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小蚊子总会被阿癞摇铃铛、拽辫子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然后扯出自己的辫子,拿辫梢扫弄它的鼻头。但今天,她只无精打采地拍拍阿癞的头,把辫子拿出来,在自己手指上绕来绕去。
阿癞鸣呜叫了一声,不解地坐回原处。
“鲁正。”她低头看着碗里被搅成烂泥的馄饨,“我要嫁人了。
啊?”鲁正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到十岁就嫁人?可我听乳娘说过,女娃都是六七才嫁人哪。”
我爹将我卖给西坊的唐家做童养媳,他说,唐家修路筑桥,家声远扬,能嫁人他家简直就是我十辈子都修不到的福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真成了一只蚊子,“中秋过后,他们就来接我唐家?是那个一直让父亲很生气的唐家么…虽然鲁正不是太明白“童养媳”的意思,但他隐隐觉得,以后可能没机会像现在这样,跟小蚊子一起念书吃馄饨了。
那你……你以后还来么?”他小心地问,鼻子开始泛酸。
小蚊子沉默了很久,突然抓住他的手:“我们起跑吧“跑?”他吓了一大跳,“跑去哪儿?”
迫便,我们去四坊边界的深山怎样?”她的眼睛发亮,“听说那里没人敢去,藏到那里,他们一定找不到我“可是…我听说边界的深山里有好多怪兽,会吃人!”他认真地说胆小鬼。”她松开他,扭着自己的手指,很久才喃喃道,“就算被吃掉,也好过嫁给一个病夫你说什么?”他没听清她咬咬牙,抬头看定鲁正:“我们是好朋友么“是啊!”他用力点头“我们在蜡烛前头发过誓,不离不弃不背叛是不是?”
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想跑,这段时间我会乖乖留在家里,偷偷积攒足够的食物。
“所以呢……”他不明白。
她紧握住他的手:“中秋!中秋晚上我逃出来,在西坊门外五里的土地庙里等你三天等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三天之后,你不来,我就自己去边界。”她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去边界是鲁正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小到大,他的全部世界只在家与学堂之间。他听鲁老大说过,鱼门国边界的深山是任何人都不敢踏人的地方,只有四坊之内,才有绝对的安全“小蚊子,我爹说过,边界是不能去的地方。”鲁正急得要哭了,扯住她的衣袖,“你也不去,好不好?
“不好。”她摇头,拂开他的手,“我经常听隔壁那个瞎子说,每个人就一条命一辈子,遇到坎儿别躲,豁出去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
瞎子,哪个瞎子,关瞎子什么事,他只知道小蚊子要走了,如果他不跟她一起走,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她了。鲁正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都不记得。
后院,他缩在角落里,搂着阿癞,呆看着夜空。
阿痛哈着气,也仰头傻看。
你知道我很怕树林这些地方的,对吧?”他突然问阿癞阿痛舔他的手鲁正惧怕树很多的地方,那是一种深到灵魂里的恐惧。
六岁那年,念书念得烦闷不堪的他,偷偷爬上一辆停在后门口的,专门运输木材的马车。
马车的目的地是东坊郊外几十里开外的树林,趁车夫去搬运木材时,他跳下车,好奇地走进了那片景色秀美的林子,人生中第一次探险,他很兴奋可是他运气不好,一只很瘦的狼与他狭路相逢他以为那是一只狗,因为它们很像觉得不对,自家那只黑狗,眼睛里从来见不到这么凶狠贪婪的光瘦痕是怎么扑过来,怎么咬住他的胳膊,又怎么被一道黑影死命咬住脖预拖到旁的,鲁正几乎没有记忆了,每每一想起来,都只是模糊旋转窒息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的只有一棵又一棵张牙舞爪的树,和凄厉的狼嚎。
他的意识被一抹血腥味渐湖唤醒幸而是最冷的天气,瘦狼的牙齿穿过厚厚的棉袄,只在鲁正胳膊上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来不及咬下一块肉。他从地上坐起来,身旁是熟悉的哈哈声,他的黑狗喘着大趴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头顶被扒走了一块皮肉,鲜血盖住了半个脑袋,身上也被爪子拉出数道口子,黑毛粘成一缕一缕的瘦狼早已不知所终,渐渐暗下的树林里,怪声此起彼伏他吓得哭出来。
阿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扭头朝左边走去。他抹着眼泪跟上去,一人一狗、在寒霜雾重的林子里前进,直到完全走出这片密林阿才放慢脚步,蹲在路旁喘息。
鲁正觉得累,觉得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他一屁股坐下来不肯再走,阿癞又来扯他的袖子,汪汪地叫。
继续走吗?难道要走回家吗!他不走,阿癞就继续叫。
他只好站起来,沿着路中央继续走。
直到走过一个三岔路口,才看到一辆路过的马车。
好心的车主让他们上了车,还扯了布替阿癞简单包扎了伤口。他说,前头的树林里常有猛兽出没,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毛孩能活着出来可不太容易,这条狗也厉害啊,这是豁出命去拼啊,你们是遇到狼了吧?
他只是发抖,缩在车主给他披上的厚衣服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这时,阿癞才软了四脚,散架一样倒在马车里,连呼吸都弱了。
他抱着它哭了一路,也喊了一路的“别死别死”,他唯一擅长的,好像就只有眼泪跟毫无用处的呼喊。
回到家,心急如焚的鲁老大举着鸡毛掸子问他去了哪儿,他根本不放说,又见半死不活的阿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定是鲁正带了这小畜生出去瞎玩,还跟别的狗打架了。整件事以鲁正被罚跪结束,阿癞被扔回了后院,仆役找了些廉价的止血粉来,草草撒到它的伤口上鲁老大想,若这只狗就这么死了,也算清净了可是,阿癞命硬,半个月便长好了伤口,胃口比以前还好,只不过头顶上那块毛,是再也长不出来了。阿癞这个丑名字,也就再脱不掉了。
这件事的真相,他只对小蚊子说过,她听了,摸着阿癫的伤疤说:“你把好多人都比下去了对鲁正,她吐了吐舌头:“阿癞负责流血,你只负责流泪鲁正摸着头,尴尬傻笑。
十几天过去,小蚊子真的没有再来找过他倒是有人来找鲁老大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带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做见面礼。只可惜没落个好吉局,在宾主对话尚未结束时,便被鲁老大毫不客气地扔出房门摔个稀烂。
鲁正很少看到他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对外人总是礼貌的。
你唐家做不到,我鲁家可以。此路我修定了,无需旁人置喙!
鲁兄,竹篱笆土质有异,断不能筑路,强行为之恐有祸端!
“我自有方法令此路百年稳固。莫排阁下担心此路一成,身为百业榜榜首的唐家颜面无存?”
虚名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绝无恶意,不过是……够了,我还有事要忙,不送!
鲁正看着中年男人叹息着走出大门,也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跟出去,在人家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唐家叔叔!
男人回过头,见这一脸愁苦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身后,不禁莞尔:“你是鲁老大的儿子吧?怎的这副模样?谁欺负你啦?
你家跟我家一样么?”鲁正小声问。
男人一愣,又笑:“我们两家都做相同的工作那你家很有钱么?”他又问“有一些,饿不死人。”男人摸摸他的头,觉得这小孩真有趣。
那…”鲁正仰起头,鼓足勇气道,“你家买别人家的女儿么?
小蚊子。”他红了眼圈儿,“她才刚刚学会唐诗三百首,还要跟我学念宋词哪你们不要买她好不好?
“我…你…”鲁正红了眼睛,连脸也红了,窘迫害怕把他的脑子缠得紧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干脆,扭头跑掉了。
说到这里,唐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她看着我:“当我爹跟我说起这一段时,我都能想象出鲁正那个反样子。
“唐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吧。”我笑问为何不问我当年有没有逃到边界去。”她反问。
“你若胜利逃亡,又何来今日的唐夫人。”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当年不起眼的“小蚊子”跟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铁娘子重叠起来,“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如何走出童养媳鲁正这家伙,终还是当了叛徒。”她似笑非笑,摩挲着项圈,“中秋刚过,我连土地庙的地皮还没踩热,就被唐家人逮住了。我爹亲自带人来的,那时我还不管这个人叫爹,我紧张地喊他唐老爷。我以为挨揍与五花大绑是免不了的,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带的那一点食物是不够的,边界还那么远。我抖着声音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中秋当夜,有个自称是鲁家仆役的人,送了一封信与一个铁盒子到唐府。我当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恨不得马上去掐死这个懦弱的叛徒,自己不敢走就罢了,还要出卖我!”大概是这段记忆太深刻,连她的表情也回到当年小丫头那气鼓鼓的样子,“我真是气死了,这么些年的朋友白做了,若我因此被唐家打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可我万没想到,唐老爷只是给我披了一件衣裳,说‘丫头,今日不是来绑你回去,是请你待回了唐府,我将原委细细说与你听之后,你仍坚持要走,我不拦你,给你爹的银两也不会收回。’”
“继续。”我忍不住在心里勾勒唐老爷的模样,这般心地的男人,肯定不会太难看他很诚恳。”唐夫人道,“我跟他回了唐府。他的独子年长我两岁,素来体弱求医无用。一个懂些玄门之术的游方郎中说,不如试试寻个八字够硬的姑娘与少爷成亲或有冲喜压病之效。无计可施之下,他照郎中所列之八字,遣人四处寻找合适人选,无意中被我亲爹知晓,又见这八字与我的分毫不差,便动了心思。唐老爷说,成亲无非是个形式,若三年之后仍无起色,要走要留随我。我见那唐公子年纪轻轻的却在等死,又见唐老爷救子心切,遂动了恻隐之心,答应留下来。”
我捂口一笑:“一留便是一辈子了。”
她的脸上飞出红晕:“说来也怪,我“嫁’人唐家第二年,唐公子的身体便康复了许多,相处久了,才发现他竟是个博学又爱说笑,脾气也温良的家伙。好几个三年过去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唐家。唐老爷视我如亲女,又赞我聪慧伶俐,不但请了先生教我他自己还将唐家积累多年的修桥筑路之诀窍悉数传授给我,又见我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遂给我起了唐稳这名字。倒是我那亲爹,除了逢年过节来唐家讨银子,别的一概不管。十九岁那年,我真正成了唐家的少夫人,几年后,生了章儿。”说到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可惜,我爹连章儿的面都没见到,便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章儿五岁时我夫君也……”她红了眼睛,“眼见至亲逐一离开,又要撑着这份家业,这份艰辛非外人能体会,若章儿再有三长两短,要我再撑下去,就难了我与聂巧人均沉默不语可你殴打他人,始终不对。”聂巧人还是成功地破坏了气氛,把问题又拉回到起点,“把他把这个还你?它不是一直系在阿癞的脖子上么?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唐夫人摇头,“我回到唐府后,因心中有气,足有两年没去找过鲁正,只听说他爹在竹篱笆那里,修起了一条绝好的蟾宫路,破了此地不可筑路的恶咒,被百姓奉为活鲁班,百业榜上鲁家重归榜首。后来才知,蟾宫路还没修好时鲁正便染了热病,一睡不醒,一年后才睁了眼,可惜人却变得痴痴傻傻。几年后,鲁老大病逝,鲁正成了个终日守在路端的疯汉。
“你现在还恨这个出卖你的‘叛徒’?”我问她“你以为,单靠他家那个年迈的老仆照应生活,他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么?”她反问我,嘴角防即泛出苦笑,“虽然他已经不认识我,我却无法不认识他。
难怪他喊你小蚊子时,你表情那么奇怪。”我回想白天那一幕,“可见,他也没有疯得那么彻底“这已不重要。”唐夫人皱眉然他提到路镇,这才是麻烦的地方书房里,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个项圈上从西坊回到东坊,已是深夜。失去蟾宫路这条捷径,东西二坊来往确实不便,并且我乘坐的,还是聂巧人官方提供的,额头上隆起一个肉疙瘩的白马,据说这种生物被称为“龙马”,是鱼门国内速度最快最高端的交通工具。真是快,由它拉的马车差点把我跟唐夫人的心肝脾肺肾颠出来,即便如此,该死的聂巧人还在喊“驾驾!”越喊马越快不知道国主府邸有没有被收拾妥当,胖三斤今天又做了什么饭菜,两个小魔怪吃饱了么,现在该睡觉了吧?关键是,他们跆给我留饭了吗?!
龙马停在“慈元堂”门口,一座夹在商铺之中的小医馆鲁正躺在医馆里间的病床上,脑袋包成了一个粽子,双目紧闭,睡得挺熟。
唐夫人端详着这个落拓的故人,柳眉纠结,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短叹天生眯缝眼的柳大夫小声说:“聂大人,鲁疯子没个两三日怕是醒不来,您若是找他问答案聂巧人抬手打断他:“烦请柳大夫准备一盆清水,一根蜡烛,一碗盐“是!”柳大夫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匆匆出了房间。
你要的就是这些?”他转过头,冷眼看我,“老板娘口口声声要我强你来办正事若最终被我发现不是正事…那你就把我跟唐夫人一起关进你的大牢,我绝不反抗。”我嬉皮笑脸。
柳大夫将三样东西送进来后,便依聂巧人的命令离开房间,不敢多看一眼“唐夫人你说过,只有鲁正才知道当年蟾宫路下设的路镇是何物。”我将水盆放到圆凳上,搬到末边,再取了那支细长的白蜡烛,用指甲在上头刻下一串符文,再凝气轻吹,烛光燃起。
唐夫人被我徒手点蜡烛的技巧吓了一跳,聂巧人也微微皱了下眉头。
“是。自古以来,筑路修桥开河者,为求路稳桥固河安,多会在修筑之前于地基处镇’。河有河镇,如铜牛铁兽;桥有桥镇,如四方壶八卦秤。至于修路之路镇,种类更多,有埋千斤锁的,有埋善萨像的,有埋大铁龟的,也有杀鸡宰羊以血为镇的,多数不过是尊个习俗走个过场,与过年放鞭炮一个意思。但我爹说过,世间土地与人一样,也有各自的性子,所以总有些地方是修不了路的,非要不可为而为之,唯一方法便是设个与众不同的‘路镇’。曾有些同行前辈为争名利,干过这样的事,结果都是不得善我问过他与众不同’是什么意思,他却说歪门邪道不提也罢。”烛火照亮唐夫人的眼睛,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交织,“所以当你说鲁正提到这个词时,我虽不能彻底肯定,但蟾宫路之种种诡异,多半与此有关。唯有对症下药,方有一线生机。可鲁正如今这模样…”她一脸懊悔,怪自己当时出手太狠,现下是连句疯话都听不到了。
“喊你来,就是要你帮忙问清楚的。”我笑笑,将满满一碗盐均匀倒人水盆中,再将燃起的蜡烛轻放到水面,本该沉底的蜡烛竟被一层由内渗出的白光托着,浮在水盆中唐夫人又是一惊:“你会戏法?”
是戏法,是技术。”我也不多解释,将鲁正的左手拉过来垂到床沿,让其手指刚刚浸入水中,再让唐夫人也伸出左手,将手指浸人水盆的另一侧。
“你这是做什么?”聂巧人的眉头都要皱烂了,一脸被人愚弄的隐忍。
“你也别光看着,我现在以国主加老板娘双重身份命令你,在我跟唐夫人去找鲁正的过程里,你要保证蜡烛不灭,以及鲁正不醒。”我也不跟他嬉皮笑脸了,严肃道,“不然,我们都有麻烦他略一思忖,冷冷道:“他醒不醒非我所能控制。
“赶在他睁眼之前再打晕他很难?”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没跟你开玩笑的意思聂大人!
胡闹…”他低声斥道我不再理他,对唐夫人嘱咐道:“等会儿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必惊慌,跟着我就是。如今,也只有探魂之术或可一用。
“探魂?”
“我的经验是,再破烂不堪的魂灵,也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我也伸出手手指放入冰凉的水中,“唐夫人,凝神闭眼,只要抱着要救你家章儿这一个念头就行。
她咬咬牙,闭上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咒语,希望我没记错…如果我真的记错了,也请们原谅一个长久不用法术专心带孩子的家庭妇女烛光洒在水面上,细碎的光点慢慢旋转牵连,成了一道道荡漾的光圈,我任由意识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没,身体被涌来的压迫感包围,像艰难挤过一条狭长的通道,直到一团光线突然出现在前方巨大的圆月悬于头顶,清冷的光线令空无一人的街头比任何时候都寥落,随便一阵小风刮过,也觉寒意深重。
我跟唐夫人作为唯一存在的两个人,站在交错纵横的街巷之间,左顾右盼。
这…这是何处?”唐夫人诧异地看向前方,一整条集市关门闭户,几片枯叶随风翻滚,又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识地往前走,支着炉子摆着碗筷挂着“麻油小馄饨”店招的小摊映入眼帘,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散乱地摆着一本书,在风里哗哗作响。她上前拿起书,旋即呆住,喃喃道:“这不是……鲁正送我的书么?
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写着“鲁正赠小蚊子”。
曾经,无数个傍晚,在小馄饨的香气与熙攘的人声里,那个文弱的小男孩一遍一遍地教她这个野丫头念唐诗唐夫人一把抓住我:“这里是三十年前的竹筒集市?鲁正一直在这里教我功课!
我可没本事让时间逆转。”我小心搜寻四周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现在是在鲁正的魂’里,也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意识。我找你跟我一同进来’,是因为他还记得你,如果你在这里,会比较容易找到他。”
我不是很明白。”唐夫人一头雾水,“找到他?我们要找谁?
“鲁正疯成那样,以正常途径根本无法与他交流。”我继续搜索,却找不到第三人存在,“一个人的精神不论出了何种状况,痴呆疯傻还是昏迷不醒,本质上都是一种禁锢,一定还会有一部分正常的意识被关在某个地方。我所做的,就是越过这层禁锢,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正常的,被‘关起来’的鲁正。不过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碰运气吧,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应该是鲁正心里印象最深的那部分,你试试喊他的名字,像从前那样说一些你们经常说的话!快!”
唐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清嗓子,大喊一声:“鲁正!你死到哪里去了!不是要请我吃麻油小混纯吗!”
巨大的嗓门回荡在周围,还是没有引起任何回应。
“宋词呢?不是说要开始学宋词了吗!还有我做的陶碗,到现在都没拿来!气死我啦!下次肥仔刘欺负你,我再不帮你!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
喊着喊着,唐夫人的眼睛居然堆起了眼泪:“胆小鬼!什么都不说就变成个疯子!
朋友是白做了鸣呜呜风里飘来伤心的哭声,但,不是唐夫人的。
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石桌下,不知何时多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借着月光,一张哭成花猫的脸,从膝盖间缓缓抬起来,抽噎着问:“你们是谁?
唐夫人脸色大变,连抬起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是鲁正!
小男孩只顾哭,不作答。
给我出来!躲在这儿做什么!”她蹲下去,一把将他从桌子下扯出来我……我好害怕。”他在她的手下不停发抖,边哭边说,“爹要把阿癞埋了,呜呜呜,说我不听话,也要将我埋了,我好怕…婶婶,你们能不能帮我把阿癞救回来!
“阿癞?”唐夫人一愣,“出什么事了你们肯去救它吗?”他努力止住眼泪,像见到了莫大的救星。
“肯!”我立刻点头,“你快带我们去看看!”
嗯!”他转身就跑。
我们火速跟上,没多久,年幼的鲁正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民宅的后门前。木门虚掩,他却不敢进去,胆战心惊地捏着手指。
为什么不进去?”我探头看了看门里,除了灯火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缕淡淡的臭味,并没有异常。
鲁正低下头:“我怕…唐夫人急了,一把牵起他的手:“我们在这里呢,怕什么!进去!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冲进门去。
越往里走,臭味越重。还算宽阔的后院里,除了日常所见的器具,西侧墙边靠着一个被黑布盖起的四方体,两米见方,时不时传出一些细微的动静,又听不太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臭味的源头就在这里。
后院另一端,一只痛头黑狗被麻绳牢牢拴在树干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并时不时朝对面的四方体狂吠。
听到黑狗的声音,鲁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他走到黑狗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可是,黑狗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传来满脸胡茬,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匆匆地走出,面色青黑,双眼却又是涨红了的,强烈的对比色活生生勾勒出一个濒临癫狂的形象。
男人身后,跟出一个抖抖索索的小人儿,又一个鲁正,红着眼圈,想说话又不敢说跟在父亲身后,像个委屈的幽灵。
唐夫人又被吓一跳,看看跪着的鲁正,又看看刚走出来的鲁正,张大了嘴看着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看着就是。不过,刚走出来的一大一小,似乎也跟那只黑狗一样,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男人突然停住,后头的鲁正差点撞到他身上。
“还跟着我做什么!”男人怒道鲁正哆嗉着嘴唇,结巴着,“你你…你能不能不要带走阿癞鲁老大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自己的儿子:“夜深了,你该回房就寝,而不是站在这跟我说一些我不想听的废话!
鲁正垂下头,咬紧下唇,继续嚅嗫着:“爹,你另外寻一只黑狗不行么?
“正儿啊,”他蹲下来,扶住儿子单薄的肩膀,“爹的蟾宫路已经动工了,爹需要只活了九年以上的黑狗,爹需要阿癞,你明白么?它吃了我们鲁家这么多年的饭,也是时候回报我们了“可是…我听到梁叔他们说…”鲁正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你要埋掉阿癞。
他应该是盼望着父亲立刻否认的,哪怕是骗一骗他可鲁老大的嘴角却浮出怪异的笑,他拾起鲁正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一字句道“要修成蟾宫路,唯一的方法,是用可癞做路镇!正儿,只有设下一个完美的路镇这条路才能千秋万载!我们鲁家的名号,才不会被别人盖过,被时间淹没鲁正一愣,忍住眼泪道:“从前您埋的路镇,都是铜铁陶土做的物事,为何这次那些路镇,镇不住竹篱笆那块地。”鲁老大摇头,视线投向那块四方体,“得有它们,方可成事。
鲁正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们…可以不修蟾宫路的闻言,鲁老大脸色顿变,一把将鲁正狠狠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气得发抖孽子!身为我鲁家唯一的传人,竟讲出如此丧气的话!以你这模样,早晚要被唐家彻底踩到脚下!一只狗便让你这般没有出息!你若敢再多讲一句,只一句,我便连你这不孝子一道埋了!”他的眼睛越发涨红,突然用力扳住儿子的肩膀,咬牙道:“你再清清楚楚地跟爹说一次,你是不是要爹留下阿癞这只狗?是不是!”
鲁正的下巴快挨到自己的心口了,咬紧嘴唇,什么都不敢说爹要你明确说出来!”鲁老大将他掐得更紧了。
鲁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尽管肩膀已经疼得要命,背脊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说!”鲁老大怒吼,差点将他捏碎了,“是不是要留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