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昨晚我和她睡一张床,她和我讲,走不掉她就去跳黄浦江,宁死不嫁那个姓丁的。”丽芸叹息,说:“再说了,她都跑过一次了,丁家只怕也晓得了,她嫁过去人家也不会待她有多好,换了我我也要跑的。”
“可是就是成功离开家庭,她一个人怎么生活?”芳芸皱眉:“我们两个虽然也可以说是离开大家庭,可是我们都有亲戚帮衬,算不得一个人生活。她一个人谋生——行么?”
茹芸不过在教会小学上过几年小学,平常顶爱的是听戏跳舞逛百货公司,就是成功离开大家庭,也是做不了职业女性的。上回投奔南京的亲戚,转天人家就发电报到上海来,找亲戚也是行不通的。丽芸也犹豫了,“那怎么办?可是我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跳到火坑里?”
“或者还可以拖一二年罢。”芳芸不确定的说:“四姐说要上学…”
“她今年都二十一了,拖不得的。”丽芸拉着芳芸站过一边让送煤球的工人和听差过去。“四叔家里的情形你是不晓得,开销大极了,巴不得她嫁个有钱的人家。走,她们在那边。我们快过去。一会有女客来,司客找不人又要喊了。”丽芸拉着芳芸小跑到假山边,对站在山顶小亭里的倩芸和茹倩招手,“下来罢。”
“你们上来。”倩芸扬声道:“我们偷一会懒,喝杯垫几块点心。”果然亭子上的小石桌上摆着一套小巧的茶具和一只荷叶点心盘,里面有几样点心。茹芸靠着一根柱子坐着,轻唤了两声九妹十一妹,眼睛木木的。
倩芸替每人倒了一杯茶,小声说:“这里高,人远远来就看见了,不怕偷听。”
茹芸听见她这样讲,晓得姐妹们是要商量她离家出走的事情了,忍不住哭出声来,说:“我不甘心,我不要嫁那个赌鬼。”
“我们都会帮你的。”倩芸和丽芸齐齐按住她的两边肩膀。芳芸看着痛哭的茹芸,也替她难过,“四姐,将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茹芸抬头,通红的眼睛含着两泡眼泪,“我要离开这个封建的家庭,然后,然后…”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想,先帮四姐逃婚!”倩芸把茶杯重重的顿在石桌上,“我们快想个好法子让四姐尽快离开樱桃街。”
丽芸和芳芸对看一眼,都没有说话。
“你们怎么这样,不是答应替四姐想法子的么!”倩芸有些恼怒的说:“怎么都不肯讲话了?”
娜拉(中)
丽芸为难的看着倩芸,道:“四姐上回跑到南京还是让四叔逮回家。我觉得,”她飞快的看芳芸一眼,“四姐先想好离开大家庭之后,住在哪里,怎么谋生。这些都想好了,我们再想逃走的法子也不迟。”
“人都困在樱桃街了,说什么都是空的!”倩芸转过身体看向茹芸,“四姐,你说对不对?”
茹芸伏在石桌上,嘤嘤的哭起来,“我不晓得,我情愿死也不要嫁那个赌鬼。”
芳芸见不得茹芸这样没主意,轻轻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那位颜如玉先生生了谨诚之后,在我家耀武扬威,我就计划离开家庭。”
谨诚今年差不多十一岁,也就是说芳芸六七岁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家出走。她那样小就起了离家出走的心思,直到前两年才成功离家。丽芸和倩芸都吃惊的看向芳芸,就连茹芸也仰起脸,惊讶的看着芳芸,芳芸的神情十分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在美国一直没有到恰当的机会。”芳芸微笑着说:“我和颜如玉斗了好几年,她是巴不得我离家出走的,也明里暗里都在逼我走。但是,我不知道离开大家庭之后我可以靠什么生活,所以我一直忍着,直到回到上海。”
“你们只看到我和颜如玉闹了几场离家出走,又和我爹闹了一场被从族谱删掉了名字,好像我离开家庭容易的很。你们可晓得我一回上海就在悄悄找落脚的房子?我找了将近一年,才找到栖霞里那样一个不算合适的地方,劝说亚当借给我一个保镖也并不容易。”芳芸看了一眼低下头沉思的丽芸,把目光投向了茹芸,“而且,我也不算独立生活,有好心的亲戚帮衬。”
茹芸上回逃到南京亲戚那里,就是那位亲戚报信让四老爷去把她带回来的。茹芸想到自己没有可靠的亲戚投奔,又伏回桌面低声抽泣起来。她离家出走的勇气大部分来自芳芸的成功,小部分是受了话剧里那位娜拉的影响。芳芸说她离开家庭是那样困难,那自己更没有指望了。
倩芸两只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她飞快的思考着,茹芸手里肯定有些积蓄的,将来生活不成问题,只是落脚的地方要先找好,不能被家里人发现,那最恰当的地方自然是被藏娇的丽芸那里,“十一妹,你新搬了家,你那里家里人都不晓得,四姐藏在你那里是妥当的。”
“我那里…”丽芸黯然,“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可是三哥喜欢和朋友聚会,每个礼拜总要开一两次跳舞会。人来人往的,一不小心四姐教人认出来就不好办了。”
“我不要去丽芸那里,她那里…”茹芸借着哭泣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十一妹那里是不合适的。”芳芸轻轻将手搭在丽芸的手背上,对她露出一个友爱的微笑,“四姐,你可有信得过、可以投靠的亲戚?”
“四姐若是有,也不会喊我们帮她想法子了!”倩芸嗤笑道:“九姐,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我勉强算是独立生活,有表哥表嫂照应,还有随身保镖,就是我们太太,也常来往。纵然有这许多照应,也挡不住起了坏心的人把我当成讨好权贵曹二少的贡品。”芳芸冷冷的看着倩芸,“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让四姐离家出走,安知四姐不会被人送给某大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倩芸愤怒的站起来,“我几时把你当成讨好曹二少的贡品了?”讲完这句,她越发觉得恼火,又补了一句,“再说凭九姐的长相,还不配当贡品。”
“话不投机半句多。”芳芸站起来,冷着脸对茹芸说:“四姐,我赞成你反对家长包办婚姻,也愿意尽力帮助你。可是——冒失的逃婚,我反对。”她讲完这句话,把茶杯轻轻放回石桌,把搭在胳膊上的白麻布孝帽扣到头上,扶着假山石慢慢下去。
“我也反对冒失逃婚。”丽芸瞬间就想通芳芸为什么宁肯翻脸也不帮忙,凭茹芸现在这副没主见的样子,逃婚的事就算成功,以后在外边必定吃大亏。那样还不如嫁到丁家,好歹还有娘家替她撑腰,丁家并不敢待她太坏。她抓起孝帽,喊:“九姐,你等等我。”小跑着追芳芸去了。
“丽芸回来…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倩芸气呼呼的把半杯残茶泼向身畔的一块湖石,淡褐色的茶水迅速渗进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头里,留下的印子立刻就被炎热的空气蒸发掉了。
“她们都不是真心和我好。”茹芸揩了一把眼泪,哀求倩芸:“我也不放心让她们帮我。倩芸,我们一向最要好,你帮我想法子罢。”
“我一定会帮你的。”倩芸咬着嘴唇,赌气答应下来。她在心里把自己的亲戚都想了一遍,大舅最疼她不假,可是为人老派的很,帮助堂姐逃婚的事肯定不会帮忙。平常来往最多的曹家的少爷小姐们,自从芳芸再三拒绝曹二少的示爱,再加上丽芸和曹三少高调谈恋爱,和自己最要好的清姐平常和自己讲话都有些阴阳怪气的,找他们帮忙肯定不行。倩芸在心里数来数去,居然也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老爷的一个妾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洋伞从假山边经过,看见倩芸和茹芸在假山顶上的小亭里吃茶,笑嘻嘻上来,道:“大家都忙的团团转,你们两个躲在这里享福。”
茹芸厌恶的哼了一声,扭过身体背对着这位姨太太。倩芸冷冷的说:“四姐怕我中暑,特为喊我在这里歇歇。陈姨奶奶,你少在人前跑来跑去,人家看见要笑话我们俞家没规矩的。”
“哟,我们俞家有什么规矩?”陈姨奶奶笑嘻嘻的说:“是太太小姐们都作兴闹离婚,闹逃婚么?”她一句话打倒在座的两个人,噎得倩芸话都说不出来。
陈姨奶奶得意洋洋地从腋下抽出手帕扇风,“对了,四老爷今朝和亲家老爷商量,说顶好是红白喜事一起办,日子就定在老太太五七那天,恭喜四小姐吉期近了。”她讲完这句话,提着小小的遮阳伞,哼着不成调的《四季歌》走了。
茹芸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喃喃的说:“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四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先别慌。”倩芸挽住她的胳膊,安慰她:“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烧过晚香开过晚饭,打麻将的忙着喊听差摆牌桌,不打牌的太太奶奶们纷纷告辞。岳敏之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和大老爷四老爷道别,就走到女客这边问芳芸:“几时回去?可要我等你。”
芳芸落落大方的冲他点点头,说:“等我一会儿,我问问表嫂要不要一起回去。”
四太太和倩芸的眼睛都像是小李飞刀的刀,刀刀飞向芳芸,旁人就是本来不曾留意芳芸和岳敏之,也教她们引得都注目芳芸两个。
芳芸心里恼火的很,故意佯装害羞,低着头移到岳敏之身后。岳敏之看见芳芸又装小白兔,心里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咬着烟卷在客厅里巡视,道:“你表嫂或者在花园散步,我陪你去花园找找罢。”夹紧了芳芸伸向他胳膊的小手,护着她出门。
“真不像话。”四太太小声抱怨。四老爷横了她一眼,吓得她缩到人后。倩芸眼珠一转,小声和四太太讲:“我和九姐住对门,我就和她一淘走呀。”出了门并不追走向花园的芳芸,急急的出了门,招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载她到兰心戏院去。
唐珍妮确是散了席之后被席十一喊到花园去散步谈心的,她正愁没有恰当的借口脱身,看见芳芸和岳敏之一齐过来,连忙笑道:“你们怎么晓得我在这里的?”
芳芸微笑道:“我们找了一圈才找到花园里。珠姐,你说烧了晚香就回去的,所以喊你一淘走。”
“你要回家,四太太不说话?”唐珍妮微微皱眉,道:“总要留一留罢。”
“俞家不教小姐们守灵的。”芳芸无所谓的说:“我爹又跟他们不大合得来,大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我何苦献殷勤还不讨好。珠姐,今天真热。”
唐珍妮看看暮霭四合的天边,笑道:“走罢,回家洗澡去。你今晚在我家住罢。”
芳芸放开岳敏之,乖巧的挽起唐珍妮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朝外走。岳敏之递给面露沮丧的席十一一根烟卷,又掏火柴擦燃,两个人头抵着头就一根火柴的火点烟。
一阵带着唐珍妮身上香水气味的热风吹过,席十一把肺部的烟缓缓吐出来,轻声道:“你是得偿素愿了,也要帮帮兄弟我。”
“三媒六聘,公开求婚。”岳敏之道:“只要你做得到,我包唐宝珠会离婚嫁你。”
“我…办不到。”席十一眯起眼睛看初亮的霓虹灯,“方才俞大老爷和四老爷一起求我替他们跟唐珍妮说,他们情愿拿出四万块钱做酬金,想叫亚当先生让他们把那笔钱提出来。”
“四万换八万,他们真舍得。”岳敏之耸肩,“唐宝珠怎么讲?”
“她答应回去和亚当先生讲,成不成不敢保证。我猜亚当先生是肯的。从前不肯,也不过是因为俞家不肯大出血罢了。”
“嗯。”岳敏之道:“现在上海的世道乱的很,天天都有有钱大佬扑尸街头的新闻见报,你总替亚当做这种事,也要防备人家算计你。”
席十一无所谓的一笑,把半截烟卷弹到沙土里,伸出皮鞋将烟头踩灭。“我听讲日本人买了你在虹桥的那块地,赚了多少?”
“五万块多点。虹桥的日本人太多,我也不耐烦天天和来买地的东洋鬼子打交道,卖掉省心。”岳敏之恨恨的说:“日本人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听讲他们还要运军队到东北去帮助维持治安。东北的轩辕大帅要肯是把日本人打出东北,我就捐十万块做军费。”
“那十万块总有四万块要替大帅的姨太太们买跳舞衣…”席十一也皱眉,“不讲这个了,讲起来哪个不是一肚子气。晚上去哪里消遣?”
“我约了芳芸去兰心戏院看戏。”岳敏之在席十一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好自为之罢。”上前几步替唐珍妮和芳芸拉开车门,按着车门吩咐芳芸:“我先回家洗澡,再去接你看戏。”
芳芸含笑点头。岳敏之的汽车缓缓跟随着唐珍妮的汽车出了樱桃街,拐向了另一个方向。芳芸不由自主的将脸贴在车窗上看向那边。唐珍妮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上摸香烟匣。芳芸听见动静,替她寻到烟匣和火柴盒,替她点好烟卷。唐珍妮微笑着接过烟叼在嘴里,问:“看什么戏?”
“玩偶之家。”芳芸笑道:“我的同学们都讲好看,中午和岳大哥讲了几句,他讲他能搞到票,请我晚上看。”
“哼,骗小孩子的玩意,也只有小姑娘相信。”唐珍妮冷笑,“人是要吃饭要穿衣的,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们脑子发热离家出走了,靠什么生活?”
“我今天也拿这个问茹芸。”芳芸叹了一口气,讲:“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帮她逃走了,将来怎么办?我直截了当说反对她逃婚。”
“那个没脑子的一个人讨生活,会比嫁到丁家惨一百倍!”唐珍妮冷笑道:“你不帮她是对的。她离家出走成功,要么过阵子吃亏回家,四房和她都要怨你,少不了在你父亲面前说难听的话,败坏你的名声。要么她吃了亏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是你好心办坏事,害了她一辈子。”
芳芸吐舌,笑道:“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是觉得她离开樱桃街,又不肯要丽芸照顾她,那必定是要我照应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又顶没主意的,我和丽芸照应得一时,照应不了一世。这个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还不如先拒绝。”
“她比你们都大,也好意思要你们照应她。”唐珍妮冷笑几声,突然想到丘凤笙曾托芳芸照顾谨诚,“要放假了,还在学校的谨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准备了一笔款子,也央人在美国找好了学校。过两天放假去接他,托个可靠的人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寄宿学校就完了。”
“一定要送?”唐珍妮沉吟了一会,说:“你父亲晓得了要抱怨你的罢。不如等你父亲做决定。谨诚到底是你兄弟,你也不想花了大钱送他上学,他将来怨你使他们父子分离罢。”
“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一天也不想。”芳芸有些任性的讲完,补充说:“我想他也不想的。”
“留他在我们那里住罢。”唐珍妮说:“过几天亚当要和我去庐山避暑,你去不去?”
“我不去。”芳芸皱眉道:“老太太的事还没有完,怕要闹一个暑假了。我还是等我们太太回来罢。”
“随便你。”唐珍妮沉默许久,突然又说:“我劝亚当多拨一个保镖给你,我们不在上海,你一个人出入我不大放心。”
芳芸穿着一身白底蓝圆点的连衣裙,挽着短袖白衬衫西式长裤的岳敏之在人头涌动的兰心戏院门口排队等候进戏院,两个人都是摩登妆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颇为醒目。
倩芸遥遥看见后面有一对摩登的情侣,颇为羡慕人家女伴的西式妆束,仔细再看仿佛芳芸的样子,再看亲呢的站在她身边的正是岳敏之,原本的笑脸就垮了下来。
“十小姐可是觉得热?再过一会就轮到我们进去了。”周正君拿着介绍剧情的小册子替她扇风,笑道:“看完戏,我请你去吃冰人茶室的冰淇淋,好勿好?”
周正君雀跃的样子落在倩芸眼里,显得天真又纯朴。这个人真是老实的可爱,又和哥哥是几年的同学,人品也信得过,或者茹芸的事情可以托他设法。倩芸越想越觉得可以寻他帮忙,冲他微微一笑,“我突然不想看戏了,我们就去吃冰淇淋罢,我有事和你讲。”
娜拉(下)
“都快要排到门口了,先进去看看,不好看我们就走,好不好?”周正君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子,软声软语地挽留倩芸,“有什么事体,看完话剧我们寻个安静地方讲啊。”
倩芸有心请他帮忙,不好再说“走”字。她转念一想,《玩偶之家》讲的就是娜拉追求自由脱离大家庭的故事,正好借着看这个戏和周正君闲话,他要是个思想开明的新青年,就请他帮忙,若他和大舅一样保守,自己再想别的法子。
倩芸想好了,嗯一声,慢慢朝前移了两步。周正君欢欢喜喜伴着俞十小姐进戏院,照票子上的号码寻座位。他们的座位正好在中间通道的左侧靠前,以看戏来讲,算得是很好的位子。周正君请倩芸坐在里面,把她和乱哄哄挤在过道里的人群隔开,很是细心体贴。
倩芸冲他微微一笑,道:“前几天我表姐也看了这个戏,回家谈天,我大舅说娜拉要是他女儿,一定要请家法打断她的腿。”
周正君小声笑道:“老派人都是这样,家父就从来不进电影院,说洋人露胳膊露胸是伤风败俗…”他只讲得两句,就有人经过,他连忙站起来让人过去。
周围的座位渐渐坐满,倩芸嫌人多不肯再讲话。周正君在来来回回叫卖五香瓜子读诸样零的小贩那里买了两包花生、瓜子,解开报纸包托在手上请倩芸吃,笑嘻嘻的说:“你从来都是坐包厢的罢,头一回在楼下看戏,可觉得新鲜?”
倩芸不自觉的抬头去看包厢,恰好看见岳敏之走进右边一间包厢,扶着门让芳芸进去。芳芸笑嘻嘻地,脸上现出红润发亮的光泽,显得很快活的样子。岳敏之的脸向着芳芸,不晓得在说什么,样子也是又快活又轻松。周正君顺着倩芸的视线朝上看,盯牢那张和倩芸有三四分像的脸庞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住在倩芸家对面那个整天夹着书本的书呆子九小姐。今朝的九小姐穿着西式短袖连衣裙,和同伴说笑不停,模样又活泼又妩媚,周正君看了一会,惊讶的和倩芸说:“那是你九姐?样子全变了呀。”
倩芸一声不吭,仰着头看他们高高在上,神情阴沉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周正君看她不快话,猜她们姊妹不和,也就不提芳芸,低着头专心剥花生。他剥出半把花生仁,送到倩芸面前,笑道:“给你吃。”
倩芸接过花生,一方面心里因为周正君的体贴觉得甜蜜快活,一方面在岳敏之面前和周正君这样亲热,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其实岳敏之和芳芸都看见了倩芸和一个年轻男学生亲亲热热的坐在下面。在岳敏之,他曾拒绝过倩芸的示爱,自然不会自寻麻烦主动去和人家打招呼。在芳芸,和倩芸已经合不来,并不太想和倩芸打交道,乐得装没看见倩芸。过了一会好戏开场,芳芸看得聚精会神,就把楼下的倩芸忘了。
倩芸一会儿看看戏台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包厢,芳芸和岳敏之并肩坐在包厢里,好像两根鱼刺扎在她的喉咙眼里,教她坐也坐不得,话也讲不出。她勉强坐了半个多钟头,低声对周正君说:“出去透透气可好?”
戏台上的戏虽然精彩,到底抵不过身边活生生的俞十小姐可爱。周正君护着倩芸从侧门出来,方才在戏院里闷了一身的汗,教晚风一吹,遍体生凉。倩芸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真热。”
“真好看,演的真好。”周正君还沉浸在剧情里,有些激动的说:“娜拉真可怜,她的丈夫真可恶。”
倩芸瞟了激动的周正君一眼,小声说:“照我讲,娜拉肯定是父母包办结婚的,她当初就不当嫁给那个坏蛋,她应当在结婚前就逃婚!”
“对,对,她应当早早就逃婚。结了婚,还有孩子才觉悟,到底迟了。”周正君捏着拳头恨恨的说:“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劝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着头,噗嗤笑出声来。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声,笑道:“娜拉嫁给那样一个坏男人,哪个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气的。倩芸,你讲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几步,指着斜对面的弄堂口说:“那边有过堂风,我们到那边去站一会。”
“好,去那里歇一会,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将一只胳膊虚护在倩芸后背,侧着身体拦住两个冲上来讨钱的小乞丐,把捏在手里的花生瓜子包递给他们:“没有钱,这个请你们吃。”
两个小乞丐接过报纸包,急吼吼扒开来看,里头确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报呀,一定早生贵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开。
周正君追上去,捏着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讲,是什么好话?”
“我四叔给我四姐包办婚姻,我四姐要学娜拉离家出走。可气的是我们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帮忙,都不肯帮她。”倩芸气呼呼的说:“方才我看见我九姐也来看戏,真气人,她哪里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来她心地那样坏。”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堂姐往火坑里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长了腔调,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只恨我没有本事,帮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里去?是去北平读书,还是去南京上学?”周正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块钱,送给你四姐做路费,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给你四姐罢。”
“我四姐有钱。”倩芸推开周正君递钱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个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寻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新娘子跑了,男方家里觉得跌了面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讲,这样可妥当?”
“妥当的很。”周正君笑道:“一个人在外头求学,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负。就在上海寻个地方住一两个月,还有你们这群姐妹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
“你也觉得这样好?”倩芸快活起来,“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寻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会,说:“我九婶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们和我九婶说,就说我一个同学的姊姊来上海求学没有地方住,租她一个房间住几个月,可好?”
“那样最好的了。”倩芸惊喜的答应下来,原来十分为难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里几句话就解决了,“那我们快去你九婶家里把房间租下来罢。”
“只要我和我九婶讲一声,租一个房间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么偷偷逃出来,要好好想个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体贴,又能干,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论长相,论人品比岳敏之那种人好不晓得多少倍。倩芸欢喜的瞟他一眼,顺从的让他牵手。周正君请倩芸吃过冰淇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约好第二天傍晚带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来接丽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顺风车到半路,假托要替家里的吴妈买贴腰疼的膏药下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到虹口公园和周正君碰面。
周正君的九婶寡居,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周家排行第三。两个人自然住不满一栋石库门房子,所以把楼上的两个大房间和楼梯间招租,取租补贴家用。周正君带倩芸去看时,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都被人租去,只有楼梯间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