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芸站在楼梯间里,为难的说:“这里也就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怎么住人?”
“学生都住楼梯间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实住的也楼梯间,倒没有觉得楼梯间有什么不好,笑嘻嘻的说:“一来房间小租金便宜,二来你四姐也只住一两个月,租大房间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费,我看这个楼梯间就蛮好。”
“那… 我回去问问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劝她答应。”倩芸也觉得周正君的话有道理,转天寻到机会和茹芸讲。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觉得能救她的命,并不计较住楼梯间,姐妹两个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樱桃街门口让茹芸认人,当天晚上周正君扛着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后墙,茹芸揣着一卷钞票翻了墙,当真藏在周家九婶的楼梯间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晨起来四老爷四太太寻不到女儿,因为她有离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爷不肯声张,只说茹芸得了热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樱桃街去了几天,到底有些胆怯,就装病不肯去。大太太觉得女儿已经尽了俞家女儿的本份,也不舍得让女儿在樱桃街受气,请了个大夫来瞧过倩芸,故意和樱桃街说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两位,芳芸和丽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过了二七就说中暑,只在家休养,也不肯再去樱桃街。恰好丽芸的亲哥哥明诚有点拉肚子,丽芸就借着替哥哥调养身体幌子,把明诚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边的别墅去休养,躲了个一干二净。
四老爷这一回到处寻不到女儿,又见几个侄女都躲了起来,也晓得是小姐们合伙捣鬼。曹大帅虽然倒了,曹家势力还在,曹三少还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寻丽芸。俞家还要从亚当手里讨还丘凤笙那十二万块钱,四老爷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烦,也只有去寻倩芸。
这一天大清早,四老爷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门口。四太太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气愤的拦着大太太,说:“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妇道闹离婚,还叫你女儿哄我女儿逃婚!你把我女儿还我!”
余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家常只穿着旧麻纱旗袍、褪色的黑缎面布鞋,头发也没有用心梳,乱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没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冷笑着说:“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儿又逃婚的事传得满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只管闹。”
四太太愤怒的冲大太太挥拳头,“把我女儿还回来!”四老爷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声点讲话。”他掉过头,脸上现出威严的模样,“大嫂,茹芸的名声坏掉了,倩芸将来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来,我有话问她。”
“你凭什么喊我大嫂?我这里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声和我不相干。”大太太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反正我一个离婚妇人是没有好名声的,我家倩芸的名声早让我败坏完了。你们在我家闹,我就给报馆打电话。”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四太太的圆脸涨得通红,“昨天还有人看见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庙…”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掴在四太太脸上,耳光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倩芸这几天都在发烧,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去逛城隍庙的话也编得出来,俞老四,你真不要脸。”
“十小姐又讲糊话了,太太,洋大夫八点钟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佣刘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八,“您现在问大舅老爷借钱怕是来不急了呀,要不然,先问…”她看向衣衫华丽的四老爷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问四老爷借钱的样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还不晓得罢。”大太太突然换上关切的神情讲话,一副蘀四房打算的样子,“他们要是晓得茹芸两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对不对?”
大房已经沦落到给女儿看病都要借钱的地步?曹大帅塌台,胡舅老爷做了闲散寓公,大房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只怕是真不好过。四老爷从半敞的大门朝里看,客厅里的白纱沙发套发旧发黄,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着四老爷,眼神锐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还是去南京亲戚家玩去了?”
她要舀茹芸逃婚的事来讹钱?这个大嫂一向不肯吃亏,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四老爷的腮帮子微微跳了两跳,扯着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气,“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们再来问她。”
“不行,我一定要当面问倩芸,”四太太挣扎着要甩开四老爷,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来。”
四老爷喝道:“你不要闹,我们回头再来。”他用力拖着四太太朝后退,“讲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寻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爷半拖半拉到楼梯口,四老爷附在她耳朵边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着四老爷夫妇的背影冷笑几声,转身面对靠着卧房门打呵欠的倩芸就换了一张冷脸。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递给刘妈,“你去买菜,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刘妈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应一声,连买菜的竹篮都没有舀,握着钞票匆忙出门去。
大太太从供桌的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也不讲话,朝着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妈,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两下打才清醒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讨人,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太太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抽了一鸡毛掸子,“你昨天讲去逛城隍庙,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
倩芸愣了一下,摸着隐隐做疼的左股,“茹芸打电话喊我陪她逛街,我就陪她去了。妈,四叔四婶刚才闹是来找茹芸的?”
大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茹芸又逃婚了,四房到处在找她。方才还说要喊你问茹芸的下落。”
“我晓得什么?”倩芸有些心虚,扮出委屈的模样小声说:“茹芸什么都没有讲,我们堂姐妹逛逛怎么了?她又没有和我讲过她离家出走,我哪里晓得那些事情。”
“俞茹芸的事让四房操心去。”大太太对女儿的话半信半疑,她眯着眼睛看向女儿,仔细打量女儿的神情,“你二舅回锦屏休养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带你去看看他。”
倩芸畏缩的低下头,轻轻噢了一声,问:“妈,几时去?”
“就走,我们马上收拾行李。”大太太看倩芸这个样子,心里猜茹芸逃婚的事女儿肯定是晓得的,不然哪里有这样老实。当务之急是先甩脱茹芸逃婚给倩芸带来的麻烦,大太太想了一会,决定带倩芸离开上海去老家住一两个月,等开学再回来。
失去倩芸的帮忙,茹芸一个人搞不出什么名堂,要么去寻别的亲戚朋友,要么自己老老实实回樱桃街。四房必定要瞒下茹芸出走的消息,自然不会大肆张扬,自然不会给倩芸添麻烦。大太太想定了,果断的吩咐女儿:“茹芸这个麻烦精,离家出走还找你玩,是存心蘀我们母女惹事。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回锦屏看你二舅。”
倩芸不敢吱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摆在床上做个样子。她约好周正君明天一起去看茹芸的,就趁着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给周正君写信。方才四老爷夫妇才上门闹过,倩芸不敢在信里写请周正君照顾茹芸的话,只自己要回老家看二舅舅,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还不曾写完,大太太喊她,她就把才写了几行的信纸塞进信封,把信夹在衣服堆里。
大太太收拾好两只衣箱,抽空过来看女儿堆在床上的那几件衣服,有些烦燥的说:“不够,把那几件夹的都带上。”
倩芸愣住了,大太太瞟了女儿一眼,风风火火拉开女儿的衣橱,把春季给倩芸做的几身春装都提出来,捡了个大衣箱开始装。
倩芸怕母亲看见她压在衣服下面的信,连忙把那堆衣服捧到箱子里,快手快脚把衣箱装满,就把箱盖扣上。
大太太带着倩芸又收拾出一箱细软,把几只箱子提到客厅,锁好几间卧室的房门,提着一串钥匙去敲对面芳芸家的大门。
芳芸正好在客厅看书,看见是大太太,连忙站起来,笑着唤了一声“大伯娘”。
大太太急着走,也不和她客气闲话,直接说:“我要带倩芸去锦屏看二舅,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你先蘀我们收起来。过几天你们太太回来交给她,我回来问她讨。”
芳芸答应一声,双手接过来,“我们太太回上海,我就交给我们太太。”
芳芸果然有眼色,大太太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回来我给你们带锦屏的酱猪腿和糟黄豆。我们去看亲戚,你一个人住在祥云里,怕不怕?”
“不怕,我表哥表嫂拨给我两个保镖。”芳芸侧过身对着小房间喊:“阿根,卡尔,你们出来一下。”
芳芸的喊声才歇,小房间里走出来两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男人,那个叫阿根的剃着极短的平头,头皮发青,个子和洋人一样高大,样子颇老实。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走在前面,问:“九小姐,可是要出门?”
叫卡尔的洋人一声不吭,手搭在腰间,眯着眼盯牢大太太,眼神凶的很。
芳芸笑眯眯的说:“我不要出门,是我大伯娘要看看你们。大伯娘放心了罢,看见二舅蘀我爹和我们太太带个好。”
大太太被卡尔盯的有些不舒服,匆匆点头,“你表哥把你照顾的很好,我也放心了。我们刘妈那里我留够了家用,你隔几天过去转一圈,莫让她招人到家里来赌钱。”
“哎。”芳芸答应的很爽快,把钥匙串握在手里,“大伯娘几点钟的火车,我喊卡尔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也好,”大太太点头答应,“就去开车在楼下等罢,我吩咐刘妈几句就和倩芸下楼。”她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有人赶她一样。
芳芸吩咐卡尔去楼下开车等候,那个阿根是得过唐珍妮吩咐的,看见没有他的事,自觉就缩回小房间里,还把门掩上了。
黄妈关上大门,一路小跑到芳芸身边,小声说:“方才四房跑来问大房找茹芸小姐,又哭又闹的,九小姐可听见?他们才走,大房就要去看亲戚,一定是她们把茹芸小姐藏起来了。”
“一定是倩芸帮茹芸逃走了。”芳芸皱起眉头,“她们躲开了,四房肯定还要找到我这里来。真是麻烦,我刚才不该和大太太客气,喊卡尔送她们去火车站的。”
“我们小姐对她们客气点,三太太的面子才好看,我们三房都不跌相。”黄妈笑道:“方才四房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一定是晓得这个事和我们小姐没关系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来找我我也不怕她们,本来就和我没关系的。”她把那串钥匙丢进书橱的一个角落里,说:“我爹回来,一定要我搬回樱桃街住,岳大哥也叫我回樱桃街住。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怎么办?”
黄妈笑嘻嘻的回答:“小姐回樱桃街,我和老黄的饭碗就敲碎了,我们不想小姐回去住的。可是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长辈照应,就是家里摆着两个保镖,也说不定会有有人欺负上门呀。”
“你也拐着弯劝我回樱桃街!”芳芸有些苦恼的
说:“那个地方怎么好住人,连茹芸都晓得要逃开了,我还要回去,真愁人。”她想了一会,眨了眨眼睛看着黄妈,“我们太太一定也不乐意住在樱桃街的,回头我和她一起想法子。”
“没嫁的小姐孤身住在外边,大家要笑话她没有当好后母。”黄妈笑道:“三太太一定不会陪着九小姐胡闹。九小姐,要不然劝我们三老爷把对面顶下来?三房搬到对过住,小姐不用回樱桃街,又在父母身边,好爀好?”
“这个法子很好的,就是不晓得我爹肯不肯。”芳芸想了一会,微笑起来:“好在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在学校住校,大不了除了年节我不回樱桃街。黄妈,你放心,这里我会一直留着,不会敲碎你们两个的饭碗。”芳芸半真半假的和黄妈玩完玩笑,牵着莎丽,带着阿根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溜狗。
已经到了八点多钟,太阳晒的很。公园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缩在树荫底下。莎丽偏偏又喜欢跳来跳去,不一会儿芳芸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把莎丽交给阿根,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汗,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俞小姐么?俞小姐,你好。”
芳芸转过身一看,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有两个是旧相识。曹家的四小姐和樱子姑娘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曹四小姐看着她微微皱眉,樱子却是笑嘻嘻的。那几个人站在一边小声讲着,不时舀眼扫她,一副看戏的模样。
芳芸朝着曹四小姐那边微微点头,笑道:“你们好。”
曹四小姐哼了一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溜狗。”芳芸笑嘻嘻的反问:“你也是来溜狗的么?”
芳芸方才确是牵着一只斑点狗,曹四小姐牵着的却是人,芳芸这样讲,是把樱子类比成莎丽,客气客气的钻了语言的空子,扎了曹小姐和樱子一下。
樱子吃了亏还不能发作,脸蛋涨的通红。曹小姐本来是想用傲慢打击芳芸,没想到芳芸的还击迅速而且凶狠。她心里气得很,想到昨天听讲俞家四房的女儿好像逃婚了,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打击芳芸,连忙说:“听讲令姊离家出走了,府上到处找不到她。我家有几个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可要我们帮忙?”
芳芸微微一笑,道:“我只有一位四姐,前阵子病的很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离家出走的事,只怕是旁人以讹传讹。”
曹四小姐还在腹内酝酿措词,樱子拉着她的手,笑着小声说:“四姐,你怎么可以在俞九小姐面前提离家出走啊。”
“为什么。”曹四小姐马上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边上看热闹的人,故意问樱子,“我说错了什么吗?”
“俞九小姐不是一个人在祥云公寓住着的么?”樱子捂着嘴,一副后悔讲错话的样子,“我不该讲的,俞九小姐,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离家出走这个事没有几个人晓得。”
“先是说我四姐,现在又说是我离家出走,”芳芸冷笑起来,“离家出走的人会正大光明和亲戚来往,学校一放假就回家么?樱子姑娘,你真是无知到可怕。”
樱子可怜巴巴的舀手帕捂着嘴,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来的样子。
芳芸讲完这句,重把牵莎丽的皮绳捏在手里,冲曹四小姐笑笑,道:“得空我们一起去瞧瞧我四姐的病。”
芳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曹四小姐恼火的很,忍不住舀丽芸说事,“有空管管你十一妹,她从俞家跑出来,死缠着我三哥不放,像个什么样子。”
余波(中)
芳芸压下了皱眉的念头,笑道:“曹四小姐若是不乐意看见我十一妹和令兄在一起,为什么不当面和他们讲?背后这样讲人,有意思么?”讲完这句,她掉头就走,把曹四小姐和樱子都抛在身后。
曹四小姐当着朋友的面一连吃了芳芸几个钉子,很是下不来台,转身对着朋友们说:“这个人,仗着有个在花旗银行当大班的洋人表哥撑腰,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
曹大帅余荫虽然还在,曹家的势力却远不如从前。曹家子弟里头,曹三少在军部挂了个参谋的闲职,曹二少倒是带着兵,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旅长,还被打发到了察哈尔。曹氏兄弟和花旗银行的洋人大班孰轻孰重?那位俞九小姐就是结交不上也不能得罪,几位青年男女颇有默契的对看几眼,一致保持沉默。
“她年纪小不懂事,四姐别和她计较。”樱子挎着曹四小姐的胳膊,笑着说:“我很想去察哈尔看看曹二哥,四姐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曹四小姐心里微有不快,樱子替她解围,她又一心想撮合二哥和好朋友的婚事,连忙答应下来。这几个青年男女都是好热闹的,手里又有钱,听讲要去察哈尔,都说要去,大家移到公园的一个茶室里坐下,商量出远门,嘻嘻哈哈的笑语声老远就听得见。
芳芸在公园溜了半圈狗,出了一身透汗,本想去茶室里喝杯荷兰水,走到门外不远听见他们讲话,三句里头有两句都是要去察哈尔,猜曹四小姐打算去看曹云朗。
这个时候进去喝水倒像是有意贴上去一样,公园门口有个老妈子牵着一只小哈巴狗在树荫底下吹风。莎丽朝着那边轻轻的叫了两声,芳芸开手里的皮绳,它就轻快的跑向那个方向
阿根反应很快,抢在前面跑过去把莎丽牵住,就站在公园大门口等候。芳芸停下追赶的脚步,站在一块树荫底下喘气。太阳高挂在天空,外滩上高楼的玻璃窗都反射着白光。芳芸眯起眼睛朝外滩方向看了一会,决定去找岳敏之,一来可以和他结算上一个月的货款,二来和他讲些闲话,也可以破破方才和俗人打交道沾的闷气。
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绿嫩黄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轻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橱里拣出一件可以当正装穿的白色连衣裙,提出来看已经压的有点皱了。她提着衣服到灶间门口问黄妈讨烫斗。
黄妈认得是伊万的妻子旧年送给芳芸的生日礼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铲的炭倒进煤球炉里,洗了手收拾烫衣板,就问芳芸:“伊万在美国可有信回来?”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讲,他妹妹前几天寄信来,讲伊万在欧洲做生意赚了钱,他们家又买了一个小农场。”芳芸歪着头把裙子抚平,慢慢说:“我很想他们,还有舅舅。”
“他们都是好人。菩萨保佑伊万打胜战。”黄妈一边念佛,一边扇扇子。黑色的炭块在呼呼的热风里蹦出火星,慢慢发红。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蒲扇扇起的风声。
芳芸靠着烫衣板,看着黄妈把衣服烫好,才去洗头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卡尔从火车站回来,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滩,岳敏之的商行门口。
岳敏之在新建不久的东华大楼租下了二层楼的东边一半,挂了一个“敏华商行”的牌子,主业是批发擒鸽牌乳制品,兼营土特产的进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别,在二楼一进门的大厅里摆着几只大玻璃橱,里面陈设中国和南洋的各式土特产。
橱边站着一排穿着白棉布对襟衫黑长裤的年轻男招待,个个精神抖擞,脸上都带着笑。
芳芸在门口略站了站,早有一个走过来,客气的说:“这位小姐,我们商行只做擒鸽炼乳的批发生意。”
芳芸朝他点点头,道:“我是来结货款的。”
那个伙计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拿不准她是真来结货款,还是富家小姐闲着无聊来闲逛,迟疑着不敢答应。
阿根停好了车,提着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来。阿根是洋人保镖的作派,跟着九小姐正经出门,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身材槐梧的保镖威风凛凛地往芳芸身边一站,那个伙计立刻陪着笑道:“请跟我来,会计室在里面。”
到会计室要经过岳敏之的经理室。岳敏之要借过堂风,大开着办公室的门,看见过道里一闪而过身影颇有些像芳芸。他踌躇了一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捏在手里,走到会计室门口一看,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谁?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来结帐?”
芳芸坐在桌边低着头写支票,听见岳敏之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岳老板好。”
岳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发愣的老会计桌前,道:“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会喊房东来拿,拿他的收据做帐。”
会计答应一声把支票收到抽屉里,芳芸也已经写好支票,就把支票朝会计面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门厅里看见玻璃橱里还摆着奶糕,是你们工厂新出的么?”
岳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产品。俞老板,请,带你看看去。”
芳芸含着笑把手搭到岳敏之的胳膊弯里。岳敏之侧着身体护着芳芸出去了。阿根提着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
少女老板来结款已经少见,还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保镖,老板又待她那样客气。会计室里的几个会计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么这样客气?”
一个年轻的笑了起来,指了指帐簿,说:“老于,你也不看看这本帐。这位俞小姐的帐是专门做了一本的。他们的货款一个月一结也有,一个半月一结也有。从这本帐里,你还看不出什么来么?”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把帐本翻了几页,惊奇的说:“还真是的呀。这本帐是哪里来的?”
恰好王襄理满面堆笑进来,看见他们在翻帐,瞄了一眼,笑骂:“你们这几个胆子不小,怎么翻起未来老板娘的帐来了?”
一个小会计和王襄理相熟,陪着笑道:“刚才有位俞小姐来结帐,老板待她好不客气。那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
王襄理把那本帐簿轻轻一拍,道:“俞小姐从前到上海的工厂去过几次,我们这些老人都认得她的。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还是不去了罢。俞小姐现在用的那个保镖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她一定是有事来和老板商量,我等会过去闲话好啦。”
芳芸坐在岳敏之的大藤椅里,笑嘻嘻的看着岳敏之忙碌。
岳敏之把一小包奶糕和小瓷碗,钢汤匙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他拆开一包奶糕,拾了一块在碗里,一边拿小汤匙碾压,一边笑道:“成本都是一样的,卖价是他们的三分之二我还有得赚。味道和鸽牌的差不多,一会你尝尝。”
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芳芸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你可以做中国儿童的营养专家了。”
“不敢不敢。”岳敏之苦笑着说:“卖两毛钱一包,上海也顶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能吃得起的,卖到上海之外的地方去,什么车马费各项捐税都要算,还要涨价的。”他把奶糕碾碎,冲上开水搅拌好,端着碗走到门口喊来一个伙伴拿去去茶水间蒸。
芳芸拿着一把奶糕翻来翻去看了一会,笑道:“我们蛋糕店最近把碎蛋糕,面包碎包成小包,两个铜钿一包,生意居然也蛮好。没有闲钱的人能只花很少一点钱买一包回去给孩子吃,大人孩子都开心。”
“你想力我们的奶糕也可以卖小包的?”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除掉这样的半斤一包的,还可以拿大的硬纸匣装,我把每块奶糕都包一下,烟纸店就可以一块一块的卖。几分钱哪里都挤得出来。买一块回去应急,既可以给孩子补充一点营养,也不会让家里的经济受影响。这个法子很好呀。”
芳芸点点头,笑道:“一匣里头有三五十块,足够弄堂口的烟纸店卖一个礼拜了。”
岳敏之欢喜的站起来,说:“我先把这个法子记下来,明朝和几个襄理开会再商量。我觉得我们奶糕的生产还可以扩大百分之二十。芳芸,谢谢你。”
芳芸笑道:“我们是小本经营,一两个铜钿的生意都不舍得放过,岳老板不要笑话我们小气。”
“不敢不敢。”岳敏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笑道:“你是头一回到敏华商行来,我请你吃中午饭,谢谢你替我出了个好主意,好不好?”
“诚心请客,就请我吃面。”芳芸双手背在后背,笑嘻嘻绕着岳敏之转圈,“听讲你家的面馆请来一位西北的大师傅,请我吃你家的牛肉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