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去了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生米出来,朝阿癞走去。
像往常那样,他还在老远的地方,阿癞的尾巴就摇起来了。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差点不想再往前走,好像他只要不过去,时间就会停下一样。
他终于还是走完了这段距离,把白花花的生米放到阿癞面前,摸着它的头,低声说道吃吧,吃饱一点阿癞摇着尾巴,低头大快朵颐,咔嚓咔嚓的脆响听起来很欢乐,是这听的声音他一直蹲在阿癞面前,时不时地抚摸它。
本来,他应该死死抱住阿癞,大声跟父亲说如果你要埋掉阿癞,就连你唯一的儿子块埋掉!他应该跟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是这只狗,不分寒暑地守在巷口等他回家;是这只狗,寸步不离左右伴随;是这只狗,从狼的嘴里抢回了你这没出息的儿子!
他十岁,阿癞也十岁,他曾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可所有的想法,那么容易就破父亲的句怒吼击碎了,连想想的勇气都彻底消失阿癞吃得很快,白米从碗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跳开去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米粒变成了模糊的白点,好像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阿癞头顶那块伤疤。
时间在莫大的煎熬中遗漏。
突然,阿癞被拉走了。
鲁老大解开了绳子,粗暴地将它扯到一旁。
它有些慌张,原地转着圈儿,试图挣脱牵制它的绳子,却没有攻击鲁老大的意思,只是发出鸣鸣的声音,不解地看着曾经的男主人。
鲁老大喊来两个仆从,三个人六只手摁倒阿可癞,拿绳子将它的四肢紧紧绑在一起连嘴巴也用一条铁丝缠起来,不能动,不能叫。
从头到尾,阿癞竟然没有太多反抗,它唯一的行动,是一直看着在对面不停掉眼泪的鲁正,不管身体被扭曲成什么形状,它还是努力地把头转向鲁正。
鲁正不敢看它,一直不放。
鲁老大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过去,把扯下盖在四方体上的黑布—笼子的共九只,都是白色的,都被绑成相同的样子,不能动不能叫,痛苦地挤在狭小的铁笼里,九双眼睛都惊恐而渴望地看着外头,用最后的力气搜寻着任何可能拯救它们的人突然刺入的一幕,让我跟唐夫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癞也被扔了进去。
将它扔进去之前,鲁老大摘下它的项圈丢到旁,他说上头的铃铛响得真烦人阿癞从拥挤的同类里努力伸直脑袋,继续望向它守护了十年的人,那个爱哭的孩子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一谁说狗没有记性,它就还记得鲁夫人说过的话谁说狗不会笑,它每次摇尾巴,都是笑。
谁说狗不会哭,如果眼睛变得比什么时候都亮,那是因为泪水会反光。
阿癞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亮,在黑布重新盖下来的瞬间。
笼子很快被运走了,鲁老大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离开,临走时他说,中秋之夜得偿所愿鲁正一直木然站在原地,脚边只剩下阿癞吃过的碗,以及地上还来不及被舔走的米粒,阿癞从不浪费一颗米。
项圈躺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将它拾起,拂去上头的灰尘,摇了摇,叮当作响,继续摇,响声更清脆他闭上眼,坐在地上,像个白痴一样不停摇着项圈。仆从走出来,有些慌张地拉住他:“少爷,别摇了。”
他甩开对方的手,继续摇,好像只要还有这个声音,阿癞就没有离开。
许久许久之后,当他的手累得再也抬不起来,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来,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用发抖的手慢慢写。
纸上只有一句话—若寻人,可往西坊外土地庙。
他放下笔,叠好放进信封,又找了个铁盒子,将阿癞的项圈放进去。
送去西坊唐家。”他将信与铁盒一并交给仆从。
这是为何?”仆从不解,“我们与唐家素无往来。”
他呆滞的目光里生出一抹奇特的笑,梦呓般道:“唐家比鲁家好,边界太危险,她该留下来,哪怕恨我这个胆小鬼一辈子“少爷,小的不太明白。”仆从担心地看着他。
仆从离开了很久,他才从书桌前慢慢走回自己床上,躺下去,闭上眼睛,全不在意夜凉风大。
我跟唐夫人默默离开他的房间,后院里,第一个遇到的鲁正还蹲在空空的树前,直到我喊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回过头,仍是一张泪眼迷蒙的脸你们能帮我把阿癞带回来么?”他的心口难受地抽动着,“我在这里寻了好久都找不到蟾宫路在哪里。
当然是找不到的,大多数人的本能,决定了他们一定会避开让自己感觉恐惧的地方而更多的人,会觉得自己仅仅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而不是害怕去找。这就是个莫大的麻烦。
我蹲下来,凝视这个千般委屈万般可怜的小男孩,轻轻说:“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在它需要相同的援助时。
鲁正噙着泪花的眼睛怔怔地看我,不知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依然懵懂唐夫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将我扯到一旁,怒道:“原来鲁老大竟用黑白煞为路镇!圆月之日活埋一黑九白十只犬,以此种残忍恶毒之邪术,令到蟾宫路下的土质有犬魂背负,不再松脱。
黑白煞?”我皱眉,“虽然我不懂你们修路这块儿的玩意儿,但我深知,任何以虐杀活物为力量的术法,都有极强的反噬,鲁老大如此壮硕却英年早逝,也必是没有逃脱这个铁律。“这个路镇之法,也是我许久前在一本讲筑路的旧籍上见过,因其太过狠毒残忍才印象深刻。可是我根本想不到,素来好名声的鲁老大,居然会用这个邪门方法!”她得浑身发抖,“想来,一切祸端皆因阿癞惨死,怨气不息,穷三十年之力终于冲破束缚,化为妖邪报复世人。”
唐夫人的想法,也算合乎逻辑,我想起木道人言之菌的要百姓替他抓狗,莫非这厮还算有一丁点道行,起码知道蟾宫路下的东西与狗有关。莫非所有症结,就在被长埋地下的阿癞身上?!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看看四周,圆月当头,寂寂无声,喘气儿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从我们到这里,一共遇到了两个鲁正对不对?”我忽然问唐夫人她点头:“这也正是我不明之处,为何会有两个鲁正“关键不是这个。”我摇摇头,“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应该遇到三个鲁正才对。
“三个?”唐夫人愕然。
正在此时,不知何时被关闭的后院大门,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黑夜之中颇为惊心。
唐夫人与我对视眼,拿出铁娘子的气势道:“我去开门,且看是神是鬼!
慢!”我拽住她,指了指围墙,“还是我去看看探魂之术是敖炽跟我打赌打输了才极不情愿教我的,之所以不愿意,不是这个难教难学,而是危险。“魂”是一个极其巨大复杂的系统,藏于每个人依赖肉体又高于肉体的“精神世界”之中,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一旦越过肉体直接进入他人的“魂”,便相当于进入一个根本不由你操控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要准备好遭遇难以想象的险境。所以,我也必须告诉你们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我纵身跃到院墙上,悄无声息地伸出脑袋朝下看朦胧月色之中,一个灰袍裹身,缎带束发的男子,挺直了背脊站都看不到脸,又一个诡异的双面背影男我屏住呼吸,举目远望,不由心惊肉跳越来越多的影子在月色下见动,之前到处空无行人的街道,跟约好了似的,拥出大群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不远处已经走来几个男女,无一例外都是背影君,慢慢朝鲁宅聚拢而来…
第四章 伏念
楔子
世间万物皆存三念首念为惘,次念为真,三念为彩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这……这是何物?!”门缝里窥见的情景,吓白了唐夫人的脸,她扯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可是幻觉?”
我摇头:“你会有幻觉,但我不会。”
那此物是何来历?为何状况与章儿一样?”唐夫人到底还留了一丝胆色,不甘心地又往门缝上凑,“不太妙,来得越来越多了·我知道人的意识世界千变万化,别说这样的怪物,就算出现一万头恐龙也不稀奇。
我不在乎它们的数量,只在乎它们可能出现的敌意。
身后传来—阵翻箱倒柜的异响,回头,鲁正不知从哪儿翻出把长柄扫帚,紧紧攥着,腿打着颤儿,双眼死死盯着大门。
扫帚保护不了你。”我提醒他,“怕外头的家伙冲进来吃了你?
鲁正摇头,嗫着:“不……,它们每次都不靠近…”
每次?”我皱眉,“你常遇到它们?”“不常。”他又摇头,“有那么几次唐夫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外头的是什么鬼东西?”
他还是摇头:“不知…它们能找到我,不论我在哪里,但每次都只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
“它们没跟你说过话?”我问。
“它们不说话。”鲁正继续摇头,“只在那个出现时,会‘累累’地喊那个又是哪个?”我耐着性子问。
鲁正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呆滞的眼神里突然出现深切的渴望与求而不得的遗憾。
这是一个奇怪的表情轿子。”他吐出两个字。
敲门声仍在继续,还是不慌不忙,甚至是有礼貌的唐夫人把脸从门隆上转回来,脸色更不好看:“越来越多了。
我又跃上墙头,眼前情景叹为观止,敲门的还是那个家伙,而他身后,窄窄的巷子里已经塞满了没有正面的男男女女们。先不说它们有无取人性命之心,只要稍不留神掉下去,我觉得我也能被活生生挤死……且如鲁正所说,从头到尾,怪人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敲门声,院子外的世界再没有其他动静。
“嘘嘘!”唐夫人在墙根下急急喊我,“有何发现?”
除了由远及近,源源不断的怪物们,还能有什么发现,不过,头顶的月亮倒是变得大无比,沉沉挂在黑黢黢的楼宇屋角之上,真担心下一秒它就会掉下来砸死一堆人。
这么大这么近的月亮,我倒是头次看到,更怪的是,如果不是眼花,我怎么觉得这轮圆月还在越来越大呢?或者,是它在朝这边移动?
虚嘘!”我朝墙下勾了勾手指,“你上来看。”
唐夫人一听,忙踩着墙根前的水缸,三两下爬上来,俯瞰到墙外如此壮观的“人海”时,愣是用仅剩的胆量硬撑着不吭一声,只问我:“在这里看跟在门缝里看,有何区“我不是让你看这群玩意儿。”我指着前方,“不觉得这个月亮也太大了么?
唐夫人抬头,不禁瞪大双眼:“我的个亲爹,长到这岁数,如此大的月亮是头一回见哪。”她一边惊叹一边揉了揉眼睛,又道:“我怎的觉着…圆月里有东西在动单?
你可见着那片黑影了?”
顺着她的手指,我在那块硕大冰凉的银白色里发现了一些运动的阴影。开始时,它只是靠近边缘的一个模糊黑点,慢慢变大、清断,继而有了隐约的形状,像一个长方体。我听老人说,月亮上住了神仙,修了房子…”唐夫人诧异地观察巨月里的异物莫非是真的?
我听说的是,月亮上住了个叫嫦娥的女仙,她的官殿叫广寒宫,又叫宫。”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长方体越来越大,轮廓也越来越精细。
蟾宫?”唐夫人立刻联想到了那条拿走无数人“正面”的路,突然,她用力抓住我的手,“你究竟将我带来了怎样一处地方?
我说过我们在鲁正的‘意识’里。这是完全属于他,并由他构筑以及掌握的世界我们只是一对潜入的探子,稍不留心就会陷人危机。”我继续专注于在月亮里不断变幻的轮廓,“你怕了?
笑话!”唐夫人柳眉倒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见识过的奇境险事,怕是你这小妮子想都想不到的!
我年纪比你大多了…叫我小妮子不妥当吧?”
“信口胡!怎么看我也是够资格做你娘亲的年纪,你“嘘!”我及时捂住她的嘴,指了指墙下拥堵在门外的怪物们突然定格了般不动了,连敲门的家伙也停下了动作,几秒钟后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不计其数的后脑勺庄重地对着月亮,动作整齐地像一个人。同时间,月亮里的阴影仿佛冲破了某种障碍,抖落了束缚自己的暗色,毫不犹豫地将月光中最亮的一部分攫走,披到自己身上,以高不可攀的姿态,光明耀眼地降落凡尘。
累累”的声音赫然从每个怪物身上发出,高高低低回荡在这诡秘的世界里。也是这时,每个家伙都咚一声扑倒在地上,每个背脊竟化成新鲜而扎实的泥土,一块接一块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极远的地方。有多少个怪物就有多少块泥土,转眼间,一条黑褐色的路在我们眼中完美成型,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尽头,似是穿进了月亮它是为了“迎接”而诞生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一顶银白若月、玉镶金绣、精美异常的八人肩舆,由八个人身犬首,拿泥巴糊成的“轿夫”抬着,踏着这条由无数脊背化成的“大道荡荡朝我们逼近对,就是“浩浩荡荡”这种感觉,虽然它只是一顶稍微大些、华丽些的轿子。
它……从月亮上下来的?”唐夫人拼命揉眼睛我摁着她的肩膀伏下来,在那顶轿子来到路的起点之前,尽量让我们不要那么显眼。
泥轿夫抬着轿子,踩到路上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逐一穿过我们来时经过的毎条道路,遇到太窄的地方无法通过时,这条路便跟活了一样,及时从地上高高拱起到空中,让轿子顺利通过。也就是在它拱起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厚厚的泥土下全是刚才集体消失的背影怪物们,它们并没有彻底化作泥土,只是用自己的背脊撑起一条坚固平稳的路而已。
此刻,轿子端端停在院门外,外头的距离刚够容纳它。
轿夫们一个个挺直了脊梁站着,一动不动,轿子也没有动静,连轿帘都不动一下,里头坐的是人是鬼无从得知,除了偶尔的一丝风,微微擦动轿帘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依然不见轿子有什么动静,轿夫们继续木头状,唯一的变化是,轿子好像越来越亮。它本来就是银白色的,像沐着月光,可现在好像又加了一条彩虹,不过是藏在轿子里,然后氤过阻碍它的布料,若隐若现地闪。
轿子里头好像在发光?”唐夫人不确定地低声问我。
像塞了一条彩虹在里面。”我决定再等一分钟,如果情况依然如此,我就跳墙,并且赶在轿夫们揍我之前火速撩开轿帘一探究竟,再领着唐夫人光速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如无意外,一块眼睛状的光纹就飘在那里,只要拿手指一触,我们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的身体。
在我一厢情愿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前,我跟唐夫人突然听到了“吱呀”一声唯一的一个动静,在这样的氛围里甚是刺耳开门的声音开门?!
推开的木门之间,走出了那个怯怯的又充满某种期待的瘦小身影,只要两三步,他就能走进那片过分诱人的彩光里,再一步,就能走到轿子里鲁正!给我站住!
我这话还卡在喉咙里,那小子居然就站住了,怔怔看着他的右侧。
一头通身黑色的兽盘踞在那里,除了一对小灯泡似的血红眼睛,以及在发现鲁正之后渐渐露出的惨白尖牙,再找不出别的颜色。
连我都不知道,它是突然冒出来的,还是根本一直都在那里。如果它的眼睛不发红也不咧开嘴露出牙齿,不会有人发现它,因为它的颜色跟最深的夜一样。
“不要!不要过来!每次都是你!”鲁正拼命挥舞着手里的扫帚,试图继续往轿子那边走。
每次?!鲁正拿扫把,不是为了对付这群怪物,而是这只兽?!
兽慢慢站起,从阴影里走到光线中,是一只黑色的…狗?!体形比一般的狗大了不止两佫,红眼利齿,妖孽之相,左边头顶上一块光秃秃的疤特别醒目。鲁正不敢再动弹,走也不是,退也不行,只能把个扫把当成护身符。
唐夫人急了,正要往下跳,被我一把拉住。
“他会被咬死的!”她瞪着我,咬牙切齿道,“那是阿癞!果真是它!它必然是记恨着鲁正、把自己变成妖物回来找他算账的!
“你听着、在这里,除非他想被咬死,否则谁也咬不死他。”我笃定地对她说,“别忘了,这是他说了算的世界。只是他自己很难意识到,道理与你我陷人梦中却很难知道一阵即将发起攻击时才有的鸣呜声,从大黑狗的尖牙利齿间钻出来,凶恶的目光将自己在做梦一样。”
那个与轿子一步之遥的男孩死死锁定。
“不要过来!”恐惧到极致的鲁正终于爆出尖叫,几乎同一时间,黑狗一跃而出,张牙舞爪朝他扑去。
人的潜能,果然只会体现在生死关头他不顾一切地往巷子另一头逃,黑狗在背后追成一道黑色的闪电一狗转眼消失在转角处“就……就不管他啦?”唐夫人还是极不放心,一个劲儿朝那头看。
“他不是重点,重点在下头。”我指指那顶不动如山的轿子,尖叫与追赶,男孩跟黑狗,都没有打乱它固执的平静。
长长的、凉凉的,幽怨中又带遗憾的叹息,从轿子里落到惨白的月色中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怪怪的腔调,只这一声,便听得人寒毛倒竖,心脏扭结一声叹息,仿佛是个指令,轿夫们迅速拾起轿子,快地倒退着跑,沿着来时路往月亮里去,中途再无片刻停留。硕大的月亮也在它们进入之后,渐渐恢复到原本大小。
我跟唐夫人刚网跳下围墙,脚下的路竟上下左右地颠簸起来,阵厉害过阵差点忘了,这条“路”是由无数没有正面的家们“背”起来的,如今它们迎来家伙走了,它们也该功成身退了?
快走,去我们来时的岔口。”我拉起唐夫人就跑,谁知才跑两步就差点摔个底儿朝天,几只粗粗细细的手破土而出,拽住我跟唐夫人就不放,“累累”的声音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哀号,从地下挨挨挤挤地钻出来,仿佛只要松开我们,它们便失去了唯一能生存下去的机会。
虽然身处于一个实质上只是虚无的空间,可我却意外地从这些手掌里头感受到些许切实的温度,这些怪物,并不太像是鲁正的意识世界里虚构出来的东西。甚至于它们抓住我们的这个动作,求救多于伤害。
到此,有些事我明白了,有些事却更糊涂了。
总之,不能再停留在这个我并不擅长应对的空间。
摆脱它们不难,稍微用些力气,我便拽着唐夫人飞到半空,只是升空过程中唐夫人不停甩腿,大概因为我起飞时用力过猛,不知道哪位的右手被扯下来,挂在唐夫人的脚上,好一会儿才化成一团泥,惨兮兮地落下去。
即便到了这个高度,我们依然能感觉到四周异常的震颜,俯瞰下去,整条“路”上全是挥舞挣扎的人手与背脊,随着月亮的缺损,路上的每只手,每个脊背,每个无法突破障碍的背面怪物们逐一化成泥土,颓然铺满一地,然后像水一样,渗到原本的地面之下,无迹可寻。
“等等,你看鲁正!”唐夫人突然指着脚下某处。
低头看去,两座屋宇之间的小道上,这小子抱头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扫帚早不知丢到了哪里,追它的黑狗也杳无踪影我落到鲁正面前,拍了拍他的头不要!不要吃我!我不过去了!我不要了!”他触电一样躲开,大喊着胡乱挥舞着手臂。
是我们!”唐夫人抓住他,逼他睁开眼睛,“那只狗呢?伤到你没有?
见是我们,鲁正才松了口大气,满头大汗道:“不知。突然就不见了“你常看到这顶轿子?”我问他鲁正点头:“它已来过三次了。不论我在哪里,没有正面的人都能找到我,然后变成路,然后它就沿着路,从月亮上下来。以前,我从未见过它“轿子里坐的是谁?”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实话鲁正的眼里露出失望又渴望的神情:“是…是阿爹与娘,还有小蚊子,还有阿唐夫人一愣。
轿子里坐的是他们?”我皱眉是,轿子里好亮,六月阳光似的。”鲁正回忆着,眼睛里泛起浓浓的思念,“他们身后是新盖的房子,种了好多花跟树,还有一条河,阿爹坐在石桌旁看图纸,娘在替他沏茶,阿癞在娘脚边打盹儿,皮毛光亮得像黑缎子,小蚊子在河边抓鱼,大声喊我的名字,要我快去帮忙。
唐夫人听得呆了去,很难受地问我:“这孩子是不是已经傻了?“那倒未必。”我从鲁正的描述里突然联想到了一些东西,“这顶轿子,极可能跟我们一样,是这个地方的‘外来者’。”
外来者?你是说,那顶轿子和怪物,也是从外头跑来寻找鲁正的?”
回去再说。
我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在我看到躺在床上的鲁正又多了一只熊猫眼时。
你说过,不可让他醒来。”聂巧人冷冷道。
可下手也不用这么重吧。”我无奈道,“你这样的高手,就不会点个昏迷穴什么。
我通常只选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聂巧人冷睨我一眼,“你们两个死人似的睡去几个时辰,装神弄鬼,醒来就只为追究这个?
聂大人,我见到的真相,怕是你穷尽所有想象与智慧,都想不到的。”唐夫人三言两语将刚才所见全部讲给他听,以证实自己此行不虚,起码,她知道了真相在她重复案情时,我站在鲁正身旁,感慨了一下岁月不饶人,生生将一个清秀稚子摧残成了沧桑落拓的鲁疯子。然后,我掀开他的左右眼皮,凑近了仔细看,心说,果真“照你的意思,是阿癞那只狗因当年被活埋为路镇,心存怨念。如今幻化成妖,出来危害百姓,将之变为只有背面没有正面的怪物?”聂巧人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可眉角眼梢每个地方无不写满了“荒唐之极!”“我不信!”这样的字眼。
阿癞如今就盘踞在蟾宫路下,当务之急是寻高人前往,灭妖救人!”唐夫人瞪着他,“你们官府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如今只是你一面之词,究竟是犬妖作祟,还是有人背后搞鬼,皆是未知之数。”
聂巧人道,“待我去蟾宫路查探一番再议。”
“还议?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你的脑子真是榆木做的么?”二人针锋相对时,房门突然被敲得砰砰响,柳大夫的声音急吼吼地传来:“聂大人!两位官差大爷找您哪,说有急事!
聂巧人撇下唐夫人离开,把她气得直跺脚,拉着我说:“你看你看,这种榆木脑袋也能做官儿,真是天瞎了眼!
我笑笑:“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总有些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你且留在这里看着鲁正,回头他醒来,你对人家好一些,好歹在他心里,还是记得一个小蚊子的。”
说罢,我径直出了门。
一到医馆大厅,便见两个黑衣黑帽红带束腰的年轻人,正一验严峻地与聂巧人报告着什么“尔等亲眼所见?”
“确实见到魏家相公赤手空拳往土下钻去,每钻一处便毁一座房舍,且力大无穷,我们七八个兄弟上去才勉强制住他,如今强锁于玄铁笼中,置于大牢之内。大人,您看要如何处置?旁人皆言魏家相公被妖哮附时体,早晚要闹出大乱子“独家相公什么来历?”我从暗处钻到他们面前,厚着脸皮问,“二位官差大哥说“无需理会此人,速回府中!”聂巧人真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给,径直出了门去,两个手下果真是看都不看我眼便匆匆跟出。我祝他出门就被砖头砸破脑袋,买鞋子永远买到一顺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