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千心寻思了一会,仍然摇了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就不怕杀了爹爹,会彻底激怒朝廷吗?”
母亲苦笑一声:“皇上知道你爹爹的噩耗,非常痛心,几天都没有进食了。然而朝廷的事儿,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朝中的声音很多,有主战的,也有因为害怕而主和的。争得不可开交。无论怎样,朝廷总要先攻下淮西再说……更好笑的是……”
“什么?”武千心急问。
“那负责查案的官儿,不久就收到了刺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毋急捕我,我先杀汝’结果就被吓得半死,竟然不敢管这事了……”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武千心的心中一寒。普通百姓被杀,还需要陪命,堂堂一国宰相被刺,却无人追察,真是荒谬。她虽然对当时朝廷内部的争斗不太了解,但是也明白,当官的大多贪生怕死。不过,她也从没对这些人抱什么希望,从她听到父亲被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发誓,要亲手捉到凶手,将他砍成肉酱。
她对坐到床沿,穿好衣裳。何氏担心地看着她,问:“心儿,你继续休息,起来做什么?”
武千心站起身上,将头发绾好,说道:“我要看看爹。”
何氏一愣,知道这个女儿有些本事,以她的性子,也拦不住,只好说道:“你哥哥还在灵堂。你现在去,他少不了又要发火,还是晚些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要怪你哥,他是嘴硬心软。本来你爹几天前就该下葬了,是他坚持不肯,说要等你回来,看上一眼……”
听了这话,武千心又是一痛,心中乱成一团,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去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武千心站起身来,送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送走母亲后的武千心,忽然变得像猫一样轻灵。此时已是亥时,除了灵堂若隐若现的烛火之外,庭院中一片漆黑,武千心侧身躲在了灵堂边,她看见武千思,一身素缟,坐在父亲的灵位前。曾经挺拔的身影,如今有些佝偻憔悴。他靠在圈椅上,头有时低垂着,有时又忽然抬起,想必是太久没有休息,想要睡去,又偏要强打精神。
不知他有几天没睡过了。武千心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步走到了走到了武千思面前,唤道:“哥……”
武千思开始时没有察觉,在模糊之间一抬眼皮,猛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眼一看,是武千心,不由得无名火起,才要骂上两句,又听闻一句细语:“哥,你累了……休息会儿吧……”一只柔夷在眼前拂过,带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这炙热的时节,这气息有如四月的春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武千思觉得自己的眼皮好沉好沉,他其实好累好累,什么也懒得再顾了,直想倚在那绿堤青柳下,深深地呼吸几下潮凉的河风,好好地那片青草地上,睡上一会儿。
武千思睡着了。也许是这几天来,头一次深深地睡去,脸上带着些许酣然的表情。
武千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找来一面素帛,盖在了他身上。
她转回身,目光落在那灵柩上。因为过了三天守灵的时限,早已没了前来吊唁的人,所以棺盖也已盖上。灵柩周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镇棺的冰块散发出来的。随着她一步一步朝父亲的灵柩靠近,阴冷之气,便愈发浓烈。周围很安静,静得只剩祭幛飘摇的轻响,香烛燃烧的毕剥声。武千心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是因为接近它,就如同在接近一个不愿面对的噩梦,还是因为离它越近,就意味着,父亲离她越来越远……
她终于走到了供桌之后,触摸到了冰凉的棺盖,一咬牙,呼地推开了棺盖。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则扑面而来的景象,仍然让她不禁低呼了一声。
——武元衡身着一身寿衣,躺在棺木之中。连结在断颈上的腊制头颅,被雕得栩栩如生,表情宁静而安详,让人忍不住就要以为,那本就是他的头颅,武元衡只不过是在这棺椁中小憩一会儿,随时都会醒来。然而,光滑的腊面毕竟不同于人的肌理,只会在灵柩的冷雾中反射出诡魅而陌生的荧光,
武千心深深呼吸了几下,让心平复下来。壮起了胆子,俯下身去,纤纤玉手如同一枝正在生发的细藕,缓缓朝棺椁中伸去,探向尸身的颈项……
回到闺房后,武千心坐在妆台前。明灭的烛火将她的容颜折进铜镜里,就如同一朵花在雾中静静开放。她的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刚才,她偷偷检视了父亲的尸身,除了颈部的断口之外,再无其余伤痕。也就是说,他在死之前,甚至没有机会挣扎反抗一下。那断口极为平整,就如同被铡刀切过一样。她在来时的已然知道父亲是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刺杀,随轿的人中有七个精通武艺的护卫,两个仆从,再加上两个轿夫,共十二人,全部身首异处。
一个刺客要强悍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在连斩十一人之后,仍然可以让武元衡毫防备地被杀死?
那李师道想必花了不少本钱,才能请到这样的杀手。
天下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也不止一个。
冰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挂在墙上的剑,感受到了她的怒气,竟然嗡嗡地颤动起来。她恍然回神,说道:“欺霜,还不是现在。”
那剑果然不动了。她微微叹息,起身吹灭了烛火,让月光洒进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一个翩迁的身影,她想: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师父。
武千心回家的第三天早晨,打扫庭院的家仆,在经过小姐闺房的时候,看到房门未关,摇了摇头,心道,小姐还是那么粗枝大叶,睡觉也不记着把门关上。走到屋前才要将门带上,只见房内床帐高卷,朱帘轻摇,哪儿还有小姐的影子。家仆心生疑惑,探步走进房内,就在书案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娘,我出去几日,很快回来。勿念。
那家仆先是呆了片刻,然后才恍过神来——这小姐,才刚回来,又跑了。
【弃千心】 二 杀手
从长安到淄青节度使豁内的郓州,约摸有近千里的路程。武千心摘下墙上的欺霜剑,来到庭院中,这时,星光沉寂,所有的人都已睡了。
她捻起剑诀,口中念了一个咒,那宝剑嗡鸣一声,顿时流光乍泄,从剑鞘锵然飞出,悬停在她的面前。她一跃而上,御剑飘行,回头留恋地看了灵堂中的光影,继而咬了咬牙,回身催动宝剑,人与剑成为一条光影,直冲云宵而去。
武千心飞上天空,劲疾的速度,卷碎了几朵流云,带起一溜云烟。皎月清辉辅洒在窄袖绞绫素装上,如同凌波仙子,在月下飘舞。
她能御剑飞行,家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道武千心性子泼辣,胆大包天,因为天生有点气力,所以打架也挺厉害,但是没有谁知道,从幼时起,武千心便常常梦见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她的眉心有点红痣,笑时的样子,就宛如水镜中的月影被风掠了一下,淡淡然地,在人心底拂散开去。武千心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喜欢这个美丽的师父。师父常常在她的梦中,与她说话,带她玩耍,授她心法与口诀。
武千心所有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但是她不知道师父的名讳,每回问起,师父只是一笑带过,并不回答。
但是近些年来,师父出现得越来越少,从原来的几乎夜夜出现,渐渐淡化到后来的半月一次,数月一次,乃至于,一年一次。直至今年,师父还未出现过。武千心有时候想念她了,便自己在心里勾画她的影子,聊以慰藉。师父到底为何渐渐疏于出现,也是让她不解的问题。
然而现在的武千心,暂时把师父放在一旁,心里只想着如何报仇。她
从星夜出发,到现在已过了三个时辰。不知为何,总感觉身后多了一个影子,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她心里中光火,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跟踪本小姐!猛一停下来,四下察看,呼的一声,带起了大风,惊得附近的一只飞鸟扑棱几下翅膀,叫了一声,慌忙往远处飞去。
难道是鸟?
她心有疑惑,不由得又提高了几分警惕,继续朝东边飞去。
又一个时辰之后,东方已然现出了一线阳光,没用多久,便是阳光万丈,刺入她的眼睛。她不禁眯起了眼抬臂拦在眼前,低头俯瞰,脚下流云飞逝,地面的河流如同被照射的宝石带子,缠绕在群山之间闪闪发亮。那叠嶂的山峦便是河南道内的白马山了。
河南道与长安不太相似,虽然夏天时的晨风都很清凉,但是因为境内多水,且东临黄海东北接勃海的缘故,所以更加多一些潮气。
在临近郓城的时候,武千心挑了一个无人之处,落回地面,收回宝剑。再次举目四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别的异相,随即隐入了近旁的荒丛中。
武千心所到的郓城,史称为庇。在春秋战国时,它属于鲁国的西境,鲁成公四年此处筑城,得名为郓。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尚武之地。郓城的人,很少有几个不是练家子的。所以从这里招募的兵士,大多都勇猛善斗,以一当几,跟玩儿似的。
时逢朝廷平藩,各个藩镇的节度使,无不自危。其中以李师道犹甚。郓城内外都有牙兵把守。郓城之内,同样加强了戒备,时时有腰挂佩刀身着凯甲的兵士在街衢间来回逡巡。
武千心从一户人家的晒竿上,偷了一身布衣换上,又怕日头把自己晒黑,就又“取”了顶帷帽来,戴在头上挡些阳光。她也不遮遮掩掩,直着腰杆走在街上。一队牙兵刚刚巡过,她便大着胆子拦住一个路人打听李师道的府邸。
那路人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乍见一个青春少女出现在眼前,等看清她的面容,竟然一呆。他这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时支支吾吾变成了结巴。好半天才用手一指,道:“是……是那儿……”。武千心一揖,说:“谢谢大哥了。”扭身带起一阵香风从小伙子身边走过,那人又是一愣,痴痴地看着武千心的背影,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怅然。
武千心当然没把这路人放进眼里,她的心情很糟糕,时时想着如何宰了李师道。可是走出几步之后,她仍然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就好像是本能一样。她小时候,喜欢看男孩子看见她发呆的样子,长大了喜欢看男子见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觉得那样特别有意思,除了她爹之外,男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她以观察他们取乐。对于这种“怪癖”,她爹生前已经数落过她好几回,说女孩子家,要矜持,要“犹抱琵琶半遮面”,知道吗?别像个小狐狸精似的,见人失魂了就偷着乐。她每次都点头答应,然而每每临到事前,就忘得一干二净。本性难移。至今还是老样子。
可是爹说这话依稀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竟连她也不记得了。如今人去楼空,想要再听这样的教训,已不可能。
当初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儿呢?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昙花一样凋谢。抬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日光。
当她走过节度使府邸大门前时,她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府门口站着两排各站着四个持长枪的牙内兵,府墙高矗,自府门两边绵延出去,竟有一里余远。庭院深深,不知道府内还有多少兵士,有多少房间,李师道住在何处,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如那刺客一样强悍的高手。
天色仍早,武千心慢慢从府门前经过,就像一个偶尔经过的路人。
入夜之后,月亮将郓城染成了灰白色,在街衢泛着的薄雾中,一些人家的灯光零零星星地亮着,像是夏夜山坡中,点点在叶尖休憩的流萤。
戌时之后,路上便没有了行人。四野空寂,此刻热闹的,唯有郓城的节度使府邸。
府内大堂的明烛高照,杯觞未停,正首主坐的席榻两旁站着两个高大的侍卫,正中倚坐着一个敞胸露怀肥胖男子,想必就是李师道。他身旁的美妾媚态横陈,纤纤玉手拿着水晶樽,一边嬉笑,一边劝酒,酒液滴湿了他的胸脯,沾乱了她的发鬓。堂前的乐工或站或立,垂目奏乐,一曲《伊州》已然奏毕。大堂之中,一时静了静。
片刻之后,随着咚咚的轻鼓声,四个舞姬已如风过扬花,瓣落厅堂。她们梳云鬓,画黛眉,肩挂罗纱如流云泄地。围在中间那个,俏面蒙纱,身着戎装,宝剑悬在腰间,鼓声一罢,她侧首直腰,亮了个式子,往堂中一立,美目扫向那肥胖男子。
那男子已经六分醉意,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美。”
舞姬散向外围,如同浮云一般衬着中间的戎装少女。《剑器》之乐随即响起,锵琅一声,宝剑如惊龙出鞘,四座无不一震。随着乐声的缓急,少女翩然游舞,一时间,厅内剑光闪动,燿如羿射九日落,身姿娇如骖龙。剑来之时像雷霆乍现,剑收若止水凝光。旋舞的身姿搅起了剑风,竟然吹起堂内人发梢缓缓飘动。
剑舞龙翔间,只把众人看得都痴了。李师道愣愣地看着忘记了饮酒,一旁的侍妾呆呆举着酒樽忘了劝酒。酒水一直顺着樽口滴落下来,打湿了席榻。两旁的侍卫也微微张着嘴,像被勾走魂儿似的。
就是此刻!戎装少女突然如离弦之箭射向李师道。厅内划过了一溜剑光,乐声仍未停止,直到有人看到李师道的头颅忽然滑离了颈项,鲜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之时,身边的侍妾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身旁的两名侍名已然反应过来,想出拔出佩刀斩杀少女,但是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右臂,惊疑地低头一看——右手仍握在刀把上,但是已经离开了身体。剧痛随即袭来,两人惨叫着捂着断臂满地乱滚。
杀人者便是武千心,她入夜之后,潜入府中弄昏了一名舞姬,顶替了对方的位置。看来今天的担心是多余的,李师道的保镖,比想象中的要差很远。武千心一手提剑,一把拎起李师道的人头,就要朝堂外冲去。
才冲到门口,就听到一片嗖嗖地破风之声,武千心大吃一惊,急忙舞出一片剑光,将奔来的弩箭扫落在地。两旁无辜的乐工和舞姬瞬间被射死了大半。她定神察看,发现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伏满了强弩手。眼前是一排重甲步兵,她只要踏前一步,就会有无数弩箭再次袭来。
她并不是不能冲出去,但是那需要她杀更多的人。她曾经答应过师父,不杀人。除了李师道之外,她连只鸡都未杀过。
还在犹豫的时候,身旁忽然涌起一阵黑风,吹得她踉跄地退了几步,随即耳边响起一阵嗡声,那是锐器疾速破空之时产生的鸣响。武千心急忙挥剑格挡。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震荡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臂一麻,宝剑差点儿就脱手飞出。
一个念头猛然划过她的脑海:中了埋伏!
念头才刚闪过,第二击又接踵而至,一把长刀横扫她的腰际,眼看就要把她砍成两截,武千心急忙抽身后退,险险避过了这一刀,然后束腰的软甲,仍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就在她疾退之时,堂后的屏风中又冲出一个人来,手持一杆长枪,直刺她的后心,乍一看去,倒像武千心自己朝那枪尖扑去一般。
眼看枪尖就要透背而入,武千心已然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欺霜剑长吟一声,自动脱手飞去,刷地斩断了身后的长枪,继而飞刺持枪者。武千心嘭地跌坐在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袭击来得如同疾疯骤雨,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甚至来不及抬手捻诀,念动咒语。对面的持刀者已经扑到眼前,双刀如电芒劈下。眼看着自己就要死于刀下,武千心一闭眼睛,爹,对不起……
就听扑的一声,似乎是锐器扎入肉身的刺响。可是武千心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疑惑地睁眼一看,那持刀者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脸上露着狰狞惊惧的表情,一支长长簪子从他后颈刺入从前喉透出,鲜血顺着簪尖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两把大刀锵琅堕地。
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拨倒他的身子。一个妖艳的舞姬,站立在武千心面前,款款轻纱轻轻摆动,妩媚的面孔上现出两点酒窝,算是对她笑了笑,不知为何,武千心只与她对视了一眼,就仿佛要陷进那对深如清潭的眸子,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如同江心的微漩,泛着淡淡地吸力,武千心愣了愣:“你是谁?”
“出去再说吧。”舞姬飘身而起,一把拉起她,就朝堂外飞去。这时武千心才发现,不知何时,堂外的兵丁,已然全部被她放倒。此时,欺霜已将持枪者杀于剑下,飞回到了武千心的足下。
二人如同月下仙子,飞上了云端,武千心看着身边的舞姬,月光给她剪出了一个起伏的侧影,不知为何,武千心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舞姬察觉她在看着自己,嫣然一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好看。”
舞姬又是一笑:“你看到的可不一定是我。”
“不是你又会是谁?”
“你看到的,”舞姬幽幽地说道,她松开武千心的手,身躯慢慢旋舞起来,红色的罗纱随风飘动,如同一朵彩云,将她渐渐围绕:“只是幻影……”
舞姬的红色的裙裾,飘飞的罗纱,艳丽的面孔,渐渐飘离,月光映亮了点点飞屑,流荧飞舞,如同一个梦境被挑碎了。
片刻之间,铅华洗净,一身白衣,一头乌发,一张男子的面孔出现在武千心的眼前。
“这才是我。”他悠然地说。
当武千心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心脏似乎停跳了一下,迅疾的风,吹得她衣袂乱摆,鬓发凌乱,武千心忘记自己仍在天空之中,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从剑上摔下来。
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问道:“你怎么了?”他的眼神像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可当武千心去看他的眸子时,那里却明净得如同中秋时节,月下的水晶。
“是你吗?”武千心问。
他微微一愣,继而又笑了,问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被刚才的大刀吓坏了。”
是你啊。武千心认真地看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睫,他的鼻梁,他的唇角。他的头发很长,就像黑色的绸丝,每一根都曾经搅进她的梦里。这一年来她天天在脑海中刻画他的样子,刻得太久,连心都快被镂空了。
一年前,她就是为了他而离家出走的。
【弃千心】 三 前尘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可是为什么又感觉近在眼前?
武千心想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看看现在这一刻,是真还是假。可是又不敢。是为什么呢?
是怕手才伸出去,他就碎了么?还是怕,习惯了冰凉的面孔,会吸走自己微薄的指温。倘若眼前的一切都真实不虚,一年前,他又为何会绝尘而去呢?
今夜的云很薄很薄,两个在月下翩飞的人,很静很静,晚风轻轻地吹着,却将她的思绪吹得很远很远……
一年前,她去江州游玩,在从都昌回来家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在都昌呆过的那个夜晚。那天是五月十六,武千心从都昌庙会往回走的第二天。早被马车颠累她,在进了一家客栈之后,不久就睡了。
只是那一夜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时间因为他的出现,而显得促摸不定。如今去想,竟连他的那时貌样也是飘忽的。只记得月光将他的襕衫染成斑驳的白色,纤长的手指在琴弦略微一画,幽然的音律便如碎珠溅玉一般在夜色中回响……
子夜时,睡梦中被一声轻悠的琴音唤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轻轻地推开格窗,朝外望去,乌黑的眸子被夜光点燃,如同两点闪烁的星子。
那弦音如同蚕丝,丝丝缕缕地吹送进来,低徊的曲调,如同情人的叹息,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断。
不知是谁,会在半夜弹筝呢?
这样的琴艺,也只有伯牙能比。她轻咬嘴唇,脑海中有点儿好奇,还有点儿憧憬。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拿定了主意,合衣而起,拿起欺霜,推门而去。此时,她的头发还未及绾起,一头乌黑垂委至腰,在夜风中轻轻舞动。
眼前的松涛被月光染成了银灰色,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连绵起伏,她的脚步轻快,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伴着那越来越近的乐声,让她恍然有种在梦中行走的错觉。
很快,她就到了。
然后,一个白色的背影出现在她的眼里。
武千心的心怦然一跳,连忙藏匿在三丈之外的一株松树后。继续听着。
他弹的是《春江花月夜》,乐声如同幽泉汩汩而来,起伏的弦音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的指尖赋予了蛊惑人心的魔力,犹如晶莹的水珠,迅速溅湿了她的心头。
武千心扶着树身,听得有些痴了,连针叶落上了发梢也不知道。
不知几时,那乐声忽然停了。那人按住了琴弦。
武千心脱口说道:“怎么不弹了?”话才出口,才惊觉失言了,不由得捂住了嘴。
他也不回头,只是说道:“再长的曲子,也有弹完的时候。”他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说道:“何况,天下只有两个人配听我的曲子。”
听了这话,她不由有些生气,树后跳出来,大声说:“你这人说话这么难听!我听你的曲子,那是看得起你!”
那人一笑,俯下身,一抚筝腰,只见光华一闪,那古筝化成了一柄宝剑,飞回了剑鞘。
“看不看得起,有什么打紧……”他意兴阑珊地说着,转过身来,目光闪烁,往她身上打量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武千心的心儿一颤。也是这一眼,让她才说了一个“你”,便忘了后面的言语。
她离他明明还有三丈的距离,可是却无法抗拒他的魅诱之力。
微翘的唇角上挂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按在剑柄的宝石上,鲜红的剑穗恍如青光流火,在腰间浮动。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襕衫与面孔发出淡淡的光晕,也不知是月色点亮了他,还是他点染了月色。
何以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漂亮的男子?就算做一百回梦,也梦不出这样的人儿来。武千心胡思乱想着,在他面前变得有些木讷了,可是也没有忘记不能错过眼前人的道理。她迈前了一步,忘了这人不久之前的不敬,反而问道:“你是谁……”
那人婉然一笑,目光流转,缓缓说道:“我是谁?如果你还能遇到我,我就告诉你。”说罢,御风而起,只是一瞬之后,便飞天而去。
武千心目送着他的离去,忘了自己也能御剑飞行,忘了天还有点儿黑,夜还有点儿凉。她站在斑驳的月影里,宽阔的山野中,衬着一个纤弱的身影。
你,有什么了不起……她咬着嘴唇想:别以为,我不能遇到你。
回家后的武千心,开始了十五年以来的第一次相思。她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不再是师父曼妙的身姿,而是那天夜里遇到的身影。
她从院子里摘了好多花,在闺房里,一瓣一瓣地将它们掰下来,反复念着“回去找他”“他没什么了不起”“回去找他”“他没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一直数着,直到花瓣落了一地。
当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蕊的时候,她呆了呆——“他没什么了不起。”
花瓣拈在手里,就快被捻碎了。她抿着嘴唇,愣愣地看着那片花好久。
当天夜里,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纸笺,拿起她的剑,直奔江州而去。
这一去,便是一年。
“我又遇到了你,不是吗?”武千心收回思绪,几乎是“胜利”地说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抱着她落在了郓城的巨野泽(巨野泽是一片湖水,以北就是著名梁山。水泊梁山因此得名)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