳的身上,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胧眼中透过眼泪闪耀着的生命的光辉,也没有觉察死者那昏暗的眼睛里面映射出的虚幻的火花。
胧为什么哭了?因为她运用自己的破幻之瞳,亲手斩断了部下天膳那将要重新接上的生命之丝。比起伊贺或是甲贺的胜负来,现在胧心中更关心的,是一定要救出甲贺弦之介。
在松明的照耀下,天膳的眼中似乎升腾起了一股烈火。那绝不是头部被吹断、只剩下一层薄皮和身体相连的死者的目光。那是一双充满了无限的愤怒、无尽的哀怨与苦闷的目光。——不过,一闪之后,这双眼睛就失去了光泽,颜色淡了下去。眼睑也渐渐地阖上......
胧耗尽了体力,也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天膳的嘴动了。一个声音,从已被切断的头上铅灰色的嘴唇中发出,如同水牛的低吼。
“甲贺弦之介在......经柜里面!”
说完,天膳的嘴唇一下子伸展到两耳附近,露出了死亡的微笑。接着他恐怖的表情就如同石膏像一样凝固不动了。不死鸟,终于坠落了。
众武士朝着经柜一拥而上。而胧则晕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庆长十九年五月七日傍晚。
这一天,就是丰臣秀赖在大佛殿为丰臣秀吉举行供奉仪式的日子。片桐且元接到了丰臣的命令,来到骏府将此事禀告了德川家康。
家康心中暗自窃喜,这样一来,将整个天下揽入德川家囊中的日子,指日可待。然而,家康并不知道,也是在这天的傍晚,骏府城的西面——安倍川的河畔,还有一场生死决斗,即将展开。这场战斗,才是真正决定德川家命运的对决,但是家康事前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报告。他手下的家臣,也没有一个人知晓。只有忍者的统帅服部半藏,亲眼见证了这场秘争。
当半藏接到阿福急使的消息,赶到决斗现场的时候——落日已经西斜,黄昏笼罩了骏府城的七层天守阁,安倍川的水面一片暮色。
从渡口望上游去,有一片被高高的芦苇丛包围的白色沙滩。阿福率领着数十名侍从,正伏身在芦苇丝中。见到半藏来了以后,阿福上前简短地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阿福当然没有说谎,不过也说不一定说出了所有的真相。阿福把那份人所共知的卷轴交给了半藏,听她的解释,就好像她是出于偶然,才知晓了这场决斗的场所。
对于从东海道的挂川到藤枝之间出现的那份不可思议的伊贺告示,服部半藏已经有所耳闻。虽然他料定这和甲贺伊贺的决斗有关,不过看着眼前展开的卷轴,尽管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谋划,他依然为这场秘密战争的惨烈扼腕长叹。
卷轴里边写得明白:“甲贺组十人众和伊贺组十人众决一雌雄。决斗之幸存者,应携此秘卷于五月晦日抵达骏府城——”就算是忍者最高统帅的半藏,也没有想到在自己亲手解除了两族相争的封禁之后,事态如疾风迅雷一般,发展到如此惨痛的结局。现在不仅距五月晦日尚远,就是相距命令发出的五月七日,也不过才过了十天时间而已。在这短短的十天之内,人名帖上写有名字的甲贺X谷和伊贺锷隐谷的二十名忍者,已经有十八人的名字,画上了朱红血道——
“还活着的,就剩他们二人......”
阿福的脸上,如同戴着一个假面具。
事到如今,服部半藏自然会对阿福的伊势秘密之行产生怀疑。不过,现在他从这个面无表情的竹千代乳母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轨的端倪。而且,不管这个女人抱有怎样的动机,作为常人的第三者,即便想要操纵忍者的决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虽然偶尔会在此地巡游,但这次的出行如果被国千代大人一派知道的话,某些心怀叵测的人,不知道又会作出什么样的猜测。而且,这也有违大御所大人对于这场决斗的期待。所以,此次只好烦劳大人您出面。”
阿福对半藏说道。
“如我所言,我担心如果有人得知我亲自观看了这场决斗,不一定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传闻。之所以请忍者统帅的半藏大人来此,就是为了请您在亲眼观看这场决斗后,向大御所大人证明,我阿福和这场决斗之间,没有丝毫的瓜葛。”
从距此仅有五里半路的藤枝到这里,阿福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要等待昏迷的甲贺弦之介苏醒过来。等待弦之介醒来既是胧的恳求,也是出于阿福自己的目的。她就是想让半藏也来观看这场最后的决斗,佐证好的清白。
“——如果趁甲贺忍者昏迷的时候将之杀死,将有损伊贺的名誉。”
众武士在古寺发现弦之介的时候,胧就是这样对阿福说的。虽然胧和阿福的目的完全不同,不过阿福也确实想让服部半藏做个见证,证实伊贺对于甲贺的胜利,乃是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其实阿福心里很清楚甲贺弦之介已经双目失明。也也知道胧的眼睛已经复原。她确信胜利已经操控在胧的手中。
“不过,正如您所看到的,甲贺的忍者已经双目失明。”
“什么?”
“据说,这是被伊贺的忍者弄瞎的。服部大人,毫无疑问,这也是忍术相争中的一个计谋。”
半藏从芦苇丛中凝视了一会甲贺弦之介的双目,点头答道:
“所言就假。”
在忍术的决斗中,确实没有卑鄙这个词。不论双方的实力有怎样的差距,也不论使用了怎样的阴谋,在忍者的世界里,都可以得到容忍。武士的道德准则,并不适用于忍者的世界。奇袭、暗杀、诱骗......忍术的决斗注定将不择手段、惨烈而没有任何慈悲可言。
“甲贺弦之介!”
半藏对着弦之介大声喊道,
“对于和伊贺胧的这场决斗,你没有异议吧?”
“——诚如斯言。”
弦之介从容地回答道。弦之介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前来观战的服部半藏也没有半句怨言。
“胧,你呢?”
“没有!”
胧拱手对半藏示意。阿幻的老鹰,就停在她的肩上。她美丽的面容中,流露出一种凌然的表情——昨天,胧在被阿福问到的时候,也以同样坚毅的态度作了回答。不知道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流淌在她体内的伊贺阿幻的血脉已然苏醒。
服部半藏并不知晓两人的心意,在他的心中,其实相当后悔。半藏在数年前,曾经回到过甲贺和伊贺一次,和甲贺弹正和阿幻见过面。当时他看到的弦之介和胧,还都是童心烂漫的少年——不仅如此,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两人,依旧是那么年轻和俊美,以至让人怀疑他们的忍者身份。现在,自己把两人逼到这样的境地,虽然说是大御所德川家康的命令,但在半藏的心灵深处,依然产生了一种悔恨和恐惧的心情。
“既然如此,服部半藏谨以为证。你等二人,开始吧!”
半藏决然地说道。然后他拿着卷轴,来到白色沙滩的一处空地,将卷轴置于空地的中央。
老鹰猛然飞向了空中。随着半藏退出放着卷轴的空地,甲贺弦之介和胧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这块白色的祭坛。

起风了。芦苇在呼呼的风声中低头,河流泛起仿佛只有秋天才有的冷寂的波纹。
甲贺弦之介和胧,各自提着长刀,长时间默默以对。
——无论是谁,看到这对举刀相向的年轻忍者,都会把他们视为甲贺和伊贺二族宿命的代表者,而两族四百年来的争战,马上就会告以终焉。没有人,能够了解现在两人的内心世界。
又有谁知道,就在十天之前,虽然地点不同,可同样是在这安倍川河畔,两人的祖父和祖母,曾经一边感叹“......和你我相似的命运,现在又降临到胧和弦之介的头上。真是可怕的天意啊!”一边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对决,同归于尽。
只见西边的山谷里,落日只剩下了几抹残缺的朱红。笼罩一切的黑暗,即将降临。——两人依然寂然地站立着,一动也没有动。一旁观战的阿福终于忍不住了,焦躁地训斥道:
“——胧——”
如同随波逐流般,胧迈步走了出去。一步、三步......五步——弦之介手中的长刀依然低垂着,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势。
胧站到了弦之介的面前。她举起手中的利刃,刺向弦之介的胸膛。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刀身瞬间反转了回来,朝着她自己的胸部,深深地扎了进去。没有呻吟,胧倒了下去。
芦苇丛中却传来了一声惨叫。刚才,阿福一直屏息观看着这场决斗,现在脸色大变。短暂地停顿之后,她突然发了狂似地大声喊道:
“来人!快杀了甲贺弦之介——”
阿福完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专程叫来的服部半藏。胧输了!这也就是竹千代输了,她自己输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她和竹千代一派的灭亡。所以她的失态,也不难理解。
只见众武士挥舞着手中的利刃,朝着弦之介一拥而上。可是等到这群人来到距甲贺弦之介身前五米的时候,发生了更加令人惊异的情景。只见这些武士手中的长刀,纷纷扎进了自己同伴的体内。
对于阿福来说,那情景无疑于一场噩梦。这场腥风血雨之后——在黄昏的余晖中,甲贺弦之介依旧提着刀身,一个人站在原地。只是,从他的双眼里,正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当阿福发现弦之介的身影正在朝着自己走来的时候,她的双腿由于恐惧已完全麻木了。但是,弦之介只是拾起了放在地上的卷轴,又回到了胧的身边。他站在那里,默默地将手中的卷轴展开。
“胧......”
这声音穿过飘摇在风中的芦苇,消失了。
只有弦之介心中明白,还在自己睁开双眼之前,胧,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弦之介抱起胧的尸体,来到了水边。他用指尖蘸着胧胸口的鲜血,在卷轴上把两人的名字都画上了红线。后来众人才发现,弦之介在卷轴的最后,还写下了如下的血书。
“最后写下此文的,乃是伊贺的忍者胧。”
之后,他把卷轴卷好,抛向了空中。
至此,静默得如同一张黑白照片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鸟类展翅的声音。一只鹰穿过天空,用它的利爪抓住了卷轴。
“伊贺赢了。去城里报信吧——”
甲贺弦之介第一次大声喊出声来。接着他用胧的长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倒在了水面上。他抱住了已经一半浸在水中的胧,两人的尸体在水面漂浮。
夕阳最后一抹残光中,老鹰追随着两人,在低空中旋回。盘旋的鹰翅下面,两名年轻的忍者形如一体,静静地沿着河水,漂流出去。

弦之介和胧的黑发缠绕在一起,缓慢地飘流在骏河滩上。明月的照耀下,河面泛着蓝光,仿佛在述说着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之前一直追随着他们的黑鹰,在空中哀伤地盘旋片刻,转身朝着北方飞去。鹰爪里,仍旧是写着甲贺和伊贺二十名精锐忍者名字的卷轴。不过,现在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位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