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个跟爹妈无异的师父,现在应该很老才对,可他偏偏不老,在元芥脑中最远跟最近的记忆里,起码十五年了吧,师父的模样一点变化都没胡,二十来岁,高鼻深目,轮廓出众。每当元芥替他卸下那些大红大绿笑死人的妆后,总对他说,师父,你要是穿上好衣裳,比那些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儿好看多了!你看李府那个猪头,那么胖还穿白袍子!
对于她的称赞,师父总是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然后拍拍她的脑袋说,师父要是只顾着买好衣裳,就不能给你存嫁妆啦!
嗯,元芥不是男孩子,虽然她看来像。到她弄明白嫁妆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不乐意了,很严肃地跟师父说,我不要嫁妆,把嫁妆兑换成银子吧,然后拿去开赌坊,当老板,赚了钱还能养师父的老。
师父一听不乐意了,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你的嫁妆拿去乡下买块地,种田养猪好过当个滥赌鬼,反正你也同野猪一般放肆,留在城里也是祸害。
协议达成,赚钱买地养猪,成为了师徒的最高理想。不过从理想回到现实,数一数这么多年的积蓄,只怕连乡下的一个茅厕都还买不起吧。
“师父,你改个名儿吧,三无太难听了。”元芥看着前方那一轮下沉的红日,百无聊赖地说。
“不改。”驾车的师父专注地看着路,“怎么,嫌弃师父不成?”
“你听听别人师父的名儿,喊出来又好听又响亮。你去…”
“师父我无银两,无妻儿,无烦恼,响当当的三无师父,哪里不好!居然嫌充师父!”
“不好听是事实,自己难听也就罢了,徒弟的名字也被你糟蹋了。你瞧瞧那些与我一般大的姑娘们,都兴叫个花儿呀蝶儿呀的,多斯文婉转。”
“师父是元月间在芥子庙外捡到你的,元芥多好听,比那些欲名不知好出多少!”
“听起来像个小和尚!”
“你本来就是在和尚庙外头冒出来的!”
“哼!”
驴车在渐渐沉下的夜幕里奔跑,离桃源县已经不太远,三无已隐隐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桃源是他与元芥的老家,说是老家,却连个固定的安身之所都没有,哪里的房子便宜,他们就租住在哪里。实在没钱时,也会到郊外野山上的芥子庙里住上几日,那里的老和尚与他们顶熟悉,尤其元芥,打小伶牙俐齿,十分讨老和尚的喜欢。后来,他带着元芥去外地表演的次数越来越多,师徒俩经常一走就是大半年,这次回来,中间已近三年,元芥比走时又高了半个头。
许是近乡情怯,三无的眼神有些飘忽。
桃源县外有一条叫桃花的河,河岸满布桃树,一到春季,花照清河,风景甚好。
天长日久的,也不知是谁搞出来的传言,说桃花河中有位笑面仙子,乐善好施,有求必应,沾了这位的仙气,这整条河水都成了利姻缘利福寿的神器,惹得不少男女老少千里迢迢到这来舀水喝。有没有利到姻缘福寿不好说,倒是这桃源县因了这条河,赚了不少钱,单看桃花河畔开起的茶寮食肆,还有什么专卖姻缘和合符四季平安符笑口常开符的摊子,便知这条河的好处了。
“师父,你也去桃花河舀碗水吧!”元芥嘻嘻一笑。
“师父不口渴。”
“你不口渴也得替未来师娘想想呀!”元芥撇嘴,“你几时带个师娘回来,就不用徒弟替你洗臭袜子补破衣裳了!”
“衣裳都是我替你补的,你那针线活,补得都跟鸡屁股似的!”
师徒聒噪,小毛驴听得烦躁,昂昂叫了几声,跑得更快,赶在天亮之前,接着他们进了城门。
3
“拖出去!”端木忍大袖一挥,面无表情。
“端木将军饶命!贫道所说句句属实!”被将军府的侍卫牢牢押住的矮瘦道人大声道:“府中有妖孽,或致夫人不展笑颜,不施法被祛除,必有大祸呀!”
“拖出去杖页一百!”端木忍下令,“今后若再有人放此等妖道入府,严惩不贷!”
堂堂的将军府,堂堂的将军夫人,跟妖孽扯上关系,真乃天大的笑话!
直听得院外传来板子重落的声音,连同那道士的声声惨叫,端木忍才勉强消去一腔怒气,径直出了大厅往书房而去。
征战沙场,血洒敌阵,再凶险的场面他也经过,眉也不皱一下。他是满朝文武口中的常胜将军,是皇帝安坐龙椅俯视敌国的资本,只要他开口,除了皇位,没有得不来的东西。
但,他偏偏治不好她的“病”。
停在回廊的一端,他隔水望去,她的身影停在窗口,捏着一枚银亮的针,细细地绣一张锦帕,如云青丝上从不见富丽堂皇的金玉饰物,只拿一根磨得光华的木簪懒懒绾起,最简单,却又最动人。
掐指算来,成亲已有三年。从草台戏班里的小丫头到闪闪发光的将军夫人,谢筱青这个名字成了幸运的代名词,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经历,让桃源县所有嫁不出去的姑娘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她长得也不算顶尖的漂亮,可嫁得真好!那男人可是端木忍呀,一次次将周遭蛮夷打得落荒而逃的大将军呀!出生于桃源的端木忍,是老家人民最大的骄傲,以“我是端木将军同乡”为荣的人,处处可见。
最难得的是,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卸下战袍,竟又又是个高窈健硕,姿容过人,且还带了几分斯文气的翩翩男儿,真是上天眷顾,将好处都给了他一人。
这样的好家世,这样的好夫婿,却还是难换佳人一笑。
传闻是,将军夫人患了怪病,不会笑。
真相跟传闻差别不大。三年前 ,端木忍在败突厥军,从金鸾殿上领了封赏,马不停蹄赶回阔别一载的家乡,满心欢喜迎娶心上人过门,可是,自他揭开红盖头的那刻起,身为妻子的谢筱青就没有展露过一丝笑容,眉宇之间,永远嵌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哀伤,没来由地让人心酸。
她从前绝不是这样。那个能在眨眼间爬到树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条鞭子击灭一根蜡烛,能将一双眼睛笑成弯月的丫头,完全似变了一个人。
他问过她,可是心事?可是不高兴?她都摇头否认。
那为何不见笑容?她缄口不言。他抬起她的颌,直视她的眼睛,却也找不出蛛丝马迹,笑容这东西,仿佛从她的身体里莫名剥离了。
三年来,他只要得空,便带她四下游历,听闻哪里有有趣的景致,必然带她观赏,听闻市井又出了什么新鲜好玩的物件,必然买回来给她。
可是,她不笑。就算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猫儿的时候,面上也不见半分喜色。除了不笑,她做足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从不抱怨,从不吵闹 ,也会在端木忍远征归来的时候,亲手为他熬一锅好味的汤,将他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熏上他最喜欢的香,夜阑人静时,靠在他怀里,静静听他讲一路上的遭遇与奇闻。如此这般,着实让人无从分辨她的心意。
他曾以为这是病,找了各种各样的大夫来瞧,每个大夫都说,夫人脉象平和,气血充盈,毫无病兆,不过是开些安神养身的药,不了了之。
时日一长,免不了起了风言风语。一些多嘴的婆子暗地里说,这将军夫人只怕是被狐狸精给附了体了,那害周幽王亡国的褒姒,就是只不笑狐狸精,不笑到还好,这狐狸精若是一笑,必然是亡国的时候到了。
将军府里的小厮们听了来,在府里暗传,被他知道,抓住打个半死。至于今天来的这道士,也不是第一个被撵出去的,之前也有几个云游的道士或者和尚,找到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听完,礼貌送客,但越到后来就越不能忍受这些毫无根据的可笑言论,这道士挨打也是倒霉,偏就撞上了他忍无可忍,大发雷霆的点儿上。
他闷闷一拳捶在廊柱上,他与她这三年的生活,点点滴滴直上心头,这将军府内,笑不出来的人岂止她一个。
他看她停在窗口的身影,看得入神,那容貌,那身形,连带她走路的姿态,都是那个曾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带着一脸娇俏笑容,一直送他到城门外的傻丫头。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妖孽…不可能,这太荒唐,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他不过离开桃源一年,她怎就有如此变故?
刹那间,他心里突然有如猫抓,怎么也舒展不开。这种有如火灼,又如刀割的感觉,最近似是越来越厉害了,从心脏往全身蔓延,直面千万敌军也不曾有半点混乱的他,却是越来越难静下来。
“启禀将军,为夫人生辰请来的戏班与杂耍艺人,都已到齐。”一个家丁匆匆而来,递上一份名册,“将军请过目,若无不妥…”
“不必看了,此等小事,你们酌情办妥。夫人生辰当天,加强守备,莫让鸡鸣狗盗之辈混入。”他心中烦闷,三两句打发了下人。
家丁领命而去,剩他在回廓里又发了一会儿愣,方才转身离开。
明日是她生辰,前两年他都因领军在外而错过,今年他在家,说要将天下最有名的戏班跟最有趣的江湖艺人都请来为她表演,据说他们的表演十分精彩,见者无不叫好。将军府也需要一些热闹。他还暗自存了些希望,说不准这样的热闹,能让她一展欢颜。
淡淡的阳光在空中缓慢转动,水池中的鱼儿咕噜噜吐着不包,那厢的窗前,她放下绣花针,远远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是一副好端端却不知为何哀伤的模样。
并蒂莲还没有绣完,她揉了揉有些泛潮的眼睛,重新拿起了针。她绣的花样,每个都喜庆,连那些花花草草,都像一张又一张笑开了的脸。
4
又是一阵轰然而起的笑声,把挂在府中的彩灯都要掀下来似的。
五颜六色的油彩,将三无的脸涂成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不用讲一句话,只需夸张地啃掉一牙西瓜,再夸张地抖一抖黑布,变出许多西瓜皮来,在上头摔倒又爬起来,摆出各种无辜又滑稽的动作,台下已是笑声一片。
这次,元芥也没有闲着,将自己的脸面画成了猴子,配合着师父,嗖嗖地爬上那支从箱子里伸出来的高高竹竿,在众人的屏息静息中,只见三无从手中抛出一块鲜艳夺目的大花布,从空中徐徐落下之后,竿头的元芥已然凭空消失。
这一幕对于看惯了老派戏班与杂耍的观众而言,几乎是活生生的奇迹。有的人甚至惊叫出声。
三无也扮出惊恐的模样,手忙脚 乱地在台上乱翻乱找,西瓜皮翻飞起来,他举起另一个大花木箱子,看似笨拙实则精巧地将漫天乱飞的西瓜皮全部接入箱中,然后关上箱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上面挠头,模样着实捧腹。
将军与夫人端坐看台主位,端木忍早被这新奇的表演吸引,情不自禁叫了几次好,而旁边的她,与寻常并没有太多不同,但眼神却比平日敞亮许多,怔怔看着台上的三无。
见气氛已然到了最高的一刻,三无咧嘴一笑,突然腾突跃起,翻身落地的同时,将拴在箱盖上的红绸一拉,一片缤纷彩纸雪花般从箱内涌出,消失在空中的元芥手捧一个象征百花盛放的花蓝,从箱中一跃而出,燕子般轻巧落地,与三无一道,朝看台上的主位方向大声拜贺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花开富贵,平安如意!”
“好!好!”端木忍先惊后喜,不禁起身鼓掌。
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身边的她竟也用力鼓起了掌,眉目之间虽无明显笑意,但那久久都未扬起,仿佛被魔法固定了的嘴角,竟有了一丝小小的变化,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欲扬未扬,让他欣喜若狂。
四目交望,端木忍在看她,元芥也在看她,而她在看三无。
台下掌声雷动,却不知有四个人的耳朵,在此刻空空如也。
你演得真有趣,让人肚子都笑痛了呢!
哈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能教我吗?
何苦让油彩弄花好好的脸。
我就喜欢这样的脸呀,看着就叫人开心,你看,我刚被班主揍了一顿呢,一见到你这张脸,我的屁股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难受了,就想笑。
好,那以后见你,我都不卸妆。
旁人听不见的对话,在这个月色与彩灯共舞的夜晚,从某些人心里浮起来。
5
端木忍厚赏了他们。元芥抱着那满满一匣银两,高兴地在床上直打滚,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将军好大方!长得也好看!这么多银子让我怎么花哟!”她猴儿一样在绵软的床铺上扭来扭去,“师父,我们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床了!”
端木忍不但厚赏他们,还请他们留在将军府,理由很简单,他的夫人喜欢他们的表演,希望他们务必再多献艺几场,必重金相酬。
三无迟疑片刻,终还是点头应允。
“你的房间在隔壁,赖在师父床上做什么!”三无把银子从她手里抢过来,笑呵呵地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个鸡毛掸子过来,将她撵下床,“去,回房睡觉!记得洗脚!”
元芥撇撇嘴,穿上鞋子,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凑到三无身边道,嘿嘿一笑:“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个不会笑的将军夫人看起来眼熟呢?”
“你一看到长得好看的人,都说眼熟。”三无摇头。
“才不是!”元芥转着眼珠子,狡黠地碰了碰他,“你这老东西装什么傻呀!”
“你也说我老东西了,记性自然不好了。”
“少装蒜…你就算将你徒弟忘了,也不会将我那差一点的小师娘给忘了!”元芥朝他吐舌头。
三无听得直乐,忍不住弹了她的脑门:“什么叫‘差一点的小师娘’?”
“差一点就做了我师娘的小姑娘呀!”元芥歪着脑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年我才十岁吧,咱们刚刚从外地回来桃源,我得了风寒,拖拖拉拉一整年,身子骨都弱,没法跟着你东奔西跑,咱们只好在桃源长住下来,你天天去市集那边卖艺,我就负责敲锣收钱,你的表演新奇精彩,观众也多,笑破肚皮也是常有的事。”
“讲了半天,你的小师娘呢?”三无笑道。
“不就是那天你演砸锅了吗!观众立马不买账了,扔你烂白菜的人都有!只有那个穿着男孩儿衣裳的姑娘没走,还过来帮你收拾摊子!”元芥回忆着,“那姑娘长得好看,淡红淡红的嘴唇跟抹了膏似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嗯,还有呢?”
“不说了!”元芥生气了,“装疯卖傻有意思么!不就是喜欢的人嫁了人,夫婿不是你么!”
“去睡吧,徒弟。”三无摸着她的头,笑,“要是早知你如此聒噪,当年还不如让你冻死在芥子庙外头。”
“呸!就算没了你,还有庙里的老和尚收容我呢!”
“要是他收了你,你现在必然是个光头小尼姑了,再不能跟着师父喝酒吃肉。”
避重就轻,东绕西扯,元芥的功力永不及她的师父。
她推门出去,关门的刹那,她朝整理床铺的三无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回来的。”
三无回过头,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略略一怔。
他可以不回来吗?不能。
三年已到。
他继续整理床铺,那猴子徒弟一点也没变,小时候就爱在他的床上打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故意要将身上的脏东西蹭他一身似的。那时候的她,蜷起身子来,比一只猫也大不了多少,总是脏着一张脸,往他怀中最温暖的地方挤,睡得鼻子冒泡。
这些坏习惯,她改掉的少,留下的多。
然后,这孩子爱笑,看蚂蚁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来。说人是越长大烦恼越多,可这孩子越大越爱笑,多苦的日子也没见她露过半点哀戚之色,虽然平日总穿一件让人看不出性别的旧衣衫,戴个傻愣愣的毡帽,可那张白净秀气,笑容满面的脸,看着就叫人开心。
他收拾好,却没打算睡,出门到了隔壁,轻轻将元芥的房门推开一条缝。
震天响的呼噜声从里头钻出来,他的徒弟裹着又干净又松软的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第一次在芥子庙外头见到她时,冰天雪地的,她被裹在单薄的襁褓里,小脸冻得通红,大坶指还在嘴里嘬着,其实已经失去了知觉,可嘴角还是酣然地翘着,让他不得不折回头,将这仅存一息的小东西抱到怀里。
老和尚拖着长胡子,捏着佛珠,只从庙门时朝外看了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要这小东西?”他回过头,笑,“可惜是个女娃,不能继承你的衣钵。”
“阿弥陀佛,有空带她回来看我。”老和尚转着念珠,转身进了庙,“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谁施谁受,未如眼见。”
当老家伙说的话越来越让人不能理解时,说明他做和尚做得越好了。
他笑笑,也不知几时才能再回芥子庙了。
关上元芥的房门,他本要回房,却又突然停了步子,转身出了将军府,趁夜往野山上的芥子庙而去。
6
端木忍将她露在外头的胳膊小心翼翼放进被子里。今夜她睡得很安稳,看她的睡脸看得久了,总觉得她在笑,但现看,又没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卧房,悄然往书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这几日,那莫名的疼痛越发厉害起来,心口仿佛烧起一团火,还伴着一点痒,却不知该往哪里烧,十分难受。
他锁上门,也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那一点月光,慢慢起走过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军队在夜狼谷与敌军恶战,虽然最终胜利者是他,可代价是全军覆没,两军死伤者的血,将整片天地都染成红色,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扬起的尘土中。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怀里,还揣着特意买来的羊脂玉镯,只等班师回朝之后,补送给她做礼物。可是,当他从如山的尸体中爬出来时,这玉镯也跟阵亡的兵士一样,粉身碎骨。
月光缓慢地移动,对面,是一个人影,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它不是人,是他的战甲。他十二岁就随父亲上了战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跟这战甲上的一样多。
战甲旁边,挂的是皇帝御赐的玉浮金刀,上头刻着他的名字,作为赫赫战功的奖赏,世世代代的荣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应机敏,通猛过人,是父亲眼中的至大的骄傲。别的孩子还在追着娘亲要糖吃的时候,他已将一把木刀挥得有模有样,身后,握着藤条的爹,时不时敲敲他的手或腿,纠正不合格的动作。他若练得不好,晚饭必然是不能吃的,练得好,父亲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说有个完全继承了他优点的好儿子,将来青出于蓝,驰骋疆场,扫荡蛮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剑不在话下!
好小子,反应实在敏捷,上阵杀敌,就要你这般的机警!
这兵书,那些蠢材读十年也记不住一句,你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将来必是大将之才!
这样的话,充斥于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亲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天才”。
父亲没有说错,儿子的成就很早就超过了他。父亲到战死沙场的那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官拜从五品的武将罢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一句,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回来。
即便有如此温柔的夜色,他的战袍也减不去半分肃杀之气,那些在战场上飘荡的死亡与鲜血仿佛嵌在上头,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马翻的沙场,还是宁静安谧的桃源,他的大半个灵魂永远陷在一片厮杀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宁。
原本以为,历过千难万险归来,一场红烛高烧的婚礼,一个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许能将他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可是他却错了,她的变故,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悲伤又无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么?让她无从欢笑。
还是…她已然不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离开桃源的那天,她像从前每一次分别时一样,嘱他处处小心,无论如何也要安然归来,彼时她带泪的笑脸还清晰于眼胶。离家一整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再归来时,她容颜依旧,却变了另一个人。
他不是没有找人查探过。从他出征到归来成亲的这一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会到城门处张望一番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亲自问她究竟怎么了,她来来去去也只是说没有什么。
喜欢一个人才会对他笑。厌弃一个人,如何笑得出来。这般道理,三岁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顺手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一个小物事捏在手里——一只石头雕成的小鹦鹉,半成品,还有只翅膀没有雕完,细看,还被摔烂过,又被细心黏好。
这是他小时候亲手雕出来的玩意儿,为了雕得像,他还特意省下零花钱,往鸟贩手里买了一只长得很神气的翠毛鹦鹉,洗澡喂食,养得周周全全。然后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才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工具,借着月光雕啊雕。
可惜最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不是生气,是震怒,砸烂了所有的工具,摔死了那只已经会喊他名字的鹦鹉,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不是去当石匠!有时间干这样的蠢事,不如多念几卷兵书!
他抱着鹦鹉的尸体,不敢哭,不敢分辩。其实他很想跟父亲说,他从未想过要当石匠,只因握着刻刀,把一块粗鄙的石头变成活灵灵的小动物,这落下去的每一刀都让人高兴,仅此而已。
从此,他没再摸过刻刀,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的刀,只落在一个又一个的敌人身上,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刀锋下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以为生命中有了她,他便可以再像从前那样,用自己最温柔的手,抛掉所有残酷血腥的记忆,雕出一段轻快愉悦的新生活,可,还是不能。
父亲曾跟他说,儿子,爹视你如珍宝,爱之深,责之切。
她曾跟他说,端木大哥,筱青心里,你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爱你,甚于一切。
都说爱他,为何最终都让他心如刀割。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石雕,咬紧牙坐回椅子上,待到心口上的那股疼痛消减大半之后,才略略舒了口气,擦去额上疼出的冷汗,起身朝房门走去。
经过一面铜镜时,他的余光从镜面上扫过,整个人突然怔了一下,猛将头转过去一瞧——那素来清晰的铜镜里,他的身影像被蒙上一层浓雾,只看得见一块块模糊的颜色。
他当是镜子脏了,上前拿手去抹,依然如故。镜子里的他,像个诡魅的影子,不真切地存在着。
他呆了半晌,不甘心地又去擦,也不知过去多久,镜中的他才渐渐恢复到正常的模样。
一时幻觉吧。他定定神,走出房门。
翌日,他着人将这面铜镜扔出了家门,换了一面新的。
7
来这里已经四天。
元芥有些心神不宁,练习时常常出错。
三无并不多责怪,就算揪她的耳朵,也下手温柔,脸上带笑。
他从来都这个样子。有钱没钱,顺境逆境,总是笑呵呵的,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过。
几天来,他们除了昨晚为了将军两口子专门表演一场之外,就无所事事了。至于那个不笑的女人,在看他们的节目时,跟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在目光落在师父花脸上的时候,神情才有一点点难得的松动。她看出来了,将军肯定也看出来了。
师父将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在她面前,他总是发挥得比任何时候都好,连摔跤都摔得更好笑。
师父还是惦记她的吧。元芥暗暗想。
昨晚的表演之前,她正给师父勾脸。以前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勾,说她连个乌龟都画不好,她不服,拼命练习,连觉都不睡。到现在,她已经能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意思,将他的脸改造成世上最夸张最可笑的面具。
最后一笔时,有人敲门。
将军夫人站在门外,目光越过她,落在照着脸孔的铜镜:“不妨碍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