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提出要她来书院的。”梁山伯走回来,在篝火前坐下,“那家仆的尸体可处理妥当?”
“切,有什么可处理的。这种黑心种子,比山魅豺狼更狠,本来要直接扔下绝壁去,可我想还是别浪费了,留给别的山魅当晚餐更好。”红红的火焰在碗千岁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他不满地瞪着梁山伯,“虽是我提出要她书院的,可你不也不反对么?可见你跟我想的一样嘛,反正这丫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们若不收留她,就算她出得了这大山,也早晚被人害死,还不如去书院。饵三娘那婆娘不是一直说要弄个给她打洗脚水的小奴隶么,带回去给她呗。”
“随你。”梁山伯侧身躺下,闭上眼睛,“她就交给你了。”
“喂喂!什么交给我?明明是你哭着喊着求我来这破地方救人的!”碗千岁戳着他的脑袋,“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才好心帮忙,凭什么就变成我的包袱了?!喂喂!”
梁山伯毫无反应,干脆用鼾声来回应他的聒噪。
“行!有你的!”气哼哼的碗千岁眼珠一转,悄悄起身,在洞口接了点雨水在掌心,回到梁山伯身边,对手心的雨水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指甲一弹,几点雨水落在梁山伯的后脑勺上。
做妥,碗千岁双手合十,坏笑:“善哉善哉,明儿若是谁尿裤子,可千万别号啕大哭哟!”
天明,祝英台在一身的舒适里醒来,碗千岁的药真有神效,伤口竟一夜痊愈,眨眼惺忪的她坐起来,见洞外仍有飞雨,而梁山伯站在洞口,浑身湿透,对碗千岁怒目而视。
“嘻嘻,好主意,把全身都弄湿大家就看不出你尿裤子了。”碗千岁拍手大笑,“怎样啊,梦里上茅厕的感觉很逼真吧?”
梁山伯见祝英台已醒,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不再理会碗千岁,上前对她道:“雨小了不少,我们下山。”
“哦。”祝英台赶紧爬起来。
碗千岁灭掉篝火里最后一点火星,扛着三叉戟,笑嘻嘻地跟在他们背后,一行三人,快步朝山下而去。
4
祝家的账房内,祝夫人纤秀的指甲熟练地拨着算盘。
一个仆从拘谨地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回夫人,确实没有阿福的消息。”
“多派些人手去雾隐县找找,他老家在那里。还有,多花些银两,找个有经验的当地人,去雾隐绝壁看看。”她头也不抬地说。
“是!”仆从领命退下。
不多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乳娘托着一杯参茶走进来。
见状,她起身迎上来,嗔怪道:“这些事让丫环做,你是何苦。”
“你总是如此辛劳,我到底是心疼的。”乳娘放下茶,“趁热喝。”
“好。”她揭开杯盖,啜了一口。
“小姐啊,放一放吧。”乳娘看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永远像母亲看心爱的孩子。
“无妨,我能行。”她笑笑,环顾四周,“老爷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女儿早晚要出阁,少爷身体又不好,整个祝家除了我,还能有谁来撑?”
乳娘锁紧眉头,看着她眼中的倦意,有口难言,半晌才说:“也要顾着自己呀。乳娘已是大半个身子进黄土的人,你就听我一句…”
“好了好了。”她打断,放下参茶,拉着乳娘的手往门口走,“我有分寸,您老快去忙自个儿的事。”
“好吧。”乳娘点点头,走出房间。
“乳娘。”她又叫住她,感激地笑道:“若没有你,真不知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少爷,这么久了,多亏有你照看。”
乳娘什么也没说,拍拍她的手,拄着拐杖离开。
一直走回内院的房中,她颤巍巍地转到屏风后,看着那张床,双手合十,虔诚祈求道:“诸天神佛呀,求你们,保佑我家小姐早些醒来吧!”
说罢,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床上,空空如也,哪里又有什么少爷。
5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朗朗书声从课堂里传出,空山书院的学子们,高矮胖瘦,济济一堂,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抱着书本,在老师的带领下摇头晃脑。窗外,阳光惹眼,鸟语花香,春天的气味从门窗渗出来,惹出发那些窝在最末排打盹的懒东西,被老师揪着耳朵扔到角落里罚站。
祝英台抱着书,撑着下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念,眼睛却时不时地朝前瞟——梁山伯就坐在他前头。他一直是这样,永远挺直着背脊,读书写字都十分认真,一点不像四周那些家伙,心不在焉,含胸驼背,个个像晒干的虾米。
来空山书院读书已经七天,她常常看他的背影看得入了神。同样的白色衣裳,普普通通,穿在别人身上跟他身上,原来大不相同。只不过一个白色的背影,看得入神了,竟像朵优美的云,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
多亏有他跟碗千岁推荐保证,加上她把身上所有财物都交了出来,那个孤傲清高又怪脾气的饵夫人才同意她留在空山书院,但没让她跟其他学生一起住,而是让她独自住到书院西边的琴房里。
那天,她站在饵夫人面前,由得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很久,然后冷冷说:“去琴房睡,洗澡什么的,我有个旧浴桶,等会儿你搬去琴房的隔间。”
她分明是把自己最大的不便给解决了。
“饵夫人,这样…好么?”她忐忑地问。
“你要跟那帮臭小子同睡同浴,我自然也没有意见。”饵夫人目不斜视地看她的书。
“不不,谢谢您的安排。”她差点跳起来,可转念一想,心头不禁“咯噔”一下,“饵夫人,莫非您…”
她撩开一缕垂到身前的黑发,唇角一扬:“空山书院是我的,这里的每个学生,我当然了如指掌。”她抬起一双丹凤眼,意味深长地瞟了祝英台一眼。
这女人,原来老早便识破了她是女儿身。
祝英台红了脸,手足无措。
“不必如此尴尬,我的书院跟别家不同,不拘小节。只要你莫给我添麻烦,一切好说。”饵夫人继续看书,“还有,我正缺个打理杂事的丫环,你若无异议,便把这工作也担起来吧。”
“好。”她点头,“英台明白。谢饵夫人收留。”
“别叫我夫人,跟千岁他们一样,叫我铒三娘呗。”她嫩如春葱的手指慢吞吞地从字里行间滑过,又把书拿远了点,边看边摇头,“唉,老了就是老了,字都看不太清楚了。”
她老?她看起来绝不到三十!眉目婉丽,黑发如瀑,简单一件素色罗裙,却被她穿得千娇百媚,风韵撩人。非要挑点毛病的话,只能说她那双眼睛,未免太精明,太世故,甚至透着一丝百岁老人才有的沧桑。
不过,当她矢,所谓的丫环的工作就是每晚给这个女人倒洗脚水之后,她对铒三娘所有的疑惑跟畏惧都没有了,只剩不敢言说的小小憋屈,但,感激之情仍有。一个被强推出家门的女子,无权无势无钱,有人肯收容,又不过分刁难,还有什么可抱怨。
这些天,只有碗千岁会每天来找她瞎聊天,帮她做些杂活,打一打老鼠蟑螂,而梁山伯就连影子也看不见,除了上课时能见他,一下课他便从所有人眼里消失了。碗千岁说,这家伙是个死心眼儿的书呆子,平日里最爱待的地方就是书院里的万卷库,那里是书院藏书的地方,又干又冷灰尘又多,平日里根本没人去,可他偏偏最爱那里,常常看书看得连睡觉都忘了。
越是看不到他,祝英台的目光越是习惯于寻找他,看他的时间越多,她心中的疑问越清晰。可是,她的心事,她不敢讲。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祝同学!”
老师略带气恼的喊声,把神游太虚的她惊醒过来,慌忙站起来:“是!”
“请把我刚才念过的句子再念一次!”老师摸着胡子,“如有半字错误,必有重罚!”
“哦。”祝英台转转眼珠,模仿着他的腔调,一字一句念道:“祝…同…学。”
“你念你名字作甚?”
“老师刚刚念的不就是我的名字。”她认真答道。
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气得胡子打颤,怒道:“朽木!朽木也!”
她吐吐舌头,目光无意落在前头,梁山伯不知几时在簿子上写了几句话,移到她能看到的地方。
“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赶在老师的戒尺落在她头上之前,赶紧摇头晃脑地念出这几句,赔笑道,“老师,学生会错意了,原来您不是要我重复刚才的句子,是刚才再刚才的句子呀!”
老师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回讲席,继续授课。
午膳时间,饭堂里甚是热闹,梁山伯却不跟任何一个同学共坐,从来都是端着碗碟,坐在饭堂后的石阶上,边吃饭边看书,用功之极。
“谢谢你。”一大块热乎乎的红烧肉落到他碗里,祝英台端着碗,坐到他旁边。
“我不吃肉的。”他把红烧肉拨回她碗里,再不看她,继续边吃青菜边读书。
祝英台听同学中的好事者说过,梁山伯出身贫寒,交的伙食费是最低档次的,每天只有素菜可吃。
几天下来,果真见他餐餐都吃青菜白饭。这么大个人,只吃青菜怎么行?这个人救过自己的命,刚刚又帮自己的忙,此时再见他孤单瘦削的背影,看他碗里单薄的饭菜,她竟又比往日多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心疼。
可是,她一片好意,他却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又不当和尚,干吗不吃肉!”她涨红了脸,有些小生气,心想这书呆子必然抱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自尊,又把肉扔给他,“我近来肠胃不适,扔了可惜。”
“给大胖他们吃吧。”他又把肉放回他碗里。
“不吃好点,你有一天会被风吹走的!”她觉得自己拗不过他,干脆把他那碗青菜抢过来,整碗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皱眉下咽。
他瞪着像只青蛙一样的她:“你为何吃掉我的菜?”
她把自己的菜碗放到他面前,不雅地喷着菜汁道:“现在你没菜下饭了,只能吃我的。”
“你…”他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摇摇头,端起白饭,三两口吃个精光,收拾起书本,起身便要离开。她给他的那碗菜,原封不动。
“梁山伯!”她真是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不就是一碗菜吗!吃了就不清高不傲骨了?
他回头朝她浅浅一笑:“祝同学,世上确实有没下饭菜就吃不下饭的人,但不是我。吃饭于我而言,能饱就好,白米饭一样可以下咽。你的逻辑实在很好笑。不过,多谢你的好意,但实在不必如此。”
说罢,他走上台阶,消失在她哑口无言的张望中。
“哎哟,红烧肉呢!”
一个花里胡哨的身影窜出来,把手里的扫帚一扔,端过那满满一碗菜,全倒进了大嘴里。
祝英台吓了一跳,见是碗千岁,叹气道:“他要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你们两个烦不烦呀,我在那头扫地,就看见你们为了一块肉让来让去没完没了。”碗千岁擦擦嘴,坐下来,坏笑着说:“你们这个样子,若被其他同学看到了,肯定以为你们有什么之癖呢。”
“你嘴真坏!”祝英台红了脸,赶紧坐直身子,粗声粗气道:“我是念在他救过我的命,又在饵三娘面前替我说话,让我进了书院,不过是想小小报答他一下罢了。”
碗千岁不屑道:“啧啧,当初救你命的可不止他一个呀!再说,冒生命危险宰了山魅的人可是我啊!帮你帮澡盆的也是我呀!怎不见你拿红烧肉来款待咱?”
“你我好兄弟嘛,不带这么计较的啊!”她给了他一拳。说起碗千岁这家伙,除了嘴巴一点,别的还真不错,跟他一起,不管聊天还是做事,都让人特别放松,心情都敞亮许多似的。认识他的时间虽不长,但这个人,让她没来由地信赖。还有,她见识过碗千岁的本事,这家伙虽然是书院的杂役,可是飞檐走壁,舞刀弄剑的本事不在话下,那天他将山魅一击毙命时,她就怀疑过他是所谓的江湖高人。她说凭这一身本事,走出雾隐县这个小地方,他会有更厉害作为,为什么要留存这个清闲到无聊的偏僻书院里消磨生命。他也不避讳地说,他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会些拳脚功夫,但,他更喜欢在书院当杂役,扫地擦桌比勾心斗角更有意思。外头的世界,不过一场大梦,区别是有人愿意睁眼,有人不愿意。还是这里好,日子高兴又踏实。
听多了男子汉当出人头地、名扬天下之类的话,碗千岁的态度实在是让她眼前一亮,也更喜欢跟他做兄弟了。
“偏心啊偏心啊!”碗千岁愤愤地踢着腿,“长得不及人家俊,连红烧肉也吃不上啊!”
“喂!有完没完啊红烧肉!”祝英台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以后我的红烧肉都给你。对了,有件事还得拜托你,正说吃过饭去找你呢。”
“听说姐姐快出嫁了。”她不曾留意到碗千岁的神色,笑笑,“嫁给太守的儿子呢。”
“羡慕呀?”碗千岁敲了敲她的头,“据说所有小丫头都有嫁个好夫婿的美梦。”
听到夫婿二字,她眼前不期然冒出梁山伯那张又臭又硬的面瘫脸,然后心下一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怎么能想到他!
碗千岁见她失神,抓住她肩膀摇摇,笑:“想到谁了?脸怎么红了?跟个小丫头似的。”
“胡说什么呢!”祝英台白了他一眼,“还不寄信去!”
“嘿嘿,英台若是女儿身,梁兄只愿共鸳帐?”碗千岁故意学着女儿家的腔调,羞得祝英台连脖子都红了,抓住他就要打。
“我错了!英雄饶命!”碗千岁大笑着逃开,站在更高一级的石阶上,回头笑道,“不是只有女儿家才做嫁个英俊郎君的梦,每个男儿家心里,也有他们的梦。”
天上的光线洒在碗千岁的身上,令他整个人都要发出光彩似的,若不是肩头那把扫把煞风景,此刻的他,真是漂亮得像个不真实的梦中人。
“送信去!”祝英台顺手抓起个石子儿扔他。
碗千岁嬉笑着跑开,跑了几步又回来,从怀里掏出个用野草编成的蝴蝶,塞到她手里:“差点忘了,回去记得把这个玩意挂到门上,天黑之前必须挂好哦!然后,晚上别出来。”
“这是什么?还没到端午挂香包的时候呢!”她奇怪地问。
“少废话,让你挂上就挂上。别忘了啊!”
不就是只草编的蝴蝶,编得又不好看,她把蝴蝶放到袖中,拍拍屁股站起来,一阵阴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抚着臂膀回去了。
6
冷死了冷死了!
祝英台硬生生被冻醒了,四月的天气,怎的跟寒冬腊月似的。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窗外,月光朦胧,四下竟生出了薄雾,水流般浮动。她看到自己呵出的气,白白一片。
她哆嗦着起床,点亮油灯,把所有能穿的衣裳都裹上,还是冷,干脆把被子也披上了。
身后传来“啪”一声响,她回头,原来是被角把书桌子上的那只草编蝴蝶扫到地上了。
果然还是忘了这件事!
她拾起蝴蝶走到门口,心想现在挂到门上应该也没什么吧。
还没开门,只听门口传来“砰砰”几声异响,然后便是花盆之类碎裂的声音,隐隐还夹着一声怪叫。
她呼一下把门打开,一股强悍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要利歪似的,再看杵在门前那片缥缥缈缈的白影,她揉揉眼睛,失声道:“梁山伯?!”
风渐渐小了,继而消失了,连带四周的温度也迅速恢复正常。
梁山伯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书卷,侧过脸,问:“吵醒你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了,他居然若无其事对她说,他见今夜月色甚好,边行边读书,不知不觉便到了琴房门口。
“读书会读到怪叫吗?”祝英台走到他面前,用平生最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月明风清,何来怪叫?”他奇怪地反问。
她一愣,又道:“那彻骨寒风,呵气成冰的天气…”
他一连两个何来,真真把她弄晕了,此刻,四下确实一片寂静,月光如水,微风舒适。
“可刚刚明明…”
“看来祝同学需要服药才是,跟我来。”他打断她,合上书本,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万卷库的方向走去。
“我没病吃什么药!”他下手并不重,可她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记性如此差,不吃药怎么行!”
“梁山伯你真过分!”
他们身后,树影之中,饵三娘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柄细剑,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又看看天空,叹了口气。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只被切成两瓣的怪物,兽头鸟身,模样狰狞,已然气绝,身子一边融化,一边冒出淡淡绿烟。
“给我出来!”她的手朝后一伸,拧着碗千岁的耳朵将他扯出来,斥道:“大半天不见你人影,你明知大日子临近,群妖集结,不赶紧动手‘清洁’,肉芝现世时,一不小心便被抢去了!刚才要不是那家伙来得及时,祝英台已被当做开胃菜吃了!我明明让你监督她挂上隐门符的!你又偷懒!”
“大日子每十年都有一次,姐姐你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这些外来者了,我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影响嘛。”碗千岁嬉皮笑脸地拿下她的手,“再说了,就算没有隐门符,那些妖怪找上书院里的活人学生,结果还不是被你喀嚓掉。饵三娘可不是吃素的。”
“永远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饵三娘恨恨道,目光停在碗千岁略为疲倦的面容上,“你去祝家了?”
“嗯。”碗千岁并不否认,打个呵欠,“祝英台托我送家书。”
“你是去祝夫人吧!”饵三娘直截了当。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咱们虽是亲姐弟,可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权呢?”碗千岁掏着耳朵,苦恼地挤眉弄眼,“我就是顺便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能如何?必然还是旧模样。当年若不是你胡乱逞能,她不会成现在这般模样。”饵三娘用力戳了戳他的头,“我告诉你,事已至此,不要再做任何介入。你我都只是道行尚浅的妖怪,在这书院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做我们该做的事。或许天可怜见,有一日能让我们修成正果也未可知。我同意暂时收留祝英台,一是心怀恻隐,二是念她有如今遭遇,我们也要负些许责任。等料理完大事,境况安全之后,再来商讨她今后的去处吧。”
“好吧,我没意见。”碗千岁耸耸肩,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姐姐,你留在书院这么多年,真的只是为了捉肉芝、积功德么?”
饵三娘愣住。
“一睡三千年,梦中不知梦。”碗千岁笑笑,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7
万卷库中,书架林立,一盏油灯在窗下的桌上轻轻跳动。祝英台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着灯光读书,桌上的书全是他正在读的,其中一本书很特别,纯白色封面,上书《妖灵百物谱》。
她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头画着片山林,林中一条小路,一个赤身露体,头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着车马疾驰。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炉烧热水的梁山伯面前,问:“你看的书都好奇怪。这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这叫肉芝。”
祝英台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称呼,问:“是这个小人儿的姓名么?”
“肉芝是半个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们食日精月华而生,喜隐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开形一次,数量极其稀少。且它们只在成形当天才会以实体之状出现于山中,之后便化为无形,踪迹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获并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则可获血肉之躯,并入红尘轮回,永世为人。”
祝英台眨巴眨巴眼睛,把书合上扔到一边,打个呵欠:“好无聊。”
“无聊?”梁山伯一怔:“我以为你会说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么可羡慕的,还不如妖怪来去自由、飞天遁地呢。”她抱着腿坐在炉前,“妖怪想变成人,人呢,想变成仙,仙又想变成什么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变成‘别的’才会开心么?”
梁山伯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笑笑,岔开话题:“看来现在你一点都不反感来万卷库啊,刚刚不知是谁拼命挣扎呢。”
祝英台转过头,严肃地瞪着他:“梁同学,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说法!我真的听到了怪叫还感受到冬天的温度!”
水壶冒起了白烟,梁山伯找来一个瓷碗,倒了大半碗热水放到祝英台面前,说:“最好的药,就是这个,这水里我加了薄荷叶,可以安神醒脑。我也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新生,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处处不习惯,有幻听幻视并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觉,你自然会正常。”
“我没有不正常!”祝英台看了那碗弥漫着淡淡清香的水,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喝!”
“随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过油灯坐到一旁,靠着书架,取了本书看起来。
祝英台也赌气似的拿起一本书来,边看还边故意念出声来。
他半点都不受影响,目光在他的书上专注移动。
读了半晌书,祝英台也无趣了,扔掉书发呆。
两人之间,隔了一座书架,一盏灯,沉寂无声。
“我认识你。”她突然把脑袋从书架后伸出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梁山伯翻书的手停顿了刹那,又继续翻着:“你我的家乡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觉得认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
他摇头一笑,连回应都不屑。
“我知道没人肯信。”她有些沮丧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
“说说看吧。”他的声音穿过跳跃的灯火,“不让你聒噪你是不会甘心的。”
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与时间,比此刻更适合说话了,再荒唐的念头,也会在这样的灯光,还有他安静的翻书声中,被理解,被宽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垂眼看着他们之间的灯盏,慢慢跟他说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那一年,她还是垂髫小儿,爹很疼她,可那时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对她也还不错吧,不打不骂,就是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让人害怕。还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她不喜欢她,不跟她玩儿,还常把她喜欢的东西抢走。
记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抬了许多不要的旧东西到后院烧掉。独自在后院玩耍的她见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热闹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烧掉不少旧物事,说是辞旧迎新。她站在那堆杂物前,却无意发现一幅画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轴似在发着幽幽蓝光,像对她拼命眨动的眼睛。
她心下一动,趁家丁疏忽之际,偷偷从杂物中抽出这卷画,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霭化冰”图。那时她还认不全上头的字,可看着这幅画,还有画中那只有个背影的男子,心头却是说不出的喜欢。好好一幅画,烧了太可惜。
她将这幅画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里。
次年秋天,大娘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死付出了。对的,她本来还有个异母哥哥,只是从小便是药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内院,几乎是足不出房。
那段时间,大娘很少出来见人,终日留在后院,甚至儿子下葬时她也没有出来。再后来,祝家突然有了一条严厉的家规,便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大娘面前提起她丧子之事,大家就当少爷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