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忆白不耐烦哄她,打着呵欠道:“天都要亮了,你也去睡罢,莫要吵醒谨诚。”慢吞吞上二楼进了婉芳的卧室。
颜如玉摆着冰美人的架子也没有人理。吴妈收拾客厅,熄灭所有的灯,徒留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颜如玉走到窗边看对面的楼,好像听见老太太的咳嗽声,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李书霖那张支票,冷笑起来。
俞忆白瞪着摊在饭桌上的支票,怒吼:“这是怎么回事?”
颜如玉抹着眼泪说“他说是补贴明诚他们的开销的。我就想不通,他不给太太,为什么要给我。”
俞忆白缓缓转过头,看着婉芳,问:“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过?”
婉芳想想,道:“上回送明诚他们回来的时候来过一趟。”看了颜如玉一眼,笑道:“有些事不要问我,都说我们姨太太和他顶要好的。花店要送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栖霞里的小公馆去,可是我才听说的。”
俞忆白哼声,:“如玉以为是我送的才收下。后来问过不是,就不肯收了。不知者不为罪。以后不许这个人上门。”
秋芸小,低着吃稀饭不讲话。丽芸撕着油条,只是冷笑。颜如玉瞟了她眼,道:“笑什么,吃我们的穿我们的,还摆脸色给我们看,就是俞家的家教?”
丽芸站起来要要拿粥碗丢颜如玉。婉芳敲敲桌子,道:“昨天怎么和你说的?坐回去!”
丽芸悻悻的坐下,道:“我不跟姨太太一般见识。”
俞忆白瞪了婉芳一眼,道:“把她们送到老太太那边去,我们家庙小,养不起二房的大神。”
小姐们的人生追求
婉芳笑道:“我做婶婶的没有本事,做不出来把侄儿侄女赶出去的事。”
颜如玉笑着瞟了一眼俞忆白,说:“太太总朝栖霞里跑,就是没有本事把芳芸喊回来。”
颜如玉把话题引到芳芸身上,好像婉芳话里有话。两个一问一答,俞忆白的脸就拉长了。三老爷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说“我今天有应酬,晚上或者不回来。”
婉芳正好看见颜如玉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连忙从奶妈怀里把小毛头抱过来,凑到俞忆白脸边,笑道:“叫爹爹香我们一个。”
俞忆白贴着小儿子香喷喷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在婉芳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笑道:“下回你去栖霞里,劝芳芸回来罢。在外边住着也不是事。”
小毛头偏在这个时候尿了,婉芳胸口就先湿了一大块,奶妈手忙脚乱去接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爷哎,刚刚把过的,怎么又尿了?”
“忆白,可溅到你身上?换件衣服呀。”婉芳抽出手帕不顾自己,先替他擦。
俞忆白甩甩沾湿一小块的袖子,笑道:“不碍事,小儿尿桂花香。我走了。丽芸,三叔方才也是说的气话,哈哈,你们好好在家里住着,不要学芳芸姐,就喜欢和我赌气!”
俞忆白完还在秋芸的头顶亲切的摸了一下才出去。屋子的人他几乎都招乎到,也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偏把谨诚母子忘了。谨诚受到冷落,瞪着被几个大人围在当中的小毛头,毫不掩饰他的妒忌,把饭碗重重地摔在饭桌上,说:“不吃了!”
婉芳听出谨诚话里的敌意,愣了一下,笑道:“不吃早饭可不行。吴妈,拿两块钱来给谨诚。谨诚,这个给你零花,肚子饿自己去买点心吃,好勿好?”
白花花两块现大洋摆在谨诚面前,这个孩子才露出笑容来。他把两块钱揣在口袋里,得意的吹着口哨跑出饭厅。胡婉芳这样陪着小心待谨诚,实在是软的可以。颜如玉高傲的拿起餐巾擦擦手,笑道:“赵董事的太太后天过生日,要我代忆白去百货公司给他太太挑寿礼,拿两百块钱来。”
“问我讨钱?忆白这个月的家用还没有给哪。”婉芳皱眉,道:“吴妈,快点,去把老爷喊回来。”停了几秒钟,又摆手:“算了算了,明天等他回来再问他讨。”说完亲切的递给秋芸一个感鸭蛋,“秋芸,记得你很爱吃咸蛋黄的。”
秋芸还没有反应过来,丽芸就抢在头里把咸鸭蛋接在手里,在桌沿轻轻敲碎大头,边剥蛋壳边笑道:“秋芸就喜欢吃咸的。三婶,今朝没有事,我们喊倩芸去大世界逛逛?”
“我也要去,十姐,我想照哈哈镜!”秋芸嘴上喊着丽芸,却眼巴巴的看着婉芳。婉芳点头,笑道:“好,快把早饭吃掉。”
她们三个一起出去玩,个个脸上带笑,就把颜如玉要钱的事撇到东洋大海。颜如玉受到冷遇,气的哼了一声,把方才摊在桌上没人理会的支票捡起来,掉头就走。
丽芸抢上前拦住,冷笑着:“那个不是表哥给三叔三婶的家用?那是要花在我们身上的,拿来!”
颜如玉愣了一下,说:“我要拿去还给人家的。”
“那是我表哥,要还也是我还。拿来!”丽芸伸出手,冷笑道:“这样不舍得,难道是表哥特别给你花的?你可是三叔的姨太太,不是…”
“拿去!”颜如玉用力把支票掷出去。写着数字的支票虽然值钱,到底还是张轻飘飘的纸,在半空中打个转,就被丽芸抢到手里,递到婉芳面前。
丽芸笑道:“表哥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花钱眼都不眨一下。难得他有心照应我们,这个钱太太收下补贴家用罢。我们可不是来白吃白住的。”
“好,丽芸,你先替三婶收起来,哪天要用三婶再问你讨,好不好?”婉芳看看支票上的数字是两千块,连忙还给丽芸。丽芸老实不客气的收起来,下午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婉芳劝着她存了一千八百块钱,自己身上还留着两百块钱要零花。
恰好街头有万国储蓄会的人散发传单,丽芸收到一张看了几行,看到“积腋成裘”、“轻而易举”、“以少博多”的字样,很是心动,掏出十二块钱来买了一份。婉芳觉得好玩,也买了一份。第二天到芳芸那里玩,当个笑话说给芳芸听。
芳芸笑道:“太太,你吃亏了呀。”
婉芳惊奇的问:“怎么会?”
芳芸取来纸笔算给她看:存在银行每月利息若干,满多少年收入若干。万国储蓄会的一份会单是十二元每月,或是不能中奖,存十五年才可结清所有所存款,连本带利总要亏三千五百多块钱。
婉芳看了吐舌,道:“怎么是这个样子?还好只是买几块钱玩玩。听说我们家的吴妈连棺材本都拿出来存在他们那里。”
“都是叫中奖的幌子蒙住神智。”芳芸笑道:“这些和股票一样都是空对空的东西,顶好是不要沾手。这几天我空闲了,已经在霞飞路上顶下个小铺面。太太,带你去看看?”
栖霞里离着霞飞路并不算远,她们两个由伊万陪着,散步到霞飞路上。伊万指着一条支弄口的小小洗衣铺:“九小姐,那是我太太和妹妹。”
两个高大的白俄女人从洗衣铺里跑出来,和伊万又亲又抱。其中一个生的纤巧些的是伊万的妻子,挎着伊成的胳膊笑道:“九小姐,谢谢你送给我们的咖啡。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芳芸笑道:“我们还有事,改天到府上喝茶呀。”
伊万和她们说几句俄语,在他太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个白俄女人笑骂着进了洗衣铺。伊万的妹妹看着哥哥欲言又止,也跟着嫂子进去。婉芳觉得他们粗野的有趣,拉着芳芸落后几步,笑道:“他们过的真开心。”
芳芸指着伊万的背影:“他真是个好人,其实家累很重,偏不肯叫太太和妹妹去咖啡厅跳舞场赚容易钱。但是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帮忙的。”
婉芳想到打扮得艳光逼人的颜如玉陪那几位校董抹麻将,突然对俞忆白失望了,良久,才说:“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样。爹爹前天还叫我劝你回家…现在觉得还是不回来的好。”
“三太太,九小姐。请进。”伊万掏出钥匙打开门,让她两个进去。婉芳在楼上楼下走了两圈,笑道:“就是小,要是把隔壁顶下来,再摆几张桌子,就像个样子了。”
芳芸笑道:“我算了很久的。上面是操作间和仓库间。下面,诺,就在那个角落用玻璃隔出个蛋糕裱花间出来。然后这边,放一排柜台,靠墙再放一排长椅。我们只卖面包蛋糕,这样大的地方正正好。”
芳芸站在空荡荡灰扑扑的空铺面里,张开双臂,笑着:“我不要有多大的事业,只要一间自己的小铺子。我要做最美味的蛋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里充满信心。
婉芳站在一边笑着附合,“你会有自己的小铺子,一定能做出最美的蛋糕的。”
芳芸扑到她怀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我疯了,太太也陪我疯。”
婉芳按着她,说:“这样热。别闹,别说铺子还没开张,一条马路上的人都晓得这里有个疯老板。”
伊万从楼上下来,说:“九小姐,楼上的窗户坏了,我回家拿工具箱来修一下?”
芳芸拢拢头发,笑道:“不急的,今天就是带我们太太来看看。这些事找工人来做呀。”
岳敏之笑嘻嘻的迈进门来,对着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兴隆。”
芳芸也拱手:“岳老板,生意兴隆。”
婉芳笑道:“敏之来的正好,我们正找你呢。”
“留学的事?小姨,放着才从美利加回来不到一年的芳芸不问,问我干什么?”岳敏之两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转了几步,转到楼上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给人软钉子碰?婉芳有些尴尬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有时候就是样子,不要理他,过会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给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国接收留学生的学校资料寄来,让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岳敏之在楼上转了几分钟下来,和芳芸商量怎么布置店堂,又要怎么招聘店员,一句话里总要夹个把英文,到后来全用英语。婉芳起先还能猜猜,到后来全然听不懂,信步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曹公子开车带着倩芸和两个眼生的小姐兜风经过。
倩芸看见小姨站在个空铺子里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头,一行摩登男女挤进来。
岳敏之和芳芸对视一眼,一个朝前走一步,一个朝后退一步。岳敏之挡在前面,笑道:“倩芸,好久不见。小姨,这位是?”
“曹云朗。”曹公子颇有军人风度,边讲话边伸出手。岳敏之和他握手,对那两位小姐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里脏兮兮的,请大家移步到对面的咖啡厅坐坐罢。”
芳芸的小铺面里,确是脏。好在两位小姐听岳敏之的话,就先走出去。曹云朗看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见。”
芳芸冲他点头,走到婉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贴着继母的耳边小声说:“太太,就说是岳大哥的铺子。”
婉芳点头,她们两个最后出去,伊万锁上门,芳芸指指伊万家的洗衣铺子,伊万悄悄就走了。
岳敏之和曹云朗有共同的朋友李书霖,转眼就成了好朋友,两个肩并着肩坐在张卡座上吸烟。看见婉芳和芳芸进来,倩芸从边上的圆桌上站起来,对她们招手:“到里来。”
婉芳笑道:“倩芸,看见我们太高兴,就忘介绍新朋友给我们。”
“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这是菁姐的同学赵明华,她们打算新学年去报考中西中的。菁姐,明华姐,这是小姨,又是三婶,这是九堂姐芳芸。”
“咦,小姨闺名里有个芳字,怎么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名吗?”菁小姐抿着嘴儿斯斯文文喝咖啡,讲的话却都不斯文。
自从婉芳嫁进俞家,就没有过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没有想到这层上。芳芸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个芳字,是先母临终时取的。从前家里都喊小名字,叫大妞的。”
芳芸这样出挑又雅致的一个年轻小姐,小名偏这样俗气。赵明华先“扑哧”笑出声来。
婉芳打圆场,笑道:“我们女人呀,结婚人家就要喊张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里用得上。重就重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芳芸笑道:“太太喊我大妞呀。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从小喊到大,到是听着亲热的很。”
曹云朗走过来,笑道:“大妞像是个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们俞家是从北方搬来的。不过不是排第九吗?”
“九姐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去年才回国上家谱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话的抢过话头,笑道:“九姐,为什么三叔要给取大妞的小名呀?”
“外祖父那边的舅舅姨娘那边算起来,是孩子里头第一个大的,所以叫大妞。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生得极像姨爹,通看不出中国人的血统的。每回过年去大舅那里吃年夜饭,就笑起人。我们外婆喊二妞,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们都笑起来。岳敏之就笑着把话头岔开,道:“这家的冰湛淋最好,我们叫几客来吃罢。”扬着手把待女喊来,报出一长串冰淇淋的名字来。过了一会,大大小小十几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摆在桌上,吸引了小姐们的注意力。咖啡厅里就安静好多。曹云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搅着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芳芸,一会儿又看看胡婉芳,最后把视线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听说花旗洋行的大班亚当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只是表哥,还是表姐夫。他的太太,是我表姐。”
倩芸想想,笑起来,说:“对,是那边七堂姐的姨表姐。”
岳敏之看了曹云朗一眼,笑道:“他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亲。”
“他,那你呢?”曹云朗笑着问:“听你的口音和胡参谋长的差不多,也是锦屏镇的吧。”
“…”岳敏之迟疑几秒钟,说:“我老家是新山乡的,离着锦屏镇还有八十里路——不过,我是叔叔带大的。我们家从前的事,叔叔不怎么提,我也不在晓得。”他笑笑,对芳芸说:“说不定我和府上也是亲戚的。”
芳芸和他认得这么久,头一回听说他是叔叔带大的,那样说他和她一样,打小就失去父母亲人。芳芸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连忙笑道:“岳大哥哪回不喊我们表妹?难道从前是喊假的?”
倩芸想起岳敏之从前的油腔滑调,啐了一口,说:“岳大哥,你几时变得假正经?上回茹芸姐还跟我讲,偶然看见岳大哥,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们四房的吗?”曹云朗笑道:“记得你们霖表哥几次去跳舞会带的女伴都是她。”
赵明华突然站起来,笑道:“说到跳舞会就忘了,我们是去大华绸缎局买衣料的。快走快走,迟了就赶不上二姐家的跳舞会了。”拉着菁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起来,笑道:“小姨,九姐,你们去不去?”
“我们前几天才买的衣料,你和她们去玩罢。”婉芳笑道:“我出来也有好几个钟头,也要回家去。”
曹云朗抬起手腕看时间,笑道:“哎呀,就忘了还有个约会。岳兄,烦你送送我们,可好?”
岳敏之笑应了,说:“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小姐们请。”
菁小姐含笑看曹云朗一眼,拉着有些怏怏不乐的赵明华先出去。芳芸拉着婉芳的手,笑道:“岳大哥,我送我们太太一程?”
岳敏之点头,转着钥匙去开车门。婉芳看看伊万不在,有些不放心。芳芸笑道:“才几步路,走过去就好。”候她们都上车,站在一边目送岳敏之的车离开。曹云朗的车开出去半条街掉个头,缓缓停在芳芸身边。曹云朗笑道:“九小姐怎么落单了,去哪里,我送你。”
桃花朵朵开
芳芸微笑着说:“在等我的保镖。”她的笑容虽然温和,却成功地建起堵空气墙,把曹云朗隔在千里之外。
曹云朗眼看着这个俏丽的女孩子对他矜持的点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抛在繁华的街头。被女孩子漠视的感受对他来又新鲜又有趣。他摸着下巴上才冒出来的青胡茬微笑起来,发动汽车缓缓跟在芳芸的后边。
芳芸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寻到伊万家的洗衣铺,才喊了一声,伊万就笑嘻嘻搂着妻子出来,在他太太脸蛋上留下个湿润又响亮的吻算是道别,跟在芳芸身后慢慢的走着。
芳芸走到栖霞里的巷口,就停下脚步,对依依不舍总是回头的伊万笑道:“好了,你回去罢,明后天我都不出门,放你两天假,早晚过来陪我溜莎丽。”
伊万抓抓头发,掉头就跑。芳芸含笑看他奔向妻子,就不防一辆汽车驶进来,擦着她后背停下。芳芸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大辫子在半空中甩个弧圈,恰好打到那人脸上。
“芳芸?”丘凤笙摸着微红的脸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虽然比从前瘦些,人却显得极精神,“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呀。我姐姐呢,搬走了?”
“搬回樱桃街了。”芳芸涨红脸退后一步,看到他脸上的红印,吸了一口气,虽然极不情愿,还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是我吓到你。”丘凤笙笑道:“从美国回来,母亲还给你带了礼物。拿给你。”他弯身从汽车里拿出个扎着缎带的纸盒递到芳芸的面前。
芳芸摇着手连退三步,骇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留着给谨诚玩罢。”急切想要摆脱这个和颜如玉有血缘关系的人,慌不择路反走向巷口。
曹云朗远远看见芳芸被人纠缠,从汽车里跳出来,大步跑过来,拦在两个人中间,冲着丘凤笙笔直而漂亮的鼻子就是一拳,喝道:“你想干什么?”
纸盒飞到马路的另一边,跌得稀烂。丘凤笙捂着滴血的鼻子,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时之间不出话来。
芳芸涨红脸,很是尴尬的:“这位是异母弟弟谨诚的舅舅。”
曹云朗冷笑道:“他舅舅不是姓胡么,这种不三不四的亲戚认他们干什么?滚!再敢来栖霞里骚扰九小姐,老子崩了你全家!”
丘凤笙忍着气退开两步,嗡声嗡气的说:“想是误会了,…”
“滚。”曹云朗亮出手枪,抵在他的额头。
丘凤笙委屈的看了芳芸一眼,慢慢走回车里发动汽车。
伊万发现芳芸有事,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他只当芳芸受了欺负,怒目瞪着丘凤笙挽袖子。
芳芸窘迫地捂着脸,从指缝里看见伊万想要动手的架势,连忙说:“伊万,不要添乱。”
伊万皱着眉把芳芸和曹云朗隔开,说:“九小姐,最近太乱了,以后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芳芸扳着他宽厚结实的肩膀,对着曹云朗用力挤出个微笑,说:“曹公子,您真的是误会了。我只是恰巧遇到他,他也没有纠缠。您这样,是在给我添乱。”
曹云朗哈哈大笑几声,把手枪插回腋下的枪套,说:“对有些人哪,好好说是不顶事的,只有这样。”他用手指比出手枪的样子,比着伊万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嘣”的声音,笑得好像小孩子得到新玩具,“然后,世界就清静了。九小姐,你有麻烦,尽管给我打电话。”他从衣袋里掏出张名片,塞在伊万的上衣口袋里,冲着芳芸微一点头,斩钉截铁的掉头走出弄堂。
伊万把名片从口袋拽出来,神情有些恼怒。芳芸蔑视地看着曹云朗的背影:“丢掉。”
伊万高高兴兴把名片丢到地上,还孩子气的踩了一脚。芳芸说:“我也要踩一脚。”重重的在那张名片上踩出几个纤细的脚印,不解气的说:“这个人真讨厌,不许他进家门。”
伊万重重的点头,说:“粗鲁的暴发户,和他讲话有失九小姐的身份。”
唐二太太在自家客厅里隔着玻璃窗看见俊俏青年送礼物给九小姐,又看见个英挺青年跑来阻拦,不只动手,连手枪都掏出来。激动得就忘了芳芸是不肯理她的,推开门跑出去。
二太太隔得老远就惊喜的喊:“芳芸呀,方才那两个为你打架的,都是哪家的公子?”
芳芸心神还没有安定下来,被唐二太太嗓子吓得一溜烟跑回家。伊万甩开胳膊虚拦着不叫唐二太太进来,说:“我们小姐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亲家太太改日再来?”
唐二太太推一把伊万没有推动,就想寻个借口喊住芳芸。伊万趁着她想辞的机会也飞快的溜进门,把门合的紧紧的。唐二太太想敲门又怕丢面子,失望的走几步,看见那张名片在夕阳中反射着光亮,一路小跑到马路边把名片捡起来,吹干净灰尘藏在钱夹里。
隔天唐珍妮回娘家,献宝一样献到唐珍妮面前,说:“五姑娘,你看,这是那个带枪的给九小姐的名片,九小姐丢到地下还踩了几脚,你看看是哪个?”
唐珍妮拿到名片看了看,牢牢握在手里不肯归还,笑道:“没有什么,是俞家的亲戚罢。芳芸也有十六了,有几个追求者也没有什么的。”
唐二太太好奇的说:“那个被打的肉头又是谁?常到他们家姨太太家去的,生的倒是很好,可惜不禁打。”
唐珍妮叫唐二太太挑起好奇心,吃过晚饭照旧到芳芸边借住,把黄妈支开,才把名片亮出来,问芳芸:“是怎么认得个曹大帅的侄儿的?”
芳芸看到名片上的脚印印子,认出正是丢掉的那张,笑道:“这个不是我丢掉的?怎么到了你手上?”
“我们太太捡起来的,当个宝一样拿给我看。你也太不谨慎了,这样的东西丢在别人手里,要生出多少话来。幸亏我们太太拿给我看,叫我哄来了。”
芳芸嫌弃的把名片拿过来撕成碎片丢进垃圾筒,说:“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暴发户的气味,不可一世得可恶。”
“人家听说还是曹大帅的亲生儿子,从小抱给二房养的。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顶摩登的人物。”唐珍妮看着芳芸露出不悦的神情,笑道:“好了,不提他。如今曹大帅正在风头上的,行事很不得人心。离他们远了也好。”
芳芸摇摇头,小声道:“我们家的倩芸见天和他在一起,只怕是远不了。”走到圆桌边把煮好的咖啡拿来,倒两杯咖啡,递给唐珍妮杯,自己握着一杯走到圆桌的另一边。
远远的,不晓得是哪家的留声机在放《贵妃醉酒》,唐珍妮按着鼓轻声哼着。芳芸靠在藤摇椅上,眯着眼睛吃完半杯咖啡,笑道:“我们太太说爹喊我回家。”
唐珍妮笑出声来,说:“怕是办教育缺钱吧。”
芳芸苦笑着:“我猜也是。如今樱桃街那许多人,开销很不少。我想——”
“想怎么?”唐珍妮直起身体,好笑的看着芳芸:“怎么的,别忘了我。”
“没有忘。我想的是这里地方不小,不是还空着好几个房间吗?我想顶出去,另换公寓住,然后,顶出来的钱正好可以开个蛋糕店,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够了。我不讲,你们不会讲,爹要面子也不会讲什么,就可以省得好些麻烦。”
唐珍妮偏着头想了半天,笑道:“也是个法子,这间屋子正好卖给我。你想顶套公寓?总要有六七间罢?”
芳芸笑道:“不是公寓也不打紧,要一间外面套个小客厅的大卧室,一个大书房,一个大客厅,黄妈他们一间,伊万一间。客房就不必了。卫生设施不必了,最少要有两套,要能供应热水暖气。要是不能,那还不如这里。”
唐珍妮想想,笑道:“那样的公寓可难找,我问问书霖。”打了两三个电话,寻到李书霖,只说是替新到上海的外国朋友寻的,李书霖笑道:“有的,霞飞路上就有,就在宝康里外面,那个周家的祥云公寓。顶层的大套间好像还有,我和老周打个招呼,给你朋友留一套。”