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门,之前的身份便亮无意义了。”他微笑,“我只管按外头的通知来接人至于来者何人,我无权询问,也无意询问。他这番话,没来由的让我嚼出了一丝儿“有来无回”的提醒,这可不行,一年之后我还得领着两个小的齐齐整整回家去呢!
“若无他事,咱们还是快些人坊吧。”他看了看还剩大半的栈道,“再晚一些,怕天气会更坏。
我只得加快脚步。
喀吱咯吱的声音里,星点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走下栈道,一排高耸人云的黑色土墙横亘于前,上头没有任何装饰,连个方便人探看的缺口都没有,整体方方直直,找不到一条弧线,像个不通人情的忠直莽汉,用最敦实厚重的姿态阻隔一切。天黑,我根本看不到这片土墙具体有多高多远,只知这是一个庞然大物。
土墙正中,一扇朱漆大门倒是足够显眼,作为唯一的装饰物,一对看不出是什么兽的铜环纹丝不动地垂在门前。左看右看,也没有重兵把守,只得一个布衣草鞋的垂髫童子,抱着一把赶蚊蝇的拂尘,坐在门侧的藤椅上睡得正香。做成荷叶状的大油伞绑在椅背上,很宽裕地罩住他,椅脚旁还摆着个盛满刚剥好的青豆的竹镶箕,一盏两人高的长脚莲花铜灯贝抓单单地立在另一侧,跳跃的灯光刚刚照亮门上的两个大字东坊。
“这里都是以‘坊’来规划地域么?”我走到那瞌睡小儿面前,好心地替他赶走了一只停在胖脸上的蚊子,“看门的,也只是个黄毛小儿?
“国有四坊,东西南北严丝合缝。关于此类细节,到了国主府邸,有不少前的文书手札可供您参详。”三斤解释道,“若老板娘觉得有门便有看门人才合理,那便错了。门前藤椅谁都可坐,这小儿无非是累了,在这儿打个吨儿罢了。此地百姓的生还是颇随意的。您请。
走到这里之前,我以为这是一座监狱,龙潭虎穴黯黑无边,可眼前所见,分明相去直到我们走进门,小童都没有醒,剥豆子原来这么累吗…另外,我让阿灯主动把体形缩小到一头猪那么大,刚够两个小鬼乘坐就行。不然,我一怕它挤不过这道城门二怕它吓坏本地居民。原本我还想让它启动隐身模式,但胖三斤说没这必要,一头在空中来去自由的鲸,虽稀奇,但还不至于惹来骚动,毕竟,此地是鱼门国雨声淅沥,四个人一头鲸,就这么无惊无险地立于一片在夜雨中模糊了轮廓的城池中。楼台飞檐,直路深巷,有灯火稀疏燃点,有行人举伞而过,无论男女,无不是古人装扮,满眼的璞头长袍,罗裙绣鞋,腰间杳囊鬓间花,薄施水粉染朱唇,连潮湿的夜色也挡不住从他们身上落下来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现代香水的气味。不远处,灰衫毡帽的年轻人从挂着“酒”字招牌的店里跳出来收东西关门,身后一个掌柜打扮的老头子正叨着指指点点,还没收回目光,右手边又是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绣了花儿的帘子后不知坐了谁家小姐,挥鞭提灯的仆从大声吆喝前边的人看路,转动的车轮溅起一地泥水了路过的胖大婶的裙子,引来一顿大骂,然后她看见了我们,似是吓了一跳,眼珠朝他们身上轮番扫了好会儿,方才拍拍心口一溜烟跑了。不止她,但凡看到了我们的路人个个都面露惊色,那表情就像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只穿奇装异服的猴子,虽诧异但不至于时光俨然倒退千年我举着伞,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两个小鬼倒是兴奋得很,拽住我的衣角问:“妈!这里好好玩!他们为什么穿成这样啊?我在电影里看过,爸爸说拍古装片才穿这样呢!
我示意他们噤声,然后指了指四周,看着胖三斤:“这里就是这副模样?
“历来如此。”他点头那时间上……”我比划着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说这里……“时间同外界并无分别。”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您放心,您并没有进入一个过去的时间。鱼门国之内,皆是如此光景,您慢慢就习惯了我没再说话,不过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胖三斤遣词造句会那么古风盎然了。看起来鱼门国是个很不与时俱进的地方。不过,幸好咱也是历世千年,一步步从古代活到现在的,要习惯这里的生活,不难您这边儿请。”胖三斤往左边让了让,“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再走半盏茶的工夫,便是相思里,国主府邸所在。
相思里,名字倒挺甜美…国主府邸是独栋别墅,还是豪门大宅呢不过等一下,这突然震天响的锣声是怎么回事?哐哐哐地真是把人的心脏都要敲出我说上哪儿,胖三斤就带我上哪儿,这一点还是很让我舒心的比起人住国主豪宅,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街上一股脑儿拥出这么多人,还都往同一个地方来,生怕来晚了人生就不完整似的。该不会是为了欢迎我吧?
的!冷风之中,我一把抓住朝我脸上飘来的白纸,呀呀个呸啊,一张纸钱。我就知道,人家不是为了欢迎我…宽阔笔直的大路,呈东西向嵌在黑得发青的泥土里,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两侧紧挨高楼屋宇,路面很是奢华,全以白玉铺就,一尘不染,温润如月。路边每隔数米便立上一根两尺粗三尺高的灰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了一条龙,并拿金粉勾涂。每条龙都是大嘴朝下,龙爪抓地,仿佛地下有什么令它们极度讨厌的东西,死也不能让其出来的架势。不过,好几根柱子已经残缺不全,像被人故意打坏了似的,金粉也被刮得乱七八槽,着实可惜。
越来越多的人聚找在这条路的起点,但谁都不敢跨上去一步,纷纷挤在前头的空地与两侧的屋檐下。各种颜色款式的灯笼,在老老少少的脸孔之间晃来晃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身着黄袍,头无寸发的干巴老头子身上,一面明晃晃的八卦镜挂在老头子心口前,随着他的每个动作跳来跳去桃木剑在他手里舞得天昏地暗,纸钱撒了一把又一把,乱七八糟的咒语从他嘴里跑出来,听得心烦。
我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伸长脖子看热闹。
小孩注意到阿灯,兴奋地拽他娘亲的袖子:“阿娘阿娘,快看大鱼!可以骑的大鱼!我也要!”
妇人一看,先吓了一跳,然后掐了小孩一把,低声斥责道:“什么不好要,偏要这个!这必是北坊那边的诡肆贩卖的怪物,你敢要它,小心它哪天一口吞了你!快走说着,她拖着被掐哭的娃快步走开,边走还边嫌弃地嘀咕:“越来越不像话了,官府的人都死了么怪物也可以满街走了,都不好生管管阿灯才不是怪物呢!哼!”未知不服气地朝那对母子做鬼脸,又扭头对我道,“妈,那个跳来跳去的光头大叔才怪呢,他在抽筋吗?”
我笑着把她歪戴的睡帽整理好,说:“那是个道土,在开坛施法呢。”我转头看向胖三斤,问:“雨大夜深的,这是闹哪一出?
像是天仙观的木道长,恐怕是为镇妖而来。”胖三斤答道,“近一年来,蟾宫路上多有事端,百姓渐不敢行,此路近乎荒废了蟾宫路…啧啧,此路如此奢华平坦,还位于繁华街区,荒废了?”我心里大喊浪费可耻。白玉为地、龙柱为饰,铺就如此长平之路,莫说古代,就是现代也没见过若从此无人踏足,第一个要心碎死的,怕就是当年耗尽心血的筑路人了。
确实荒废了。”胖三斤点头,“此路乃是通往西坊最快的一条,出事后,百姓来往少不得要绕路,颇为不便。”他话音刚落,那厢的木道长已作法完毕,一把将桃木剑插进案上的米堆里,又抓了几把米,挥手撒向路面,然后才拍拍手,对围观民众大声道:“此路之下,有凶妖作祟贫道耗一身法力,暂时镇压,若要根除,尔等需照告示所言,七日之内捉来四十九只活犬,方可解此劫难。
人群顿时嗡嗡一片。
“都做三回法了,那妖怪依然伤人。
可不,头回让我们捐钱造神像驱妖,结果神像才摆一夜就四分五裂,上回又让我们捐金器,说要混着符咒磨成金粉重刷龙柱镇邪,结果就是拿了一小碗金粉涂了涂龙眼便了事,这回又让咱们抓狗?!这老道究竟有没有料,别是个江湖骗子吧“可惜聂大人远游,若有他在,什么妖邪都该抓出来了吧,唉,也不知他几时归法事做完了,雨也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在唧啤呱呱的议论声中渐渐散去,凡是注意到我们的人,都跟方才教训孩子的妇人一个表情,怪异地打量几眼,尽量与我们拉开两个小道僮将案头法器快快打包收起,驼在一头小黑驴背上,师徒三人在黑驴脖子上的铃铛声里快步离去,打我面前经过时,那木道长捋了捋细长的八字须,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斜睨了我好几回妖怪与道士真是宿命之敌,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我迎着他狡黠且不友善的目光,大方地朝他挥挥手,微笑,心里却在说你个骗钱的这条名字无比吉祥的蟾宫路,并没有一丝妖气。判断这一点,还能有谁比我更权威妈,我饿了。”未知指着咕噜噜直响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浆糊没说话,肚子却响得比未知还厉害。连阿灯都没有来时那么精神了。
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你看大家伙儿都散了,你也快回吧。再这么淋下去,身子早晚垮掉。
回头,已空荡荡的路口前,一白发老者举了伞,试着去拽那盘腿坐在泥水里的男人。
两旁店铺里透出的微光,根本不足以照清这男人的面目,太脏了,雨水与污渍混在几百年没洗脸似的,只看到他额前的皱纹,深如刀刻,乱蓬莲的头发也白了大半老者拽不动他分毫,他像长在地上似的,坐在蟾宫路起点的左侧丝不动,不眼不说话,只自顾自地把落在地上的米粒儿捡起来,一颗颗往嘴里送,完全不是正常人行径小正啊,你听叔一句话成不?”老者无奈叹息,“你也老大不小,说句难听的哪天去了都不知道,好好留在家里,好歹还有个干净地儿躺一躺。老在这里,算什么男人继续吃他的米,没有丝反应。
作孽作孽!”老者摇头离去,边走边说,“你鲁家铺路无数,本是大功德,后人却怎的落到这般田地,天不长眼啊闻言,我快步上前喊道:“老丈留步老者停下来,回头,满脸诧异,嘴唇都哆嗉起来:“这…这位姑娘有何贵干“请问老丈,您与这位是旧识?”我指了指那疯汉,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些。
“是。”老者打量我一番,眼中仍有警惕方才听您说,这条路是他负责铺就的?”我又问,“我初来贵地,好些事不清不楚,所以特意向老丈请教。
大概是感觉到我没有恶意,除了衣着怪异些,老者神情有所放松,道:“不是他铺的,是他爹。咱这里,有唐、鲁两家历代精于铺路造桥,两家之中又以鲁家之技为上咱这里大大小小不少道路,都有鲁家血汗。可惜,鲁老大一生勤恳,筑路造福百姓,年过五旬方得了鲁正这根独苗,辛苦养到十岁大,却染了热病,一睡不醒,直过了一整年,试了百样药,这小儿才悠悠醒转。可惜,大约高烧作祟,原本伶俐的一个小娃,生生成了痴儿。没几年,鲁老大病故,这痴儿却死也不穿孝服,还把灵牌扔到火里。唉,有子在前却无人送终。鲁老大素来为人宽厚,临了却是这般凄凉。之后三十年,鲁家小儿丝毫无变,终日坐于路端不肯归家,痴痴傻傻。鲁家家道中落,如今就剩个忠心的老仆打理一间陋室,可也拿鲁正毫无办法,只得每日来探看几次,送些饭菜。天晓得这老仆还有多少时日侍奉小主人,可怜得很。
这是我在鱼门国听到的第一段故事,一点不喜庆我指着那个被称为鲁正的疯汉,问:“您说,他在这条路前坐了三十年可不就是。”老者神色哀伤,“当年我家与鲁家是近邻,受过鲁老大不少恩惠如今见他的独子被人一口一个‘鲁疯子’地喊,我这心口也阵阵儿地疼呢。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又能如何呢?罢了罢了,人各有命,鲁老大当年铺了这条蟾宫路当收官之作本是取·蟾宫折桂’的好意头,谁料到…唉,不讲了不讲了,小姑娘你既是初来乍到,便听老朽一句,天黑早归家,莫在这邪路附近逗留。”说罢,他撇下我,长吁短叹地离开了。蟾宫,多好听的名字,筑得又这么长这么直这么好,我实在见不得把“邪路”二字罩在上头。再说,胖三斤不说这里是个什么捷径么,我这样的懒人,肯定不能忍受有捷径却不能走的痛苦啊!
这个事儿,我得管目送走了老者,回头,发现两个小鬼不知何时跑到“鲁疯子”面前,撅着小屁股,正帮人家捡米粒儿呢。
大叔,我妈说米要煮熟才能吃。”未知把捡起的一小撮米粒放到他脏兮兮的手里。
“你这样不对。你家有电饭煲么?
浆糊公子与未知小姐真是心地良善。”胖三斤站在一旁替他们举着伞,面带微笑地对走过来的我称赞道,“他们的胃口也必定很好善良不善良跟胃口好不好有关系?!什么逻辑…不过,若你们以为我会跳起来把两个小鬼抱开,阻止他们靠近一个疯汉的话,那就错了。我历来很鼓励他们跟外头的人多接触,“阅人”这项有益一生的本事,就得从小抓起。比起那些娇滴滴的看见蟑螂都要吓得大哭的娃,我更欣慰于见到两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不,是好儿童,因为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两岁刚会走路的模样,还穿着印着卡通熊猫的睡袍妈,大叔一个人捡不完这么多米呢,我也捡不完。”未知噘着嘴说。
“今天捡不完就明天捡嘛。”我摸摸她的头另一侧,浆糊蹲在大路右面的第一根龙柱前,一边捡米粒,一边还嘀咕着什么。
“浆糊,”我朝他喊了一声,“过来,该走了。”
浆糊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又回了两三次头“鲁先生是吧?”我试着跟鲁疯子沟通,“你看天这么晚了,雨又大,不如回家去,他压根儿不理我,只朝未知跟浆糊伸出手,毫无戒备地等他们把米粒放上来,呆滞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信任与依赖这个心理我理解,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对一两岁的小娃娃有戒心。有时,某些被贴上呆傻标签的人士,对天真无邪的孩童会产生本能的亲近感,我以为,一个人就算智力受损,对善恶的感知还是在的接过米粒,他又埋下头,一粒一粒往嘴里塞。
大叔,你快回家吧!”浆糊戳了戳他的肩膀,“雨这么大,你不回去,别人也不回去呢!鲁疯子继续吃米,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算了,就让大叔在这里吧。”我牵起未知,“我们明天再来看大叔好不好?
未知点点头,浆糊不情愿地走过来,再次回头看了看龙柱那边,目光又从龙柱追到大路的中间,突然神色一变,“啊”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我循声往路中间一看,除了滴落的雨水与埋在远处的灯火,整条蟾宫路上空无一物。
我下意识地想走过去看看,孰料一只大手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害我差点跌倒。
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鲁疯子咧开大嘴,朝我憨笑,力气之大,要拧断我的腿似的。
嗯,知道要钱,还不算疯得太厉害。不过我万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开口说话,真是今晚最大的意外。
要给钱才能过路?”我笑,“你要多少?金子收不收。
鲁疯子不点头不摇头也不松手,突然烦躁起来,大声道:“不过不过不过!
不许我走这条路?
我试着后退一步,他的手才慢慢松开了癞痢头…嘿嘿。”他又高兴起来,情绪转变相当之快,手上还做出一个抚摸的动作。
蛋啊!我头发明明这么茂盛!
算了,完全不能沟通我把两个小鬼抱到阿灯背上,喊了声:“走!
鲁疯子渐渐被抛在身后,他身旁,是我留下的雨伞,用不用随便他饿坏了的阿灯“游”得有气无力,未知不停嚷嚷着要吃饭,浆糊则闷声不语,一步三回头地朝蟾宫路那边看。
“刚刚你啊什么啊?看到什么了浆糊揉揉眼睛,正要张嘴,却又低下头,半晌才嘟道:“我…我肚子饿了。
那我们快走吧。属下已想好今天以何为宵夜了。”胖三斤咽了咽口水,笑嘻嘻道。
这家伙全程都像个透明人,如果我不问,他是决计不主动说什么的,除了催我们回去吃饭。在他眼里,好像人生只有吃饭这一件大事。
转弯之前,我也忍不住回了。
亮晃晃的雨丝里,蟾官路光明得像条白色的灯带,笔直刺进深夜,让人莫名相信,跟着它走,就一定安稳踏实,一路顺风。我没有从这条路上看到任何不好的东西,为何这里的人却如此惧怕它路的起点上,鲁疯子又坐得很端正了,直着腰,盘着腿,像一尊有呼吸的佛像。
我留下的油纸伞,浮在半空,不偏不倚地为他遮住风雨。
不是我干的。
说好的别墅呢?豪宅呢?两间破草房真的好意思叫国!主!府!邸!吗!
我收起雨伞,瞠目结舌地站在一座快断掉的拿烂木板搭成的小桥上,身后那块勉强被称为庭院的区域里,野草长得比两个小鬼都高,走进来时,未知还踩到一条小蛇的尾巴,她没事,蛇去吓得跳起来,还骂了一句粗话,然后跑掉了……围绕庭院的矮土墙是深褐色的,看起来还比较坚固,就是隐隐有股子牛粪味,圆形的大门开在正东面,不过进时,我一推,半扇门就毫不犹豫地塌了。
我的世界在崩坏。
一只青蛙从桥下的泥塘里跃到桥上,瞟我一眼,又自顾自去抓蚊子吃了。雨停后蚊子特别多,而且特别好客,我啪声拍到脸上,第五只两间拿朽木与茅草薄瓦筑成的四方屋在风里吱吱嘎嘎地响,我生怕脚步重一点,就能给它们震成废墟。其中一间大屋还是两层,掉了漆的红木柱子虚弱地在高处围绕出一个凉亭式的小楼,大屋的门楣上,还至歪斜斜地挂了个黑底白字的牌匾,上书三个大。
我的尊严也在崩坏—如果牌匾上头没有那么多小鸟的便便,我的感觉可能会来时路上,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嘛,人民生活还是很滋润的麻,平民尚有高楼华宅,我一国之主却要屈居烂茅屋!这地方,伯比杜工部当年的草堂还不如呢,真让人伤感许久不来,此处又荒凉了。”胖三斤走下桥,往泥塘里扔了个石子儿,惹来一片不满的蛙声,他笑道,“大约是入水口又被淤泥堵塞,疏通之后自当重见水流,老板娘。
闲时坐于塘边,看鱼戏莲叶,清波映月,也是桩美事呢呸!我看不到鱼!看不到莲花!只有污浊的淤泥和高冷的青蛙!我垮着脸往前走,胖三斤完全不在意我的情绪,很开心地向我逐一介绍此地的设施以及使用指南老板娘啊,主屋就这一间,兼备了大厅卧室书房,无区域划分,一目了然,茅厕与浴房均建于主屋后的小竹林里,三两步的路程,若您嫌夜里来回不方便,回头我给您买个便桶,但每天早晨您得自己负责倾倒及清洗。
“您跟我来,主屋的北墙是存放所有文本手札的地方,您看这整面墙上全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的书架,虽有些乱,有些积灰,还有些蜘蛛网,稍微整理一下即可。您得空时尽管翻阅,便于您尽快了解咱这里的历史。这边就是床了,有一只床脚被老鼠啃缺了。
不过我已拿砖头垫好,只要不刻意蹦跳,一时半刻不会垮掉的。床上的被褥我也提前预备了新的,查验数次,未发现一只跳蚤,您一家三口大可放心享用。这边是通往顶楼的楼梯,您小心些,有一格楼梯被前任国主踩出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上。顶楼是专供您欣赏风景、吟诗作对、品茗谈心等所用,故四面无墙,只有竹帘遮蔽,冬暖夏凉,啊这竹帘怎的长绿毛了,一定是近日太潮湿……”
“厨房就是主屋旁边这座了,里头除了炉灶炊具,还有我的卧房,您无需讶异,属下历来以厨房为家,以烹饪为乐。平日里两位小主人就不要随便进来了,火烫刀利,伤了他们的细皮嫩肉便不妙了总之,您在这里一切与衣食住行有关的事务都由属下一手打理,您有吩咐但说无妨,属下自当尽力去办。但此类事务之外的事,属下概不参与。您……好了,我知道了。”我站在一堆破旧的家具里,伸手挡住胖三斤喋喋不休的嘴“明早,大扫除。现在,去做饭。
是!”胖三斤赶忙奔厨房去了。
我走到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前,各种线装古籍以及卷轴乱七八槽地堆在里头,我随手抽出离我最近的一本《鱼门国志),拂去上头的蛛网,忍住腾起的灰尘,翻开扉页,泛黄的宣纸上,有人留下四行隶书。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
四坊同筑乌川上,不跃龙门不知险。
我念了几遍,再往后翻,又是寥寥数字—“鱼门国界起止:测而末准。鱼门国。
百姓数量:测而未准。鱼门国立国之日:(空白)。鱼门国建国之君:(空白)。
再翻,每一页都是相同内容,看得我躁郁。这样的记录也好意思叫“国志”?!通篇不都一个意思,不就是有关鱼门国的一切都是空白,都是说不准么!太不负责了!
正气哼哼地把书扔回去,楼梯上便传来浆糊幸灾乐祸的喊声:“妈!未知掉洞里啦哈哈哈!”
这笨丫头…不是说了楼梯上有个洞吗!不过,浆糊你那一串哈哈哈是几个意思我气冲冲地往楼梯走,真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毫无手足之情的家伙了。
此刻最开心的,怕是在泥塘里打滚的阿灯了,我也无法解释一头金光闪烁的鲸,东海龙王的坐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把自己涂成个泥丸子,看来,它已经选好了卧室,只是泥塘里的原住民不高兴了,不知怎么在拿蛙语骂它呢,反正整个泥塘里呱呱呱闹个不停,荒凉之气一扫而空。
教训完两个小鬼,我走出屋,也不管门口那张藤椅有没有散架的可能,一屁股坐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四周已没有什么好欣赏的,若没有我们入住添了人气,这儿直接就能拍一部“荒宅鬼影”之类的片子。抬头看看天,雨后的夜空透了一抹黛青,几片薄云纱一样飘过,月亮也羞怯怯地露了半个脸,跟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月夜都没有不同。不知外头那帮家伙,与我见到的是否是同一轮月色,敖炽是不是正因为丢了孩子在抓狂骂人,赵公子是不是正打着呵欠读三国,纸片儿有没有把不停的大门关好,甲乙跟九厥有没有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脑子一闲下来,便情不自禁想到这些,我没有陷入所谓的思乡愁猪,只不过,牵挂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
我到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地方,这里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我没有任何“进入了奇怪空间”的不适感,哪怕这里的时间好像滞后千年,男男女女,市井生活,一切一切又都无比正常自然。可就是这种“正常”,勾动了我意识深处的不安。经验告诉我,越风平浪静的地方,越能带来致命的“惊喜泥塘里的阿灯又欢脱地跳起来再落下去,淤泥减得到处都是,咒骂它的青蛙也成了玩具,被它用尾巴扫到半空,又拿脑袋去顶,技术还很好,几个回合青蛙都没落地。屋子里又传出未知跟浆糊的吵闹声,不知道两个冤家又在抢什么,旁边的厨房里灯火明亮,袅袅饭香从锅铲相碰的声音里飘出来。
听着这些动静,感觉又不是那么坏了。
我靠到椅背上,深呼吸,左手捏住心口的“冬面龙王既来之,则安之。正屋的方桌上,我瞪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问胖三斤:“你刚说这个食物。
黄鹂白云间。”他站在我对面,笑眯眯地说,“我做的每道饭菜,都起了名儿“不就是一碗蛋炒饭吗!”我咬住筷子,心情顿时很复杂。
老板娘有所不知,这碗饭与寻常蛋炒饭可有大大的不同。”他取了一双筷子来。
夹起一粒米饭,“这是我昨日便煮好备用的米饭,炒饭若要口感饱满,松软又不粘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