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没买贺礼。”三月为自己突然的怯懦找理由。
“要什么贺礼,既是好姐妹,你去了,祝福了,就是最好的贺礼。”小猴往她背上推了一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哦…”三月揉着衣袖,犹豫着往城里走去。
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后,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一只手臂,横在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老道面前,笑问:“道长可也是去乔家喝喜酒的?”
老道一惊,转眼间已被他架住了胳膊,半边身子如针刺般麻疼,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老道怒道,“莫在耽搁贫道的大事!速速退开,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
“莫非道长赶着去降妖?”他抬头四望,“不觉得此处有妖气呀。来来,借一步说话。”
老道身不由己被他拽出了城门。
荒草地上,老道的拂尘在明媚的阳光里,划出凌厉的气流,招招都要取小猴的性命。
小猴并不急于还手,闪身跃到一棵老树上,笑问:“道长如何知道她会来皖城?莫非有人特意告知?”
“与你何干!二十年前是贫道大意,一干妖孽才有机会逃往尘世。如今她自投罗网,贫道当替天行道!”老道斥道。
“道长是想替天行道,还是要抓了这些飞天回去,心供己用呢?”逆光而立的小猴,笑容在阴影里隐去。
老道脸色一变,恼羞成怒:“贫道本不欲与你这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如今既是你自己找死,也休要怪贫道了!”
“道长,不如先看清楚我这凡夫俗子,再做打算吧。”数道利光从树上激迸而起,这一片被春光笼罩的温柔天地,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老道的双目瞪得浑圆,仅剩的左手,指着树上,剧烈颤抖:“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永远说不完了。
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阳光依然和煦地照下来,老道僵硬地躺在地上,睁大了眼,他长而柔韧的拂尘,穿过了他自己的心口。
前头,小猴的背影越来越远,烟化在碧绿的山水之间。
6
三月走出城门的时候,半边银月已经挪到了另一半天空。
一个酒壶被她捏在手里,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小猴走到她面前,看她眼神朦胧,双颊飞红,拿过她的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很烈的酒,喉咙都要烧起来似的,居然被她喝掉了大半。
“高兴了?”他扶住摇来摇去的她。
“高兴!”她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大乔好漂亮呀!大红的嫁衣,还有她的鞋,是她自己做的哦!绝美的胭脂红呢,上头绣着一对鸟。她说…说那鸟叫什么来着?”
“鸳鸯。”他说。
“对对,成双成对,白头到老!”她高兴得真蹦,“红烛高烧,一对璧人!她跟孙策真的好般配呀!”
“嗯。般配。”他拽住傻蹦个不停的她,抱住她的腰,麻利地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小猴…”她唤他的名字,“我也想穿那样的鞋子呀!你送我一双好么?你不是神仙吗?”
“好,我送你。”他走得很稳,怕颠了她似的。
三月眨巴眨巴迷蒙的醉眼,突然用力捶他的背,大笑:“哈哈,你送我鞋子,我也穿不了呀!我没有脚啊!没有脚啊!”她反手过去撩起她长长的罗裙,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义父说,你们就算变成人的样子,也是没有脚的!”
“把裙子放下,小心着凉了。”他把她的手拉开,整理她的裙子。
她的笔越来越小,也不胡闹了,喃喃地说:“小猴,义父说我,还有木生跟烟夏,说我们不是风筝,是飞天!飞天哦!天生就有资格位列仙班的妖怪!说天界的神,个个都喜欢我们。我们可以听到人们的愿望,藏在心里的愿望呢!”
“哦。”他淡淡应着。
她继续喋喋不休:“这次被选中的,是去为战神工作呢!战神好厉害的!木生可想去了。我不去,我就留在家里,看你剪窗花,吃烤鱼,好不好?”
“为何不想去?”他问。
她用力摇头:“不知道,义父说,每个飞天都有一根线拴着,那根线还会变颜色,变了颜色的时候,就可以交给天神了,他们就可以带走我们了。可是,要为什么要给他们呢,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拿走我的线,我是不是会被他们绑住呀?”她突然大叫,“不要绑着我!我要飞,飞到曲阿,他在那里修了一座屋子,有桥有流水,竹叶上还挂着露珠。”
他默默地听着,走过一座石桥,将她轻轻放下来,靠在一块青石上,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
“嘻嘻,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我只告诉过木生跟烟夏,你是第三个知道的呢。”她的头依着他的肩膀,把手指入在嘴唇上,“那年在曲阿,他的宅子里,掉进水池的那个是我,不是大乔!”
“是你还是大乔,重要么?”他看着她撅起的嘴,笑了笑。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不重要。可他问了我的名字,问我家在何处。大乔就在我旁边,他什么都没问她呢。”
“嗯。他喜欢你,不喜欢大乔。”他直白地说。
她傻笑了半晌,又耷拉下眉毛:“可大乔是我的好姐妹,我听到她心里的愿望。”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声音越来越小。
“睡吧。”他把衣服给她盖好。
她摇头:“不睡。”
她没醉呢,什么都听得清楚,看得清楚。
那是五年前,乔老头带着他的女儿来拜访义父,请义父入朝为官。乔老头每天都来游说义父,还干脆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他们谈天下,谈政治。她听不懂,倒是跟他那对花儿一样娇媚的女儿成了好友。
豆蔻年华的女儿家,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努力,只是交换一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便成了金兰姐妹。大乔小乔孝聪慧过人,尤其是大乔,明朗豁达,外形虽然娇弱,心胸似比男儿家更开阔,见识也更胜一筹。
许多个星月当空的夜里,她跟大乔并肩坐在天井里,说着女儿家的小心事,连吹过的风都散着甜甜的味道。她没有双脚这个秘密,被一阵大风暴露了。
大乔当然是惊讶的,但是没有逃更没有任何鄙夷或者恐惧的神情。她告诉大乔,她天生没有脚,所谓的走路,其实是漂浮,所以她的裙子总是那么那么长。我是一只妖怪——她对大乔坦白,甚至做好了失去这段友情的准备。可是,大乔只是替她整理好了裙衫,说,姐妹就是姐妹,妖怪不妖怪,有什么打紧。
她愣了很久,眼泪在眶里打转。
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她学会了驾云,常背着义父,偷偷带着大乔跑去很远的地方玩。
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她们落在了曲阿的某座山下,好奇原她们,被眼前那宅子里传出来的琴声吸引。偷偷潜入,循声而去,谁料她粗手笨脚,竟落入水池,惊动了抚琴的人。
就这样,她在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人。他把她从池中抱起,隔着满眼的水渍,她看到了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容颜。
玉冠束发,黑衫如墨,五官之俊美已不消多说,单是他眉宇时那一抹英气,连最亮眼炽热的阳光都被比下了气势。
闻声而来的侍从高喊着主公,被他呵退下去。
她慌忙从他身上逃开,拼命地扯着裙子,生怕脚下的秘密被他发现。第一次,如此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没有双脚。
“你是谁家姑娘?何故入我府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我叫三月,她是大乔。”她把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大乔拉到身边,慌乱地说,“我们路过,听到这里琴声好听,就…就偷跑进来了。”
他望着她笑:“幸而是在曲阿别苑,这里若是我江都府邸,只怕你们还未入内,便被当做恶贼擒住了。谨记了,女儿家,切不可如此鲁莽,下次再来,让侍从通传一声,光明正大从正门入内。”
“哦。”她红了脸,不敢看他。
“喜欢听我抚琴?”他问。她傻乎乎地点头。
“哈哈,我的琴艺跟我兄弟相比,还差得远哪。”他大大方方地抓了她的手,信他抚琴的亭台而去,“民间有传言曰,曲有误,周郎顾。可惜今日他远在别处,你们没有耳福了。”
她吓得赶紧抓住大乔,一起往那边去。
“你叫三月?”他突然转过头。
“嗯。”她躲开他的目光。
然后,那一整个夏日的午后,在他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以及她和大乔的局促不安中,过去了。
她偷偷看过他很多次,看他颀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娴熟而动,看他专注又坚定的双目,在琴声中透着无限的温柔。这男人,本身已然是世上最好的一支曲子。
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孙策。而这个午后,是没有大乔的,她跟他,都忽略了大乔的存在。
很久之后,三月仍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她偷偷又去过曲阿几次,却再没有见过他。他的侍从说,主公的父亲葬在曲阿,每年夏天,若无战事,主公都会到这里小住几日,如今主公已回了江都。
故事到这里,她以为就是结束了。
乔老头始终也没能游说成功,最终带着女儿们离开,因为没能完成皇命,不敢回朝,索性去了皖城定居。她与大乔,给彼此的临别叮嘱是一样的——不论世事如何艰辛,也要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
幸福…幸福…她呢喃着这个词,慢慢睁开眼。
7
“我睡了七天?!”三月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那壶酒太烈。”小猴坐在斜对面,面前燃着一堆篝火,手里的树枝上叉着一条鱼,娴熟地翻动。
不知名字,不辨方向的山林里,一顶简易的草棚将她遮在下头,小猴的外衣跟落叶一起,躺在她身旁。
她揉着胀痛的脑袋,苦着一张脸道:“七天…完了,我肯定错过验选之日了。义父一定会打死我。”
“女儿家本就不该好饮贪杯。”他把香喷喷的鱼送到她面前,“错过当神仙的机会,遗憾么?”
三月撕下一块鱼肉,哈哈笑出来,脸上骤然阳光灿烂:“嘻嘻。我高兴死了。知道吧,义父说这次只有两人可入选。我错过了,木生跟烟夏两个人,刚好。”
“确实,他们二人,刚刚好。”小猴擦着手,“吃饱些,然后回去。”
她低头猛吃。皖城的夜晚,高烧的红烛,美丽的嫁衣,大乔被映得绯红的脸孔,还有…他,依然那般英气逼人,那温柔中的强势,足以替他的新娘挡住最坏的风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跟曲阿的那个下午相反,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她被忽略了,而且永远被忽略了。大乔与孙策,从此便是天作之合。好了,都结束了。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义父那么爱喝酒,而且一定要喝醉了。醉的时候很清醒,醒了,反而糊涂,忘记了。挺好的。
现在,她只关心眼前这条好吃的鱼。啊,还有怎么就会义父。婚宴上,她看到义父拉着乔老头往死里灌酒,两个老头醉得一塌糊涂,对着月亮大声唱着跑调的歌。依稀记得乔老头拽着义父说,焦光啊焦光,都说你是世间奇人,连皇上都记挂着你,你当什么隐士!出来为这乱世做事事,你怎么就那么别扭!
义父推开他,醉醺醺地说,狗屁奇人!知道吧,我活得可丢人了…可丢人了!哈哈。
对了,义父也是有名字的,但很少被人叫。认识他的人,说他是奇人,不认识他的人,就当他是个山野酒鬼。三月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时,笑得前仰后合,说以后家里一定要小心火烛,不然肯定被烧个焦光。
凌乱的回忆,撞击着她好像清醒又还是糊涂的脑子。小猴够了篝火,起身:“走吧。”
回到竹叶巷,天已黑尽,处处灯火,唯有她的家里,一片漆黑。
三月有点心虚,抓着小猴不撒手:“你就站在门口,要是我义父气疯了要杀我,你赶紧来救我!”小猴不禁莞尔,拉下她的手:“进去吧。我就在这儿。”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四下静到了极致,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木生不在,烟夏也不在,到处都冷冰冰的。
“回来啦。”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吓得三月一个激灵。循声看去,各负稀薄的月光中,义父坐在那口枯井前,几个空酒瓮歪倒在他身边。
“啊,回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木生跟烟夏呢?”
“明知故问。”义父打了个酒嗝,“昨天,他们已经成了仙,天界的偿愿仙官。二十年修炼,现在就剩下你了。”
“真的啊!”她一阵窃喜,又不敢笑出来,“哎呀,他们还回来么?我都没赶上恭喜他们。”
“他们不会回来了。以后,你还是妖怪,他们是神仙,永远分隔开了。”义父背对着她,慢慢道。
“哦…”虽然木生挺讨厌的,烟夏也并不十分有趣,但就这样从此陌路,三月还是有点小低落,好歹是同一屋檐下的兄妹,数十载岁月。
“那,我不打扰义父喝酒了,我去睡了。”她想溜。
“三月。”义父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我在。”三月不敢走了。
“落选的飞天,会是怎样的结果,你知道么?”他缓缓侧过脸,半醉半醒。三月摇头。落选就落选呗,大不了当一辈子妖怪嘛。她没敢说出口。
“飞天是专属于神的工具,不能为神所用,就要毁掉。这是规矩。”
话音未落,三月的眼前有声如洪钟闪过,定睛一看,冰冷的刀锋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义父连菜刀都没拿过,杀人的刀却拿得这么熟练。不不,杀妖的刀。
“落选,就要被杀掉吗?”她还有点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义父跟他的刀都很不真实。
“这口枯井里,全是飞天的尸体,每次落选的。”他淡淡道。
“我…我不太明白。”三月的目光落在那平平无奇的枯井上,月光把上头的石板洗刷得很白,像一张凄苦女人的脸。
“以后,你没有义父了。”他的眼神,跟他的刀刃,混在了一起。不要!她的喊叫还没出口,义父的刀刃被另一柄长剑挑开了。
“就这么杀了自己的义女,狠了点儿吧。”小猴把失魂落魄的她拽到自己身后,剑尖指向他。
“那就先杀你,如何?”他冷笑。
8
无名的竹林里,刀跟剑都被扔在了地上,横过的浅溪,唱着宁静的声音。
“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抽出一条细细的,雪白的线,围绕着淡淡的荧光,“三个里头,她资质最高。木生与烟夏的线,只是金色而已。”
小猴迟疑了片刻,接过锦囊,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三月哭着问我是不是在养牲口那天起。”他笑笑,“我将世间的飞天寻来,穷尽二十年时间将它们养成,然后让它们‘成仙’,为天界做贡献,多伟大的事业。”他转过头,双手做了个猪耳朵的姿势,“那些养猪养羊的人,不也是这样么。养大了,卖掉它。”
“老家伙们那儿,你如何交代?”沉默半晌,小猴开了口,“这一批,你养了三个飞天,验选之日却只出现了两个。他们心里大概是有数的。”
他撩开袍子的一角,说:“要跟他们开个玩笑,我还是有办法的。”
袍子下,他只剩下了一只脚。小猴脸色一变。
“别忘了,我原本也是一个飞天哪。”他狡黠地眨眨眼,“这双脚是他们赐给我的殊荣,如今我拿它做一个假的三月,正好。我的演技不差的,昨天我当着他们的面,把落选的三月宰了,‘尸体’扔进了枯井里。他们很放心,很满意。何况,有木生和烟夏,也足以让某人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了。”
“为什么是三月,而不是别人?”小猴靠在翠竹之间,目光如星。
“我没有刻意做什么。”他笑笑,“你看,我教他们同样的本事,跟他们勾勒同样的,关于神仙的美好崇高,我给他们的东西全部是一样的。可是,三月依然不愿意做神仙,木生和烟夏就截然相反。我所做的,只是顺从了他们各自的愿望。”
“这是你为他们还是为你自己,争取的一点点自由么?”小猴嘴角扬起,看着手里的锦囊,“如果你要给三月自由,为何又将她的线交给我。你我都知道,这条线,意味着一个飞天的一切。”
“因为你分得清什么是操纵,什么是保护。”他看着流向远处的溪水,“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养’着她,或者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某天,把这根线交给她自己。”他叹息,“反正我是不能再养她了。”
“为何?”
“我要退休了。”他拾起他的刀,扔得很远,“当鞋匠去。我欠了别人很多鞋子。我跟许多飞天说过,等你们成仙了,就有脚了,可以穿鞋了。”
“嗯。”
“不过天界的老家伙们不会批准的,所以我必然要熬过一段不太舒服的日子。带着她,是个包袱。”他坦白道,又转头扑向若有所思的小猴,“你虽然只是战神手下的小仙官,可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大神都干净。这感觉至今未变。”
小猴把锦囊收进怀中,冲他摆摆手:“走吧,后会有期。”
“记住,那丫头酒量太差。婚宴上,我不过是把我自己喝的酒偷换到她的酒壶里,不醉了七天。”他摇头,“以后可不许她碰酒了。”
“是你的酒太烈太烈了。你把这一辈子的爱恨愧疚都泡在酒里了吧,呵呵。”小猴捡起他的剑,转过身,“为什么每年都要扔一双鞋到河里?”
“给靡沫的。”他的眼睛里泛起少有的思念,“我喜欢这姑娘,但还是把她交给了神。”他苦笑,“据说,每个死去的飞天,灵魂都会变成云朵。”
小猴叹了口气。
“我是个永远飞起来的飞天,我摸不到靡沫的灵魂,所以我只能等云朵飘过水面时,才能将鞋子交给她。嗯,你大可以笑话我。”他背过身去,“走了!回头你就给三月说,你已经宰了我这无良的义父吧,但愿后会无期。”
“好吧。”小猴点头。
两个人,踏向相反的方向,竹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9
竹林里的事,小猴创造了另外一个版本,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三月。
“他是个老赖皮,老酒鬼。但我觉得,那天就算你不出现,他也不会杀了我。”三月趴在桌前,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专注地看他剪窗花,“而且,我也不信你杀了他。”
“我长得不够凶猛?”一只伶俐的猫儿在他的剪下成型。
“反正我不信你们是会拿刀杀人的家伙。”三月皱起眉。
“杀人不一定要用刀啊。”他把纸猫贴到她脸上,“傻丫头。”
“他去了哪儿?”三月把纸猫揭下来,贴到了窗上。
“那就只有换知道了。”他放下剪子,“有什么行李要收拾的么?准备走了,竹叶巷不好再住下去了。”
“一起么?”她摸着红红的窗花,“还是我一个人走?”
“一起。”
“好。”良久,她转过身,撩起她的长裙,笑,“我连脚都没有,还真不知要往哪里走。”
翌日,竹叶巷两座相邻的宅子,大门都挂上了锁。
这个破落小巷里的破落宅子,什么时候有了人,什么时候没了人,并没有多少人留意。
大家关心的,是这越来越乱的天下。
三月背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小猴身后,走在离开丹徒的路上。包袱里没有什么,只有一个酒葫芦,老家伙留在家里的。好歹是他养大的。三月想。
小猴并没有说要去哪里,只说什么时候累了,就在什么地方落脚。
他们有时候走,有时候飞。去过的地方越多,眼中的宁静越少。群雄割据,战火处处,刘家的天下,已渐成汹涌的怒海,淹死的人多,爬出来的少。只可怜了那些白了头发的双亲,孤苦的妻女,守到绝望,也守不回沙场上的亲人。
关于他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封吴侯,定江南,战功赫赫,威名远播,连只手遮天的曹操都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她想的是大乔,当年喜烛下那幸福满溢 的女子,是否仍然浅笑如花。她已经会飞了,而且飞得很好,小猴教的。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有一个地方,她打定主意,永远不去。
今年,她跟小猴的家,在一方小小的村落,战火离这个地方还很远。作为室友,小猴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三月偶尔问问他,他只说自己去看那些人打仗,也会说说如今谁谁占了上风,谁又一败涂地。她总是听得不耐烦,催着他赶紧去烤鱼来吃。
但,今天,她把小猴说的每个字都听到了心里。
他说,孙策外出狩猎,被刺客毒箭所伤,命在旦夕。她正剪一个福字,一刀剪错,福字被扯成了两瓣。这一夜,小猴独自在家,自斟自饮。
翌日傍晚,三月才一脸倦容地走进家门,眼睛像那幅被扯烂的福字一样红。她不吃饭,不喝水,一连三天都坐在家后的花圃里发呆。
江东霸主孙策,遭伏击身亡,年仅二十六岁。这个消息,已然传遍天下。她仔细回忆着那个下午,他弹的曲子,却怎么哼也不像。
“不饿?”小猴端着香喷喷的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自顾自地吃。
“我看见大乔了。”她撑着下巴,“她没看见我。她抱着他的尸体,没哭。她还很年轻啊,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小猴不说话,吃得很香。
“他也没看见我。脸上的箭伤很重,肯定疼啊,他抓着他弟弟的手都在不停发抖,他把江山交给了弟弟,要他誓死捍卫东吴,让百姓安居。”她抬起头,眼有泪光,“可是,他要把大乔交给谁呢?”
“哭什么。”小猴放下碗,“对一个女人来说,爱人死在自己怀里,是最坏,也最好的结果。”
“可,可不该是这样啊!”她的泪水掉出来,望着他,“你知道我为她做了什么吗?”
“你用妖术篡改了孙策的记忆,让他以为当年在曲阿一见倾心的少女是大乔,而不是你。”他淡淡说道,“从曲阿回来之后,你听到了大乔心中的愿望,她说,若那天孙郎抱起的人是她就好了。你觉得你是她的好姐妹啊,当然要成全她。你很伟大地想,如果有一天孙策再见到大乔,一定会娶她吧。可是,到孙策攻下皖城,真的再见到大乔时,神仙眷侣水到渠成时,你怎么又笑不出来了呢?我想问,你这么做是为了姐妹情谊,还是败给了你的自卑。你是个没有脚的妖怪,怎么能配上如此优秀的男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惊问。
“你醉酒的七天里,拉住我说个不停。”小猴摇摇头,“可是,你的好姐妹,却连结婚这样的大事都没有通知你。”
“可能是她太高兴了,忘记了。”她解释着,说着说着,忽然就生气了,大声道:“我一点不计较这些,我甚至不后悔对他用过妖术,我最沮丧的是昨天,就算我用尽我的妖术,也不能让他活过赤!”她的眼泪刷刷往下掉,狠狠捶着自己,“你说我还有什么用?”
“照顾好你的姐妹吧,只要东吴在,她今后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小猴拉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那片土地也是他的命。你救不了他的人,若有机会的话,就救他的家吧。”
她终于放声大哭了,所有的委屈跟遗憾,都化在了眼泪里。天气十分好,天空中白云朵朵,时不时有一两朵停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哭泣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