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今年,是搬到柴桑的第八个年头。
小猴在市集上弄了个烤鱼摊子,生意很好。三月也在摊子上帮忙,有事做,时间才过得比较快。
这些年来,孙权将东吴治理得还算不错,民心亦算稳定。大乔住进了佛寺里。孙权待这位嫂嫂极好,怕她古佛青灯太过清苦,几次要接她回吴侯府,都被其拒绝。
三月偶尔会悄悄去佛寺看看,纵然素衣素颜,她的姐妹依然美丽。只是每每离去时,见到她投在墙上的孤单的影子,三月的心就会刺痛。
但最近,一些不利的消息,乌云一样从北方传来,这块宁静丰饶的土地,隐隐有了战火将燃的预兆。
已经一统北方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讨逆为名,出兵荆楚、吴越,称帝之心昭然若揭,麾下八十万大军汹汹南下,势如破竹。刘备败逃,诸葛孔明远赴柴桑,舌战群儒,鼓动吴侯起兵,孙刘联军,共抗曺贼。朝野里,主战与主和的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市井里,百姓们也传言纷纷。
“孙权不会坐以待毙的。”小猴跟三月对面而坐,一个在灯下剪窗花,一个发愣。时光仿佛突然倒回了八年前,他们离开丹徒前的晚上。
“就算孙刘联军,也不过数成兵士,如何抵抗八十成曹军?”小猴常讲天下的战事,听得多了,她也渐渐了解从前不知道的事,“曹操根本没有将孙权放在眼里,许多人都说,曹操拿下东吴,不过探囊取物。还说,天下早晚会改姓曹。”
小猴皱了皱眉,问:“连你也觉得,曹操注定要当皇帝?”
“我只是不想他的之有,被人毁掉。”她抬起头,“可恨曹军一路胜利,连几场本不该赢的仗都赢了,简直有如神助。”
“确实有神助。”小猴冷冷一笑。
“什么?”
“没什么,睡吧。”
能安稳睡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战火,如同所有人预想的那样,终于烧到了吴越。
曹操的气势与兵力,已经给他戴上了一顶无形的皇冠,他的对手们,屈服远多于抗争。
天下大半的人都相信,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曹丞相就能一步登天,黄袍加身。曹操获胜,已成天命。
今天晚上,整个城池都分外安静,连天上的星星都只能稀疏的几颗。佛寺里,三月站在大乔的窗外,里头的大乔,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一遍一遍为东吴土地,黎民百姓念诵着冗长的经文。
她还没有三十岁,美丽仍然没有抛弃她,可,又是什么白了她的两鬓,弯了她婀娜挺直的背脊?连那双眼睛,都不再顾盼生辉,枯水似的,没有动静。
如果,孙策娶的不是她,她的生命是不是会出现另一个同样爱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会好好地活着,跟她携手白头?
我是遂了你的愿望,还是推你进了深渊。不论世事如何艰辛,都要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多年前的某个天井里,那豆蔻年华的人儿们,去了哪里。
三月擦去一行泪水,轻轻地离开了她的窗前。
义父说,她不是风筝。大乔也不是风筝。天下所有被战火所苦的人,都不是风筝。那,为什么还是被人牵住了线,半点不由己。被绑住的感觉,太讨厌了。
她没有回家,径直往赤壁去了。
曹操的水军已驻扎在了北岸,孙权的军队在南岸。赤壁决战,一触即发。她沿着江水,缓慢而行。往年的这时,江南花开,渔舟唱晚,处处是醉人的风景。现在,随流水而来的,只有不绝的厮杀,死亡的阴影。
要是她是神仙,是否可以让战火平息?这样,大乔会高兴起来吧。还有他,如果他的灵魂还在这片土地上,也会高兴吧。
赤壁就在前边了吧,无数的战船锁在天水之间,不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她抬头,本应稀疏的星子比刚才更少了,漆黑的天空,压抑得要倒下来似的。
忽然,一道流星般的光华出现在半空,带着微微的呼啸声,颇狼狈地坠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看清坠在眼前的是什么时,她不禁失声:“怎么是你?!”
11
赤壁两岸,剑拔弩张。漆黑的江水,从最深处沸腾。孙刘两家的军士们,个个抱定了以死抗曹的决心,每个人怀中都揣着最后一封家书。
小猴找到了站在江边乱石中的三月,她正怔怔看着不远处那场即将爆发的生死之战。
“小猴,你说谁会赢?”三月问。
“风向对曹军有利,除非风向逆转,否则孙刘必败。”小猴双眉深锁,“若天不助东吴,今日一战,便是送曹操登上帝位的青云道。”
“孙权他们有想到破解的办法么?”她问。
“诸葛孔明开坛作法,要跟老天借东风。”小猴叹气,“这不过是安抚军心的噱头罢了。风时风向,早有定数。岂是凡人能擅自改动的。”
“如果现在起东风,一旦遭遇火攻,必无生机。”小猴笃定地说,旋即又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不可能有东风。不消一个时辰,曹操必能大胜,东吴终将成曹军铁骑之下的炼狱。”
夜风吹动着三月的长发,她漆黑的眸子里,燃起的火光越来越多。
“你走吧。”小猴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这是你的线。你的义父大概没有告诉你,飞天的能力,取决于他们的线。每个飞天一开始,线都是黑色的。而这时候的他们,除了能在天上不停地飞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力。但,只要经过二十年的修炼,他们的线就会变颜色。白色最好,灰白次之,浅金再次之,若是别的颜色,便表示这飞天毫无价值。”
她接过锦囊,看着里头那白得像雪一增的线,问:“飞天的价值?”
“你以为,被选中的,带去天界众神身边的飞天们,真的成了什么偿愿仙官?”他笑笑,“那只是天界里一帮不甘心的老家伙共同编造的谎话。”
她睁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神不是万能,也不是永恒。他们虽在天界,在那么高高在上的地方,可也有过得去与衰竭的一天。当他们老了的时候,面对人界那些将他们摆在心中最高位置,请求他们庇佑与拯救的凡人时,听到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祈求时,他们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神力满足他们的愿望了。他们老了,没力气了。就这么简单。”小猴看着漆黑的夜空,“可他们不甘心哪。不能赐福人间,不但意味着会失去人类的崇拜,还意味着失去天界的神职,改由年轻的后辈代替。所以,那些不甘心的,老去的神们联合起来,开始‘拯救’自己。”
“跟我义父有关,对吧?”她静静地说。
小猴点点头:“当他们形成这个统一联盟时,有人就出了主意。世上有一种罕有的,奇特的,名收飞天的妖怪,他们天生能听到凡人心中的愿望,如果修炼得当,他们身上那根线会变成金色乃至白色,这样的飞天便有了实现愿望的神力。不是那些普通的小愿望,而是让天下饥荒已久的土地再现丰收,让可怕的瘟疫一夜消失,甚至决定君王的更替,浩大战争的输赢。”他鄙夷地笑笑,“不过这要取决于吃掉飞天的神是哪个职位上的。比如,吃了飞天的五谷神,便能赐给人间一场丰饶富庶。又比如…”
“好了。我知道了。”她出奇的平静,居然还笑得出来,“如果是被战神吃掉,那么他就有能力继续操纵他的棋盘,按他的喜好规定输赢。对么?”
“你的哥哥跟妹妹…”他欲言又止。
“义父他,跟天界的合作,持续了多久?”她问。
“百来年吧。”他答道,“要养出一个合格的飞天,至少要二十年的修炼时间。你义父本也是个飞天,但是没有被吃掉。联盟中最老奸巨猾的一员说,如果一直由天界的人出面去寻找并养成飞天不太方便。万一被外人知道天神利用妖物来补充自己衰竭的力量,这可是大罪。所以他们放了你义父,并给了他双脚,断了他飞行的能力,让他永远留在人界,用他天生的能力,为他们寻找并养大飞天。于是,他开始到处寻找自己的同类,养大他们,一旦联盟里有人需要飞天的时候,就以挑选‘偿愿仙官’的谎言,将合格的飞天带走。他们每次要的数量并不多,不会超过两个,因为如果食用太多飞天,神也会有妖气。至于不合格的飞天,就马上毁掉,以防多生事端。”
“百来年。”她扳起指头数着,“二十年一批,至少五批,多少飞天被神吃掉了?嗯?”
“你要体谅他。一个逃过灭顶之灾的妖怪,加上胁迫他的人,全部是高高在上的神。他的线,也在他们手里。可惜,飞天虽然可以成为天神力量的补给品,却对天神没有任何作用。如果可以,你义父大可以利用飞天的能力,许个大大的愿,让那些老东西全部遭殃。”小猴有些无奈,“但,最终他还是留下了你。喜宴上灌醉你的酒,是他偷偷换给你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你交出去。”他看着她的锦囊,又道:“连你的线,都是他交给我的。你可知,谁握住飞天的线,谁就能一直控制他。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要我在适当的时候,把你的线交还给你。”
三月紧抿着嘴,什么都不讲。
“走吧,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如果遇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就把你的线交给他。这样,你便永远也离不开他了。”涉猎打趣地说,旋即警告,“还有,如果有凡人或者同类剪断了你的线,你的生命会换来对方一个愿望的实现。所以,造成不要再喝酒了。不然,你义父的一条腿就浪费了。”
她笑了出来,点点头,然后问他:“你要走了?”
“我是战神麾下的仙官,如今大战在即,我要回去复命。呵呵,我的工作就是在每场大大小小的战争里来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交给战神。很无聊吧。”小猴挠着头,“天下越不太平的时候,我们来人界的机会就越多。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少来比较好呢。”
“那,就在这儿分手吧。”她晃了晃锦囊,“这个真的给我了么?”
“你自由了。”小猴笑着点头。
“谢谢你,小猴。”她最后一次向他展露了笑容,就像第一次吃到他烤的鱼时那样灿烂,“不过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真名是什么?”
“獠元。”
“好吧。后会无期了,獠元,或者小猴。”
12
战鼓已经擂响,战旗在火光中猎猎飞舞。
三月的黑发与素白的裙衫,在夜空中勾勒出美丽的痕迹。她低头看身下的江水,将士们震天的吼声,几乎要震跨整个赤壁。
她将她的线,从锦囊里抽出。另一只手,握着亮亮的剪刀,许愿吧,就让自己变成一阵东风,吹来天下安定。他的家,将依然是那片静谧富饶的吴越大地。他的子民们,不用再担惊受怕。那些有人出征的家,等回来的是实实在在的亲人,而不是一缕孤单残缺的幽魂。还有你,不论世事如何艰难,请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我是一只飞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举起剪刀,轻轻地,剪了下去。
公元208年,曹操大军与孙权刘备联军,大战于赤壁。天时地利人和的曹军,却败在了一场突然而起的东风之上,火烧连营,曹操败走华容道,从此与帝位绝缘。众人都道,是那诸葛孔明天赋异禀,开坛作法,向老天借了东风,反败为胜。
赤壁之战,天下三人,一场乱世终落幕。
不过,也有人说,大战当夜,曾在夜空看到一个仙人般的女子,白裙飘飞,化身为风…
13
天界,战神殿。
战神坐在他的棋盘前,老迈的咳嗽声,把殿顶都要掀翻了。他静静站在战神面前,没有任何谦卑。
新老战神的更替,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隆重复杂,不用任何仪式,只需一场输赢。
千万年来,战神掌司人界战役,本是怀着一顶正义公平之心,以金戈铁马,血溅沙场的方式,助善伐恶。可是漫长的岁月,终究花了战神的眼睛,聋了他的耳朵,糊涂了他的心智,最初的初衷,渐渐被忘记,他记得的,只是如何保住战神的位置,万民的敬畏。战争成了他的棋盘,凡人的命运成为他的棋子,他不再衡量谁正谁邪,他指定谁赢,谁就一业会赢。他老眼昏花的身体,挥霍并享受着身为战神的特权。
只要他的力量,还能按他的意愿控制战局,他的位置就还不会有接替者。不义之战,越来越多。
“你越来越看不清楚这个人间了。”他走到战神的棋盘前,拈起那枚写着曹字的棋子,“就算你吃了木生烟夏两个飞天,以你的残力助曹军势如破竹,也无法将你指定的棋子送入最终的胜利。”
战神转过头,笑,“我诸多手下中,你最不起眼,却最聪明,也最有孤注一掷的胆色。”
“谢了。”他微微颔首。
“不过,你也最有机会。”战神浑浊的眼睛里,透出阴冷的笑,“那女娃,对你毫无防备。”
他一直沉着的眼神,像被人投入了石块的深水,溅起转瞬即逝的水花。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太不将你当一回事。呵呵。”战神身躯喘息道,“若能早洞悉你的诡计,你便没有机会接近焦光,得到他手里那女娃。”
“你最大的失误,是你不肯接受你已经不再适合战神一职的事实。”他冷冷道。
战神摇头一笑,“你很想将我拉下战神的位置,但你知道飞天不能对神产生任何消极作用,所以你选了另一方法。你研究天下战事,分析我的棋子的弱点,又花那么长的时候,跟那丫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让她视你为知己。你按兵不动,深信自己总能找到一能一兴扭转战局的点,只在这个点出现之后,你才会物尽其用。用你的飞天,圆你的愿望。”
“是,又如何?”他仰视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对众多与他相似的小仙官发号施令的神,“但我从头到尾,未对她有任何逼迫之行。”
“你不出刀,仍可杀人。”战神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处心积虑,多年来不动声色给她暗示,东吴土地,是她挚爱之人的家,要拼死保护。又在那你盼望已久的这个‘点’出现时,有意无意告诉她,只要剪断自己的线,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以这女娃对爱人的牵念,单纯的心思,还有对你死心塌地的信任,她必会牺牲自己,换来他人安好。她化了东风,你的目的便成了。天界规矩,战神不可输,掌管的战役,胜负由他来定,不论是谁,只要他打败了战神,改了他写好输赢的棋局,谁便取代他的位置。”他顿了顿,“如果我的棋局上是赤裸裸的厮杀与暴虐,那你的棋局上,只有杀人不见血。”
“比起其他的神,战神其实最特殊。”他笑笑,“终其一生都不能输,一输便意味着失去一切,所以,还有年轻的身体,充沛的神力,以及聪慧的头脑,那就识趣离开,这才是最明智的。”
“随你怎么讲吧。”战神苍老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不过,你以为,那女娃真是因为你的‘良言’,才最终做出那样的选择么?”
他一挥手,一个笼子从天而降,落在两人之间。
“木生?”他看到被困在笼子里的人,不禁一惊。
“这次的两个飞天,我只吃了一个。”战神看着那笼子,“另一个,我放他去人界,在你实施计划最后一步之前,找到那女娃,将你的棋局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他面色一变,旋即又平复下来:“你以为跟她说了这个,她就会视我为敌?”
“不然能如何?”战神长长叹息,“她的线在你手中,我已没有时间去抢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可惜呀,这女娃明明已经知道真相,最后还是那样做了。就差一步,你就功败垂成,等你的不是战神的位置,而是我给你准备的地狱。”
笼子里的木生,再无往日的风采,像只垂死的兽,惊恐的缩在里头,喃喃:“别吃我…别吃我…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战神走到他身边,微微一躬身,手指向那盘棋:“恭喜,那位置是你的了,獠元。不不,新的战神。”
他没动,只是看着那块被岁月磨出了异样光华的棋盘,以及旁边,向往已久的座位。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对他颐指气使,用所谓的神职等级,捆绑他的意志,压制他的行动,他也自由了。可是,为何却迟迟迈不动脚,走向那渴望已久的位置?
小猴,给我烤鱼去!
小猴,你剪的窗花好漂亮呀!
小猴,后会无期。
14
现在,獠元跷着二郎腿,坐在我的对面,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而几个钟头前,我差点跟他打起来。
作为一个典型的和平爱好者,我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个狗屁战神,就知道顶着赏善罚恶的大旗,每天在他的棋盘中筹划哪里又该打仗了,谁该输了,谁该赢了。这个男人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不停,目的就是带走门口的鞋匠。看他的模样,似乎找了这鞋匠很久很久了。我冷冷告诉他,作为不停的老板娘,我有义务保证每个客人的人身安全,包括屋檐下的客人。
神的威严怎么容得下一只妖怪的挑衅,他当然要教训我,被九厥拦住了。我呢,被敖炽拦住了。他走到比他调出N长一截的獠元面前,说:你要动手,冲我来。如果想打群架,我东海龙族自当奉陪到底!
纸片儿在半空使劲鼓掌吹口哨,还变出一面小旗子,上书“东海龙族必胜!敖炽大人万岁!”
“一群疯子。”獠元摇摇头,坐在我的沙发里,“我只是来找这位失踪已久的故人去喝杯酒。跟一个妖怪讲故事虽然有失身份,但也勉强破例一次吧。”獠元用他惯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瞟了我一眼,“奉茶”。
我给了一杯茶叶含量是平日双倍的浮生。可是,他居然连眉头都没皱过,一口一口,喝完了茶,讲完了故事。众人面面相觑。
“他…是怎么了?”我指着门外,鞋匠应该还在做他的鞋子,对屋内的事一无所知。
“没有怎样。”獠元淡淡道,“竹林一别后,我们再未见过。后来,听说天界的人抓到了他,逼他继续为他们寻找飞天,他不肯,最后被他们折磨得疯疯傻傻。他们见他已经彻底无用了,便要毁了他。”
“你救了他?”我问。
“身为新任战神,要一只妖怪不死,不难。何况,那帮老家伙有把柄在我手里。如果我将飞天的事上奏,他们会有大麻烦。”他冷笑。
“为什么要容忍这样龌龊的事存在?妖怪就可以被神仙当成工具,随意使用?”我也是一只妖怪,我的怒意清清楚楚。
他却摇头:“你想想,这样的事看似残忍,其实对人界是利大于弊。不管神仙满足凡人愿望的能力从何而来,他们确实也拯救过世上无数的灾难。何况,这件事被捅出去的话,牵连太广,天界会地震的。我不会干这种傻事。”他顿了顿,笑笑,“一件事,做的人多了,对还是氏就不那么重要了。”
“对错不重要么?”这次换我冷笑,“我只知道,你们天界里,也曾有那样的神,宁可自己的消亡换来一场人间甘霖,也不会利用他人的性命,哪怕对方是一只妖怪。他可以消失,可以不做天神,他用他的全部爱护着祈求他的人类。”
獠元没接话,半晌才说:“那个人,只是个傻瓜。”
“好吧,我不认同你,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盯着门外,“那他怎么又跑到我这儿来了?”
“救了他之后,我将他安置在人界一个隐秘的地方。他一直这样,呆呆傻傻,除了喝酒,就是做鞋。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只说他有过许多儿女,还有一个爱人,他们都没有脚,一辈子都没穿过鞋。后来,他们变成了云,他要做鞋子给他们,做到死为止。”獠元皱了皱眉,“没多久他就失踪了。我本来想去寻找他,却一直没有他的下落。直到昨日,有人跟我通报,说看到一个跟他很像的人,在一个叫不停的旅店门口。”
“所以你来找的麻烦?”我冷哼一声。
獠元瞟了九厥一眼,说:“是这个人大惊小怪。”
“不能怪我啊,我看到你杀气腾腾地冲出了战神殿,问你的侍从,说是去了人界的不停。我这才赶来过通知老板娘嘛。”九厥无辜地解释。
“杀气腾腾?”獠元白了他一眼,“那是战神的常态!当了这个神,我去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凡人管这个叫范儿。”
“你要带他去哪里?”我挑眉,“该不会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你也老得操纵不了战局的时候,让他去给你搞几个飞天回来吃吃?”
“我只想跟他去喝杯酒。”獠元的眼睛看定我,没有高傲,没有伪装,“他曾说我,是他们之中最干净,最高贵的。我欠他一声抱歉。”
我说:“你还欠他一个女儿。”他沉默。
●尾声●
鞋匠见到他,很是高兴,虽然他说他不认识他。
獠元说,要跟我去喝杯酒么?鞋匠拍着手说,好!
临走时,鞋匠照例对我露出傻呵呵的笑容,从箱子里拿出一双漂亮的红鞋子送我。
“我好像有个女儿,笑起来跟你一样没心没肺。”他拎起箱子,望望天,挠着头,“可惜她没有脚,不知她现在在哪里。”我在门后看他离开,身边的獠元不再是那个高贵的战神,他搀扶着只有一条腿的鞋匠,慢慢走在斜阳里。
我无法定论这个故事里的对错,我只庆幸,三月在最后一刻,顺从的不是战神的诡计,也不是獠元的棋局,而是她的自由。对于一个被线拴住了一切的妖怪,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贵?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变成一只被线牵绊住的飞天。即便如此,我们仍有选择的权利——当“神仙”,或者不当;拿起刀,或者不拿;布一盘处心积虑的棋局,或者喝一壶快意的烈酒。这世界固然有太多人与事让我们失望,可千年前,那个叫三月的妖怪就说过,不论世事如何艰难,都请努力做个幸福的女人。我想,不光是女人,应该是所有人。
赵公子喊我吃饭了。饭桌前,敖炽还捧着他的《物种起源》仔细研究,纸片儿还在废寝忘食地看肥皂剧。
我朝食物扑了过去。脚上,穿着鞋匠送我红鞋子,很好看。
浮生物语·梦碗

●楔子●

我被绑架了。
怪石嶙峋的山洞,看得见却出不去的洞口。
孤立,悲伤,初露端倪的绝望,从明明暗暗的角落里汹涌而来。
我看着洞口飞舞的蝴蝶,伸出手,却被封住洞口的力量狠狠弹了回来。
真疼。我握住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人从我背后伸出胳膊,钩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喃喃:“疼吗?”
我转头,黑色的长发在紫色的衣衫上轻轻摇动,敖炽的脸,温柔又有点挑衅地停在眼前。
对,就是这个王八蛋把我绑来的不是吗?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啊,别哭了。”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我的脸。
望着他,一道闪电从我心里劈过,我飞起一脚踹在他温情款款的脸上,看着在山洞里画出一道抛物线的家伙,冷冷道:“够了,卖梦的。”
眼前一切被烟化成了一道薄纱,卷裹起来,抛向远处——我睁开眼,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对面那一头卷曲头发,打扮得像吉卜赛人近亲的花衣男人,笑眯眯地拍手:“老妖怪就是老妖怪,这和快就能醒过来。”
我揉揉眼睛:“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哦?”他洗耳恭听。
“那个人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会那么温柔地给我擦眼泪。”我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