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芥朝三无挤了挤眼睛,他起身向她行了个礼,说:“不妨碍,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登场。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她进来,目不转睛看着他,说:“真好,你又回来了。”
元芥看到她的眉眼在微微颤动,很像一个努力想笑,但还是失败的人。
“好久不见了。”因为勾了脸,三无的笑容更灿烂了。
她沉默良久。
“元芥,你先出去。”三元转过头,“时间还早,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玩吧。”
“你让一个穿得像猴子的人上哪儿玩去!”元芥撅嘴,扯着自己滑稽的表演服。
“你不穿这一身也像个猴子。”三元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在她手里,“去跟府里的小厮赌花生玩吧,今天师父批准你。”
“有钱好办事,两位慢慢聊。”她的一张脸简单要笑烂了,欢蹦着出了房间,还顺手掩上了门。
她没有去跟人赌钱,而是寻了将军府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将自己藏在水上回廊的最末端,趴在栏杆上看鱼,脸上,再没有一天开心的样子。
屋里,三无跟她对面而坐,她有些局促,低头摆弄着已经捏成一团的手绢。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三无笑着问,“爱笑爱闹,很像我徒弟。你还认得那小不点吧?”
“记得。人小鬼大,变着法儿地榨我的银子。”她慢慢道。
三无哈哈大笑。
以前…“以前”真是个不错的词。
8
那时的冬天比这几年冷,他带着大病初愈的元芥,在桃源的市集上卖艺。他自己穿着单薄,却把元芥穿成了一个厚厚的棉球,倒在地上都能弹起来的那种。生意并不好。观众们时多时少,有时候演的不顺,还会被人砸摊子。
但是,只要有他的表演,她都会来看,不管他演得好不好,她都大笑叫好。
“你不是那边戏班里的人么,天天往这儿跑,不用表演么?”他跟她很快就熟了,每次表演完,会了聊上几句,这姑娘的性格,多一分就粗鲁,减一分就造作,刚刚好。
“你这边有趣呀,我们那里整天就只晓得干巴巴地练啊唱啊。”她对他笑道,“我就喜欢看你的表演,这大花脸,再伤心的人看了也开心了!”
“你有伤心事么?”他问。
“现在没了。”她摇头,“要是以后有,你的表演就更派上用场了!”
他笑嘻嘻地说:“希望永远别有这样的以后。”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父亲刚刚去世。
只有在他,准确说是在没有卸妆的他面前,她才笑得那么真切开怀。
这段时间,桃源集市的表演场外,一直有个铁杆女观众,也因她的存在,三无的表演更加尽心尽力,丰富多彩。
她很有天赋,提出来的点子跟建议都很有用,用到他的表演上,耳目一新。
他从最初的无所谓,到一来渐渐期盼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那一段她与他独处的时光。她看他进,那笑成月牙的眼睛,银铃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让他着迷。
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除了讨论表演上的技巧,她被班主打了多少手心,戏班里谁跟谁又好上了,包括她夜里做梦梦见了什么,高兴的,苦闷的,一切都口无遮拦地跟他讲,这个时候,她跟他之间完全没有障碍。
她说她喜欢看他在箱子里钻来钻去,他就搬来更多的箱子做道具,在观众的笑声与掌声中,卖力地表演;她说踩在圆球上翻跟头有趣,他就日夜练习如何在圆球上保持平衡,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在意。观众们的叫好声越来越多,可他眼里,观众只有一个。
他的喜欢,观众不知道,她不知道,但有个人一清二楚。
月明星稀的夜里,元芥坐在住处的院子里,咬着香甜的桂花糖,这是拿从她身上论来的钱买的。每次她一来,元芥最后都贴着她要赏钱,说师父的表演不能白看,不给就黏在她身上蹭鼻涕。
三无在院子中间练习新戏法,将一块石头变成一枝鲜花。
“师父!”元芥喊。
“干吗?”他专注于手中的道具。
“你跟谢筱青聊天时,为什么从来不卸妆呀?”她问。
“她总是在咱们收摊的时候来,我也来不及卸嘛。”他答,将石头藏在黑布下。
“屁!”元芥白眼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说喜欢看你花脸的样子,你说那你见她时就不卸妆了。”
“卸妆不卸妆,我不还是我嘛。”他将黑布一抖,一朵鲜花绽开在手中,“小鬼,去睡觉!”
元芥从石桌上跳下来:“你喜欢她。”
三元微微一怔,顺势将手中的花扔到她头上:“再不去睡,我就扔石头了。”
元芥把这朵红艳艳的花拾起来,刹那的不悦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恢复到平时的模样。刮着脸坏笑:“羞羞师父,喜欢又不承认!我就喜欢桂花糖,从来不会不承认!哎呀,快去把小师娘给我牵回来吧!”
花儿又被她扔了回来,刚好落到他的头上。
“这个给小师娘吧,要砸徒弟,桂花糖最好使!”她扮个鬼脸,跑进了屋里。
馋嘴徒弟说得不错,这朵花,应该给她。
这戏法果然大受欢迎。他将手里的花,交到她手里。她高兴得不得了。
傍晚,他卸了妆,穿上自认为最好的衣裳,到了桃花河畔。
他想了很久,才决定约她来这里,说有礼物要送她。
当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时,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然后继续搜寻——她居然没有认出他。
他笑眯眯地在她身后拍她的肩膀。
她足足倒退了两步,看他的眼神除了惊讶,剩下的全部都是陌生。
“我是三无呀!”他笑,有些紧张。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桃花河边的傍晚,突然变得冷清起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傻傻坐着,笑着,等时间过去。
“这样子的你,原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到夕阳全部沉进河水里,她才尴尬地开了口,笑得很牵强。
他笑着挠头,说:“确实也没有多一个鼻子。”
说罢,为了缓解气氛,他从袖里抽出一张彩帕,从手中拂过,一束艳丽的桃花开在她面前。
“这个…送给你。”
“真好看。”可是她没有接,起身对他道,“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僵在那里,但笑容一如往日:“花脸小丑给你的花,为何又收下了呢?”
她愣了片刻,说:“因为那是小丑。”
没人要的桃花,最后都落到了河水里。
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一根刺,扎啊扎啊,越来越疼。
可是,他还是只能笑。
回到家,元芥赞他今天英俊,他哈哈笑,破例买了两包桂花糖给她。
“小师娘呢?”元芥故意朝他身后瞅。
本想敷衍这鬼灵精,可是,不给她讲实情,又能再讲给谁听呢?
他讲得太慢,直到月亮爬到另一边时才讲完。
元芥伸出手,触着他的心脏,问:“这里疼?”
“对。”他笑着点头。
“为什么不哭?”元芥歪着头,“我上次磕破膝盖都哭了一个时辰呢!”
“傻孩子。”他摸着她的脑袋,“花脸小丑怎么能哭呢,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看到他的人都开心。以前师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今天才懂。”
“那家伙明明喜欢看你表演,跟你聊天,为何你卸妆之后,她就变成这样呢?”元芥瞪着眼睛,十分迷茫。
“等你跟师父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有些人要的,只是一个花脸的,拼命逗趣,不断讨好,一直播上去就让他们开心的小丑,而卸妆之后平淡的脸,对他们毫无意义。”他笑道。
元芥皱着眉,道:“可师父卸妆之后也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嘛!”
“哈哈。再好看,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张脸罢了。”他笑。
“你哭吧!”元芥摸了一个桂花糖塞到他嘴里,“边吃糖边哭,就不那么难过了。”
“师父不会哭。”他拧了拧她的脸,“不管怎样,把笑脸留给别人,总比哭哭啼啼强。”
元芥想了想,低头吃糖,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独自跑去了芥子庙,老和尚在喝香喷喷的野菜粥。
“我师父说他不会哭。老和尚,他是不是得了怪病?”她把粥碗从老和尚手里夺下来,“大家这么熟,不许诓我!”
老和尚为难地看着她,想了想,说:“那不是病。”
“那是什么!”她扯他的胡子,然后满地打滚,“不说我就天天赖在这里,吃穿你!”
“行行,告诉你也无妨。”老和尚投降,“阿弥陀佛,真是一笑冤债。”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元芥才从芥子庙出来,一路无精打采。直到走到家门口时,才突然抖擞精神,像往常一般蹦进门去。
师徒的表演,依然继续,集市上照样每天都有喝彩声。
不过,她很久没来了。
元芥的身体完全康复时,秋天的颜色已漫山遍野。这时,桃源里最热传的消息是,戏班那疯丫头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外出表演时,竟不知怎么的被端木将军看上了,已给她赎了身,带回将军府,恐怕不久就要成亲了呢。
没有油彩的脸,得是这样的,才是她中意的。他懂了。
他依然在热烈的笑声中扮演他的花脸小丑,摔倒又爬起,没有眼泪,只有笑容。
之后有一次,他与她在街上擦肩而过,仅仅就是擦肩而过,她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照应到他——她根本就记不住他本来的模样。
9
她摆弄着他的道具:“几年时间,小鬼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三无笑道。
“那晚你一走上台,我便认出来了。”她大概是太久没有笑过,莫名的悲哀之色深得刻进了脸上的每条纹理。
“还是花脸小丑让人记忆深刻。”他笑,“你来找我…”
“既见故人,便来叙叙旧。”她看着他铺散在梳妆台上的工具,半晌才道,“能替我也画一张笑脸么?”
他一愣。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太久没有笑过。”
他沉默片刻,起身拿起了画笔。
“他们都说我是患了怪病。”她说,“你不问我什么吗?”
他摇头,将食指轻劝竖在她的唇上。
一笔一笔,细细描绘,再悲苦的脸,也在油彩的掩盖下,变得喜气洋洋。
“真好。”她把脸凑得很近,指尖小心翼翼地扫抚着镜中的自己,“笑得十分有趣,看了就让人高兴。”
三无点头:“但这并不适合。你生来主不是做花脸小丑的人。”
他递给她一张面巾:“擦了吧,被人看到,会笑话堂堂的将军夫人。”
“多留一会儿。”她摇头。
他笑:“我记得从前你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
“是,他也这样说。”她叹气,“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戏班刚在外地替一户做官的人家表演完,我偷闲出去玩,攀上人家的院墙去摘果子,被路过的他看到,说我偷摘果子的样子,实在太开心。起初我并不知他的来历,当他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与他比爬树,比叉鱼,比骑马,将脸埋在水里比谁憋得久,志同道合,不亦乐乎。”
他听着,笑而不语。
“到他提出要将我赎出戏班时,我才知他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其实,就算他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也愿意跟他走。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与他在一起时的感觉,与任何人都不同。”
他点头,不多说什么。
“跟你讲这些,唐突了。”她又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笑脸”,“只是再见到你时,情不自禁就想起从前那引起岁月。你的表演,比那时又精进了太多。”
“混口饭吃并不太容易,尤其还要养徒弟,不下点工夫不行。元芥那孩子,太能吃了。”他哈哈一笑。
屋里的人在想着当年,屋外的人影一闪而过。
端木忍闷声不响地往外走,心口上的疼痛,火一样蹿起来。
原来她与那三无,早就相识。
当晚的表演,在场的人照例笑得东倒西歪,端木忍牵强挤出点笑容,目光一直在她与三无间游离。
心口上的痛有增无减,他得费尽全力稳住心神,才能保有自己若无其事看完这场表演。
夜里,他辗转难眠,起身倒水喝。走过卧房的梳妆台时,手中的茶杯差点摔下来——镜子里的他,又成了一片诡影。
10
“师父,还要留多久呀?今天都七天了。”元芥一大早就跑到三无房里,将他自被窝里闹起来,“我看将军夫人是笑不出来了,虽然将军府好吃好住,久了也不自在呢。”
“第七天了呀?”三无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交给元芥,“这些是师父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银两,你拿走,到芥子庙等我。”
元芥抱着银子,摸摸他的额头:“平白无故喊我去芥子庙做什么?昨晚那管家不是才来通知,今晚将军设宴款待远客,要我们做准备表演么?”
“我没忘。不过今天师父一个人上场就够了。”他把她歪戴的毡帽扶正,“你不也常叨叨着去探望老和尚么?反正芥子庙就在桃源郊外,你顺道回去添个香油,问个好吧。”
元芥想了想,道:“那,我去看了老和尚就回来。”
“不,就在芥子庙等我。”
“为什么不等表演完,我们一起去?”
“啰嗦,快去收拾!”
她迟疑着朝门口走,脸色并不好看,但当她回头时,又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喂,这银子真是全部积蓄?没私吞?”
“当然。”三元哭笑不得,“你想拿去全部买桂花都可以。”
她笑:“我会留着买地养猪的,徒弟不会为了桂花糖埋没师徒的理想。”
她的身影要离开之前,三元喊住她:“元芥。”
她又回头,大眼睛里盛着明亮的晨光。
他张了张口,又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
11
今夜并没有远客,全部观众只有端木忍夫妇。偌大的宴厅中,连把酒的侍女都没有。
三无的表演,依然精彩,明亮的灯光落在他五颜六色的脸上,出奇的绚丽。
端木忍时不进地高声叫好,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似的。
谢筱青不审往常那样,不笑,但专注地看着三无的每个动作,眼底里沉淀已久的灰色只在这个时候才会淡去一些。
室外已是银月高挂,夜阑人静,而表演仍在继续。
他从空空的盒子中变出一只雪白的鸽子,振翅朝端木忍夫妇飞去。
本应是鲜花与喝彩的时刻,谁料那白鸽子却被凌空断了翅膀,鲜血洒出,扑棱着残躯掉在了桌上,撞翻了杯碗。
谢筱青惊得捂住嘴,呆看着身边的夫君。
尚还温热的鸽血沾在雪亮的刀刃上,端木忍紧握着他的佩刀,一步步朝三无走过去。
“三无师傅,本以为你是我的福星,是让我夫人重展笑颜的希望。”他的刀,架到三无的脖子上,“可万没想到,你才是那个让我与她都笑不出来的人。”
谢筱青扑上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不,不是那样!你放下刀!”
“怕我杀了你的旧相好?”端木忍的脸因为愤怒而扬曲成了怪物,所有的英明神武彬彬有礼在他身上彻底消失,她越是开口哀求,他的理智丧失的越快,竟猛一下将她推得重摔在地,“我离开的这一年,你也他究竟干出什么好事?竟让你对我三年不露笑脸!”
一道淡淡的红光,在他心口处缓缓旋转,穿透了衣裳,越来越明显。
“没有!我与他什么事也没有!”她哭出声,想拼命辩白,声音却在喉咙里发颤,怎么也说不出来下文。
端木忍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我待你不薄,你却负我至此!”
趁他分神的刹那,三无从他的刀下闪开,一把拉起谢筱青,拖到自己身后,脸上竟还笑得出来:“你讲再多,此刻的他也是听不进的。”
见他如此护住自己的妻子,端木忍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心口的红光竟真的化成了一道诡异的青红火焰,迅速爬遍了他的整个身体,乍眼看去,仿佛一个在地狱里沉浮的恶魔。
谢筱青惊得说不出话来。
“竟是这样…”三无讶异片刻,压低声音道,“我拖住他,你速速逃出去!”
话音未落,那同样烧起来的大刀已朝他头上劈来,火焰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苍白的灰烬,像悬在空气中的伤口,转眼四散飞开,如乱雪纷飞。
他险险避过,翻身将呆若木鸡的谢筱青朝门口一推:“走!”
她的速度,哪里能敌过身手矫健的端木忍,还没起身,那刀尖已朝她刺去。
刀尖之后,端木忍的脸上挂着怪异之极的笑容,那个文武全才知书识礼的大将军被他自己活活撕碎,剩下的,只有说不尽的,要置人于死地的疯狂。
三无飞身上去,将他撞了个趔趄。胳膊火辣辣地疼,他一看,衣袖竟被灼出一个洞来,大大不妙。
“闪开一旁!”
关键时刻,传一声厉喝,竟是老和尚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根桃树枝被他甩出去,刚打在端木忍头上,只听那家伙大叫一声,身上的怪火瞬间弱了下去。
“帮你灭火!”混乱中,元芥抓着一大把桃枝冲过来,一股脑儿朝端木忍身上扔去。
端木忍的身上顿时冒起白烟,连握刀的力气也没了,乱颤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身体渐渐恢复到寻常模样。
三无看这从天而降的一老一少:“你们俩这是…”
“这些桃枝也挡不了这煞星多久。”老和尚一挥手,看了看外头,“进来时我已沿途洒下瞌睡粉,府里的其他人不到天亮不会醒来。你知道该如何做的。尽快吧。”
谢筱青已完全混乱,见端木忍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不顾一切扑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哭着唤他的名字。
他渐渐清醒过来,眼睛里依然涨满红红的血丝,虚弱地问:“筱青,我究竟是哪里不对,你厌我至此!”
“没有!我没有!”她只拼命摇头。
他咬牙:“三年哪,我无一夜能安睡…你的笑容,去了哪里!”
元芥看得皱眉,老和尚直摇头。
三无走到端木忍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愤怒又不解的眼睛,说:“她的笑容,在你的身体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端木忍咬牙切齿。
良久,他缓缓道:“三年前夜狼谷一战,敌人的飞箭,穿透了你的心口。那箭头上,还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他顿了顿,“你三年前便战死沙场了。”
他的话,不啻惊雷,令端木忍与谢筱青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脸色骤变。
12
这里的风沙太大了。
他走在夜狼谷里,踩在一条条尚未干涸的血河上,小心越过无数尸体,时不时按一按心口——那里的暗袋中,藏了个小瓶,瓶里,装着一个女人一生一世的笑容。太珍贵,可不能丢了。
那个人,就躺在那里,跟他死去的士兵们一道,被风沙渐渐遮盖了本来面目,心口上,插着一支颜色乌黑的箭,早就僵硬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佩刀。
他拂开这具尸体脸上的沙土,从怀中掏出那个瓶子,瓶子里流动的,是一张女人的笑脸,似由无数光彩曼妙的星子所组成,在瓶里旋转变化,组成另一番美妙世界。
拨开那冰凉的嘴唇,他将瓶口抵在其中,笑道:“她说,愿用一世笑容,换你平安归来。可是,你也只有三年时光。今天我做下这样的事情,将来有何因果,我也不知。三年之后再见吧。”
空了的瓶子被扔在一旁,很快便随着大风,滚得不知去向。
端木忍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完全看清楚这个世界时,心脏却不禁猛地一缩,敌军首领那一箭射入心口的一幕,至今清晰。
他慌忙坐起,拉开衣裳一看,心口处只得一个淡淡红印,何来箭伤?
中箭,只是一场幻觉?
他发了很久的呆,才跌跌撞撞从尸堆中走出来。不管是不是幻觉,他还活着,他可以活着回到桃源去见她。他答应过,待这次出征归来,便娶她过门。他终究没有食言,被困夜狼谷整一个月,前有大敌,后无援军,他以为回不去了,不曾想到,上天竟如此厚待。
三天前。
她又拎着一堆香烛供果,到桃花河畔祭拜。
附近的人都认识她,那是端木将军的未婚妻,难为她一连十天,天天来这里祭拜,恳求桃花河中的笑面仙子显灵,保佑端木将军平安归来。
很早之前,他的军队出兵夜狼谷后,便再没消息传回。
无计可施的她找无数相士来占卦,每个都说大凶,有去无回。
她夜夜噩梦,梦见他被一箭穿心,落入无底深渊。
将军府中即将退休的老厨娘,见她日渐憔悴,于心不忍,在离开将军夜前,悄悄对她讲,传闻桃花河中有个笑面仙子,其实并非谣传,她年轻时,有位邻家姐妹,真在河畔边遇见了那位戴着笑脸面具的神仙,她求神仙让她摔瘸腿的父亲早日康复,真的灵了!第二天她爹就能下地走路。不过怪的是,此后这位姐妹都没有笑过。
笑面仙子的传说,她不是没有听过,但从来不信。可走投无数的人,总是拼命抓稻草,不管那是不是能救命。
打这之后,她带着供品,每晚都去桃花河畔祭拜,求笑面仙子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一连十天,她从夜里跪到天明,旁人都当她是疯魔了。
直到第十天的凌晨,天快破晓时,有人自桃林中走来,轻轻扶起了她。
她惊愕回头,却看到一张木制的笑脸面具,古朴的褐色,泛着神秘莫测的幽暗光芒,面具后的人,一袭青衫,跟身后那条河水几乎一样颜色。
“您…是笑面仙子?”她紧紧抓紧了对方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是。”
“求您,让端木大哥平安归来!他们都说他会死在夜狼谷!”她哭求道。
“能救他的并不是我,是你。”那笑面仙子淡淡道,“我问你,人活着,最宝贵的是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不假思索道:“笑容,快乐…”
“若要你用一生一世的笑容,换他平安归来,你可愿意?”笑面仙子问。
“愿意!只要他能回来!”她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不可反悔。”那笑脸面具后的澄亮眼睛,比方才暗淡些许,“你要仔细想清楚。”
她跪下:“求神仙成全!”
然后,她所记得的,就是在天将破晓的前夕,那个笑面仙子,将手掌自她的脸孔上轻劝抹过,似是抓起了什么东西,放进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瓶中。
莫名的悲哀,从她心底最深处袭来,久久盘旋,不再褪去。
他走出桃林,脸上的面具,迎着微露的晨曦,像散开露珠一般隐进他的身体。面具后的脸,笑得如沐春风。
这永远在笑的面具,长在他的心里。
三天之后,京师传来消息——夜狼谷一战,敌军全军覆没,我军虽也损失惨重,幸端木将军大难不死,顺利回朝。
多让人惊喜的消息。但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本该欢乐至极的心情,却仍被莫名的哀愁纠缠。那感觉,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口气被死死锁住,不得释放。明明想笑,却越发悲哀。
那一生一世笑容,换他平安归来…她怔在窗前。
13
三无不疾不徐地讲完,道:“这些,你们都记起来了吧?”
端木忍微张着嘴,眼睛里的血丝慢慢消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