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了:“那个叫小笼包子,早上才有的卖的。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去,中西女中附近有个牛肉面庄,牛肉面最好吃了。”带芳芸到那个面庄门口,芳芸一看蓝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加州牛肉面”,不觉指着招牌大笑。
婉芳问她笑什么。芳芸笑问:“牛肉面总是中国产的,为什么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欢吃牛肉面,所以开了这个面庄。”岳公子穿着栗子色的长袍,冲她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秋天的风吹过,整条街上的落叶都沙沙作响,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店堂门口,露出温和的微笑,两只眼睛比五十支光的灯泡还要亮。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错字......
岳敏之
胡婉芳踩在台阶上,对迟疑的芳芸笑道:“岳敏之是你们表哥书霖的好朋友,常到我们家玩的,你可见过?”
芳芸含糊问个好,扯着婉芳的衣袖摇起来:“天都黑了,我们回家罢。”
岳公子哪里肯放,跳下台阶拦住她们的去路,道:“相请不如偶遇,小姨特为带芳芸妹子来吃我家的面,芳芸妹子可不能不给面子,我和小姨两个加起来请你赏光。”
胡婉芳不想早早回家,倒是很感激岳公子替她留客,也道:“我来过这里许多次,只有这一回是老板亲自接待客呢,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芳芸虽然不情愿和岳公子打交道,可是继母的意思不好违背,只好撒个娇儿,道:“太太,我吃不惯辣!”
岳公子大笑道:“我家的牛肉面也有不辣的,一碗清汤一碗红汤。”跑堂在店堂接出来,脆声答应,让她两个到一间清静小包间坐下。岳公子亲自去帐房提了半篓蜜桔过来,挑了一个大的劈开让过婉芳小姨。第二回挑了一个更大的,细细的剥开递与芳芸。芳芸因为继母都接了人家递的桔子她不接就矫情了,也只有道谢接下。
岳公子的指尖在芳芸的掌心轻轻一碰,又热又粘又带着桔子的清香。芳芸飞快的缩回手去,趁着婉芳低头吃茶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岳公子。岳公子狭促的对她挤眼,捡了一个桔子在手里捏着,笑道:“小姨真是好福气,才结婚就有了这样大的好女儿,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胡婉芳举着的茶杯半天都没有放下来。
俞芳芸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岳公子就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坏胚。她瞪着岳公子笑道:“岳大哥,你家的牛肉面呢?”
岳公子笑着站起来,道:“我去催催。”顺手把包间的门帘拉下来。他一出去,婉芳就放下茶杯抽出手帕嘤嘤的哭起来,对芳芸说:“他们都笑话我。”
芳芸连忙安慰她:“怎么会,这位岳公子是在美国住久了。洋鬼子说话都这样。别人或者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在美国里那些洋鬼子同学比他还不会说话呢。太太别往心里去。”
胡婉芳使手帕揩眼睛,渐渐止了哭声。两个跑堂送了两盆水进来,又流水送进没拆封的香皂和几方雪白的毛巾,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芳芸取了一方毛巾替继母围在胸前,笑着说:“太太揩把脸呀,这个岳大哥粗心的狠,巴巴的送了洗脸水来赔罪,就忘了脂粉。”
胡婉芳含着一泡眼泪,嗔道:“太太长太太短的,倒叫你喊老了。”低着头洗脸揩面,哗啦啦的水响里,又“扑哧”一声笑了。芳芸见她莫明其妙又好了,走到一边洗手,重重一口气道:“我倒想时时在太太面前撒个娇,学人家喊妈咪的,就怕听到的人都起鸡皮疙瘩。”
岳公子捧着一只小方盘应声进来,笑嘻嘻道:“新鲜炒鸡皮疙瘩一盘。”把方盘上几碟小菜掇在桌上,打个千儿说:“太太小姐慢用。”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芳芸不肯动。
这个坏胚借着竿子就爬上树,芳芸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拿毛巾擦了手,从手袋里找出一块钱丢到方盘里,笑道:“赏钱都给了,面呢?”
岳公子郑重把那一块钱握在手里,“谢小姐赏。”却是对着胡婉芳又打了个千儿才出去。一个跑堂忍着笑送上两碗面来,白底青花的小瓷碗里浮着银丝一样一小窝面条,红的是红烧牛肉块,绿的是青蒜段,黑的是香菇丁。只是胡氏的面碗里多了一大勺红艳艳的辣椒红油。袅袅的白烟升上去,雪亮的灯光也变得香喷喷地温柔起来。胡婉芳低头吃面,偶尔用手巾擦擦额上的汗珠,双颊红若桃花。
芳芸其实也是喜欢吃辣的,牛肉面不辣怎么好吃呢?可是她方才才撒娇说不吃辣,现在绝不肯开口跟岳公子要辣椒酱。她举着竹箸夹面,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时时看向门帘,总不见岳公子进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姓岳的不像是吃这个亏的人,怎么还不来反击?
一碗面将吃完,跑堂的又送上两碗素面来,笑道:“这是东家在厨房亲自煮的面,请两位小小赏个面子尝一尝。”
婉芳吃的爽快,连带心情也好了许多,抬过一碗夹了一筷,让芳芸:“我像你那么大时,这样大的面碗总要吃三碗的,多吃些。”
芳芸原是不敢吃,她想像不出岳公子那样的人怎么能站在油腻腻的灶间里煮面。婉芳让她,她只得夹了几根入口,却没有想到滋味真真是好,面条咬劲,看着像白水一样的汤吸一口落入五脏六腑,全身毛孔都好像被温热的毛巾烫了个妥贴。比较起来,胡婉芳夸美味的牛肉面就算不得什么了。婉芳一口气吃完,对芳芸笑道:“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面呢。不晓得谁有福气嫁给岳敏之,可以天天吃他煮的面。”
芳芸笑道:“人家开着面馆呢,当然有一两手,不然怎么做老板。”说着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又道:“他家的厨子煮的面,不就是他煮的么。太太喜欢吃,把他家厨子挖来就是。”
“哎哟哟,才吃我一碗面就想挖我家的墙角。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岳公子端着一只大面碗进来,对芳芸飞了个眼风,道:“我这个大厨你们家请得起么?”
他那个面碗足有小洗脸盆大,岳公子让婉芳:“小姨,我夹些给你?”
婉芳摇摇头道:“够了,今天比平常吃的多了不少呢,你自便吧。”
岳公子也不让芳芸,呼啦啦低头吃面。满室只有岳公子的吃面声.芳芸还有小半碗,低头慢慢吃着,突然觉得好像这个情形在哪里经历过一样,心里觉得异样起来,抬头看岳公子。岳公子对她嫣然一笑,道:“小姨吃了我的面,就不生我气了。你呢?”
芳芸放下筷了笑道:“这话就奇怪了,我和岳大哥素昧生平,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倒是要谢谢岳大哥请客,多谢多谢。”
“你给了面钱的。”岳公子从怀里摸出那一块钱,放在灯下看了看,又珍惜的藏回怀里去,很是委屈的说:“明明是我赔罪,你还要付钱,下回不请你客。”
婉芳笑道:“那还给我们。”
“不,一块钱能买半袋面粉,够我卖二百五十碗面,到钱的钱岂能还回去?”岳公子放下碗,一副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模样,“小姨,你欺负我。”
婉芳笑道:“我要欺负你,就要问你玲珑夫人是哪位了。你敢不敢说?”
岳公子含笑看向芳芸,芳芸神色如常,他笑道:“横竖我现在不说,你们将来也是知道的。小姨既然问我,我自然要说,我叫伙计撤了面碗泡壶好茶来。”
不只婉芳,就连芳芸都凝神看他。岳公子端着盖碗,揭开盖轻轻吹了一口,笑道:“听说玲珑夫人芳名就叫玲珑。她的丈夫是个洋人,芳芸妹子是认得的,是不是?”
芳芸摇头笑道:“我上的是寄宿学校,假期回家还有许多功课,不是岳大哥说,都不晓得颜先生的母亲名字这样妩媚。”
提到颜如玉,胡婉芳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叫她先生?”
“功课都是她布置的,”芳芸笑道:“不叫她先生叫什么?”她伸出右手给婉芳看厚厚的茧子,“写错一划加罚一百。严着呢。”
岳公子满面微笑凑过来看芳芸的手,笑道:“回头过年,我来求妹子写春联。”
芳芸笑嘻嘻的把手缩回去,道:“岳大哥你别打岔,接着说故事。”
“玲珑夫人原先在苏州,也是个人物。”岳公子抿了一口茶,笑道:“旁的本事不必说,顶呱呱出名的是淴浴,也亏她长袖善舞,总有贵人相助。谁知有一回走了眼,嫁了一位丘八老爷,困在丘家六七年,还生了一儿一女。丘八老爷过世,少爷们在前面守灵,她就趁乱带着女儿跑到上海去,正好撞见在中国做生意赔本的安德鲁先生要回美国去,就嫁了他同到美国去了。”
婉芳和芳芸一个初嫁,一个还是小姐,虽然听不大懂,也猜到几分。万不想颜如玉的母亲是那样的人,都涨红了脸不好意思搭话。
岳公子见她两个害羞的有趣,笑道:“所以芳芸妹子你叫她颜先生叫错了的,要叫她丘先生才对。”
芳芸笑嘻嘻不说话。婉芳接口笑道:“亏你打听的这样清楚,巡捕房不请你去做包打听可惜了。”
岳公子笑道:“丘家少爷抢了我一块地皮,我气不过,请私家侦探去打听的。他替丘家做牛做马,将来不晓得能分几两银子呢。晓得他的出身,我倒有几分可怜他。”
芳芸笑道:“岳大哥,接着说故事。”
岳公子笑道:“你们家五婶,好像是丘家亲戚,想知道,问她去。”
芳芸一愣,婉芳已是站起来道谢:“敏之,多谢你提醒。”
“小姨有心谢我,你那块地卖给我。”岳公子涎着脸笑道:“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会,道:“我那块地只有四亩多,地方又偏。能卖多少钱?到手就花了反倒划不来。我三姐最近正好在筹一笔款子,你找她去。”
“小姨的我也要,三姨的还要托小姨替我引荐。”岳公子笑道:“我都买下来,把被丘家抢走的那块地围在当中,也叫他们生几天气。小姨,我对你这样好,你不替我出气,谁替我出气?”
婉芳涨红着脸道:“卖不卖,等我和忆白商量。”
岳公子见她松了口大乐,“俞三叔还不是要听小姨的。”说的婉芳又羞又喜的低下头。
芳芸慢慢吃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岳公子使出浑身解数奉承胡婉芳。到走时,婉芳到底答应回去替他和姐姐们牵线。岳公子高高兴兴送她两个上车,又赏了听差和车夫各一个大赏封。
婉芳怕车夫嚼舌,上了车一声不吭。芳芸自然乐得不找她说话,贴着车窗看夜色里匆匆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驳杂的车流。
听差的陪着新太太和小姐半天,得了个大赏封,极是喜欢,和车夫低低说些闲话,全是吴语。俞家和胡家都是北方搬来的,老爷太太们在家还是说的北方话。芳芸极少听下人讲上海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车在樱桃街十二号门前停下都不觉得。
俞忆白铁青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听差下车。婉芳看见他的脸色那样难看,吓得推了芳芸一把。芳芸端坐在车里等听差打开车门,吩咐他:“把太太的东西先送上楼,我的我自己拿就好了。”下了车对俞忆白的难看脸色视而不见,上去搂着他的胳膊笑道:“爹爹,女儿到上海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出门呢。爹爹,你娶了个疼爱我的好太太哦。”
胡婉芳涨红了脸推辞:“芳芸,你别这样说。”
俞忆白没想到她两个几天功夫就处的这样好,脸色略微缓和些,“婉芳你太惯芳芸了。等你们吃晚饭呢,都几点钟了?”
芳芸对继母丢了眼色,笑嘻嘻道:“爹爹,我错了,都是我贪玩,下回一定会早回来。”推着俞忆白在前面走。胡婉芳愣了一下跟进小餐厅,却见颜如玉高高端坐在女主人位上喂谨诚喝汤。俞忆白在位子上坐下,芳芸却不坐,笑嘻嘻道:“谨诚,太太还没有坐呢,你要站起来。”
胡婉芳想到颜如玉的出身来历,心里的气恼倒是消了好些,笃定的笑道:“忆白,这是谨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量写完了,呼呼...好累.
淴浴除了洗澡的意思之外,是形容妓女骗钱的一种手段.大致上是找个大头说要嫁他.然后大头花钱替她填亏空,嫁过去不久想办办再出来得重从事三产,好像洗了一个澡那样....
我真是太不纯洁了.捂脸.
俞太太之争(改错字)
胡婉芳能接受谨诚是大好事,俞忆白含笑点头,笑对谨诚道:“谨诚,喊太太。”
谨诚在椅上扭来扭去,看着颜如玉道:“我妈妈才是俞太太,我不要喊她太太。”
颜如玉面露微笑给俞忆白添汤,芳芸微笑着站在桌边,婉芳扶着餐桌的手微微发抖,看向俞忆白。俞忆白好容易把颜如玉哄伏贴,只说胡婉芳性子绵软又是新嫁,她两个必定闹不起来的。却不料一见面就和和气气闹上了。他对芳芸看了一眼,想要女儿说几句场面话给大家台阶下。谁知芳芸浑然未觉,只是盯着谨诚。谨成说的这个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也是个麻烦事。俞忆白只得发落道:“谨成,你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喊。”
平常俞忆白对谨诚都是好声好气,这几天更是百依百顺,突然为了一个让妈妈伤心的女人发落谨诚,谨诚哪里受得住。他把汤碗一推,冲到婉芳面前扬起小拳头,一边打她一边骂:“你是坏女人,我妈妈才是俞太太,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婉芳吃痛,“哎呀”叫出声来。芳芸上前抱住拳打脚踢的谨诚,笑道:“颜姨娘,你教我七八年规矩,半点错都不许我犯。怎么谨诚倒教不好了?”
芳芸在父亲面前和颜如玉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谨诚出了错她猛然一击,挟着七八年的怨气直指颜如玉。从前如玉对女儿有那样苛刻?俞忆白不觉得皱起眉头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笑道:“你那个时候可比谨诚不懂事。”
芳芸笑着抢白道:“我哪里不懂事了?我待太太客客气气,待你这个姨太太也从来没有红过脸。倒是颜姨娘你现在连规矩都忘了,你不该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的。我们俞家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些规矩可错不得。”
“我们俞家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些规矩可错不得。”原来是颜如玉常拿来敲打芳芸的话,今天芳芸原样还回去,格外爽快。谨诚在她怀里不老实,她圈着谨诚的胳膊笑骂:“一错再错,你还不晓得认错,等着吃罚罢。”明着是说谨诚不懂事,暗着是提醒婉芳不要轻轻放过颜如玉。颜如玉的脸色难看起来,就连俞忆白也在心里怪芳芸多话,不晓得什么叫做息事宁人。
谨诚挣不脱姐姐,再看父母脸色都不好看,以为真要罚他,居然哭起来。颜如玉坐在女主人位上,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明欺婉芳年纪轻面皮薄,初到俞家必定要忍的,忍一忍这个位子就是她颜如玉坐实了,她有儿子,又把丈夫拉拢过来,就把胡婉芳踩下去。她实在没有想到芳芸一回来就气势汹汹帮着胡婉芳。
胡婉芳得了芳芸助她,心里越发踏实,笑眯眯道:“孩子不懂矩矩慢慢教就是。颜姨娘,那个位子你坐不得的。俞家最重嫡庶,错了规矩老太太要请家法,我们也帮不了你。”
“妹妹”颜如玉看向胡婉芳,笑道:“我比你先进门,忆白都说了,让你喊我姐姐。”
胡婉芳冷笑,对纹风不动的颜如玉道:“我是俞家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娶回来的,你呢?”
颜如玉爬上俞忆白的床虽然提起来不大体面,但留洋的公子哥睡睡家庭教师、女佣都是常事,收个把洋婆子做妾的都有,这种风流小罪过顶多在正妻面前陪个不是罢了。当年的颜如玉极为体贴谦让,说她自己不要名份,生了儿子就过到孔月宜名下,俞忆白喜欢她懂事本分才抬举她管家,其实还是个半管家半姨太太的身份。又因为儿子出身像他,俞忆白待这个儿子更是疼爱到十分,原来也有心把孩子的母亲扶正。可是一来明晓得孔家不会答应,二来到底想做官的人面子要紧,怕人家提起俞太太的来历都要偷着笑,所以混着。老太太钻了这个空子塞给他一个门当户对的太太,也是为了俞家的脸面好看。更何况不只娶了,还带着新太太去南京转了一圈,人人都晓得他新婚,婉芳虽然不如如玉美貌体贴,却是休不得的。
俞忆白自家打算,只说婉芳年纪轻性子糯,慢慢劝着,让她两个姐妹相称也罢了,哪里想得到只第一回见面她两个就撕破了脸。他无奈地看看颜如玉,再看看胡婉芳,干巴巴道:“芳芸,带你弟弟回楼上去。”
芳芸拉谨诚的手,谨诚不肯动。芳芸笑道:“这样没规矩,爹爹的话都不听,我不管你啦。”放开谨诚上楼。谨诚扑回母亲的怀里抽泣,不时偷眼看沉默对立的三个大人。
大太太像龙卷风一样刮进十二号的客厅,见自家妹子站在桌边,那个颜如玉反而四平八稳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火气从脚后跟烧到头顶,笑道:“老太太正找你们呢,我怕打电话来说不清,特为来请。走走,跟我去。”
胡婉芳看见娘家人眼圈微红,软软的搭着大姐的手,道:“老太太找我们做什么?”
大太太笑道:“开祠堂。你们举行仪式第二天就走了,新媳妇不到祖宗跟前磕头可不成。今儿老太太查了黄历,说正是磕头上家谱的好日子,不只你去,芳芸也要去的。正好在家谱上添名字。”她偏把颜如玉当空气,站在楼梯口喊:“芳芸,快下来。”
芳芸笑嘻嘻从楼上跑下来,问过大太太好,就伸出一只胳膊先挽住俞忆白,空着另一支手去拉胡婉芳,笑道:“爹爹不好意思呢。太太,我们拉他走。”
胡婉芳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不肯在俞忆白面前低头伏小。大太太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芳芸真是调皮,你就去拉拉老三罢。”胡婉芳得大姐提醒,挽着俞忆白另一边的胳膊,挤出笑来道:“不和你们说了,忆白,我们走。”拉着俞忆白就走。
左边是小娇妻,右边是爱女。俞忆白脱不出手来牵爱妾,急得扭过头来对颜如玉说:“你带谨诚来呀。”
颜如玉怎么可能让谨诚不上家谱,她借着俞忆白的话把儿子抱在怀里,跟了几步就哎呀一声喊道:“忆白,好像扭了脚,你来扶我一把。”
大太太笑道:“听差呢?过来一个抱谨诚。俞家的姨太太不上家谱的。颜姨娘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
颜如玉听得大太太这个话脚下一拧,真个扭伤了脚。她推开听差的伸过来的胳膊,笑道:“我正要见老太太呢,怎么我就成了姨太太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咬着牙一扭一扭紧紧跟在俞忆白身后。
祠堂在十五号的后花园里,是一幢两间青砖小楼。听差临时接了电线拉到楼外的大树上,挑起两只大灯笼。此时楼门大开,以门槛为限,门内几位俞老爷聚成一团吸烟。门槛外,一众女眷把老太太围在当中小声说笑。大太太退后一步牵住了芳芸的手轻轻朝前一送,笑道:“都回来了,一个不拉都叫我给老太太带回来了。”
芳芸连上前请老太太安,老太太搂着她,问她玩的可开心,晚上吃的可好,极是喜欢她。婉芳随着俞忆白问过好,咬着嘴唇站到妯娌堆去。俞忆白看看落在后面抱着儿子的颜如玉,才走出两步,大老爷就在门里喊他:“三弟,你进来一下。”他只得进去。
颜如玉气喘吁吁走到老太太跟前,放下谨诚,问道:“老太太,我在美国做了六七年的俞太太,哪个晓得俞忆白的妻子是我,怎么回国就成了姨太太?”
原来热闹和气的祠堂内外突然安静下来。俞忆白只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颜如玉把儿子朝自己怀里拉了一把,看向俞忆白,笑道:“忆白,你答应过我什么,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给老太太听听,好不好?”
几位俞太太听了这个话都替胡婉芳不伏气,个个都瞪着俞忆白。俞忆白硬着头皮走到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如玉跟了我六七年,又有了谨诚,在美国听差都是喊她太太的。”
老太太笑起来,细细打量了颜如玉几眼,慢悠悠道:“那一年你写家书回来说你娶的是孔家小姐,几时变成了娶家庭教师?”
俞忆白涨红了脸道:“如玉她…”
老太太拍拍三儿子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芳芸的母亲先走一步,照我们家的老规矩,也是要给你屋里放一个人。生了孩子抬举她做个姨太太也还罢了。只是…”老太太的目光冷冷的扫视过颜如玉母子,哼了一声冷笑道:“在美国没有长辈胡闹也罢了。如今你娶了婉芳,你还要叫管家喊姨太太做太太,你把婉芳和胡家当成什么?”
胡氏得婆婆替她做主,却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俞忆白愣了一下,为难道:“婉芳当然是我太太,可是如玉她也是好人家女儿…”
颜如玉上前挽起俞忆白的胳膊,轻声道:“忆白,你娶婉芳妹子也是阴错阳差,我愿意和她共同拥有你,和她姐妹相称。”
俞忆白听了颜如玉这几句话正合心意,连忙道:“是呀,现在也不作兴纳妾的。都是我的太太,也不消分什么大小。”
老太太点点头,道:“从前也有娶两头大的,如今是文明社会,娶几位太太不分大小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么,既然是我俞家的儿媳妇,总要家世相称。配不上我们俞家的可不成。颜如玉的出身来历你可清楚?你自己去苏州丘家打听去。今天贸贸然抬举她进祠堂磕头,那是万万不能。来人,先把颜姨奶奶请出去!”
就有几个听差的过来拉颜如玉,颜如玉冷笑着推开他们,道:“我自己会走。忆白,你莫忘了,谨诚是一生下来就过在月宜姐姐名下的。”她把儿子推到俞忆白的身边,一步一瘸走出去,灯下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俞忆白想到生母,一颗心揪成一团,恨不得立刻把她拉回来。但是这样一闹必定要误了谨诚上家谱的事,横竖如玉家世清白是不怕查的,也不急在一时。他牢牢牵定儿子的手,道:“我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谨诚,笑道:“芳芸,谨诚过到你母亲名下,你外祖父家可有话说?”
芳芸笑道:“我年纪小,不晓得这些事的,还是发个电报过去问问?”
老太太点头笑道:“好孩子,你说的对,这样的大事确是要问问,不然得罪了亲家可不好。谨诚这个孩子我倒喜欢他,你们回来也有些日子,替他寻好了学校没有?”
“寻好了寻好了。”大太太连忙站出来,笑道:“老太太你忘了,他们还没回来你老人家就吩咐我寻的?早就说好了。就是立诚的那个学校。谨诚和立诚只隔半岁,叫他两个上一个班,也有个伴的。就送谨诚去和立诚说说话儿可好?”她劈手就把谨诚拉到一边,带他进祠堂,哄着他磕了三个头,就把他送了出去。
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唱一和把颜如玉母子都打发了。俞忆白见儿子也磕过头了心下稍安。大老爷过来引着他和胡婉芳进去磕头。大太太就把家谱请出来摊开,教芳芸在胡婉芳前添上孔月宜的名字,又叫她在芸字辈里添上自己的名字,并不提谨诚。芳芸心领神会,写毕芳芸两个字就搁笔。听差的在祠堂外摆了一个蒲团,老太太看着芳芸跪在蒲团上磕过了头,笑眯眯道:“芳芸在姐妹里边排第九,以后都叫九小姐。去帐房说一声,婉芳的月钱从这个月支起。九小姐的么,总要把她这些年的都补齐喽。”
大太太连声答应,过来牵着芳芸的手笑道:“明天叫婉芳带你去汇丰银行开个户头,一个月十块钱,积了十来年也是不小一笔款子的。”
芳芸心算原是好的,一个月有十块钱十来年极少也有小两千块钱,果然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连忙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在想:俞家三代总有五六十人,一个月光月钱也要五六百块,再加上家常开销,一年极少也要四五万块钱,俞家禁得起这样花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