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岫寒勉强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沉浸在美好回忆里的老秦。

“还记得她披了红红的嫁衣,站在我肩头眺望你的归来。”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至今都忘不了她传递给我的,埋藏在浓浓爱意中的兴奋与快乐。呵呵,只有心思单纯若此的人,才会令我感同身受。”

“你……你究竟是谁?”

君岫寒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她,或者该说是他,放下抱住头的手,疑惑而畏惧地看着讲故事般轻松的老秦。

对于他的质问,老秦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以为她会披着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带着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可是我居然想错了。她等回了那个人,却没有等回她以为的幸福。不止如此,还等来一道生命的终止符。”

君岫寒的身上阵阵发寒。

那个闪烁这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在脑海中跳动不止。

老秦双眸一转,沉默却凌厉的目光投向他:“就算你想不起以前,在看过那些‘片段’后,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你……我……”君岫寒语塞,“梦”中所见的一切,只要是一个不太笨的人,很容易就能将它们串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男人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在他人的怂恿利诱下,毒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女人——一个并不离奇,甚至有点俗气的故事。

可是,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听故事的人自己时,那便是另一种不可言表的感受了。

“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还是将酒瓶交到公主手中,眼看她饮下……”老秦垂着的双手,有些颤抖,“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悔恨,刹那间排山倒海涌来,淹得君岫寒喘不过气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的怀疑,都在此时化作乌有。

“公主能预言将来,却从不预言自己。”老秦苦笑,“如此也好。若早预见到她会有如此结局,那之前那点短暂的快乐也没有了……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是她,最痴傻的也是她。”

“为什么……要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找我?!”君岫寒忍住一身的不适,强撑着站起来,眼神迷茫而涣散,“你究竟是谁……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你的出现。”

老秦一笑,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玩耍般上下抛着:“公主给了我一个名字,青。长久以来,她没有朋友,除了我。我喜欢她坐在我肩上,托着腮看远方,真实地感受她的悲喜。她从不知道,脚下那块看起来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实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青……秦?!青石……秦老师?!

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块安然于绿草上的大青石,那个总是被当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画中之物。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丢失生命……

陪伴她从生到死的,竟是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你是……妖怪?!”君岫寒停顿许久,才艰难说出最后两个字。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遗憾地叹息,旋即神色一变,厉声道,“如此一来,你这畜牲断断不会有机会害了公主!!”

君岫寒如挨重击,倒退两步。

“见那些兵丁抬了公主离开,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说人形,连移动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将公主抢回来。”老秦紧紧咬了咬牙关,仰头看天,“从那之后,我忍受各种极度的苦难,潜心修炼。我发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此话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谢菲说的,关于嫁衣出土时的往事,心里顿生一个念头。

“博物馆的嫁衣……根本不是赝品。对吗?!”

老秦依然望着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国师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复仇,不仅给了你阻止轮回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将公主封在棺椁内。我试过许多次也无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馆那群人发现了墓穴,身为人类的他们,误打误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毁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

“你……抱着一堆红布进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复原?”君岫寒嚅嗫着嘴唇,猜测。

“呵呵,现在的头脑比刚才清醒多了。”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揶揄道,又取下眼镜,揉着眼,“公主的魂灵早与嫁衣合为一体,为复原嫁衣,我不惜抛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来,我就算变作凡人慢慢老死,也无所谓。”

眨着泛红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镜,老秦抚着胸口咳嗽数声,使得背脊越发佝偻,更显老态。

“我想你不会想到,公主临死前,曾对你下了咒,无论轮回几多,你的名字都不会改变。君岫寒,这三个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标记,终有一日,她会找到你。”老秦轻捶着胸口,释然笑道,“老天到底不是瞎子。我终于在今年的七夕之前,为公主找回了你。”

如此,君岫寒才记起,当初自己投出的应聘简历里,没有一封是发往博物馆的。老秦那通“救人于水火”的录用电话,不过是请君入瓮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诡计罢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不得不佩服命运的顽劣。

“你……还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开门的那刹那,那件冷漠注视着自己的美丽衣裳。从不动声色将自己“骗”到博物馆里,又故作亲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止是仅仅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么简单。

“你们要将我怎样……”

当最初的惊惶达到顶峰时,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君岫寒反而平静了。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老秦走到他面前,手放到他肩上,竟又是一脸慈蔼,“既如此,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会例外。”

君岫寒只觉脑子里嗡得轰鸣了一下,许久没有出现的剧痛从心口猛然窜出。

水莽草,服之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不得轮回。

每个字,如利刃穿心。

君岫寒的神志一散,整个人咚地倒在地上,仰躺着,漫天灰色的绝望倒映在眸子里。

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了那东西的,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方便面里的蔬菜包,我换过。”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闻言,君岫寒竟笑了,喃喃道:“多聪明的法子,多聪明的人……多蠢的我。”

老秦走上前,蹲下,整理着君岫寒额头前凌乱的发丝,说:“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满,你仍有机会救自己一命。”

君岫寒迟钝地转过头,木然看着老秦。

“谢菲。”老秦诡秘地一笑,“只要你拿水莽草给谢菲服下,她便会成为你的替死鬼。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内找一个替身。谢菲我已经将她困在博物馆里,就是为了给你解毒啊。呵呵。”

君岫寒慢慢撑起身子,看怪物般看着老秦。

半晌,说:“你们究竟要我怎样?”

“不是我们要你怎样。”老秦摇头,“我们只是想看看,一个人在两件性质相近的事情上,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你选择生存……”

“我已经死了。”

君岫寒捂着胸口,打断了老秦。

突然累了,被各种极端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隐然却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爱人,杀人……自己被谁爱过,又真正爱过谁?!

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爱过谁,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关切着自己的得失,在自私里遗忘过往。

那双从期望到绝望的美丽眼眸,于虚空中出现,在愤怒与哀伤中流了一滴眼泪。

无论转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还是君岫寒,当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时,还能干什么?

只想说声抱歉,如果还能见到她。

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个死人一样,眼也不眨地呆看着天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待你凯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沉淀在记忆里许久许久的话,又响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她不来见我么?为什么从头到尾她都不肯出现……还在怨我?!”

这是君岫寒在合上双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话时,天际的灰渐渐消退,两颗星子渐渐亮起,渐渐靠拢……

“她不是不出现……她一直在等你……”

夜幕下,有人在说话……

午夜早已过去,今天,是七夕。

尾声

君岫寒失踪了。

老秦也失踪了。

谢菲被人发现晕倒在敞开的壁柜里,还活着。

博物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救护车,警车,看热闹的人,都来了。

馆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圆球一样的身体在馆内滚来滚去,应付着突如其来的混乱。

警局又多了一桩无头失踪案,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时候水落石出。

静如死水的博物馆,一夜间被蒙上了浓重的神秘气氛,广大望川市民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数月后,国庆节。

年轻的母亲牵着含着棒棒糖的儿子,信步在博物馆的三号展厅里。

“你看,这个是三国时候的碗。三国离我们现在有上千年的历史呢!”

“这个叫唐三彩,非常漂亮的艺术品。”

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听得懂,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着展厅里的一切。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

母亲惊艳的目光久久不散。

“南宋时候的贵族女子嫁衣,乖乖,真漂亮!儿子,这才叫艺术品!瞧瞧咱们中国的文化有多伟大!”

孩子舔着棒棒糖,天真地仰着头,盯着玻璃展柜里,鲜红如昔的美丽衣裳。

“妈妈!”他舔舔嘴唇,扯着母亲的手指,说,“里面穿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还踩着一块大石头呢!”

“姐姐?!石头?!”母亲望了望里头,支撑衣裳的,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

“小孩子怎么能撒谎呢!”母亲瞪了儿子一眼,拖着他的小手离开,数落着,“以后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可以瞎说!知道么!”

新换的灯泡比以前亮了许多,时间被灯光混淆。笼在晶亮光环下的透亮玻璃柜,比任何时候都闪烁,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

嫁衣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楠木衣架,而是个静若止水的女人,嘴角微微翘起,轻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光线打在裙摆的琉璃之上,折射出美丽的面孔。

穿嫁衣的人是谁?

或许是心有忏悔的君岫寒,或许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嫁衣里头,多了一个早该归来的魂灵。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不轮回,永不相离……

如果衣裳也有表情,那么它现在,应该是在微笑,还有它下面的石头,也微笑。

后记·

“将军有没有爱过为他披嫁衣的公主?”

听完树妖的第一个故事后,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个俗人。”树妖托着腮,拿牙签挑拨着烛芯,故意弄得火光明明灭灭,“有人会说他爱过,因为他曾许下承诺。有人说会说他只是个无情意的畜牲,因为他为前程杀了自己的女人。”

“你怎么看?”我不要模棱两可。

“他在忏悔。”树妖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亮如星子的眼神穿过烛光看着我,“等到他明白真爱与利益无关时,被禁锢的灵魂才能解脱。”

“禁锢?!”我不太明白。

她抓过金条塞到包里,狡黠地笑:“嫁衣便是监狱。被毁掉的希望,是世上最难以突破的束缚,从身体到心灵。”

“呵呵,也许……”我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那我们尽量不要破坏希望,不论他人还是自己的。”

树妖猛点头:“对对,比如这金条,如果你听完故事却不给我,那便是毁了我的希望!很伤人的!!!”

霎那间,我无言以对,目送她兴高采烈的背影蹦跳着离开。

我放下笔,想着“爱”这个字,突然觉得有点俗气,因为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在任何一个时间都在发生着跟这个字有关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心头同样懂这个字。

我摇头笑笑,或许,很多人还不如一块石头。

呵呵,管他呢,故事而已,听了,便罢了。

《嫁衣》·完
聊斋Ⅱ 颜色篇【一】?弃千心 楔子
这一年,我又见到了他。

每逢他来之前,我的耳背都会隐隐发烫。一直以来,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根由是什么,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感应,本就是这么奇妙的。

我已支走了身边的童子,准备好了一壶茶,坐一张石几前,静静地等他来。崖前的云海快要散尽了,近旁的松涛在哗然轻响。上次见他还是十五年前,不知现在他如何了,是否依然那样顾我呢。

我听到了软靴触碰草尖的声音,像是一朵云落在了地上。我说:“你来了。”

像往常一样的开场辞,让他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我回过头去:仍然是一身白衣,头发永远没有绾起的时候,依旧披散在身后,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提着一壶酒。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酒。”

“人总有变的时候,”他坐在我的面前,仰头喝了一口,“何况是我。”透明的酒液,顺着嘴角漏了些许下来,沾住了几缕正在舞动的发丝。

我拦住他继续往口中倒酒的手,取下他的酒壶,放在一旁。这时,我看到了从剑鞘中流出的煞气:“你杀了人?”

他点了点头。

“你不该用它来杀人。”我为他沏了一杯茶。虽然狐仙是不会醉的,但是茶至少可以让他更清醒。

“不用它,难道让我用手直接把人头拧下来么?”

我摇了摇头,说:“好歹,它也曾是我的剑。”

“‘曾是’而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送给他了。我苦笑一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们彼此看着,不禁一笑。其实我何必说他,他和我真的很像。

他也是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着远方,道:“是啊,你是仙君,我是妖精。死对头才对哩。”

十五年过去了,看来时间没能治愈他的伤口,反而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道疤痕。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如同一片琉璃世界,然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却有一片晦滞的阴影。

他坐在了草地上,斜倚着石凳,叹息道:“好久不见,不知你琴艺见长没有,最近学了什么曲儿?”他捻下剑鞘的崩簧,让剑飞到了我的近前,化成了一张青纹流动的古筝:“不如,弹一曲吧。”

明明自己就是行家,偏要让我来弹。我只得一笑,也不好拒绝。接过古筝,一想,还是弹一首《长门赋》吧。

歌曰:

夫何一佳人兮,

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

形枯槁而独居。

这赋也许正是他现在的写照吧。习惯了风月,如今落寞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喜忧的交替本就平常,就如同眼前的云海、天下的是非,何曾停止过变化。

希望过些时日,他就会好起来。

虽然,我知道,这也许只是妄想。

【弃千心】 一 刺客
元和十年六月初二,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久,宰相宅子中灯火全熄。庭院里几盏明亮的灯笼被护院的家丁提着缓慢移动。众人巡了半晌,也不见什么异动,走得累了,便在一处廊道中歇息了下来。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道:“从老爷要平蔡州起,咱们就没一天安生过。天天提防这提防那,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刺客?”

这抱怨引得众人应和,另一个人皱着眉,道:“可不是么!且不说旁的,咱这儿可是京师,天子脚下,那些藩官胆子再大,不至于把手伸到宰相府里来吧。”

猛听得一人厉声道:“都给我闭嘴!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把你们脑袋拧了当夜壶也担当不起!咱老爷可是大唐的顶梁柱,万万不能有闪失。都给我起来!”说这话的人名叫张乾,是今夜巡更的领队。

但是,就在话音刚落之际,似乎有道翩跹黑影从眼前晃过,带过一股妖冶之气,飘飘摇摇去了。张乾一愣,继而恍过神,回头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

其余数人一齐摇头。张乾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柄,凝神打量着四下。月色清冷,残星晦暗,夜雾似乎变得更厚了。庭院中除了飞檐映在空中的黑影,哪有什么旁的东西。众家丁被他的模样感染,一个个也高度戒备起来,一柄柄刀向外探出,如临大敌。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凝滞,静得只有四下的草响虫鸣。

“看,那是什么?”终于有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将手指向空中,后退一步提起刀。众人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一点青荧荧的光,在夜色之中诡异地蹿动。

众人不禁后退一步。其中一个胆小的,额头直冒冷汗,不禁颤声道:难道……是鬼?”张乾一把拎起他的耳朵,痛得他哎哟直叫。张乾喝道:“没出息的东西!”然而,口中虽这般说,心里却没底,握刀的手,不禁更紧了紧。

那点莹光,仿佛春日的落英,轻悠地朝他们飞来。待到近前,张乾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如同几片鲜艳的花瓣,正不停地扑扇,一双艳丽的翅膀在月色照映下淡淡发光。

张乾的表情为之一松,恍然道:“不过一只蝴蝶,看把你们吓得。”众人呼的一声,齐齐松了口气,心道,若不是你诈唬我们,哪会这样?

然而他们似乎高兴得太早,那蝴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它翩然而至,绕着张乾飞了一圈,又忽然像失去气力了似的,飘然堕去,翅膀上的荧光也倏地消失,顷刻被黑夜吞没。

张乾纳闷得很,猛地抬手一捉,抓个正着。展开手一看,不由大惊。那只蝴蝶竟已经化成了一张纸笺,齐整地折叠在手中。众人齐刷刷地围过来,低声问道:“是什么?”张乾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六月初三,借宰相头颅一用。张乾心头一阵惊悸,犹疑之间,便有一阵清风袭来,那纸笺遇风则,竟呼地成为一把灰屑,从指间飘散,扬洒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寅卯交替之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敲更的老汉,刚刚巡到靖安坊,忽然听到东门传来一阵惨叫。声音凄厉无比,竟如鬼啸一般,远远地传了开去。老汉浑身一哆嗦,难道是出了人命?才想到此处,便有一阵风扑面而来,将老汉吹得微微一晃。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眼一看,眼前已乍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黑色的披发与白色的襕衫在风中轻轻舞动,飘忽不定。

“鬼!鬼啊……”老汉瘫在地,话音一落便昏死过去。

那人叹了口气,俯下身,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向老汉,慢条斯理地解下老汉腰间的酒壶,“嘣”地拔掉壶塞,仰脖灌了一口,说了声:“烈酒。”

他把酒壶还给了老汉。抬袖一擦唇角,转身往长街上走去。

此时,月亮已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一抹鱼白。清风徐来,他提着一颗人头在长街行走——就宛如,提着一壶酒。

六月十一日,入夜时分,宰相府中灯笼亮了,摇曳的灯火从白色的笼壁中透映出来,镂出了上面的奠字。

哀哭声已经淡去,前来吊唁的人,也已散尽。各间厢房中的格窗,如同多愁的眼睛,一扇扇地亮了起来。今天是武元衡的女儿武千心回来的第二天。

昨天,她刚扑进府门的时候,她的哥哥武千思看到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宝剑,要将她刺死在武元衡的灵柩前。她痴痴然地看着父亲的灵位,没有反抗,等着哥哥将她刺死。身旁是一片哗然,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并没有在旁边,她一直躺在后房无法起来。

然而,武千思毕竟没有这样做,剑停在她颈项三分之处,再也刺不下去,狠叹了一口气,将宝剑摔在地上,红着眼睛吼道:“爹都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干净!”

不止她的大哥,连她自己都觉得该死。她离家出走了一年,父亲被杀的那天,她还远在江州昏螟的月色中,对着那面湖水前发呆。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父女之间的感应,六月初三寅时,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忽然间父亲的音容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北方望去。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好吗?而那个时候,就是武元衡的头颅离开脖子的时候。

当她知道宰相被人刺杀的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九的晚上。她像疯了一样往回赶,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张供桌,几面祭幡,一台灵柩而已。她泪流满面,喃喃念道:爹,我回来了……跌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开始咚咚地磕头。很快,血就从额角沁了出来,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人看着不忍,想要去拉她,都被气愤的武千思一把拦住。没过太久,她就昏迷在地。

当她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才睁开眼,便有一个孱弱的身影进入眼帘,那是她的母亲,何氏。看着几缕白发从母亲那原本乌黑的发髻中延伸出来,武千思的鼻子又是一酸。何氏看见她醒了,脸上的愁云终于化开了些,抚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你爹在天有灵,他不会怪你……”

“娘。”她站起身来。

何氏端详着她的面容,心疼地看着她额角缠着的纱巾:“你爹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说话间,眼泪又重新盈满了眼眶,连忙别过头去,把眼泪擦去。

是的,武元衡向来宠溺这个女儿,无论做什么,几乎由着她的性子。她从小就性情泼辣,常常闯祸,爹爹常说她,哪有半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祸胎转世。话是这么讲,但是据说她出生时,便天现瑞相,曾有百雀齐鸣,连院中久不曾开花的梨树,也在一夜之间开出一树的花。

大家都说宰相的这个女儿必是仙女转世,武元衡高官在身,自然听惯了这些恭维话,然而对她百般宠爱,却是真的。他处处都护着这个掌上明珠。她常常在外边惹乱子,也浑然不怕,事后总是由爹爹来收拾烂摊子,久而久之,“我是武元衡的女儿”便成了她报家门的口头禅。

只是如今,世间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去了,磕再多头,流再多血,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她的银牙紧咬,问道:“是谁杀了爹?”

母亲摇了摇头:“朝中很多人议论,因为你爹主张平藩,杀他的人很可能是淄青节度使派出的刺客。与他同道的裴度大人,那天也遭遇了刺客。幸好裴大人的命大,总算捡回了条命。”

武千心知道,母亲口中提到的节度使,便是李师道。元和九年,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掌兵权。继又举兵叛乱。第二年正月,在武元衡与裴度等大臣的支持之下,皇上决定对淮西用兵。

对淮西用兵,使周边的藩镇震动很大。犹其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他生怕不久就要波及到自身,于是开始采取了种种手段,想要阻止朝廷进一步平藩。此人十分奸狡,嘴上说助官军讨吴元济,派了二千人奔赴寿春(今安徽寿县)。然而,为了策应吴元济,李师道又另外招募数百人,攻入河阴漕院,烧掉钱财布帛三十多万缗匹,谷三万余斛,至使会集于此的江淮两地的租赋都毁于一炬,给唐军的补给造成了极大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